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凡正和衣躺在宾馆房间的床上瞑目思考,门“砰”地被推开,闯进了门卫和宾馆服务员拉也拉不住的背着行李、张口喘气的丁奇峰和叶小冬。罗平凡向他们笑着摆摆手,他们才明白闯进来的不是一般人,便有点儿难为情地退了。
丁奇峰和叶小冬的形象十分狼狈,叶小冬背挎行李,右手拎着网兜里的脸盆等用具,歪往床沿上一坐,仰壳儿瘫躺在床上直喘着粗气;丁奇峰背挎着行李仰躺在了地板上,手拎网兜里的脸盆等用具,顺手扔在了一边,在用衣角擦汗。
罗平凡关上门,转身哈哈大笑说:“哎呀,瞅你俩这狼狈样儿,这是演的哪出戏呀?是坐车逃票让人撵的吧。”
丁奇峰喘着粗气一骨碌坐起来说:“平凡,别开玩笑了,我找学校要求改派,才分派到你这里来……他……他这个小屁孩儿死皮赖脸也要来!”
“喂,你个小老爷们儿少说废话,你就是不来,我也来!”叶小冬脱开行李绳,边要站起来理论边指着丁奇峰说,“这屋开着窗户了漏风,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说着转脸冲向了罗平凡:“师兄,是我先提出来要来,他也凑热闹到学校去申请要来……”
丁奇峰站了起来,刚要冲着罗平凡申辩,罗平凡打个手势说了声“停!”然后故意用噎话问:“你俩是不是为了小老爷们儿大学生和小屁孩儿大学生没吵够,要到我这里来继续吵搅我呀?”
丁奇峰说:“师兄,我不是说了吗,别开玩笑了,你是知道的,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关于水稻叶龄诊断栽培技术研究,全省只有你这里发展水稻种植力度大,我来了有用武之地呀。”他要继续往下说,罗平凡手一抬说“明白”,然后问:“叶小冬,你呢?到我这里来想干点啥呀?”
叶小冬难为情地说:“师兄,你们说我小屁孩儿就小屁孩儿七七级吧,好孬也是你的七七级学弟呀,你和丁师兄搞水稻叶龄栽培技术,我也没闲着呀!”
“好——”罗平凡问,“那,你俩奔我来就是这个目的:既想施展才华,又大树底下好乘凉……”其实,罗平凡知道他俩的内秀和心机,这两个学弟都很聪明,而且胸怀大志,为了毕业后大有作为,一入学就扬言,古人曰,术业有专攻,都在学业上有点小特长呢,在来报到的路上,他还真想过,要是他俩来这里就好了,果然送上门来了。他看看手表,既像师兄又拿出副县委书记的样子问:“你俩是想来干一番事业,为咱七七级大学生争光是不是?”
丁奇峰和叶小冬几乎是异口同声:“当然是!”
“那么,我问你俩,”罗平凡抑制不住兴奋问,“咱们不是自夸,都知道七七级大学毕业生是在十年积累的人才里捞金,再说,这大学生毕业分配各地是有竞争的,别把芬河市看成是我家的,这么说来就来了不行!”
“懂,我懂!”丁奇峰掏出张表说,“其余你就别问了,我该跑的都跑了,校长已经答应了,只要你签字肯收,我就能来了……”
叶小冬也掏出一张表说:“师兄,我也是。”
罗平凡沉沉一笑,像在学校当班长组织出操一样喊起了口令:“稍息!”俩人做了稍息动作后,罗平凡更加逗趣地喊起了口令:“立正!”
俩人规规矩矩地肩挨着肩做着立正姿势站在了罗平凡面前。
罗平凡克制着内心要迸发出的笑说:“你俩听着,七七级小老爷们儿,七七级小屁孩儿本是咱七七级最显著特点,你丁奇峰虽然离婚了,本来就是小老爷们儿,你叶小冬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满十八周岁,本来就屁溜溜的,就是个小屁孩儿,但是,你俩都很聪明,学业也好……”
俩人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停!”罗平凡说,“如你俩所说,我以清河县县委副书记和县长的名义提两点要求,你们能不能答应?”
俩人竟像小学生一样回答:“能!”
“好!”罗平凡说,“第一,从此以后,再不准为小老爷儿们和小屁孩儿的叫法争执……”叶小冬抢先回答:“没问题!”
