小清河村口生锈铜钟的那棵老榆树挂的老铜钟锈了,它的年轮却不停地增加了一圈又一圈。一转眼整整增加了好些圈。
这些年,小清河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家发了文件在全国正式推广安徽小岗村土地联产承包的经验。小清河村是全省第一个冲破封锁搞土地联产承包,成为全省最富裕的村。三年前,车永年退休,罗平凡接任了他的县委书记,并被评为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出席了全国一百名优秀县委书记表彰大会,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今年,清河县是一个特大丰收年。
清河村头一个接一个,一家一户的小场园连成了一个偌大的场园群。
每个小场园都分别堆着带穗的稻谷、谷子,也有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两百多农户集聚在一起,喜气洋洋地议论着,抽着烟,一辆吉普开了过来,罗平凡一下车,农民就都站起来不停地鼓掌。
“乡亲们——”罗平凡摆手打着招呼说,“别鼓了,别鼓了。”
掌声仍然不停。
王村长用扩音喇叭喊:“乡亲们,静一静啦,罗书记刚才给我来电话了,有重要话要说……”
掌声算是停了下来。
“乡亲们——”罗平凡放大声喊:“80年代初,我们清河县小清河村是全省最早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村,结合大力开发水田,成为全省最富裕的县,农村人口人均收入超过了两万元。省委决定下月一号要在我们村召开全省土地联产承包现场会……”
伴随着一阵掌声,一辆吉普车开到罗平凡面前;县组织部长走下车说,“刚才,我接到省委组织的通知,说你工作有变动,让你马上到省委组织部去谈话……”
罗平凡身边的农民听到了,一传十,十传百,二百多名农民激情成了一锅开水,这说,罗书记,你不能去,那个说,你要走,我们就到省里上访去……大家团团围绕着罗平凡,几乎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组织部长解围说:“乡亲们,我和你们的心情何尝不一样呀,罗书记就是不走,也得向省领导去说一说呀……”他这么一说,显然奏效了。
罗平凡走出人圈子问组织部长:“说我到哪儿去了吗?”
组织部长说:“我问了,说是让你去芬河市。”
罗平凡“啊”了一声,让已成为县长的当年李副县长安排现场会,要上吉普车,被丁奇峰一把拽住,指指叶小冬说:“罗书记,亦步亦趋,我和小冬也跟你去!”
罗平凡松开拉车门的手说:“奇峰,你很快就要提拔了,到了新地方大家都不熟悉不好说话呀。还有小冬也是这个情况!”
“嘿,罗书记,”叶小冬抢话说,“我们自从跟着你干那天,就没想到要当官儿,别小瞧我们!”
“是啊,”丁奇峰说,“我俩都不像你,是块当官的料,这水稻叶龄诊断栽培技术已经成熟,并被不少县接受,到了你那里,我们再完善完善。有你支持,推广到全省,水稻产量还能提到1400斤,我算了一大笔账,比当个副县长,县长价值大多了。”
“人各有志,”叶小东说,“师兄,苟不贵,勿相忘嘛!”
“你小子——”罗平凡给了他一拳说,“好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做做清河县的工作,别让人家说我挖墙脚呀。”
丁奇峰说:“没问题,我头拱地也要说服王县长,再说了,他是你的哥们儿呀,我扛着你的大旗,他还能这点面子不给——”
“谢谢两位师弟的捧场,”罗平凡说,“同意,谁让咱们是七七级的爷们儿了,这叫本是同根生,携手不分离。”他接着又说:“丁奇峰,你这个爷们儿,有时也不爷们儿,和你老婆还置什么气儿呀,这回要是跟着我去,不解决和你老婆的复婚问题,有话在先,别怪我把你撵回来!”
丁奇峰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就为当年她死拽不让我考大学,只好离了,这个,我也认了!”
