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震之后的张集,肯定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我应该想到。但是当年张集留给我的印象依然若明若暗。所以走下火车,踏上张集的土地,我还是产生了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我想,大概没有变化的,只剩下了“张集”这个庸常的名字吧。
其实,火车上那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已经对我指出了现在的问题。只是由于我怀疑他居心不良,所以我把他的话只当成了过耳微风。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在一般人看来,是地震使张集因祸得福了。如果你真的多年未来张集的话,它将使你感到陌生。”那个男人翻着我放在椅子上的小说,眼睛在我和小说之间逡巡不止。他好像试探什么似的反覆问我:“不过你真的是沈阳人吗?沈阳离张集这么近,你却不知道张集……的情况……”
我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虽然沈阳与张集近在咫尺,可我的确对地震后张集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也是沈阳人,可我了解张集就像了解沈阳一样。”那男人望着车窗外边的盘山水库对我喋喋不休。“就在一周前,沈阳召开的那个公审会还跟张集有关。有两个水性很好的张集小青年,在这归沈阳管辖的盘山水库边上租了房子住,专门受雇打捞淹死的游泳者,他们向死者家属索要高价。可你猜后来怎么样……所有的被淹死者其实都是被这两个小青年在水下给灌死的。”他说着把脸上的皮肉抽动起来,做出很愤怒的样子。“你难道也没听说过这事吗?全沈阳没有不知道的。”
“我上周……在西安出差。”我对这个饶舌男人毫无好感。其实他讲的事情我曾听说,只不过那个小青年的出处被说成了鞍山。当然出于礼貌,我不好对一个不甘寂寞的旅伴过于冷落。所以,在两个小时的旅行途中,我只能疲于奔命般地随着他遐想张集。但是他描绘的张集与我记忆中或者想像中的张集大相径庭,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听他讲演。这样,我放在手边的长篇小说便成了摆设,甚至都没有机会翻开半页,张集车站就已经到了。我在把小说装回包里的时候,听那男人又说:“当然,这部小说的作者也了解张集。”他指了指车窗外边的张集,“他(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张集人。”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点过头之后,我手臂停顿了一下,我吃惊地沿着他的目光把视线移到了书上。我看到,小说灰黑色的封面上印着《全是疑点》这个书名,书名的偏下一侧靠近勒口是作者署名:岳平。我清楚地知道,对于所有的读者来说,这位写作小说的岳平都应该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因为《全是疑点》只是他(她)的第一部作品。
2
只有站在张集的站前广场上,才能理解车上那个饶舌男人话里的意思,为什么说张集是因祸得福了。现在的张集,已经不是我多年前熟悉的张集。多年前那个土气而粗糙的张集,在八年前一场普通的池震中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的张集,就好像一个做过整容手术的粗俗女人,十分夸张地美丽富贵起来,明艳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得买一张张集地图。”这是我面对陌生的张集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穿过站前广场的过程,是一个困难重重的过程。张集依然只是个小站,在这里下车的外地人寥寥无几。因而每个走出站台的外地人,都要受到层出不穷的张集人的围追堵截。
有的欢迎你住店,有的欢迎你坐车,有的欢迎你吃饭,有的欢迎你去风景区游览。在我的印象中,当年张集人纯朴木讷,他们的热情不以这样一种劫掠似的方式表现。可是现在,我一下子感到我与张集的距离重又被拉近了,原来张集和沈阳和北京和上海和我去过的其他许多城市相比,其实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向站前广场中心那个已经干涸的喷水池走去。因为我看到,在众多的出售地图的小商贩中,只有那个活动在喷水池旁的老太太的手里举了一块不大的纸壳牌子,上面写了一句引人注目的话:“你能看到张集吗?”广告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一种独特的广告。我的职业使我进入过许多城市,要掌握一个陌生的城市,方便的办法是借助于这个城市的地图。这样,购买和保存各个城市的地图,成了我单调生活中一项不大不小的嗜好。但是我接触了那么多出卖地图的商贩,却头一次遇到一个为自己的工作如此广告的人。特异的方式给我以好感,我知道我买地图的钱只有花在这个别出心裁的老太太身上才更有意义。
傍着喷水池沿的游龙水泥栅,我从那个满面风霜的老太太手里接过一张印制精良的张集地图。我看了看地图右下角的制图时间,告诉她我要一张。
“你是一个会选择地图的人,”那个老太太以一种职业的眼光打量着我,“这我看得出来。”她很熟练地把地图对折了一下,平静地说:“5元钱。”
“5元钱?”我吃了一惊,“怎么一张地图会这么贵?”我的声音里有一点责备,“这样一张地图在任何城市里至多都只卖到2元钱的。”我对她说,“你不能因为做了这个蹩脚的广告就漫天要价。”老太太没有不高兴,她在阳光下眯细了眼睛友好地看着我。“这是国营牌价,小伙子。”她说:“这是这种详细张集地图的唯一价格。”她珍爱地抚摸着滑润的地图,好像抚摸她女儿的脸庞。“如果你只要粗略的,那也很便宜,这一种只要1元钱一张。可是我希望你选择这种详细的,虽然贵一点,但是作用更大。”我被老太太无懈可击的解释给震住了。我估计这个老太太在退休之前可能是教师。我把手中的地图与她摊开来的其他地图比了一下,我发现我手里的这张地图的确与众不同,它不仅正面色彩鲜亮、标注详尽,而且背面还有密密麻麻的说明索引介绍文字。在它的映衬之下,别的地图则显得马虎草率,简单得如同儿童铅笔画。
“是这样——”谢谢了。“我很礼貌地把钱交给了老太太。”
“别客气。”老太太点点头说:“如果这张地图丢失了,或者它不能满足你对张集的了解,你可以随时再来找我。”
我猜想这老太太肯定心地善良,可我又认为她有一点自作多情。一张地图对我来说,总不至于重要到须臾不可没有。而我来张集又并非旅游观光,这样一座平常的城市,勾不起我什么了解的欲望。我踟蹰着离开了老太太。为了躲开围在我身边拉拉扯扯的张集人,我没有立刻打开地图,而是把地图装进了那个装有《全是疑点》的牛仔挎包里。我朝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走去,我要到那里去检索我要去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我进入的胡同叫建新街,只是由于它口小肚子大的特点,才使它的繁华不能让人一目了然。我一进入入口的短暂通道,就意识到了我判断的错误,其实这里并不是一个可以让我静读地图的地方。果然,我在一棵大树的浓荫下刚把地图展音响,那是一些“嘻嘻嘻嘻”的瘆人的声音。我回过头去,我大惊失色。在墙垛后边房门半开着的窄缝里,我蓦然看到,有一张布满疤痕的、既丑陋又恐怖的、掩在蓬乱的头发下面的女人的面孔,正在冲我嬉笑。在那张脸的下部,有一串晶莹的涎水就像珠子一样,连续不断地向下跌落在墨绿色的丙纶地毯上。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4
也许是我的听觉和视觉都出了问题。
我住的这个房间是四楼一号,不算宽敞,但很舒适。这间客房里只摆了一张双人床,俗称夫妻间。双人床一边靠窗,另一边是床头柜以及与之拉开一点距离的两只单人沙发和一张茶几。如果走进这间屋子,开门之后首先要穿过一条一米多长的短走廊,路经与另一侧墙壁构成短小走廊的突出的卫生间,然后才能接近直对着门的写字台。要到达双人床的话,得拐一个小小的圆弯儿。也就是说写字台在房间的西侧,而双人床在房间的东侧,加之突出的卫生间在门口所构筑的是东走廊壁,所以,在房间门口和靠窗子这一边的双人床之间要穿起一条直线距离的话,就稍稍会显得含糊一些。尤其是对于此时的我来说,夕阳正在漫入房间,燃烧的紫红色使我的眼睛金花四溅,大概我不可能更准确地去把握门口的情形,因此,我必须故作镇静。于是,我慢慢地在窗口那部分的床上挪动身体,假装忽略对门口那个女人的注视,悄悄看写字台上我的那个牛仔布挎包。
挎包安然无恙,还以原来的样子放着。在挎包的旁边,翻幵了一半多一点的台历也静静地躺着。台历前沿依然支着一管花骨朵形状的笔筒,但笔筒里插着的那支圆珠笔与笔筒并不配套。在圆珠笔笔梢指着的墙壁处,那两行曾经被覆盖但又被恢复过的黑色字迹还是隐约可见。看来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有意回避开对门口的关注,把视线集中在手中的书上。书上的故事惊心动魄,紧接着一场火灾的描写,一些尸体的残块也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被陆续发现,张集笼罩在一片血腥之中。岳平果然是一个残酷的城市预言者,他(她)对自己的家园不留情面。我有些读不下去了,我重新抬起头来。