“停!”罗平凡制止叶小冬说,“等我说完一起回答。第二,不准依仗师兄是这里的县委书记做出格的事儿;第三,服从组织分配,让干啥就干啥,干啥必须出色地完成任务。当然,我会量体裁衣,向有关部门交代,眼前呢,就听我安排到小清河村去帮着村民发展水稻生产。”
丁奇峰抢先,叶小冬随后,飞步蹿上去紧紧抱住了罗平凡。罗平凡伸展开胳膊把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久久,久久,罗平凡推开他俩的时候,发现他俩的眼角上都挂着泪花,一下子变得随和了,让他俩坐下说:“明天一上班,我签个字,让人事局出个同意接收的证明,你俩就不用回去了,我安排人去给你俩办手续。”他俩刚要兴奋,罗平凡说:“我让宾馆的人给你们俩安排住下,明天一早就跟我去小清河村。”
一清早,罗平凡就去敲丁奇峰和叶小冬的房间门,还使了大劲儿,担心睡得死声音小了敲不醒。他敲门的手还没脱开,门“吱”地开了,原来,这两个人早就醒了,洗漱结束正等着,还担心他罗平凡醒不了呢。
罗平凡看看手表说,两位师弟,离机关食堂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咱们找个浆子馆吃一口就去小清河村好不好?丁奇峰说,当然好了,改革开放,也要快马加鞭,叶小冬说,别乱捅词儿好不好?罗平凡说,你看你看,又呛上了,叶小冬说,该咋咋地,你布置工作时是我们领导,别摆县太爷架子好不好,罗平凡“砰”地要给他一拳,他刺溜跑走了。
罗平凡领着他俩一进小清河村的村口,只见随着王吉善在那棵老榆树下敲钟,农户们正扛着锄头来集合出工,见罗平凡来了,忽地都围了上来。
“乡亲们——”罗平凡指指他俩说,“他俩都是我七七级兄弟,靠我站着的叫丁奇峰,在学校是专门研究水稻生产的,他搞的学校试验田,水稻能亩产一千四百斤,站在身后的叫叶小冬,也是研究这个的,已经随我分配到咱们县来了,我想让他俩在咱们村搞水稻科学种田……”
王吉善说:“罗书记,让这两位大学生在我们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的集体田地做指导吧!”
秦琼跑来张口气喘地说:“罗书记,我们准备搞土地联产承包的农户喜欢种水稻的多,去我们那儿说吧。”
“王村长,”丁奇峰知道,赞成罗平凡支持搞土地联产承包的这些农户,客客气气,有种诙谐的口气说,“我只是搞试验,怕搞不好影响了你们走社会主义道路,我先在他们那些散户中试验,好了就在你那里推广。王吉善刚想说什么,叶小冬说:“王村长,我们这也是爱护社会主义道路呀。”
王吉善听着像是不对味儿,又说不出什么,罗平凡说:“好,就先这样吧。如果你需要打个招呼,他俩也可以去。”
秦琼身边的人都鼓起掌来。
“罗书记,其实,地里没什么活儿了,就是溜溜达达拿大草,”秦琼说,“让两位专家给我们说道说道吧。”
罗平凡说:“好啊。”
王吉善不吭不语地一挥手,带着他那一把子人走了。走出没几步回头说:“秦琼,咱可说清楚,今天上午你们那些人可都没有工分。”
“王村长,我们不要了,”秦琼说,“你们去挣吧。”
罗平凡说:“秦琼,少说两句。”
秦琼嘿嘿一笑,带步朝前面一片水稻田边走边指指身后的农民说:“丁专家,别说我们这些人是散户,我们都起好名字了,叫小清河村土地联产承包合作社。”
“好啊!”罗平凡赞成说,“好,时髦极了,我赞同。”
丁奇峰和叶小冬也应和说赞同。
“要是行的话,”秦琼说,“我自告奋勇当社长,看大家选不选,搞定了就开始按罗书记说的和王村长分地,先摊大块儿,然后再分田到户。”
“好,”罗平凡说,“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罗平凡和丁奇峰、叶小冬随秦琼走上稻田埂。秦琼说:“罗书记没上学前领着我们发展水田,亩产达到800斤了,比种小麦、大豆翻了一番……”
“这还不够呀,”罗平凡说,“奇峰,你把我们在学校的实验成果说一说吧。”
丁奇峰滔滔地讲开了:“乡亲们你们这种撒播的方式不行,出来苗会密的密,稀的稀,不易管理,不易收割,又影响产量,有了好种子以后,咱们要用‘盂育摆栽’的方法育苗栽种,就是把稻种育苗在小纸袋里,成苗后原封种上不缓苗,有句农谚说得好,不播六月秧,定要插在丰产期上,另外,我们在学校还借鉴日本‘叶龄诊断栽培技术’,就是种时上什么肥,每个叶期上什么肥,怎样管理,就照这么说的办就行了,我还有张图,你们看。只要这样种,我就保证亩产一千二百斤左右……”
大家围着丁奇峰画的一张“水稻叶龄诊断栽培技术图”,争着看着,议论着。