“爷们儿,够爷们儿!”罗平凡说着拽开车门上了车。
车轮飞转,引起了罗平凡思绪万千,他知道,芬河市距清河县不远,是座处于中俄边境的小古城,火车开到这里到了终点,公路伸展到这里到了尽头。那些年除年节稀稀拉拉来点串门走亲戚的,除偶尔来几个做小买卖的,来几个收购山产品的,客流极小。自从改革开放,这里忽地红火起来,双边物贸的中国大东风、俄罗斯卡玛斯,每天几十辆几十辆地来来往往,如同穿梭,你运来木材、钢材,我送去蔬菜、服装。双边易货贸易开展不久,又开通了双边一日游、三日游和七日游。什么这游那游,几乎都是个体商贩借旅游倒包,背大包拎小裹做买卖的,很是热闹,像是一片睡醒了的土地,一下子红红火火起来。这个小小的县级行政区因此而得宠,被国家批准撤县设市(县级),市里借机大搞城市建设,筑高楼,修公路,热火朝天。省里觉得这个面临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城市前景无量,对这里实行计划单列,行政级别比原来高半格管理,干部级别比县处级也就高半格,比地厅级低半格,五大班子一把手由省委任免,地区行署代管,成为全省一绝,曾引得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不伦不类;也有人说纯粹是瞎整,管这里叫半格子市,笑称这里的书记是半拉书记,市长是半拉市长。自从有了这个半格子市,连牡丹江市的抬头行都改成了“芬河市各县、区、地各单位”,省里一些直发地市和厅局的文件、通知,在最后一款也多缀了个“芬河市”。于是,这个芬河市不仅在地区,在全省政界、商界,都成了引人注目的地方。
罗平凡来这里任市委书记,自然也就提了半格,比在清河县当县委书记跨越了半个格儿。他静下来一思忖,很快理出了个自以为是八九不离十的头绪。那是梁县长当省委书记时到清河县调查研究,通过问答、召开基层干部和农民座谈会、视察现场,对这儿的经济发展战略和廉政建设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加上他被免职,甘愿当农民这做法,更加厚爱。最初罗平凡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名副处长,组织选派到清河县挂职锻炼,任县委副书记。因县委书记去世时尚未配上,他就成了挑大梁的。当时,清河县是个全省出名的贫困县,因地势低洼,十年八涝,只有遇上偏旱年景,那里才能丰收。他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和调查研究,提出了“以稻治涝”的发展战略,县委、县政府积极拥护支持,三年光景,全县百分之八十的旱地改成了水田,产量大增,农民致富;清河摘掉了贫困帽子。罗平凡挂职期满,县里的干部和农民联名给省委写信,又有上百人的上访十多起,强烈要求罗平凡留在清河县。但是,什么劝说和阻拦也没挡住他参加恢复高考的强烈愿望,当时的省委梁副书记知道他因被录取考进了牡丹江师范学院农林系,正和爱人争执不休,爱人不同意他去,他坚决要去,还是梁副书记放弃重用,并说服了他爱人,让他顺利地跨进了牡丹江师范学院农林系的大门。而且给他爱人做思想工作,强调上大学是比当清河县委书记更有价值……国家拨乱反正的重大战略举措,任何阻拦都不成理由。连省委打算提拔罗平凡任县委书记的安排都放弃了。