我这一次连续阅读的时间肯定不短。因为在我刚才了望窗外的时候,室内还布满斜阳,可是现在,我眼前的光线已有些晦暗。我想起门口那个流涎的女人,我不由再一次紧张起来。我壮着胆子重把头扭向门口。视线穿过那个更为昏暗的小走廊,能看到门板欠开着的缝隙正好有一个人头的宽度,然而现在尽管那个缝隙犹存,可是缝隙中却已杳无人迹。我使劲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试探着从床上跳到地上,扶住了写字台。我又看到了墙裙处的两行黑字。我把身体趴在写字台上,我的眼睛几乎贴上了墙壁。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连缀和猜认,虽然那两行黑字有的清楚有的模糊,我还是把它们读了出来:“每当你像强奸那样伏在地上,你都会听到城市屈辱的呻吟。”我端详着那两行黑字想了一会儿,根本就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开始了向门口的靠扰。光脚踩在地毯上,能感觉到快意的酥痒。流涎女人的嘴脸我已经忘记,我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声如鼓。在卫生间突出来的墙壁上,我按亮了电灯开关。一个、两个、三个,房间、小走廊、卫生间,灯全亮了。明亮的灯光使我重新感到了安全,我伸手拉门,门无声地彻底敞开了。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门外的走廊上寂无人息。我低头看门口墨绿色的丙纶地毯,黑色的涎痕正在被吸收和风干。
有一个上百平方米面积的旧式阳台。置身其上,感觉极佳,能让人的视野豁然幵朗。阳台不算很大,而且在阳台的一角,还乱七八糟地堆了一些没用的旧物,苫在上边的一块大雨布,撕开了许多不规则的口子。但由于我是刚从窄小的室内登临阳台的,所以我对这里的喜欢有些夸张,我认为它很适于散步、跳舞或者打太极拳。在阳台北边的女儿墙旁,我看到稳稳地支了一张大号凉伞,红黄蓝三色的遮阳布在晚风里间或抖动,飒飒有声。伞下一丝不苟地摆着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桌椅上的灰尘好像刚刚被人擦过。莫忧返回厨房去拿吃的东西时,我警惕性很高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一忽儿晃一晃坚牢的女儿墙,一忽儿再审视一番杂物和桌椅。看到一切都无可挑剔,我才回到凉伞下边。我坐在远离女儿墙的圆桌的南端,能看到“莫回头”北边的半个城市。北边的视野比较开阔,不像南边,庞大的商业城大厦顶天立地,隔断了由“莫回头”向远方眺望的视线。在北边这面,我能看到,现在张集这座城市正在完成接近黑暗的最后过渡,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暗箱行将锁死箱门。街道上的路灯商店前的彩灯和居民楼里的日光灯白炽灯都已燃亮起来,嘈杂的市声以另一种方式扶摇直上,飘浮在空中。我的感觉在这祥的时候迟钝起来。我发现我已被这座城市搞得昏昏欲睡,麻木不仁了。“这就是张集。”我想:“它和沈阳一样莫忧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晴朗的夜空上已缀满了星斗。莫忧点亮了凉伞伞芯里的电灯,她的脸色在灯光中泛红。我也感觉到光线的热度,我还看到有一些飞高能力较强的小虫环绕在电灯的周围。我建议莫忧关掉电灯,莫忧犹豫了一下,但她听从了我的意见。其实关掉了电灯并不影响什么,拌肚丝、拍黄瓜、猪耳朵、馒头和啤酒。在微明的夜色里全都清晰可见。我注意到莫忧只带来一只酒杯和一双筷子。”
“你呢?不再吃一点?”我看着莫忧虚让了一句,我知道我不能过分。
“我吃得饱饱的,再说我也不会喝酒。”莫忧的微笑非常坦然。我很愉快,我知道我喜欢明朗而且真实的姑娘。
“张集的夜晚……挺美的……”我喝了一口啤酒向北边张望,我发现莫忧的目光始终朝向灯火辉煌的张集北部。“看来张集真是因祸得福了——这是在火车上一个人对我说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城泰民安。”
“是吗?到底是搞文学的,你可真会说话。”莫忧睨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目光专注地看着张集这座城市。
“怎么,你不这样看?”我感到张集的啤酒味道不正。
“我——我就是,”张集人莫忧低声地说:“怎么看也得与它同生同灭。”
“你这意思——爱国主义?”我辨不出莫忧话里的弦外之音,只能与她调侃。“爱家乡就是爱祖国嘛!”
“我可没说我爱它。”
“你——”
“在沈阳的时候,我会想它。”
“这——”我想我得换个话题。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个迷人的夜晚里这样谈话,可实在算不上是明智的选择,“你常去沈阳吗?”
“是的。”尽管莫忧并不愿意改换思路,可她得回答问题。
“去沈阳进什么货吗?”我穷追不舍。
“我,我是辽宁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开学就四年级了。”莫忧说,“不是沈阳人的沈阳人,跟你又可以攀一次老乡。”
“噢——怪不得你读过索尔·贝娄呢。”我夸张地大声叫了起来。“咱们是校友。”我把我面前的酒杯用一点啤酒涮了涮,又倒上一杯,推给莫忧。“你来这个,我使瓶灌。”
我们此后的谈话终于顺畅起来。我们提到了几个共同认识的老师,又议论读过的小说。她问我一些省内和国内作家的情况,我尽我知,滔滔不绝地讲那些人的轶闻趣事。我感到莫忧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姑娘,她忽而滔滔不绝,忽而讳莫如深,让我感到她这个人难以把握。我是一个喜欢探索神秘的男人,尤其是神秘的女子,更让我着迷。望着莫忧在夜色中闪烁不定的一双明眸,我不由暗自希望,这次离奇的张集之行,最好能为我提供一次抵达神秘的愉快艳遇。不过我没有莽撞行事。相近的经验告诉过我,探索神秘要经过艰难与漫长才更为刺激;而唾手可得的成功,必然苍白干瘪,味同嚼蜡。况且,莫忧毕竟在沈阳读书,以后的日子里,肯定会有更多的机会和可能供我利用。我在酒精的烧灼下没有丝毫失态,我没有提及那个口吐涎水的女人,甚至我没有忘记在晚餐之后与莫忧结帐。莫忧死活不肯收这顿饭钱,是我好说歹说硬把钱塞进了她的手里。在与她争执的过程之中,我们的身体挨得很近,她细嫩的小手柔若无骨,她急促的呼吸幽香醉人。我想,造物主的安排可真是公平,几乎在所有的城市里,都会生长出一些出色的姑娘。
6
8月14日早晨,轻轻的叩门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的视线努力越过卫生间的墙垛向门口望去,这一个夜晚我睡得不好。也许是阅读《全是疑点》的缘故,一个个恶梦纷至沓来,折磨得我浑身遍流冷汗。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情节是:几个与我素不相识的男人和女人用匕着把我逼在一隅,他们哈哈大笑着用匕首的柄头敲击我的脑袋、胸膛和膝盖。
“咚——咚——咚”
“请进。”
我清醒的过程足有15秒钟。我故意把身上的毛巾被向下拉一拉,等待来人面对我晨睡的肢体。我睡觉总是脱光了膀子的。因为我知道我赤裸的上身肌肉饱满,每一条每一块都能显示出男人的雄健。我想一会莫忧推门进来时,通过她看我裸在毛巾被外的身体的眼神,我就能够掂量出来我在这场想像的艳遇中究竟会获得多大的可能性。
然而进来的不是莫忧,是那个昨天给我做住宿登记的50岁的男子。我知道他是莫忧的父亲。昨天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断定了他的表情和身体所呈现出来的都是一种未老先衰的征兆,只有他的眼睛鹰隼般年轻。
“还没起哪?打扰了,这是莫忧让我给你的电话簿子,我怕你着急用,这么早就送来了。”
“谢谢了,那——莫忧呢?”
“她大伯子结婚,一大早她就跟着忙活去了。”
“她,大伯子?莫忧不是还没结婚……”
“是她未来的大伯子。”
“那——”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
莫忧的父亲离开以后,我觉得心里酸溜溜的。我的确不是为了制造机会才决定挂电话的,但昨天晚上我问莫忧有没有电话簿子时,我又确实设想了今晨的情形。只是我没有想到今晨来的会是莫忧的替身。昨晚莫忧说她家本来是有电话簿的,可是丢了,就一直没买。但她答应一定能借到并且今晨给我送来。今晨到了,莫忧却没来,作为没过门的弟媳妇,她去张罗大伯哥的婚礼去了。
这是一本相当破旧的电话簿子,但确实属于今年的新版。我把它拿在手上,能感觉到一种肮脏的黏滞,甚至还闻到它散发出来的腥臭气味。我十分泄气地匍匐在床上,把电话簿子压在《全是疑点》和《反抗与呼救》的上面,翻找我有可能需要的电话号码。我按照汉宇笔划逐页查找。然后仔仔细细地记在一条狭窄的白纸上。那张狭窄的白纸被涂上了一串串阿拉伯数字的电话号码和代表其具体单位的汉语拼音字头以后,很像一些等待破译的神秘语言,唤醒了我的诸多想像。
我担心记载电话号码的白纸再像记载岳平地址的白纸那样无故丢失,这一个早晨不管干什么,我都把它放在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我已经不愿再对那本破烂不堪的电话簿子触动一下了。穿衣服的时候,我把它压在床头的手表下边;洗脸的时候,我把它插在浴池上方的镜框缝里;大便的时候,我把它摆在水箱的盖板上;吃饭的时候,我把它戳在面前的菜碟旁……这时,当我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走向电话桌时,我几乎可以背出狭窄白纸上的电话号码了:
229745/wl (张集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229772/bjb (张集文学编辑部)
265005/whj (张集市文化局)
311938/bw (张集日报文艺部)
340596/gw (张集广播电台文艺部)
214251/dw (张集电视台文艺部)
谁都可以想像,我的工作劳而无功。整个张集市的文学艺术部门和新闻单位,没有人知道岳平这样一个小说作者。每当接电话的人耐心地或者烦躁地听过我的询问以后,总是好奇地反问:岳平?岳平是谁?我们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解释说他(她)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全是疑点》,可是他们的回答仍是沉默或者茫然。每次当他们把电话挂断以后,话筒里空旷的电流声都能给我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张集难道真的危在旦夕了吗?