丁奇峰讲得很激动,秦琼和他的村民们听得看得都很兴奋,说分完地就请两位专家来,而且和罗平凡叫号,千万不能让他俩到别的地方去。罗平凡一一承诺,秦琼高兴地说,“咱们没有村民委员会办公室,他们就住在我家,管吃管住!”旁边那些跟着秦琼想搞土地联产承包的人这个说:“秦琼,罗书记派来的专家你不能蒙被窝里睡觉,放屁独吞呀!”那个说:“我家要一个!”罗平凡见又要争执起来,一摆手说:“这样,秦琼负责找个固定地方住,忙的时候在这里,一般情况还要回县里去住。关于吃饭的问题,在谁家吃交伙食费,交粮票,就在你们几十家轮班吧!”在场的鼓起掌来,秦琼只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那就听罗书记的吧。”罗平凡笑笑说:“两位师弟,你俩就留在这里开始水稻种植技术培训,秋后分完地后能旱改水的就改,我回去和县里有关领导研究一下,凡是旱改水的地适当给点补贴。”大家欢呼起来,他接着说:“包括育种等基础工作都要扎扎实实做好,明年只要没有不可抵御的自然灾害,如果不超大丰收,我就唯你俩试问!我走了!”丁奇峰和叶小冬亮堂堂地回应:“是!”
秦琼截住罗平凡说:“罗书记,我用小蹦蹦车送你,不掉价吧?”
“掉什么价,那玩意突突突地让人心里直难受,”罗平凡一拍大腿说,“我坐这11号大卡车,要想好好看这儿的地种得怎么样呢。”
他说完一拍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平凡来时不要车,回去不用车送,果真不是假廉洁出什么“洋相”。他真的是要走一走,看看离开这四年,各乡村庄稼种的到底怎么样。他拐小路,穿田埂,除了叹息、自嘲地笑就是摇头。已是该铲完三遍地的时令了,那大豆、玉米地里还草欺苗,水稻地里不少稗子草在疯长,苗不齐现象严重,太阳这么高了,还听见远处村里传来敲出工的钟声。他从心里觉得省委梁副书记,不,是梁书记了,学赶改革潮流的思想太可贵了。可能是省长那边有说法,县里、乡里,甚至一些农民会有争议,就凭着自己没上学之前留下的人员,先搞好小清河村半个村的试点,恐怕人缘和身上散发的热量还是够的,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带头羊当好……
罗平凡不知不觉进了县城,路人打招呼他只是哼哈,路过家门口楼房的时候,他瞧了瞧四楼那晾台,突然一阵冷清的感觉涌上心头,是啊,多长时间没见妻子和女儿了,他真想与妻子好好说说话,说说他这七七级的骄傲,让他分担高兴,工作再忙,也要替她分担些家务,帮着带孩子,她又要照顾老人……,不用说,一想就知道她特劳累的了,他处在了工作激情与家庭观念清冷的交织中,扫一眼寂冷的晾台,有些心酸,急忙大步朝县委大楼走去。
“爸——爸——”突然,让他感到寂冷的晾台上传来了脆响的呼叫声。
“小芸?”罗平凡喜出望外地问,几乎是在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妈妈听说你回来了,昨晚上火车,把我从奶奶家接来了。”六岁的小芸说,“妈妈说,你肯定想我了……”
罗平凡飞步上楼,冲进已敞开的门,把小芸抱了起来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抱得紧了又紧,妻子在旁边抿嘴直乐,罗平凡侧身一看,妻子的脸上飞起了红晕。他的心一下子砰砰跳起来,要不是有童童在,他也上去这么亲,这么吻,这么抱,甚至去拉上窗帘……他只好无奈地说:“老婆,我马上要去县委书记那里报个到,晚上,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呢……”
“去去去,”妻子嗔怪的声音里充满了久别期待的爱,“去吧,快去吧,早点回来——”这种口气里的恩爱感悟,罗平凡是能听出来的。
罗平凡来到县委书记车永年办公室,有两位正汇报工作的机关干部笑笑打招呼立即退出了。车永年高兴地站起来,紧握着罗平凡的手说:“平凡同志,今早才听李副县长说你昨晚来县里直接到了宾馆,我去看你,听说你出去了,问谁谁也不知道,还是当年那个作风,神出鬼没让人摸不着足迹呀……”
“车书记,我觉得先斩后奏应该检讨,”罗平凡说,“有两个我的七七级农大毕业的师弟要到咱们县工作,我同意了,一早就把他们送到小清河村帮农民研究发展水田生产去了。”
“坐下,坐下,快请坐。你定的事情我没意见。”车永年说,“你昨天路过小清河村的事儿李副县长和我汇报了,你这么处理还真挺好,咱俩可以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来应付省里。”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罗平凡问,“车书记,你说的具体是指什么?”