罗平凡赶到省委组织部。按常规,提个副厅级干部,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或党群副书记谈谈也就是了。他们谈完以后,又由党政干部处处长李雷送到梁威那里,说是省委书记要亲自谈话。刚一谈话,他就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次到芬河市任职确实是梁威书记亲自点的将。谈话时特别提出,这之前,省委组织部曾专程到清河县进行了考察,尚无一点不满意的地方。谈完以后,罗平凡觉得压力太大了:他听说梁威书记到芬河市搞调查研究,一住就是七天,认为那里不仅仅是一个有发展前景的开放城市,而且又是集全省经济建设经验教训与拨乱反正为一体的典型地区;希望他作为被称为“七七级”一代天之骄子的佼佼者,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知识,要精心研究,身体力行,带领广大干部群众,探索出指导全省经济工作的思路来,研究出消除腐败的办法来……罗平凡怯生生地请梁威书记对芬河市谈点具体要求的时候,梁威书记哈哈一笑说:“不给你带任何框子和施加影响,还是靠你自己去体察,待到认为情况摸熟有思路时可以来谈谈。”接着,他又打开抽屉取出一沓来自芬河市的上访信,并指着一封厚厚的上访信说,这是他去芬河市调查研究时,上访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悄悄送进他下榻的卧室的。据判断,应该是一个非常熟悉情况又有一定层次的人写的,并嘱咐进入角色时,要格外注意一下信中提到的线索是否有价值……最后特意嘱咐了一句,芬河市正面临着召开党代会换届选举,时间紧,任务重,没有推迟的任何条件和机会,全省各地市的党代会必须在省党代会之前召开,要借党代会之际选出出席省党代会的代表。这之前,省委组织部和地区组织部都曾去芬河市有目标地考核过班子,提议市长计时策做市委书记工作,副书记曹晓林做市长工作,去了你个罗平凡,他们就都提拔不了了,到任后要注意他们的情绪,注意团结他们一道工作,调动好他们的积极性。
罗平凡走出梁威书记办公室,党政干部处处长李雷从秘书室迎上来说,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嵇文斌按梁书记要求,要亲自去芬河市送任。现在就必须去省委机关食堂吃点便餐马上出发,今晚赶到芬河市,明天工作。嵇部长后天上午赶回来,下午就要去北京参加全国组织工作会议。罗平凡顿时思绪万千起来,他脑海里翻腾着清河县八年的日日夜夜,特别是那里的车书记、秦琼、王吉善等,是那么让他留恋……
饭后,罗平凡打发随来的司机回清河县,让他打电话向妻子说一下临时接到通知要去芬河市任职的情况,乘上省委组织部安排的轿车,匆匆向芬河市赶去。轿车经过市委交通收费处时,嵇部长会了市委书记胡晓冬一起去芬河市送任。这芬河市的主要领导干部由省委任免,市委代管,这样的场合,市委当然要来主要领导了,何况送任的又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再说,芬河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人选业经考察,已经宣扬出去,计时策为市委书记人选,曹晓林为市长人选。突然间,微妙地来了个罗平凡,这就更引起了胡晓冬书记的注意,他必须到场,还要讲一讲,做做计时策和曹晓林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正确对待省委派书记的这个问题。
太阳落下山尖的时候,车子进了芬河市的地界,计时策带着曹晓林和人大、政协、纪委的头头们以及市委常委、秘书长史永祥早已恭候了。五辆漆黑锃亮的“沙漠风暴”4500日本产越野大吉普,靠路边竖着排成一列,很是气派。车停下来,胡晓冬书记等下了车,和来迎接的握手,简单地介绍省里领导,上车又继续前进了。报社摄影记者的相机闪光灯左一闪右一闪,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左侧身、右倾斜地抢下了一个个镜头。这时,罗平凡欣喜地发现,市委常委、秘书长史永祥是五年前省委党校培训班的同学,在模糊的记忆中似曾听说他被调整到地区党委办公室当副主任了,万没想到在这里见了面,心里非常高兴。