7
接下来的阅读证实了我的猜测,那些遍及张集的尸体碎块,的确不是来自同一个人的身体,甚至不是来自几个人,而是一批人、一群人、无数人。对那些尸体碎块的源源不绝的发掘和拼合,唤起了活着的张集人的极大热情。他们放弃了按部就班的工作,打乱了日常生活的节奏,不舍昼夜地用锹、镐、钢筋和扫帚挖地三尺地寻找死人。如果有人运气好的话,会在某一节指骨上找到一枚金戒指,在某一片耳朵上找到一只金耳环,在某一根手腕上找到一个金手镯,或者在某一段没有头颅的脖颈上找到一条金项链。当然也出现了个别男人用一坨新鲜的女性生殖器奸尸(?)的现象。
这部小说可以称之为一部恐怖作品,主人公“我”面对毫无来由的追杀,很像卡夫卡笔下《审判》里的k。但他比k要进了一步的是,他懂得如何逃避追杀并且会努力去搞清楚是什么人在追杀他同时他还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去进行反追杀。他似乎无意也无力离开张集,所以他和追杀者们的角斗就局限在张集市内。他的主要活动地点是一些民宅和公共场所,有时也出现在机关或者工厂。他的足迹遍及张集市的各个角落,似乎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幢房屋建筑对他来说都是危机四伏的险域绝境。当然他总是可以化险为夷并且得以一次次接近罪恶的中心。这本布满疑点的《全是疑点》,给我带来了心悸魂颤的阅读快感。我可以断定,它的意义绝不止于游戏和消遣,当我读到小说的第208页,看到主人公“我”隐在一条叫作水湾路的四层居民楼顶的露台上进行反监视的情节时,我感到脊背上阵阵凉意已经波及到了四肢,我读不下去了。我把那张写满电话号码的窄纸条夹在208页和209页之间,呆望窗外。
“……我呼呼喘息着蹲在女儿墙里花架子的后边,向南观察着水湾百货商店的动静。那个满脸伤疤的疯女人坐在露台中央一块花盆的碎片上,嘻嘻笑着,一下一下地指点着我的脑袋。我伸手往头上摸了一把,手上沾满了发黑的血污。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血,这是刚才掩护我逃离自由大路那个女人的血。我对疯女人友好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疯女人顺从地闭上了嘴巴,又看了我一会儿,就像出现时那样,隐蔽着身体退下了露台……”
我找出昨天下车时在火车站买的那张张集地图,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我现在在张集的具体位置。商业城大厦、贸易街、还有昨天穿行过的新建街和再远一点的火车站,都处干城市的中心。我还想找到自由大路,但是地图上没有,地图上也没有小说前边提到过的一些街路名称:解放大路、建设大路、青泥路、蒲草路……
傍晚莫忧来我房间时,《全是疑点》我已读完了一半。不知为什么,听到了她敲门的声音,我把《全是疑点》深深地藏进了被褥的里边,只把那张张集地图捧在眼前假装正在细细地找寻着什么。莫忧问我要找哪里,我顺嘴说出了“文联”两字。莫忧过来给我指了一下。其实我早就看到了文联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可我还是有些夸张地笑着说:“你看离咱们这里多近,我尽往犄角旮旯看了。我以为文联这样的单位在所有的城市都挨挤兑呢。看来张集是重视文化呀!”莫忧比较勉强地咧嘴一笑,然后坐在昨天她坐过的沙发上,脸上现出疲倦的神色。我没问她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她也没解释,而且她也没问我是否给要去开会的地方挂通了电话。她只是问我今晚还想不想到阳台上去吃饭。我说想,我说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我还打算请你父亲特准我到阳台上去用餐呢。
第二次登临阳台,我对周围目力所及的地方做了细致的观察。在吃饭期间,我感到莫忧的情绪不大对头。可由于莫忧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而我又只是专注于想我的心事,所以发生在莫忧身上的事情我没有立即知道。我只是急不可耐地询问莫忧,能不能帮我搞到一幅地震以前张集的地图。
“地震以前张集的地图?”莫忧虽然感到我的要求有些荒唐,但她也看得出来我并非玩笑。“我几乎搞不清楚地震以前张集是否出版过地图。”莫忧看了看我手上那张簇新的张集地图,忍不住问道:“你要它干什么呢?新旧张集早已截然不同了。”
“我正是希望对比着了解一下截然不同的新旧张集。”我想了想觉得这样回答不大服人,我又说:“也是想找到一个在老张集地图上找得着的地方。”
莫忧笑了,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一下下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是要隐瞒什么。你搞文学评论的同时也搞间谍工作吗?好了好了我不问你,我努力去帮你找找就是。”
“我要用它……”我知道我主要是讲不清楚,而不是真的要对莫忧隐瞒。“我确实是要用它找一个地方,找到那个地方我才可以找到一个人,而只有找到了那个人我才能开上我这次来张集参加的那个会。”绕口令似的一口气把话说完,我自己也觉得这事未免可笑。
“你一用它找人?”我的解释仍然让莫忧觉得不可思议,她接过我手里的新地图上上下下地端详着说:“我还是不大明白。你找人得用这张新地图才行呀!使旧地图,那算刻舟求剑还是守株待兔?”
“不是不是,你还没听明白,我当然也要用新地图的。我是打算这么办的,找到一张旧地图后,把新的旧的放在一起,比较着重新画一张张集城市规划状况图。现在的张集与过去的张集重合起来了,我才会按照旧街名找到新地址,才会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你明白了吗?”
“还是稀里糊涂,不过我找去就是了。怎么,是要找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哪里,我还不知道他(她)是男是女呢。”
为了稳妥一些,吃完饭我又让莫忧随我回到房间。我把新买的张集地图交给她说,如果找不到旧的张集地图,最好能请一位熟悉张集旧貌的人在这张图上标出张集过去的街区名字。我说这事太麻烦人了,可我没有办法,只得求你。莫忧说了句“你别客气”就要返身离去。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好像漫不经意地站在南窗前边对着隔街相望的商业城大厦对莫忧说:
“我好像又恢复了一些往昔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以前这里应该有一家百货商店,大概叫水湾百货商店……”
“你的记性可真是不错,”莫忧已经走到了门口,“以前的水湾百货商店,就是现在的商业城大厦。”
“那么下面这条街就是当初的水湾路了?”我的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
“对。”莫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8
《全是疑点》的主人公在自由大路的那场遭遇战,是一大段爱情加暴力的淋漓叙写。即使我的眼前已经消失了书上的文字,自由大路上的故事也历历在目。我对自由大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在莫忧离去的几分钟之后,我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莫回头”旅店。
我在穿街过巷地前往火车站的过程中,健步如飞,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直到在火车站找到了那个在喷水池旁卖地图的老太太又重新买了一张张集地图,我才放慢了节奏。那个退休教师模样的老太太居然还认得出我,她告诉我现在又出版了一种更详尽的张集地图,8元钱一张,她建议我买这一种。我看了看她递过来的地图,果然与我上回买的那一张不大一样。但差别在哪,我却不能一目了然。我看了看她那个纸壳做的广告牌子,一边掏钱一边叹了口长气:用这种地图就能看到张集了吗?老太太一点也不恼火,她认真地说:依然肤浅。可是一他抖了一下地图补充道:它毕竟算是一张出入的门票吧。我笑了,出入的门票,这几乎有了点禅味。
离开站前广场以后,我行走的步幅逐渐放慢,这样,张集这座城市开始进入了我的眼帘。张集的夜晚也像沈阳一样热闹,在民宅的附近,几乎所有的路灯光晕中都有飞翔的蚊虫和打牌下棋的光膀子男人。在灯光的暗影里,是纳凉聊天的女人老人;而孩子们,则大多集中在电子游戏厅里从事小小的赌博活动。只有朝那些楼房院落间更为纵深的僻静角落里望去,才能够发现一对对卿卿我我的恋人。我看到,不管是年老的恋人还是年少的恋人,于影影绰绰中他们的拥抱接吻都能步调一致地显示出含蓄羞涩和旁若无人。我努力不去窥视那些幸福的恋人,我全神贯注地去看车水马龙的街道。尽管张集只是一座不甚发达的小城,可不论是在宽阔的大街上还是在狭窄的小巷里,依然有许多出租轿车横冲直撞。它们四溅的烟尘在低空中浮荡,使明亮的夜晚在城市里变得雾气蒙蒙。在街路的两侧,歌舞厅里嘈杂的声音加上歌舞厅外闪烁的彩灯,如同源源流淌的浓硫酸一样蔓延开去,烧灼着、腐蚀着、吞噬着我这样孤独的夜行人。我想,张集这个城市可真是毫无特色,到处都在显露着的,只是随波逐流的俗媚与平庸。这时我是处于一个不甚规则的十字路口,自由大路上与爱情有关的遭遇战重新开始了在我眼前的浮现和闪动。结果,就在我东张西望地顾盼左右的当口,有两辆灰尘爆土的出租轿车同时挤到了我的面前。我有点尴尬,我充满歉意地冲他们摆了摆手。那两辆车上一男一女的两个司机,邀请我时都伸长了脖子,又是招手又是开门的,可见我居然不识抬举,他们转瞬之间便脸色陡变,骂骂咧咧并且怒气冲冲。我一言不发急忙继续赶路,直走到一家灯火辉煌的酒店窗外,才余悸未消地停下脚步。我看看手里的张集地图,不禁高兴起来,那种贴近目标的喜悦使我的心跳都加快了速度。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只要我再往东走出半站的路程,绕过一家肮脏破败的妇婴医院和那座器宇轩昂的市政府大楼,就可以踏上红旗大街了。
刚才买地图时,我曾问过那位老太太,过去的自由大路现在改成了什么名字。老太太忧郁地说,过去的自由大路上已经盖起了许多楼房,如果要说现在有哪条街道还有它的影子的话,那就是红旗大街了。从地图上我能够知道,红旗大街是横贯张集南北的主要干道,街面的宽度可供平行四辆载重汽车,长度大约有7.5华里。红旗大街不是商业街,两旁绿树成荫,一溜花圃如练,因此干净、条理、优雅、舒朗,显出一点繁杂中难有的安谧来。我想,怪不得《全是疑点》里的“我”能在那样血腥残酷的追杀之中,还有心在此享受一次蚀骨的爱情呢。