车永年说:“秦琼没和你说吗?”
“没有,”罗平凡说,“可能还没来得及,也可能怕和你说了就不敢那么干了!”
罗平凡问:“车书记,这里的水还挺深吗?”
“说深就深,说不深就不深,”车永年说,“这水不好蹬呀!”
罗平凡问:“车书记,怎么个不好蹬法?”
“那,我就给你细说说吧,”车永年给罗平凡倒了一杯水说,“话说这是两年前的事了,秦琼有个亲戚是安徽小岗村的,向我说,那里有十八户农民订把土地分到户,实施包干到户的合同书,还秘密按下手印,一起宣誓,誓死如归要这么干,第一年就超过了集体生产的粮食产量,第二年更好,他组织了四十多名农户也要这么干,这是个新鲜事儿呀,我就去省里汇报,梁书记很支持,可是苗书记不同意,说小岗村地少人多,穷逼的,我们黑龙江地多人少,情况不一样,不能那么干,这不,这事儿一直闹腾了两年多了……”
“车书记,小岗村的事情是1978年11月1号的事情,我在学校里就听说了,我和几个同学还进行了讨论,”罗平凡说,“我觉得这样好啊,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始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这样做,我通过查看种地情况,有四五点好处,一是可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充分调动农民的劳动积极性;二是打破不合理的统购派购制度;三是可以打破农村旧的经营管理体制;四是改变单一的所有制体制,这正是一条农民寻求奔小康的途径……”
“呦,你这个七七级大学毕业生,到底是有新的文化内涵了,”车永年说,“可是,省里两位主要领导顶牛顶得很呀!”
“我知道苗书记怎么想的,”罗平凡说,“咱们只用还不到半个村搞试点,也算没改变原来大体经营模式,等做出成绩来去向苗书记汇报,我想他会支持咱们的……”他接着又说:“全国不少地方已经有这么干的了。”
“咱就别说这个了,平凡同志,”车永年说,“我向上边汇报行不通,我说下边下边不听,这回,你也算给我解了围了。”他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平凡同志,你这回是副书记、县长了,听李副县长说,你把人家省组织部的李处长打发来了,我安排明天开个全县科级以上大会宣布一下省委的决定。”
“不用了吧,”罗平凡说,“其实根上还是副书记,上大学前不就是吗,等于又回到原位了。”
“那可不是,”车永年说,“那可不是,你现在是县长了……”
罗平凡说:“那时候没有县长,你让我主持县政府工作,是副县长也顶县长用,现在跟那时候一样,到小清河这一趟,我看呢,乡亲们还没把我看成是新派来的什么县委副书记、县长;就像新媳妇走娘家,没几天又回来了,既然是回娘家,就不用那些程序了……”
“哈哈哈……”车永年笑笑说,平凡同志,“你的思想总是那么深邃,又很风趣,我愿意和你搭班子呀,好吧,等有什么大会的时候我顺便说一下。”
说来也有意思,一连几个月过去了,县里也没开什么大会,也怪社会上很快就传开了,说罗平凡又回原位了,没人宣布,也没来人提要求,他说召集开会有人来了,说下乡要谁去,谁跟着去了,说签字批钱,财政局认真办了。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月,有人算计着,小清河村那里他至少去了二十多次,秦琼和王吉善分地出矛盾了,那四十八户农民以前的工分怎么算了,分地时候你好我坏了,罗平凡听听汇出了主意,两伙总算都听了,这让丁奇峰和叶小冬心服口服。