欢迎的晚饭很丰盛,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罗平凡和送任的省、地领导都被安排在市宾馆。计时策处处以主人的身份,又以不嫉妒新任书记的磊落姿态,言谈热情、安排周到。他先到了罗平凡的房间,以私人身份表示如何欢迎罗平凡来芬河市任市委书记,如何当好助手,又将房间里热水、电话等如何用细细吩咐一番后,以让罗平凡好好准备一下明天的就职宣言为由辞身,说要陪着省、地的领导去“活动活动”。
罗平凡想,自己也确实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在明天的与干部见面的大会上说些什么,嵇文斌、胡晓冬毕竟是上级至关重要的领导,计时策是该去看看,陪着“活动活动”。改革开放以来,不少地方接待上级领导和贵宾的方式变了,不再是以吃喝为主,时兴晚饭后“活动活动”,特别是对那些上级实权部门,管钱管物的。这“活动活动”有的真也能活动出效益来。自己当县委副书记时也是这样,上面来了这样的人,即使自己不能去,也要暗示办公室或相关人员领他们去桑拿浴、夜总会那些场所。大有人得意这种活动呢,包括上级有些领导干部,有的真就是因为“活动”得好,故意拖延工作时间,会在你这里多逗留几天,这逗留、活动方式一加码就加出效益来了。当然,一猜便知,嵇文斌、胡晓冬是不会去那种场所的,自然也有去处,保龄球、台球、游泳馆啦,那些司机、秘书们可就没准了。
相邻的开门关门声、脚步声传来,这大概就是“活动活动”的前奏曲吧。罗平凡“咔”的一声锁紧了门,不管哪种活动,自己本来就不好这套,自己是该思考思考,明天见面会上说点什么呢!这种特殊环境、特殊情况下,全市关心班子建设的干部和群众也一定是以一种出其不意的特殊心情在观望着新任市委书记见面会上要讲些什么。通过讲些什么,他们就可以大致把握和研究,怎么迎接第一次视察,怎么准备汇报材料。此时,他想起了在学校里谈的一些西方国家经济发展论著,官场应酬接待,想想他任清河县县委副书记和眼下这些烦琐又形式主义的套路,从内心里觉得太颇有官僚体制和形式主义了,又感到自己对这些的无能为力,真想象不出该怎样干好这梁书记期待的这个芬河市市委书记。
“丁零零,丁零零零……”
锁门的声音刚刚落,床头柜上便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他急忙去接,刚“喂”一声要询问来话的人是谁,便传来了妻子的嗔怪声:“这是怎么了?也不来个电话,简直要把我急死了!”罗平凡笑笑,忙解释:“唉,真是的,在省委谈话呢!我不是让司机传信儿了嘛。”妻子又嗔怪说:“司机司机,司机知道个一知半解,囫囵半片,说了一遍又一遍,就知道你从哪儿上车,又到哪儿下车,半天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都要急死我了。我询问打听,拐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住在这里!真怪,你每次换地方上任都是这么匆忙,劳累命儿!”不容罗平凡再解释,妻子就一个劲儿地抱怨,然后听出了一本正经的声音:“平凡,我可是知道也又打听了,你的前女友白华可是在芬河市工作呢,干什么没打听到消息,我不是多心,有言在先,你是那里的一把手,与她相处可要给我检点一些,不要惹是生非……”罗平凡急忙截话说:“老婆,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个人了,别胡思乱想些没用的!”