由于我是从妇婴医院和市政府段插上红旗大街的,所以我一踏上红旗大街就处于街道的中间部分。妇婴医院是一栋矮小的三层楼房,被掩在市政府大楼巨大的阴影里,显得委琐但是安全。市政府是一个缩脖子大院,它的大门朝向红旗大街,但又与平坦的柏油路面拉开了至少25米的距离。在市政府门口,有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正严阵以待,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而在距市政府门口不太远的马路旁边,则有另一些破衣烂衫的男人和女人聚在一起,或抽烟,或睡觉,或说话,或望天。我估计他们是一些倒霉的上访者。这些上访的邋遢鬼们态度冷漠神色麻木,好像对自身的存在都失去了知觉。我不想在市政府附近驻足过久,这些守卫者和上访者的有趣搭配了无新意,我在任何一个城市都能随处见到。我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决定向北走去,因为这样恰好可以跟随在一个半裸女郎的身后看她款款地独行。其实向南向北对我来说都无足轻重。刚才我已经说过,市政府的位置在红旗大街的中段,也就是说我一踏上红旗大街,就只剩下了两种选择,或者向南或者向北。如果我想在这个晴朗的晚上完成在红旗大街上的观察和行走,就无法避开一次往返的重复。比如先向南走,也就是走到红旗大街最南端的砂山之后再折回市政府,然后才能走到红旗大街北端的三台子。这样,从市政府到砂山这一段路我便要走两次,反之亦然。当然现在我是决定了跟随那个半裸女郎先向北走,这样选择的好处在于,即不违背我的初衷,又可以欣赏到扭动的腰臀和性感的大腿。不过我没有要把市政府到三台子这段路走两次的想法。仔细研究过地图以后,我的计划是从市政府走到三台子后,往西沿集北河取道小河沿,由小河沿回到贸易街上的“莫回头”。而红旗大街市政府到砂山一段,我将改日再作实地勘察。可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个始终停留在我视线之内的半裸女郎害得我作出了一次错误的选择。如果我能抵御住她对我目光的诱惑,向某个恰巧从我身边经过的张集人顺嘴打听一下的话,我就会走上另一条路线的:从市政府往南走到砂山,由砂山斜插砂阴街和砂阳街,再穿过中山公园,回到我的住处。因为现在的红旗大街与过去的自由大路相重合的地方,恰好在红旗大街南段的某一个部分。而最主要的是,在我想入非非地悠然漫步在红旗大街北端的那个时间里,红旗大街南端的红旗银行发生了张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暴力抢劫银行案。现场当即死亡四人,受伤四人,有一辆新型的丰田面包车被炸起火彻底报废。当时红旗银行附近枪声大作,警笛晡叫,血流满地,可是由于我的行进方向是与之背道而弛的城北三台子,所以我错过了目击一次恶性暴力事件的机会。
我看到“莫回头”细高的日式建筑时,已是夜里11点半了。我的脚步有些拖拉,连续的行走已使我汗流浃背。我在贸易街上抬头张望,看到了我所居住的房间,只是我记得临走时我房间的电灯是关掉了的,可不知为什么,现在从我房间的窗口里却射出来明亮的灯光。
我爬上楼去,走近我房间的门口,我听到房间里有模模糊糊的说话的声音。说话的内容我听不清楚,但从声音上能辨别出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我担心是旅店把房间安排错了,所以我没表现太大的不快。我敲敲掩着的门走进屋去,我首先看到一个大眼睛小伙子坐在写字台前正对着门口的方向。我声音平稳地说:你大概搞错了房间吧……可我话没说完,就看到莫忧从卫生间那个墙垛子后边(肯定是她每次都坐在那里的那张沙发上)跳了出来。她声音急促神色紧张,饱满的胸脯在衣服里起伏。
“你去哪里了?真是急死人!”
那个年轻小伙子这时站了起来。“我是公安局的,”他拿出一个我根本看不清楚的小本本在他自己的眼前晃了一下最近张集的社会治安不太稳定,“所以我们要做许多例行公事的检查和询问,希望你能配合。”说完他看了莫忧一眼,“你可以先出去了。”
9
8月15日的早晨天空开始阴晦,在整个张集的上空,泥灰色的云朵翻卷滚动,越压越低,但是朝远处的天边望去,却能看到蔚蓝的天宇和明亮的光晕。由此可见,天上的情形十分古怪:一圈蔚蓝环护着一片泥灰,如同是一个不祥的符号。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无法出门,我无法立刻去把红旗大街的南半段走完。于是我只好在房间里继续阅读《全是疑点》。不过我的思绪总会被14日夜里的红旗银行抢劫案分散开去。这样我的阅读在这一天进展缓慢。
可是在当天下午来的《张集晚报》上,并没有关于14日夜里银行抢劫案的任何消息。倒是在头版的下角有一块驴唇不对马嘴的小文章:《红旗银行勇夺行业红旗》,介绍红旗银行当先进的事。那篇文章我只溜了一眼,就把报纸翻到了其他版。第二版是社会纪实版,第三版是文学作品版,第四版是体育新闻版。我先从四版看起,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的最新战况,美国nba篮球的队伍介绍,肯尼亚马拉松运动员阿扎伊尔受到强奸起诉,中国女子举重运动员高艳艳被查出服用兴奋剂。三版的文学作品版式挺活:有一个我听说过的张集头面作家以《再谈读得懂与读不懂》为题,批判一个青年诗人;与之相配的是署名“浩淼”的一首哲理诗《流水与人生》和署名“苍莽”的歌颂一个与老百姓通电话的市长的微型小说《公仆》;在书讯栏里,公布了三本本市作者出版新书的消息,一本是标明为纪实文学的《中国笑星的婚恋与家庭》,一本是标明为纪实文学的《一个打工妹的血泪控诉》,另一本标明的还是纪实文学,叫《改革弄潮儿英雄谱》。我接着去读第二版。
第二版没有广告,有几张黑糊糊的照片和“自杀还是他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格外醒目。我看出这是一篇名为《自杀还是他杀?》的侦破通讯。我想到《全是疑点》里作者关于张集的罪恶的论述,我便很细致地读起了这篇文字拙劣的纪实(又是纪实)文章。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在砂阴街与砂阳街之间的富裕小区里,有一家三口人过着平静的日子,可是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年轻的妻子带着4岁的女儿出门旅游的时候,年轻的丈夫躺在床上平静地死去了。经过验尸,人们发现他是服用氯化钾自杀的,但对他自杀的原因却不能确定。当然时过不久,这个年轻有为的税务干部收受贿赂的线索被牵了出来,于是人们有理由认为他是因为害怕事发而先期自绝的,事情似乎到此就结束了。但是一段时间过去以后,一个颇有心计的街道干部在哄那个4岁的小姑娘玩的时候,从小女孩的片言只语里,推测出那个年轻的新寡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有一个情人。于是这位热衷于侦破推理的普通公民实施了一系列特殊手段(文章没提她实施了怎样的特殊手段,我断定是不便言说。但只要稍加分析便不难看出,如果只凭简单的监视与调查,是找不出任何证据的),最后查实,年轻丈夫的死亡系他杀,这是一起筹划达20年以上的蓄意谋杀。多年以前,丈夫的父亲曾残酷迫害过妻子的父亲直至死亡,妻子的母亲便把复仇的任务交给了女儿。于是驯顺的女儿把复仇的种子深埋在心底,几乎是从少年时代开始,她就全身心投入地制订起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可是正当她感到时机成熟,要实施计划时,仇人却死了。女儿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她既感到遗憾也感到轻松。然而固执的母亲却不甘心就此罢休,这时她已病人膏肓,她要求女儿把复仇的对象放在仇人的儿子身上。女儿答应了,母亲才死去。从此以后,女儿开始接近仇人的儿子并且当上了他的妻子。年轻的妻子是一个理智的复仇者,她的步步铺垫都无懈可击。首先她利用了一个中年医生对她的爱,让那个中年医生帮助她绘制谋杀蓝图;接着她使丈夫受贿并露出一点点马脚,最后又让医生去代她完成杀人的计划。
读完了报上这个冗长的故事,我感到十分疲累。同时我感到,谋杀和侦破,也都是过于疲累的事情。
10
吃晚饭的时候,我没有看到莫忧的踪影。我发现我现在有点想念她。莫忧的父亲正在一楼中厅的墙壁上更换照片,他精心粘贴的样子,就像对待一些易碎的古董。我没话找话地说,这些风光照片的确很好,可为什么不再拍一点人物的呢?莫忧的父亲看了我一眼,哦哦地打着岔就过去了,我觉得这个衰老的男人对我心存敌意,这让我感到隐约的不安,毕竟我至今未跟他有过过多的接触。我想一定是这个有着一双鹰隼般眼睛的精明男人看出我和他女儿之间的某种暖昧情绪,他担心我会破坏他女儿未来的婚姻。事实上我的确擅长勾引心高气盛的年轻知识女性,我喜欢与她们共同进行智力调情的游戏和浪漫艳事的冒险。我想我能接受岳平的奇异邀请来到张集,不能不与岳平这个颇具女性化的名字没有关系。不过从《全是疑点》的整体风格来看,岳平似乎是个男人。当然这没有关系,毕竟我结识了莫忧。有的时候我相信命运,命运安排我接受岳平的邀请来到张集,没准就是因为莫忧。
回到房间以后,我始终躺在床上静静地阅读,我的姿式是一种容易瞌睡的姿式。《全是疑点》我已经读到第340页,厚厚的书卷举在我手上,也使我疲乏劳累。现在,书中的主人公“我”已经基本控制住了遍及全张集的猖狂谋杀,他试图动员群众与他一道寻找谋杀者,可是遭到拒绝甚至奚落,他有些悲哀。他对一个与他热恋着的姑娘说:我几乎无能为力了。说完他就睡在了姑娘的怀里。我的身边没有姑娘,可我却也像他一样睡了过去。
我觉得我刚刚睡着,就看到了莫忧的笑靥。莫忧伏下身子凝视我的睡容,她温柔的目光如同情人的目光。我以为我是在做梦,但我闻到了莫忧的气味。
“你来啦?真好,我有一点想你。”我知道我的声音和口吻会让每一个对我深怀好感的女人心旌摇荡。
“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莫忧站开一点说。我发现莫忧是一个进退有序的姑娘,她的这种清醒更使人迷恋。“你看看你是否认得出它。”
莫忧的声音里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兴奋,但如同她昨天的愁闷一样,被她隐藏得很好。她递给我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长纸卷和那张我让她带走的张集地图以后,退了一步坐在她几次坐过的那张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我惊奇的面孔。
我右手把地图放在写字台上,垂下头来专心对付那个仔细包裹过的长长的纸卷。“还挺神秘吗?”我故意轻松地把动作搞得夸张一些,一丝不苟地拆解缠绕纸卷的线绳和那张外包的牛皮纸。“我说莫忧,”看到莫忧还是一声不吭,我没话找话地说,“这么下去,你也完全可以当一个女间谍了。”我听到莫忧笑了一下,我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看我的手上。我看到展开在我手上的,是一幅大大的照片。
“这,这是什么意思莫忧?”我想不明白莫忧带给我这么一幅黑白大照片是干什么用的。照片长约70厘米,宽也有50厘米,覆盖在床上,那陈旧灰暗的调子使室内立刻变得黯淡压抑。
“你先自己好好看看吗,让我也歇一会。”莫忧还是不作解释,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倦意。
我只好重新低下头。看得出来,这幅照片差不多是一座城市的全景俯拍。物无巨细,尽收其上。而且立体效果很强,楼房和街道,树木和河流,都有一种真切的质感。我无法想像这样一张照片是如何拍摄的。我还感到奇怪的是,在这座城市被收入取景框里的时候,照相机的上方肯定应该有一轮正午的太阳正播撒着金辉的。但是在这张巨大的照片上,在这座秋天的城市里,街道上和楼房内,树木下和河水旁,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也没有任何车辆。城市安详极了,那种可疑的安详一旦超出常规,转而又让人觉得虚假。似乎这只是一座沙盘上的城市或是出自一个见物不见人的最工细的写实主义画家之手的美术作品。我希望真是这祥。然而我的希望毕竟不是事实。这幅图画,的确是有人给予一座城市的照相俯拍,它甚至能让我感到某种熟悉。
我忽然心里边一阵狂跳,我也像莫忧那样紧张和兴奋起来。“这是张集,莫忧,这是地震前的那个张集!”我用双手把照片抻开举在眼前,几乎可以立即找到这栋日式建筑“莫回头”的具体方位。“可是,”我放下照片回头看着莫忧说:“我感到它有些不够正常,这是白天的张集,怎么会没有人呢?”
