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玲珑坊是京城最大的乐坊,是全长安城最大的消金窟。
富有的富商巨贾在这里宴请宾客,尊贵的妇人在这里宴会闲聊,博学的士子在这里饮酒作诗,谈古论今,就连年少的黄衫客们也流连忘返。
这里有最美丽的女人,最英俊的男人,还有最好的酒。
这里其实就是个青楼!
流苏在一间飘着醉人香气的房间里等卫青。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脑子短路约了大将军来这里,长安城的人把这里夸上了天,说是人间极乐处,尘世温柔乡,是最最风雅的所在。
流苏瞒着刘健约了卫青到这里,进门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不管说成什么样,青楼就是青楼。
她知道了卫青的秘密,他还会不会让自己活?
当时怎么就想了这样一个地方!大将军会不会觉得自己不恭敬?
等到夜深的不能再深的时候,卫青来了,他终于来了。
“抱歉,我总要等到不那么热闹的时候再来。”卫青首先开口,温和的说道:“我的身份,还是不要让人发觉的好。”
流苏点点头:“流苏明白。”
她倒了一杯茶给他。
“大将军见谅,没有热水了,茶已经凉了。”
卫青伸手接过了她的茶,微笑着喝了一口。
流苏紧张的看着他,她生怕他不会喝。
如果一个人不喝你的茶,那他一定不会信任你。
卫青温声道:“其实你应该出去要一些热水,凉茶喝多了,总是不好。”
流苏没有说话。
卫青道:“你是不想这个时候麻烦别人吗?其实这种地方,这个时候要水,一点也不是麻烦。”
流苏摇摇头:“不是,因为我在你来之前,已经喝了很多的水,我已经要了很多的水。我再去的话,真是要麻烦别人了。”
卫青微微笑了:“你真是个奇特的孩子。”
流苏没有说话,她不敢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卫青又说:“你一定很紧张。好多人和我说话的时候,都莫名其妙的紧张,就好像我会吃了他们一样,我很吓人么?”
外面虽然已经没有那么热闹,但是也还是有不少的人声,这种地方,是无论如何和干净还有安静扯不上边的。
卫青的声音不大,但是沉稳清晰,一点也不会被别的声音干扰到。
流苏看到他灯光下的面容安稳宽容,笑容仿佛三月清风,一点也不像是会吃人。
她容色稍霁。
“大将军一点也不吓人,是流苏自己吓自己。”
她终于说出了话来,然后恭敬紧张的垂下头,不敢看他。
卫青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是吗,我还觉得你的胆子很大呢。”
流苏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他,说道:“流苏的胆子一点也不大。”
卫青伸手去剪了烛心。
他道:“你知道了非乐的秘密,所以胆子变得很小?是么?”
流苏点头,又摇头:“不仅是这样,我更害怕,你不答应我。”
卫青呵呵一笑,他抿了一口凉茶:“你若是为泸州王,完全不用害怕。”
流苏惊讶的看着他,她听到了今天晚上最想要的一句话。
卫青也看着她:“非乐很乐意和你做朋友,我当然很乐意帮助非乐的朋友,你知道,她这样的女孩子,很少有朋友。”
流苏没有说话。
卫青说道:“起先,我还要犹豫要不要杀了你们,但是,我看到你来了,我觉得我真是多虑了。”
流苏深深的呼吸,静静的看着他。
卫青也深深的呼吸:“我看到你为了泸州王甘愿冒险,我想,你一定也会为了非乐冒险。”
流苏终于放下心来:“看来我没有叫大将军失望。”
卫青淡淡叹了一口气:“我想过要杀你,你不要怪我,我发誓要保护非乐,我总是要保证万无一失。”
流苏道:“我明白,大将军的心肠是万分的好”。
卫青低声道:“不,我杀的人,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多。”
流苏看着他灯光下的面容,恍惚忆起那年火光下尚带稚气的脸。
时光飞逝,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位高权重,心思难测,谁也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她心中涌出无限的悲苦来。
她说:“大将军救过的人,也比任何人都多的多。”她说的很诚恳,她向来都是一个很诚恳的人。
卫青笑起:“为了你这句话,我哪里还好意思要你的命。”
他又说:“姑娘,非乐难得有一个朋友,你一定不要辜负她。”他的眼里满满的是温和的笑意,他看人的时候有无穷的力量,让你不忍拒绝他,不由自主的相信他。
“流苏知道的。”流苏说,她抬眼看着卫青,直视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深潭百尺,水波不惊。
卫青又伸手去剪蜡烛,烛光印在他的手上,温情款款。
他说:“其实我见过你,很多年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流苏惊讶无比的看着他。
他继续道:“那一年我初战告捷,在龙城救了很多人,那一年,我杀了很多人!”
流苏静静的看着他,屋外是莺歌燕舞,窗棂上透进来点点的光。
是月光?还是廊间的灯光?