妻子一听,转了话锋说:“我也是给你打个预防针,那我就不说了,喂,对了,我好像觉得你穿的那件夹克衫、裤子都该换了。”罗平凡抬起头来边听妻子唠叨,边抬头往梳妆镜里一照,可不是,浅蓝色的衫衣领上浸着明显的汗渍。妻子又唠叨:“头是不是也该理了?”罗平凡又抬头一照,可不是,头发长不说,还蓬乱着。妻子继续唠叨:“你新上任,给人的外观形象很重要,不能这样不拘小节呀!这会儿,不像在清河县,要是没啥事儿,你出去剪剪头,回来自己把衣服洗一洗,要不就去买一件,那里好赖是个市,晚上肯定有开业的商店。要不,让人家芬河市的干部群众一照面就议论,新来的市委书记怎么是个邋遢鬼,对了,还有,以后应酬少不了,现在官场吃喝都不像话了,要记住,少喝酒……”
“是是是,”罗平凡开了个玩笑说,“我的行动准则是,听老婆的话,跟党走,有应酬时多吃菜,少喝酒!”听妻子在电话里嘿嘿直笑了一阵儿,便放下电话自己出了市宾馆。傍晚,华灯初上,眼前的夜景,一种不像置身于城市,又不像置身于县城的异样感觉迎面扑来,说白了,就是土不土洋不洋。说它洋,现在城市的装饰应有尽有,霓虹灯、星星灯、轮廓灯、路灯、广告等各色各样的时装灯,尤其把夜总会、迪士高厅、大酒店、保龄球馆等娱乐场所装饰得五颜六色,缤纷照人;说它土呢,门口既穿梭着出租的士,又有人力三轮,还不乏一辆辆小毛驴车。对面文化宫广场上唢呐吹奏着东北大秧歌的曲子,加上一伙伙穿着花花绿绿的男女们那样尽情地扭啊扭啊,又让人感受到了北方县城或乡镇里的乡土气息。
夜幕刚降临,便是这样热闹和繁忙。
罗平凡走下台阶往右一拐,穿过市公安局门口,注意地寻找着理发店,走了一段儿又一段儿,见到的几乎全是洗发城、泡脚房之类的店。他知道,这种场合多数是去不得的,那里搞色情服务的很多。他走到一个路口,发现很热闹,是个正要收摊的小农贸市场。小商小贩们为把剩下的瓜果蔬菜兜售出去在大喊贱卖,吆二喝三,此起彼伏。烤羊肉串的,卖烀苞米的,毛驴叫,小四轮子蹦蹦车响,让他感到了格外的亲切。身边没有司机,没有秘书,也没有三步两步就打招呼的熟人,以一个老百姓的身份随意转转走走,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好惬意、好舒服的无拘无束的享受感。他这时才注意到,在一条条宽路或窄街两旁,楼房也罢,平房也罢,门市房中最多的是小饭馆,其次是洗头按摩房,再就是歌厅、休闲茶座之类。他沿街向深处走着,正端详着理发店时,从右侧一家挂有五个幌名叫“山珍大酒店”的饭馆里走出几个喝得摇摇晃晃、似醉又非醉的大盖帽来,一看就知道是城市监察大队的。走在前面的一个胖子指着拴在门口一棵柳树上的小毛驴大喊大嚷:“他妈的,这是谁的驴子啃树了,罚款罚款罚款……”树前菜摊一位有些弓腰、白发的老汉听到喊叫声,急急忙忙走上来,不屑一顾地瞧瞧大盖帽,细瞧瞧树,又用手摸了摸光滑的树皮,自言自语念叨道:“不省心的驴子,幸亏没有啃着树皮……”接着左右开弓照着驴脸就是两巴掌:“你他妈的,你以为你是实权部门的干部呢,不花钱,走哪儿吃哪儿!”胖子大盖帽骂一声“他妈的”,趔趄一下要去伸手抓卖菜的老汉,那驴子挨了打,抬着脖儿嗷嗷叫起来。老汉一伸手朝前踮一步,躲开了胖子大盖帽,气急败坏地使劲一拽缰绳:“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白吃白喝不过瘾,还想不花钱唱卡拉ok!”这一拽把驴子拽疼了,一旋身把前蹄伸进了主人让它饮水的皮桶里,卖菜老汉猛地一脚把皮桶踢得骨碌碌而去,嘴里大声奚落道:“嗬,还他妈的夜生活三部曲呢,唱完卡拉ok还要再桑拿桑拿……”那胖子大盖帽尽管醉醺醺,也听出了卖菜老汉的指桑骂槐,刚伸手抓住老汉的胳膊,他身后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大盖帽发现旁边罗平凡正聚精会神地卖呆儿看热闹,一看就断定不是本地人,也不像一般人,肯定大大小小是个官儿,就拽一把胖子大盖帽,朝罗平凡努了努嘴。胖子大盖帽心领神会,瞪一眼老汉走开了。