“我……”莫忧好像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摄影师把底片上的人处理掉了吧?”莫忧站起身来走近了照片,“怎么样,它会对你有用吗?”
“太有用了,谢谢你,莫忧。”我知道莫忧不想探讨上面的话题,可她又不想使我难堪。尽管我很想多问一些什么,但我明白我绝不能唐突。“这幅照片,就送我了吗?”
“太对不起了,”莫忧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希望可以送你的,可它的主人——要留它作纪念的。”莫忧见我有些尴尬,又解释道:“它是现在唯一一张张集旧貌的照片。张集的旧地图,关于张集过去的一切资料,都没有了,全张集都没有了。所以我只能把它借给你。”
“没关系的,借我就很好了。”我急忙做出兴奋不已的样子说:“我会很精心地使用它的。”停了一下,我又问莫忧,“难道在张集图书馆里,也找不到过去张集的一鱗半爪吗?”
莫忧的脸色略显黯淡。“的确找不到了。我听说,好多年前张集的图书馆毁于一场火灾。从此之后,张集再也没有图书馆了。这张照片,是图书馆那场火灾中的唯一幸存物。”
“它当时恰好被借了出去?”
“不——”沉默了好一会儿,莫忧才说:“图书馆里的一个管理员热爱过拍摄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她不惜自己受到大面积烧伤,把这张照片完好无损地抢了出来。”
“是这样——”这可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我不知道《全是疑点》的开头部分在描写那场骇人听闻的火灾时,为什么没有加进如此充满力量的细节。《全是疑点》记述图书馆被火灾吞噬的悲壮过程,好像过于直逼主题了,它给人带来的心理导向似乎只是,对图书抢救失败以后,张集人失去了他们的典籍经文,于是他们才对接下来的杀戮与屠虐活人、发掘与拼合死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希望我再向莫忧询问些什么,我觉得张集的谜团真是千头万绪。可是面对含蓄的莫忧,我不知如何张嘴。我心不在焉地摆弄那幅张集照片和那两张张集地图。我看到,莫忧带回来的那张,已经被人非常详细地用不同颜色的笔迹标示过了,新址旧名,一清二楚。
11
灯光明亮,烟和茶水就摆在两张沙发之间的茶几上,我兴致勃勃地坐在地毯上,比照着莫忧借来的黑白照片、我两次在火车站买的两张张集地图和到处插有火车票、烟盒、火柴杆和纸条的《全是疑点》,在一张洁白的图画纸上开始了我漫无头绪的工作。
这是一项繁锁的工作。尽管我已经有了详细的资源图表,可是在具体操作的过程之中,我依然还是常常要陷入山穷水尽的茫然困境。新街名与旧街名并不总是重合在一起的,一些可作重点参照的大单位的搬迁尤其为我的方位确定带来了麻烦。而且《全是疑点》只是小说而非导游手册或者行止记录,对主人公的说明与记述自然依故事需要时而清晰时而含混,留下了许多线索的断头又设置了许多追踪的障碍。当然我完全看得出来,作者岳平肯定熟稔张集的每个角落,由于他(她)对张集地形的了如指掌,他(她)在把它们作为背景道具甚至角色形象使用时,便只是信手拈来,随意抛掷,这样难免粗略简单以至语焉不详。可是这对于对昔日张集已经印象全无的我来说,就如同盲人摸象了,即使掌握了一点,也无法洞观全貌。另外小说的全部我还尚未读完,只在前面五分之四的篇幅里寻觅和逗留,所能接续上的线索恐怕也不免捉襟见肘,挂一漏万。我也想到,我应该先读完全书再做资料的整合工作。只剩下最后薄薄的一百页了,即使这部离奇的小说有点过分地曲折复杂,但以我的阅读和理解能力,我也能够在午夜之前把它读完。可是立刻着手确定找寻路线的念头好像挟带着一股魔力,让我一经开始便无法释手。我的大脑眼睛和手臂,仿佛变成了一架机械装置,在直线曲线数码和新旧两套名词间出没往返,好像是深入一个不露声色的陌生女人。那诱人的勾连,跌宕的悬念,神秘的走向,诡谲的痕迹,牵拉着我拖拽着我,一点一点地走穿了张集这座城市的过去和今天。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想像岳平、设计张集的时刻,我觉得我需要莫忧。
窗口盈白的时候,我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我感到辘辘饥肠搅拧般难受,头脑昏昏但却睡意全无。我连烟都不敢抽了,空空的内脏经受不住烟的刺激。可不抽,又觉得魂不守舍心慌意乱。我到卫生间里用冷水洗了把脸,揣上标示清楚的自画图纸,来到了黎明的街上。
张集的上空依然一片阴晦。我看得出来,这时的阴晦不是太阳升起之前的短暂现象,这样的阳晦,是昨天整日阴霾密布的继续。张集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在夏天的8月,居然会整整一天一夜地积蓄着酝酿着满天的雨水。在沈阳,8月的落雨全是阵雨,刚才还是天朗气清,忽然间便大雨倾盆,可转瞬之后又碧空万里了。在沈阳,8月的天气不会连续阴沉半天以上。可沈阳与张集虽说是咫尺毗邻。地质地况地形地势也都无有差别,但张集却拥有这样一种不合常规的天气特点。这无法不让人心生疑窦。
我站在街头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绪平静了不少。我像那些穿街而过的晨练者们一样活动着身体,能感到我的四肢腰腹头脑和心脏还都格外年轻。我重新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莫回头”的楼里,小心翼翼地站到了二楼最东头的房间门前。
这是一张简陋的紫漆木板门,不厚,但看上去非常结实。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当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我轻轻扭动锥形金属门把手,坚固的门扇纹丝不动,沁掌的温凉似乎在提醒我,这张紫漆门板早被从里边闩牢锁死了。我吃不准这屋里住的是不是莫忧,或者是否只有莫忧。莫忧没有告诉过我她住在哪里,但我是一个挺细心的男人,虽然我并无突然拜访的打算,可我稍一留意就认准了她很可能就是住在这里。“莫忧我轻声地喊了一声,”我知道我现在顾不了别的。“莫忧……”我压低的嗓音又涩又紧,在寂静中听上去有点古怪阴森。“莫——忧——”我听到屋里响起一些床板的声音以及女人半醒半寐时的哝哝梦呓。说的什么我听不清楚,但我感觉得出,发出声音的是两个女人。
在《全是疑点》里,主人公“我”也曾像我这样在凌晨的时刻来到一个女友的家里。他在久久敲门未得到回答以后,怅怅离去。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当时应该破门而入。因为那一个让他烦燥不安彻夜难眠的凌晨,恰好就是女友蒙难的凌晨。他敲门的声音女友全听到了,但刚刚遭受了轮奸的女友被堵住了嘴巴綁在床上,她无法回应外面的呼唤。直到第二天上午他终于砸开门锁闯进屋去时,女友已经窒息而死了。
“谁呀?”
我听出是莫忧在问,我很高兴。年轻的莫忧她依然活着,而且她住在这里。
“我是——”
“你等一下。”
我话音未落,莫忧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即使是隔着一道门板,我也能想像得出莫忧快步向门口走来的样子。天啊,我已是一身汗水!