秋收已经基本结束,县里要召开经济工作会议。主席台上,罗平凡挨着车永年坐,正式开会前,车永年拿出省委组织部文件凑到罗平凡耳朵上说:“你任副书记、县长的令,我还得正式宣布一下。”罗平凡笑笑说:“黄瓜菜已经凉了,你一宣布,大家准会笑。”车永年说:“笑就笑吧,这是组织程序,让你用这程序把我绑架了。”罗平凡笑笑说:“绑架无罪吧!”车永年也笑了。
台下济济一堂的人见这两位主要领导一会儿你笑,一会儿我笑,都猜不出是什么事情,可以看出十分和谐。
车永年展开文件刚要宣布,机要员拿着文件夹走上主席台对车永年说:“车书记,省委的紧急密传电报。”
车永年接过机要员已展开的文件夹一看,吃了一惊,脑子嗡的一声,用手捂了一下。罗平凡忙问:“车书记,什么事儿?”车永年镇静一下,站起来要走开主席台的样子说:“平凡同志,你来……”
两人到了主席台后的小候会室,车永年把紧急密传给罗平凡一看,原来密传的是省委组织部的文件,上边有这样一段话“……经有关部领导和部门研究决定,免去罗平凡同志清河县委委员、常委、县委副书记、县长职务,立即停止工作,县长一职问题,由县人大常委会旅行组织程序再对外公布。”当然,前面那段文字,就是无组织、无纪律支持分田到户的问题,还举了一封不露真实姓名的农民举报信说:“罗平凡的做法是辛辛苦苦数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两人沉默半天不语。
车永年终于心情沉重地说:“平凡同志,你冷静一下,我宣布一下散会,择日再开。”
“车书记,”罗平凡心里很不平静,表面上却很自然,“那,也把这特急密传电报传达一下吧!”
“不,”车永年坚定地说,“你任命的文没传达,这个也就不传达了。”他心思沉重地说:“县委书记、县长的任命省里说了算,副职的任免市委说了算,我去找找市里领导,给你任个副县长照样主持县政府工作。”
“车书记,”罗平凡有些镇定自然了,“不用了,那样会给市领导找麻烦。”
车永年说:“我不怕惹麻烦,可是,我只能和常委的商量,给你安排哪个委办局当领导,那可是个科级呀,你随便挑。”
“车书记,你别说,科级是科级,那是正的呀,”罗平凡说,“有些科级单位可都是实权部门,我原来级别再高,我主要的副书记职务总归是个副的吗,在县里也是二把手,那也不去了。”
“平凡同志,我真佩服你,这个时候了还这么诙谐和幽默!”车永年却表现出了心情很沉重,“那,你打算怎么办?”
“车书记,”罗平凡说,“一看到这个电报的刹那间我就想了,到小清河村去和秦琼他们一起去包地当农民。”
车永年愣愣地瞧着罗平凡,紧紧地抿着嘴唇说:“要是这样,你还继续干,上头对你再也没有什么可免的了!”
“有呀!”罗平凡脱口而出。
车永年笑笑说:“再就是免户口?”
“不,党内党外的职务,从县委委员往上一溜免了个光,”罗平凡说,“还有一个没免。”
车永年问:“什么呀?”
罗平凡说:“党票呀!”
车永年说:“不至于吧!”
罗平凡说:“我做好了这个准备!”
“哎!”车永年说,“你这才真正叫位卑未敢忘忧国呀!”
罗平凡说:“认准了的事情,尽点自己的微薄之力吧。”
车永年感动地紧紧地握着罗平凡的手说:“你等着,我宣布一下散会,陪你一起去小清河村。”
罗平凡感动了,眼眶湿了。
罗平凡跟着车永年乘坐着1号轿车来到了小清河村,恰好是中午时间,直接找到王吉善让他召集个全村村民大会,王吉善问什么事儿,车永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村民大会就在那颗挂着大钟的老榆树下召开,车永年说了情况以后,可真是有情者同情弱者,王吉善再不计较罗平凡为什么支持秦琼,并不支持自己了,打破沉静第一个说:“罗书记,我从集体的地拨给你一份儿,你不是三口家吗,那就按平均数给你三口家的地,应该是四十五亩,可是四舍五入给你五十亩!”