盏盏路灯,光辉明亮,灯下要收场的小农贸市场,像一幅杂乱纷繁的图画。
罗平凡见这老汉幽默得很,就走上去,笑着问卖菜老汉:“老乡,能在一起聊聊吗?”老汉端详着罗平凡,没等回话,邻摊一个卖猪肉的凑上来,像是奚落,又像是逼问:“嗬,冷锅里蹦出个热豆来,官不大管闲事不少,你是想抓辫子,现在改朝换代,改革开放了,还是想拽尾巴呀?!”他不屑一顾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哼,操闲心不抗老,抓‘右’派打反革命的年头一去不复返……”他说话挤眼耸肩、伸脖,高低调错落不齐,一打眼就给人一种老百姓玩世不恭的感觉。
罗平凡听了不但不恼不火,经历了十年“文化大革命”和四年的七七级大学生活,让他从内心里觉得舒服,他看着卖猪肉的:“喂,我说老乡,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官?!”他是想避一下嫌,听听老百姓的心里话,口气里还有否定的反诘语气。
“怎么知道你是小官?”卖猪肉的一眨眼,把剔骨刀往案子上一掷,那油渍渍的手一拍胸脯,“挨过饿,下过乡,又下岗,阎王爷没见过几个,小鬼我可是见着过一帮一帮、一群一群的”。他见罗平凡神情集中,又玩世不恭地哈哈一笑说:“说着玩的,说着玩的,当真是说玩的!”接着又假正经起来,一伸脖子:“说你是小官你别生气呀,在我们老百姓眼里,那县太爷和地区专员不过一个是芝麻官儿,一个是绿豆官儿,你肯定不是县太爷,也不是专员老爷,他们都是电视明星,我们不天天见,也隔三差五。这芝麻、绿豆本来就不大,咱芬河市又是个高半格的半拉市,县太爷才称得上芝麻官,这里的市长也不过就是比芝麻大,比绿豆小,或者说吧,顶破天是个半拉绿豆官,你再大也是他们下边的,说是个小当差、小官我看蛮可以吧……”
“马老弟,”卖菜老汉责怪说,“你少说,少说……”
罗平凡知道攀谈不上,他想起了那个心里装着群众,和群众打成一片的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心里由衷地感叹,群众离我们怎么这么远了,微笑着朝他俩点点头,两手往夹克兜里一插,失意而不言语地走开了。
他边走边撒眸寻找那种正规的理发店,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发现这叫太平街,眼看就要到街横头了,左侧一家长长的柱形红蓝条理发幌滴溜溜转得格外耀眼,那宽敞的门市房楣沿上闪烁着一排醒目的霓虹灯大字:“小白桦美容美发中心。”门口不像那些洗发城有个大垂帘,窗户也没有用布遮掩。看来,这应该是个可去之处了。