12
了解一座城市,与了解一个女人的方法大致机同。要了解一个女人,你得跟她交流,用目光言语情感和肉体。你得抚遍她的全身吻遍她的全身并且最终进入她的体内,让她在你施虐般的冲击下呻吟喊叫直至无以控制地颤抖昏厥。然后,你要用心地注视着她扭曲的面庞怎样慢慢转为幸福安详和平静,怎样均匀地呼吸着,默默流泪或者甜甜入睡。
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敢公然宣称,我是否真正进入了这座叫作张集的城市。
张集是一张绵密的蛛网。现在我已经像岳平,像岳平笔下的“我”,像莫忧,像许许多多的张集人一样,既是织就它的一根丝线,又是被它俘获住的一只飞虫了。在我的眼里它变幻莫测,犹如一枚硕大的魔方。调出一个色面轻而易举,要调出六个色面则无从下手。张集这个让人难以定性的庞然大物,当它作为一个强悍的敌人时,让我畏而远之,可当它成为一个脆弱的躯壳时,又让我怜悯同情。为了避免先入为主的成见,我努力忘记几天来灌输到我脑子里的关于张集的一切,我只是用脚掌和眼睛去亲吻它的每一块肌肤,用思想和情绪去感受它的每一种信息。然而,那些没有生命的街道、楼房、车辆、行人、树木、河水、空气还有阳光,却被人为地赋予的呻吟喊叫颤抖昏厥给玷污了。经过了我短短三天的勘察与探访,它们事与愿违地导致了真实张集的原形毕露。我想,在即将召开的《全是疑点》作品讨论会上,我一定会做出一次精采发言的。
第一天,由于莫忧经过了一夜良好的睡眠,所以即使是在布满阳霾的城市里,她也依然显得神釆奕奕;我则不行,我的脸色青虚虚的,就像残留在城市之中的那些陈旧的建筑。莫忧很高兴陪我勘察张集,她说虽然她从小在张集长大,可她的活动范围始终局限在火车站周围。正是因为这样,莫忧才画蛇添足地对我进一步解释说,关于张集全景的照片,不论新旧,都异常珍贵,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可惜还没有新的。我想告诉莫忧不能这样妄下断言,现在摄影器材比过去进步了无数倍,拍一张张集全景照片易如反掌。可我想到了莫忧父亲更换的风光照片,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留意到,对我的贸然登门,莫忧并没表示出明显的不快,但她对此又肯定心有余悸。我想她可能是担心出现什么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吧。我忽略了应该向她打听一下与她同住一室的是母亲还是姐妹。不主动过问别人私事的习惯继续延迟了我对莫忧的了解。我们在一家回民馆里吃早点的时候,热辣辣的羊汤和香喷喷的馅饼使我们忘记了在此之前的所有事情。我们沿着我圈定的路线开始漫游张集时,云层里露出了一线阳光。但那线阳光转瞬即逝,紧接着的又是一片阴翳,满城幽暗。我知道,在张集的怀抱里,想摆脱某种不祥因素的干扰是没有可能的。
张集这座城市历史悠久,但发展缓慢。印在张集地图背面的一段楷体文字似乎能够说明点什么:“张集自1679年作为一个塞外重镇雄据辽河平原以来,屡经涂毒,备受摧残,一次次的人为浩劫,一回回的自然灾难,接踵而至地要把张集变成破败凋敞的荒凉废墟。但英雄的张集却总是能奇迹般地从死亡之中站立起来。张集人的生命力像春草一样旺盛顽强。19xx年的地震又一次把张集夷为平地,可是只用了短短八年的时间,张集人民就在……”现在的张集已经遮掩住了所有往昔灾难的痕迹,到处是一派冠冕堂皇。当然如果稍一留心,张集的疵斑又比比皆是。张集的特点是城市格局极端混乱,新旧建筑的搭配毫无道理,于是使得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孩子手中随意摆布的积木群。像红旗大街那样宽阔的道路,在张集也算四通八达,比如春风大街、中山大街、崇德大街。这是地震之后张集城市建设的得意之作。可是由于这些街道遭到了一些七扭八拐忽隐忽现的曲径曲巷的支解切割,便给人一种被捆缚的感觉。另外,由于那些大街在铺设过程中过于偷工减料,只几年的工夫,已经凸凹不平,裂痕累累了。乘坐公共汽车在上面驶过,会如同海上船只的颠簸起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几乎在做所有的事情时,绝大部分的张集人都会呈现出恍惚不安和头重脚轻的怪异姿态。他们呆滞的目光和冷漠的表情,只有在金钱女人和以强凌弱的暴行面前,才会有美丽和灿烂幻化出来。
我们对于张集的勘察首先从火车站开始。事实上,尽管每一座城市的火车站往往都坐落在城市的中心,但火车站所具有的标志价值实际上微乎其微。可以这样说,火车站所带给人的其实是一种错觉,是人们渴望流动的心理,赋予了它城市坐标轴的特殊地位。于是,习惯于城市生活的人们,没法不把火车站当作他们约定俗成的简明参照物。现在,我和莫忧也是如此,我们摆脱不开站前广场那毫无意义的放射状马路,我们必须通过它来规定我们的思维和脚步。所以,我和莫忧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就站到了车水马龙的站前广场中心。我们倚靠在喷水池的游龙水泥栅栏上,一边查看我整理过的地图图示,一边商量着怎样的行走才会更为科学。
“嘿,小伙子,你还要再买一张张集地图吗?”
正在这时,我的视线遭到了一个人突然的阻挡,我的眼睛里充满了一张风霜点染的面孔。我随着那声音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我看到,在我面前,那个两次卖给我地图的老太太正在冲我举起双手,一只手上是那个“你能看到张集吗?”的广告牌,另一只手则是一小沓地图在微风中哗哗飘动。
“谢谢你老了。我前两次买的还都挺新的呢。”我冲她扬了扬手里的地图,我想这时我大概也像一个出卖地图的小贩。
“新?”老太太重重地摇了摇脑袋。“新有什么用?”她上前一步,手里的地图几乎触到了我的鼻子。“地图这东西,跟纸张的新旧没有关系,得标示清楚而又准确记录了城市的最新变化才行。买吧,这种是今天才上市的。”
“又新出了一种?”我好奇地低头去看这种最新的张集地图。与我先前买的那两张相比,它的确别具一格,可它们之间到底区别何在,我还是不得要领。“算了吧,又没什么大的变化,我再买……”我这样说着,看到老太太的脸色非常难看。我便苦笑一下,还是把手伸进了兜里。我想我不能拂了这位老人的一片美意,再说收集地图也恰巧是我的一项嗜好。我掏出8块钱递了过去。
“10块。这种新地图10块钱一张。”老人的脸上竟毫无歉意。“怎么又涨价了?”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被人捉弄的感觉。“我来张集这么几天,到处看到的都是市场繁荣物价稳定,为什么偏偏这地图钱拚命上涨呢?”
“这很简单,”老太太显得理直气壮,脸上的笑容不卑不亢。“因为在张集需要地图,没有地图,任什么人都要无所适从。”老太太顿了一下,看看莫忧。“张集这地方,表面上看起来一览无余,往细里瞧可是深不可测。不信你问问这个姑娘,作为一个张集人,没有地图,她能了解到张集的什么。”
我看到莫忧的脸孔涨红了起来,她不屑地说:“但通过地图也不是了解张集的唯一手段。”
老太太并不理会莫忧怎样回答,她只是既有些得意又有些无奈地咧了下嘴角,然后目光阴沉地与我对视。我感到胸口有一点气闷。我把10元钱递过去,接过一张地图,迅速地拉了莫忧一下转身离去。我和莫忧都没有回头,但我们都感觉到了,那个老太太不知为什么又追了几步上来。“我是为了你们好,”我和莫忧已经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她的声音随风飘荡:“我是怕你们走不出张集……”
我和莫忧都疾步如飞。当我们随着拥挤的人群爬上一辆油漆剥落的公共汽车时,我们才敢于回过头去寻找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卖地图的老太太。可是如潮人流淹没了一切,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广场中心那个大大的、里边堆满垃圾的、早已干涸报废的喷水池子。后来,我和莫忧在红旗大街的红旗银行车站下了车,站前广场上的插曲才让我们忘到了脑后。莫忧怕冷似的偎在我身旁,我则十分充分地暴露在了张集这座城市的面前。我站在宽阔的街面上,专心致志地寻找着弹痕、车辙、灰烬和血污。当然什么也没有。
红旗银行是一幢老式建筑,尖顶窄窗,有点像西方的教堂。此时这里冷冷清清,个别出入的储户鬼鬼祟祟疑神疑鬼,似乎对几天前的抢劫事件还心存余悸。在红旗银行的门前,当不当正不正地停着一辆黑绿的面包车。我以为这就是运钞车了,便心怀好奇地向里边探头探脑,结果我发现这是一辆公安机关押送犯人的囚车。我透过小小的囚车车窗,能看到坐在里边的两个剃光头戴手铐的小伙子,但是从驾驶室到车厢里都没有发现警察。那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和我对视了一会,忽然晃动着铐在一起的双手对我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看个什么!”你他妈领个姑娘挺开心的,老子呢?“老子抢回银行啥也没得着,不挨枪子儿也得蹲一辈子大狱,连个姑娘都再也见不着了……你还看我干什么?”我发现那个小伙子的眼泪流过了脸颊。我很识趣地收回目光,在收回目光之前,我没忘记对他微笑了一下并且点了点头。那个家伙被我的表情闹愣了,他大概以为我是一个来营救他的不曾相识的同伙,他闭上嘴巴也傻笑起来。我不再理他,我拉上莫忧离开了红旗银行。
沿着红旗大街继续南行,我在想像中多少找到了一点自由大路的影子。我给莫忧复述着《全是疑点》里的故事,当年自由大路上的暴力与爱情感动了这个从小长在这座城市的姑娘。“我不清楚张集过去的事情,”莫忧说:“但我知道现在的张集都发生了什么。”这时我看到我们已经走进了砂阴街与砂阳街之间的富裕小区。“我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在我们停下脚步以后,我听到莫忧这样补充道。原来她也读到了那篇谋杀亲夫的纪实文章,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在张集,平均三人就拥有一份晚报,晚报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的精神支住。我和莫忧差不多是同时仰起头来,我们一齐想像着在富裕小区的某一扇窗户后面发生的事情。此时此刻,阴云覆盖的富裕小区就如同一个昏睡的男人。我想,这个冤屈的男人永远也不会再重新醒来了,他不会知道恩爱的妻子其实就是谋杀他的元凶,当然他肯定也不会知道他父亲曾犯下的可耻罪行贻害了多少人的肉体和心灵……我们站立良久,直到要离开这片美丽的住宅小区时,我才听到了莫忧的喃喃低语:
“你说,若干年以后,那个4岁的女孩儿长大了,她会不会为她爸爸,再向她妈妈的情人的儿女复仇呢?”