“好啊,”罗平凡高兴地说,“先说一点,我接受这五十亩承包田,但要说明一点,是加入秦琼的土地联产承包合作社搞试验,我妻子和儿子那两份地打了粮食到时候给你做公积金。”
秦琼早就忍不住了,跑上来抱着罗平凡呜呜直哭,呜咽着说:“罗书记,你这是为了支持我们呀,我这个合作社社长让给你!”
“噢——那可不行,”罗平凡说,“我要当这个社长,说不定有一天罪过就更大了,这么吧,我主动申请当个副社长吧?”
丁奇峰和叶小冬在一旁含着辛酸的泪水没掉下来,却破涕为笑了。
“那就这样,”秦琼说,“我当正的,你当副的,你说了算。”
“噢——”罗平凡说,“你想垂帘听政呀,那可不行,听说你在小岗村有个亲戚,详细了解过那里的情况,你比我有资格,能正儿八经当好这个社长,我当副的,就像给车书记当助手一样,听你指挥,服从命令,出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再加上我,四十九条心拧成一股绳,坚决把土地承包做好!”
在场的人,包括车永年,听着罗平凡幽默诙谐的叙说,心酸里都飞进了他幽默诙谐的分子,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王村长,咱们观点不同,这会儿我佩服你了!”秦琼走上去撸了一把王吉善的头说,“你和你的弟兄们剃了光头长出头发了,开始我们剃了——”他看着围着他的四十八户村民说:“乡亲们,都回去,有推子的拿推子,有剃刀的拿剃刀,向车书记显示一下咱们的决心……”
车永年,罗平凡竟不知如何是好,没有话语,也没有阻止,他们知道,这种激情的民间行动,阻止也没用,甚至适得其反。秦琼带头,很快,四十八名农民全把头剃了个溜溜光,秦琼挨个验收,发现茬儿高的,没剃净的就大喊:“返工,一定要比当时王村长他们剃的还要干净,还要溜溜光,向世人昭示,他妈的,这事儿要是干不好,农民也不当了,进庙当和尚去,隔离尘世,一尘不染!……”
秦琼发现罗平凡怔着问:“罗书记,你在想什么?”
罗平凡说:“我在想,和你们成一个合作社了,你们都剃,我剃不剃?”
“哎呀,”秦琼说,“我这正的都剃了,你这副的也剃吧!”
罗平凡说:“好,听正的的。”
秦琼说:“我这正的亲自给副的剃,也算不摆官架子了吧!车书记,你说呢?”
车永年被他们逗得笑了。
丁奇峰、叶小冬凑过来也要剃光头,罗平凡制止说:“我已正式成为农户了,你们不是农户,秦主任,这事儿我这副的说了算不算数?”
秦琼边给罗平凡剃头边说:“算数!”
大家又都笑了,包括王吉善那伙子农民,这笑,这你挑我逗里,隐藏着多少表面幽默背后的心酸心痛呀,谁知,又隐藏了多少坚定的意志和决心呀!
秦琼向王吉善借来党旗,对罗平凡说:“罗副组长,别让人认为我们这是背叛社会主义,咱们在党旗下宣个誓吧!”
罗平凡笑笑说:“好啊,听正职的。”
秦琼让两名家属扯着党旗,他第一个跪下,接着大家都跪下了,罗平凡犹豫一下,也跪到了秦琼身边。
秦琼握起拳,举起右手,嘎巴好一会儿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对罗平凡说:“罗副主任,你带头捅个词儿吧!”
罗平凡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把想的说一遍,看大家同意不?”
秦琼说:“好,请说吧!”
罗平凡举起右手攥紧拳说:“我们小清河村四十九户村民,搞土地承包,要忠于党,忠于祖国,忠于社会主义,忠于党的四项基本原则,永不叛变……”
罗平凡的声音刚落,车永年说:“罗平凡同志,梁书记来了!”他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梁书记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罗平凡激动得走上前两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梁书记说:“罗平凡同志,我让你受委屈了,你的誓词我全听到了。同时,你又给了我力量!”
罗平凡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双手紧紧被梁书记的双手握着,情不自禁地掉下两颗热泪时,他发现,梁书记的眼眶也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