他一迈进门槛,十多位小姐从靠窗坐着的沙发上一起站了起来,像是一种集体迎宾礼仪。一位戴着洁白口罩,遮住了多半个脸庞,还梳着大卷儿流行烫发,身着洁白衣裤的小姐笑盈盈走前两步:“请问这位哥,洗头还是按摩?”她隔着口罩说话声音有些发闷。罗平凡脑子里嗡的一声,怎么叫哥呢?有生以来活了三十来岁,还从来没有姑娘叫自己哥的,在机关姑娘小伙子之间要是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就称哥道妹,除玩笑之外,肯定被人视为不正经。他的脸忽地红了起来,不自然地回答:“我的头发长了,想剪一剪,再刮刮脸。”“噢,正规理剪!”白衣小姐眼神里露着异样的光芒,大方坦率,顺手示意靠门口的一把椅子:“哥,请坐!”罗平凡尴尬得竟使他忘了一切,脑子里像有什么在嗡嗡响,他想离开,可白衣小姐一言一行又使他难以开口,心里嘀咕,这芬河市的一切一切,可真不同于当年的清河县了,又一想,这毕竟是个口岸开放城市,要将这种感到“别扭”进行到底时,并体察一下社情,再说人生地不熟,也不会有人知道谁到这里来。这是,恰好在第二把椅子给一位大肚皮顾客洗头的小姐柔声说:“这位哥,来这里冲冲吧。”大概称哥道妹是这里的店俗吧,他想走开,又看不出这里有什么不健康的东西,犹豫之中就坐到了椅子上。白衣小姐像是压抑着细柔的嗓子给罗平凡围完脖巾,搭着围布问:“哥,你喜欢用什么洗发香波?”罗平凡实在忍不住了,瞧着镜子里的白衣小姐说:“你别再叫我哥了!”白衣小姐一侧脑袋娇嗔地问:“那叫什么?”罗平凡脱口而出:“同志嘛!”“哈哈哈……同志?”从白衣小姐憋闷的口罩下发出了大笑,捂一下嘴止住,“你听听去,满大街,满商店,满市场,满企业,还有叫同志的吗?都是什么经理、老板、先生、小姐、太太什么的,喂——八成你是哪个偏远乡镇的干部吧?”这边冲完头回到倚位上的大肚胖顾客斜一眼罗平凡说:“你以为那乡镇干部就怎么怎么的呀,嘿,洗桑拿找小姐按摩炮的不少都是乡镇干部!现在呀,这乡镇干部权大了,能搂能抱,还乱收这费收那费,肥着呢!”第三把椅子上的瘦顾客说:“要不,这位老客就是在哪个和尚店里打工的,还是哪个小清水衙门口的官呆子吧!”他的话引起客厅里一片笑声。罗平凡忍着,正不知说什么好,白衣小姐坦率里有责怪,脸上闪着献媚的神情,冲着那两位顾客爆豆似的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来我这里就是我的贵客,我的上帝,你们少给我闲言淡语的,再整这些不济的,别说我老板娘不客气!”她围完裙布,平展着肩头上的裙皱,对罗平凡说:“同——志——,别见怪呀。”她是有意把同志两个字咬得狠而不爽口,引得满屋子人一阵嘻笑。
笑声停止了,胖顾客说:“老板娘可别不客气,我知道计市长是你的后台……”白衣小姐立刻反驳,罗平凡觉得胖顾客落了下风,心里却画上了一个大问号,他更想在这里坚持下去了,顿时感受到了一种被嘲弄的感觉,他想离开,又一想,到哪去呢?人生地不熟,管他嘲弄不嘲弄呢,剪剪头刮刮脸也就得了,奚落就奚落,嘲弄就嘲弄。这几年来,除了在学校里苦读书,就是挂在清河县埋头工作,说实在的,还从来没有尝受过这种受嘲弄的滋味儿。
这是一种更诡谲的奚落,甚至是嘲讽。其实,罗平凡有混这种局面的心理承受能力,别说在这种乡里市井,就是在清河县和秦琼一起承包种地时也没少挨讽刺和挖苦,特别上头一些部门,想着想着,反而有些坦然了。他看一下手表,尽管不是自己要找的那种正规理发店,只要能剪剪头、刮刮脸就行,走了再去找,说不定还是难找到,再说,那种理发店一般晚上是不营业的。
白衣小姐又问:“您喜欢用什么香波?潘婷、飘柔,还是海飞丝?”罗平凡说:“我就是剪剪头,再刮刮脸,用不用都行。”白衣小姐淡淡一笑:“时下,哪有不洗头就剪头的!”她说着拿起一瓶洗发香波在罗平凡面前一晃:“就用这海飞丝吧,里面有薄荷,凉爽醒脑又解乏,还营养头发。”她说着倒向手心一撮抹在头发上,又拿起小喷壶浇掺些水,双手轻重有度地搓摩起来。
罗平凡在镜里稍一留神发现,这位白衣小姐起码也是三十出头,既有妙龄少女的苗条婀娜,又有少妇的丰韵,真像丛林里那亭亭玉立的小白桦。身材和影像都似曾相识,只是发闷的声音让他陌生,他发现白衣小姐向镜里投去注视的目光,急忙凝眸闭上了眼睛,心里责怪自己,怎么注意上她了呢!