13
由于第一天对张集的勘察浅尝辄止,所以我竟以为我这就算是看到了张集了。我得意忘形地对莫忧吹嘘说,我已经变成半个张集通了。从表面上看,好像确是这样,这座让无数本地人都摸不着头绪的古怪城市,如今就如同我掌上的指纹,枕畔的妻子。开始我也以为张集的气候会破坏我的情绪,张集人的粗陋会催生我对它的厌恶。可很快我就奇怪地发现,我已经迅速地适应了张集的一切,在我眼里,毫无特色的张集仿佛成了处处风光的妙境胜地,以至于在集北河边旅游点吃饭时,我居然想到了要租借游泳裤衩下河游泳。幸好莫忧对我进行了委婉的阻止,才使我没有成为集北河中无辜的冤魂。算了吧,天阴水冷的。莫忧说,如果你能再多待几天的话,我可以陪你下水。我是个挺不错的游泳好手呢。听着莫忧柔和的声音,我简直有点忘乎所以了。我说:那你现在就陪我下水吧,水里肯定暖和的。莫忧使劲地摇了摇头:不,今天不行。我放下啤酒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莫忧,觉得她身上的牛仔套装非常合体,而她曲线流畅的身体又蓄满了活力。这时的莫忧面如桃花,娇羞的浅笑含义无穷。我忽然萌生了把步子迈得再快一点的念头。我懂了,我说,和广告里的内容一个原因。什么广告?莫忧问,脸上的表情惊诧而天真。但我怀疑她的表情是装出来的,以她的聪明,她应该知道我会说出什么。我模仿那个电视里的广告小姐忸怩着说,这几天我不方便呀……直到事后我才意识到,是莫忧的陪伴使我掉以轻心了。我对张集的下意识认同,其实是我在情不自禁地强化着自己对莫忧的喜爱。
集北河游泳场是一片并不开阔的水域。近几年来,张集为了开发旅游事业,把流经张集的集北河勒起来一段拓宽挖深。岸边加一溜简易房,河里放几只小木船,一圈密集的铁丝网中央开了个小门收门票,也就算是张集新八景之一了。我和莫忧坐在黄昏的水上餐厅里,能看见污秽的河水的缓缓流动,吱呀乱叫的小船的艰难行进。可能的确是因为天阴水冷,整个游泳场里游人稀少,河中的戏水者就更是寥寥无几了。
“你看,莫忧,”我指着远处浮在水面的一顶红色游泳帽说,“那是个女的。”我看着莫忧的眼睛,见她刚才的兴奋已经过去,此时有一点心不在焉。“这水里一共有四个人,可就有一个女的,真不简单。你能游那么远吗?一个往返得一千多米。”
“差不多吧,我在学校的游泳池里就每天二十个来回。”
“不错不错。我上大学那会,参加过修建那个游泳池,可没在里边游过,总是在这样的傍晚去北陵公园里游泳。唉,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呀。”
“等我们开学了,我帮你借个游泳证,欢迎你回学校游泳去。”“对了莫忧,”我犹豫了片刻,让表情变得庄重起来。“我一直想问你,明年毕业,你有去向了吗?”
“去向?”莫忧顿了顿,“我上学前的去向就定了,我是中师保送生,毕业后回张集师专当老师。”
“是这样……”我的目光捉住了莫忧的眼睛,“我想,利用毕业的机会,你应该离开张集。”
“离开张集?”莫忧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为什么呢?”
“至少是张集太小了,不得施展。”
“我无所谓。”莫忧的表情又黯淡了。“我不能对不起张集师专。”
“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张集的确不让人喜欢……”
“那你觉得哪个城市让人喜欢呢?”
“我的意思是——”
就是这时,有一串非人的惨叫声蓦然传进了我们的耳朵,我和莫忧同时意识到,那是一些仓促短暂而且十分分散的呼救声音。我们抬眼望去,只见集北河上的四个戏水者正在四个不同的位置上开始挣扎,他们的沉溺就如同约好了一般,在转瞬间完成。他们生存的努力显得徒劳微弱,他们的消失就如同广大水面上四个气泡的破灭。还没等我和莫忧反应过来该如何是好,他们的喊声就喑哑了,他们的身影就不见了,而我们面前的集北河水,依然安详平缓并且迟滞……我忽然想到了盘山水库里那两个外地青年的故事。我的身体有一点颤抖,我把莫忧苍白的小手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这是怎么回事?这太可怕了……”莫忧嗫嚅着,她的身体也在瑟瑟发抖。
“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是有坏人……”在我语无伦次地猜测着的同时,我看到了一些跳向河里去的救护人员正在大呼小叫。
14
集北河里的事变耽搁了一些我们的时间,我们回到“莫回头”时,天已经黑透了。我们刚跨进大门,莫忧的父亲就迎了上来,他阴沉的脸色十分难看。我想张嘴和他打个招呼,可他只是瞪了我一眼,就转向莫忧。
“李明刚走,等了你一天。”
“什么?”莫忧不是没听清楚她父亲的话,她只是惊讶。
“幸明刚走,等了你一天!”莫忧的父亲加重了语气。
莫忧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她看看她父亲,又看看我。“你先回屋休息吧。”她对我说。我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回屋以后,我感到心烦,什么也干不下去,望着天花板抽起烟来。看来这个叫李明的就是莫忧的未婚夫了,从莫忧父亲的脸色和口吻看,李明一定也对莫忧非常不满。我不知道明天莫忧是否还会像原计划那样陪我。但不管她陪不陪我,我还是要出去,这一天挺乏了,我得早点睡觉。
我洗漱完毕,脱衣上床,刚想关灯,就听到了敲门声。我的心突突乱跳,我听出是莫忧在敲门。我怪自己准备得不够充分。我应该像到这里的第二天早晨那样,不锁门才对。
“哎,我来了。”我答应着下床,犹豫了一下,看着下面两条光光的长腿,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再穿上裤子。
“你不用出门,”莫忧说,莫忧的声音平静如常。“你今晚别熬夜了,明天我早点来叫你。”
我以为莫忧是来通知我明天她不陪我了呢,可是她告诉我的是“别熬夜”。我顾不上穿裤子,来到门口打开房门。当然莫忧已经离去,幽暗的走廊上空空如也。
这一夜我睡得踏实,第二天早上莫忧来时,我把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我们悄无声息地走出“莫回头”,看着莫忧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真有点忍不住地想问问“李明”的事。可是莫忧先说话了。
“我希望你什么也别问我,我也不会说的。至于我爸爸的态度,你别往心里去,他不是对你的……”
莫忧说到这里,忽然站住了。我也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有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朝我们走来。
“怎么莫忧,”那小伙子看看我,然后对莫忧说:“你爸爸没告诉你我今天要来吗?”