可是屋子里却只有一只蜡烛。蜡烛的光也还是很亮的。
她的心此刻百转千回,心神动荡。
她说:“那时候,我就是大将军救的人之一,流苏也记得大将军。”
她只能这么说,她惟有能说这句话,她也只想说这句话。
卫青说:“是,那时候,我杀了很多人,那天晚上,我却也救了人,我救的人里,有个美丽的夫人,她对我三拜。”
他继续说道:“我猜想,她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于是我派人一直跟着她,可是,不到半年,我派出去的人,再也找不到她了。”
流苏道:“大将军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孩子?”
卫青淡淡道:“那时候你已经七岁了,凡是我看过的脸,都牢牢的刻在心里!”
流苏看着他温柔的笑脸,也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感慨。
蜡烛已经所剩不多了,卫青没有再剪。
他柔声说:“今天晚上,我说的话,实在是有些多了,人一旦说起从前的事情,难免会啰嗦些,你千万,不要见怪。”
流苏道:“流苏不敢。”
卫青笑了笑,突然认真的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这样的地方,还是不要来了。”
流苏低头,抬眼看他:“大将军教训的是,是流苏失礼了。”
她低头表示恭敬害怕,却又抬眼打量他的反应,看起来胆小,其实却是胆大的很,可若是说胆大,又何须低头?
卫青突然觉得流苏和自己有那么几分相像,有时候,卫青也分不清自己是胆大还是胆小,陛下这几年总是无端猜忌自己,自己还老是触他的逆鳞。
自己越恭敬,陛下越猜忌,然后就只能更恭敬,再然后陛下更猜忌,如此循环。自己介于胆小与胆大之间的恭敬已经成了陛下的心腹大患。
卫青头疼的想,是不是有一天自己死了,这样的博弈才能结束?
他看看流苏,流苏还是保持着那恭敬的姿态,如同任何一个得体的晚辈。
这是一个靠得住的年轻人!
卫青这样想着,就笑了出来,他说:“这里鱼龙混杂,我也是为你好,你这样聪明,福气还在后头,我把非乐托付给你了。”
流苏头垂得更低:“大将军谬赞了,流苏与泸州王承蒙大将军回护,铭感于心,非乐若是有事,流苏万死不辞。”
卫青被她那模样逗得一笑:“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你报答我,不过是希望你能和非乐成为好朋友,若我有什么不测,你能照顾她,提点她,我不求她富贵荣华,只希望她行止无差,不要走错路,做错事,辱没了她父亲的英名。”
流苏觉得这话真是不详。
第二天早上,刘健就照着流苏说的办法,哭哭啼啼的跑到了皇帝那里,说是自己梦见了祖父,虽然祖父死有余辜,但是自己毕竟愧疚难当,所以请陛下收回泸州王国,他要从此加入道门,一心向道,为祖父祈福,好让他早日升仙。
天子动容准奏,泸州国并入中央,并且封刘健为道真真人,把城外的黄帝庙重新翻新了一通,作为刘健清修的道场。并昭告天下,泸州王虽然没了封国,但是,每年从泸州县的收成里抽取十分之三给他,意思就是钱不会少了他。
消息一出来,举国哗然,整个长安城都在议论泸州王的为人,有人说他忠孝两难全,原来也是个可怜人,有人说他忠肝义胆,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当然也有人说他虚伪狡诈,欺世盗名。
只是几日后,巨子下令,泸州王宅心仁厚,不得再对其无礼,这是继郭解被灭族之后,巨子令第一次现世。在泸州王品性成疑的环境里,这命令虽然来得奇怪,但是大家还是勉强接受了。
再也没有人会刺杀刘健,一个为了天下害死自己全家,最后进入道门的伤心人,谁会没良心去杀他,何况还有巨子的命令。
“流苏,你真是聪明,你竟然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刘健开心的大叫起来。
“进山修道只是表面,我的法子不过是替你的名声挽回一点罢了,真正帮到你的是大将军。”
半月后,刘健入宫辞别天子和皇后,交还泸州王绶印。出了汉宫就看见了汉家大将军施施然立在那里,他身后是排排而立肃穆非常的汉军卫士。
“大将军,真是太谢谢你了。”刘健冲过去拉住卫青的手道:“今后,大将军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刘健的地方,我一定不会推辞。”
卫青莞尔:“殿下聪慧豁达,是个有后福的人。”他说完,就上了自己的马。
刘健愣愣的立在原地,半晌不能回过神来。
流苏匆忙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卫青,直到那个身影渐渐不见了,她的神色才渐渐转向愉快:“刘健,上车啦。”
刘健轻轻笑了笑,大步走到流苏面前,愉快的对着流苏和一脸笑容的张伯还有西西道:“我原先觉得,大将军很让人害怕,现在,我觉得,是我自己吓自己,他明明是一个很宽容慈祥的人。”
流苏低声笑了笑,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