这位白衣小姐名字叫白华,有名的“市花”,是这里的老板娘,“小白桦美容美发中心”就是从她自己的名字引意而起的。开业以来,生意一直红火,有后台不说,她也确有经营之道:凡第一次来这里的顾客她都要亲自洗、剪,只要有要求,还亲自按摩。在同行业里,她手里的活就属正规的,的确比那些不正规的店里客多,十个有八九个顾客都是来一回惦着第二回,正规洗剪的顾客是来享受,带腥味来的是想撩逗这位老板娘,来撩逗一次觉得差不多了,结果不行,见她不上套,又来一次……
罗平凡从白衣小姐的眼神和语言里联想起了一些往事,想着想着,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避开白衣小姐的目光,轻轻合着眼,香波与水相溶,由浓变稀,在白衣小姐轻轻搓摩下渗散着,冒起一簇簇白沫沫,薄荷的凉爽和淡辣酥麻刺激得头皮有点轻痒,随着搓摩力度加大加快,淡辣、酥麻、轻痒迅速扩散,全身感到了一阵阵清爽惬意。她那两个纤细滑软的手指轻轻捏着鼻梁眼窝处缓缓揉动,继而,两个拇指摁点着太阳穴,两个指背绕着两只眼睛轻轻揉划起圈来,一圈又一圈,逐渐缓慢,罗平凡紧紧闭合着眼睛,有种说不出、想尽快离开的感觉,只觉得像缥缈在高高的空中,脑袋朦胧在一簇浓黑浓黑的彩云里,身子却飘荡在蔚蓝的天空中。
改革开放以来,外面的世界浩渺迷离,花花绿绿,罗平凡几次听人说什么“不到北京不知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钱少,不到海南不知身体不好”,也听人说过海南如何是男人的世界,听人描绘过夜总会、桑拿浴、泰式按摩、港式按摩等,耳朵里听了不少,但从没涉猎过,就是这种美容美发中心,也是第一次踏门。在省委机关工作时,机关事务管理局管辖下的理发室,是他一月一次的去处,那里有位机关干部都迷信的姓王的老理发师,传说***、朱德来这里视察时他给理过发。渐渐,迷信的人越来越少,他仍然坚持,一直坚持到去清河县挂职锻炼;到了清河县,又好上了一位从国营理发社退下来后开的个体理发店。今天是怎么了,明明是找理发店,即使是神使鬼差,真是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说不清了。
“喂,请到这边来刮脸,完了再冲一下头。”不由分说,白衣小姐转身朝里走去。拐弯是一条小走廊,并列排着软间壁成的一个个小单间。她拉开一个小间门先走了进去。罗平凡的困意已经有点儿清醒,他在一脚刚抬起要迈进小间门时,发现小间很窄,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小按摩床,床头墙上悬挂着大概只有几度的暗红色灯泡,红晕晕、黑糊糊,隔壁小间忽然传来了男人和小姐的嬉闹声。
罗平凡脑袋嗡的一声,脸刷地白了,细碎的汗珠瞬间沁满了额头。他迅速扯下围布、围巾,抽身就往外跑。
白衣小姐追到门口大声喊:“罗平凡——你回来,回来。”
罗平凡小跑着,听着白衣小姐喊他的名字,而且感觉声音那么耳熟,一下想起了妻子来电话一开口就说的那番话,更加证实了自己坐在沙发上洗头时的联想,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原来,她就是妻子没打听出在芬河市干什么的白华,罗平凡急促地走出好远,拐进横街回头看了看才放慢了脚步。堂堂的市委书记,要是让人知道了自己只身一人来了这种场所,这里老板又是自己当年的恋人,那简直是说不清道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清醒的刹那,他想,要是事后谣言飞传,实在可怕……
罗平凡心里极不平静地走着,问路边一位烤羊肉串的老汉,附近是否有那种正规的老理发店?老汉瞧着他头发被洗搓得蓬乱的样子,啧啧赞叹说,你是正经人呀,正经人呀!手指着前边说,立交桥旁有个个体理发店,是原县老理发社一位退休的老师傅开的,只是天有点晚了,不知开不开业。他加快脚步走过去一敲门,老师傅热情地接待了他,很快理完了发,刮完了脸。那沙沙的刮脸声,咔叽咔叽的手工推子声,才使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走出个体理发店,他一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不想再走回去了,一招手,一辆深红色的出租车戛然停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