“我,我跟你说过不要来找我,你答应了的。”莫忧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冷静。
“可是我觉得还是应该解释一下。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我现在还有事。再说我已经解释清楚……”
我想我没有道理站在他们身旁。我识趣地看了莫忧一眼慢慢往前走,莫忧回望我的那眼充满感激。大概是由于我离开了他们,莫忧没有立刻甩开那个小伙子(我认为他一定是李明)。他们足足谈了有半个小时,莫忧才向我快步走来。我看莫忧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也觑到了李明,他表情怅怅地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看着莫忧的背影。
“你要是有事一就别陪我……”莫忧来到我身旁时,我说。我看到莫忧的眼睛有一点湿润。
“没事。”莫忧不看我,“走吧。”她径直往前走。
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候,莫忧说:“你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前几天我们吹了。”
“这——为什么?”我想到前几天她刚去参加过李明哥哥的婚礼。
“我不希望你问我,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是前几天你还去参加了他哥哥的婚礼。”这样穷追不舍并不是我的习惯,我只是脱口而出。
“也许,不吹的话,我也要结婚,在张集结婚……”莫忧很烦躁的样子,“求你了,别再提这事。”
我当然要尊重莫忧。
此后的张集漫游,我和莫忧都变得拘束起来。我们只是默默地走通张集的每一条宽街窄巷,久久地注视着张集的每一幢旧屋新舍。我们谁也不再提李明以及与莫忧的私生活有关的任何话题,我们甚至对集北河事件和后来所看到的一些离奇事情也不作探讨。即使对于我们正在全方位地进入的张集这个城市本身,我们也都一致地给予心照不宣的回避和忽略。我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只是要找到某一个地图上含混不清,在书页里却触目即是的地方。
15
商业城大厦的火灾发生在19日凌晨。
18日的晚上,天空终于开始落雨了,这是积蓄了四天的雨水。忽急忽缓的雨水使张集潮湿而又清冷,所以没有人能够想到,在雨停仅仅半小时之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就会骤然燃起,使威风凛凛的商业城大厦化为灰烬。
18日晚回到房间之后,我是听着窗外的雨声倒在床上的,一边继续着《全是疑点》的阅读,一边心烦意乱地剖析着张集这座可疑的城市。我知道我已经败在了张集的手下。几天来的事实表明,只有与张集同流合污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否则的话,没人可以战胜它;与它较量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拱手服输。我知道,不战自降有些耻辱。可明摆着的现实又没法回避。即使在这个落雨的晚上我继续捧读《全是疑点》,对于我的张集之行,也已于事无补。当然了,身在张集我就要抵御张集,这又是唯一一种坚持的手段——我必须以此来获得自救。我用香烟驱赶着滚滚而来的沉沉倦意,一口气把比照着种种地图的阅读持续到深夜。明天还有一天的时间了,我想,我要一心一意地陪一次莫忧,去爬张集东郊的龙首山或者去逛张集西郊的北竹园,答谢她这几天来对我的帮助。就这样,我是什么时候终于入眠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把《全是疑点》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的眼睛实在无法睁开了……
大约是凌晨三点,我在睡梦中感到了某种亮度和热度。我睁开眼睛,懵懂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惊讶地望着街对面商业城大厦的熊熊火焰,听着深夜里人们凄厉的叫喊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忽然就联想到了八年前张集的地震,对于张集地震的具体情况我一无所知,但我能够想像得出,那种骇人的恐怖与瞬间降临的末日感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这种样子了。
莫忧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服。除了《全是疑点》还放在床上,笔记本张集地图牙具钢笔和那本《反抗与呼救》都被我收进了牛仔挎包,摆在写字台上,此刻我正在一丝不苟地把那大幅张集照片卷成圆筒斜插进挎包里边。我看到莫忧的面庞被火光映得通红。
“走哇走哇,上阳台上看去。阳台上看得清楚。”莫忧用一只手拢着头发,另一只手把一枚卡子别了上去。
“我们得呆在屋里,万一大火烧过街道,我们得往外抢屋里的东西。”我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暗暗丈量着商业城大厦到“莫回头”的距离。
“不会的不会的,这么宽的街道哪能让火烧过来。快走吧,一会儿火被扑灭就什么也看不着了。”说着莫忧拉起我就跑,我的左胳膊肘抵在她的右乳房上,那种柔软的感觉让我暂时忘记了灾难与我们近在咫尺,自然我也忘记了扔在我床上的小说和摆在写字台上的挎包。
在空旷的阳台上观看一场大火燃烧的过程,的确更加准确清晰。那些可燃物质在化为灰烬之前,大约都要发出一串鞭炮似的炸响,在炸响发出的同时,崩散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火球。那些火球迅速脱离火焰的主体,像一些没有目标的流弹,四处发射,煞是好看。由于雨后的凌晨微风不起,商业城大厦便成了一支竖直的火炬,火苗朝天,不摇不摆,透过透明的火网能够看到,牢固的砖瓦残骸组合成的基础犹如一枚火炬的底座。另外,那熊熊火焰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并不仅仅是焦煳和灼热,有些商品被烧融以后,能播撒出熏香与甘甜来。在火焰的噼啪声和楼板坍塌的轰响声中,还有水浇向火的撕叫声。消防队员们手里的水龙头直对火舌,水过之处,火焰暂熄,但浓烟骤起。我和莫忧在阳台上一直站到朝霞尽染,天光大亮,并且莫忧的双手是始终紧抱着我的左臂的。莫忧起先只是惊讶,但她很快就被这场气势汹汹的大火吓住了。她大瞪着眼睛,微张着嘴巴,紧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怎么会这么严重?怎么会这么严重?”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声音慌恐细若游丝,“这么严重会烧死人的,这么严重会烧死人的……”我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有气无力地做着一些干瘪的安慰:“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我的语言格外苍白,不如一枚飞溅的火星更有力量,“很快就会被扑灭的,很快就会被扑灭的……”可是就在我们这样说着废话的同时,我们都看到了,一阵黎明的大风呼晡掠过,由东南向西北席卷而来。商业城大厦的残火借助风势,喷射般地轰然炸起,犹如一条蜷缩的巨龙猛然探出身体,摇摇摆摆地扑向隔街相望的“莫回头”旅店。因为我和莫忧是站在阳台上的,所以我们只是感觉到了锐利的灼热,并未遭到火舌的吻舔。但我们通过粗略的判断不难想像,“莫回头”冲南开窗的几间屋子,肯定已经被火龙吞食得片甲不留了。
“不好!”
我和莫忧高声喊叫着,向楼下冲去。
16
蹿到“莫回头”来的火焰势单力孤,与商业大厦那边火龙游走的此伏彼起比较起来,这边的燃烧只相当于一条涸辙之鱼的打尾撞腮,很快就被扑灭了。但即使是这样,“莫回头”的损失也不可估量,至少冲南开窗的房间全部受到了袭扰。由于火源来自空中,所以越是往上灾情越重,包括我那个房间在内的三楼和四楼的六个房间,都被烧得只剩下四面焦黑的墙壁。而整个贸易街两侧火灾的被彻底降服,已经是中午以后的事情了。雨后的张集阳光灿烂,而火后的张集则一片狼藉。
“你是不是在恨我?”莫忧的脸上挂着泪水,她手里捧着的一把黑色残灰,那是她从我房间里摇摇欲坠的写字台上掬起来的。
“没有,”我不自然地脸上堆笑,在已经磨没了红漆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四处打量着这个我第一次进入的房间。这是莫忧的房间,但显而易见是住着两个人的。房间的格局与我那个屋一模一样,只是这间朝北开窗。这几天我一直想来莫忧这间屋子看看,可莫忧总是找出种种由头加以拒绝。是这场把我烧得无处可去的大火把莫忧的种种理由也给烧没了,她再也没法搪塞我的请求。
“这屋是你和……”
“你什么也别问。”莫忧扭过头看她床头的一个书架,“我不知道该怎么赔你,我应该让你把挎包拿着上阳台的,可我没想到……”
此时我和莫忧站得很近,我觉得莫忧身上那股清淡的体香驱散了从门缝渗进的焦煳烟味。“怎么提出赔的问题,真是孩子话。那些东西加一块也值不了几个钱的,都没什么用了。”我情不自禁地捧起了莫忧的两腮。我看到莫忧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捧在我手中的两腮由绯红转而变得苍白。“只是你借我的张集照片一昔日张集的最后见证,也永远地消失了……”
我和莫忧都不再说话,就这样默默站立着互相对视。我的双手摩挲着她滑润的两腮,她的双手擎在我和她的身体之间,捧着那堆粗糙的灰烬。过了好一会儿,莫忧慢慢退回窗台旁,把手里的黑灰向北窗外扬去。虽然我的位置距离窗口较远,可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些大小不一的片状灰烬飞离莫忧的双手以后,就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张集午后的阳光里舞姿翩翩地飘散开去。
“莫忧,我已经想好我要在《反抗与呼救》上该给你写些什么了。”
“是吗?你要写什么?”
“等你开学以后,在你接到我的赠书时。”
“如果你存书有限,就不必给我了。”
“我要送你一本精装的。”
“你一你到底也没能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莫忧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一也许已经找到了。你是那么可爱……”我的声音也很轻很轻。
“别这么说,”莫忧倚着窗台苦苦一笑,“这几天我们处得很好,但请你千万不要误会……”
“好的,莫忧,我什么也不去想。可我们至少算朋友了吧?”
“我……”
“嘻嘻嘻嘻,”正在莫忧有点张口结舌的时候,我看到她的面孔发生了变化。她的脸色由血红而苍白而铁青,她的惊讶由凝固而扭曲而变形,那一瞬间我觉得莫忧无比地丑陋和可怕。紧接着,或者更应该说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了身后的房门正在被人慢慢打开,并且我听到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的笑声也由小到大地清晰起来:“嘻嘻嘻嘻……”
莫忧一个箭步冲向门口,用身体挡住了我回头张望的视线。“你怎么——我不是让你……”但我还是看到了,一张曾经进入过我视线的面孔,一张布满疤痕的、既丑陋又恐怖的、掩在蓬乱的头发下面的女人的脸,就像默片电影里的角色那样,机械地晃动在房间的门口。我还看到,在她大大地咧开着的嘴巴里,有一串晶莹的涎水正滴向红漆剥落的地板上面;而在她努力抬起的右手五指中,正高高地捏举着一本有着厚厚的书脊和灰黑色封面、尽染了火焰熏烤过的痕迹的书……
17
这是我来到张集的第七天,一场火灾使我丧失了一切,劫后余生的唯一一样东西,是一个疯女人无意之中从火海里为我抢救出来的小说《全是疑点》。当然,这本只差一页就将被我全部读完的小说,现在看来已经基本上没有意义了。独自吃过晚饭以后,我攥着这本因为炙烤而变厚变硬的小说找到了莫忧,我对莫忧说我要乘夜车赶回沈阳。莫忧那张美丽的脸上依然没有退尽苍白,阴郁的目光躲躲闪闪。她有气无力地说,那你就走吧,我也不送你了,赔偿的事情,我会想着的。我知道由于那个疯女人的出现,她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我说不用送了,这离车站没多远。可是你一莫忧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那你明天在张集的会议怎么办?我说那个会议就算了吧,我晃动一下手里的《全是疑点》说,回去以后写一篇评论,不参加会议也是有得可写的。另外,我紧紧地盯着莫忧的眼睛,神色认真地说,我要立刻全力以赴地为你的毕业分配留在沈阳开始活动。莫忧的身子颤了一下,眼睛里闪出一丝凄楚的光亮。接着她又重新垂下眼睑,似笑非笑地说,你完全可以不帮我的忙。她把双臂抱在胸前,怕冷似的收缩一下身体。我说一句亵渎你美意的话,你别怪我。什么?我问。我——我不可能成为你的情人。莫忧说完,眼泪漫出她的眼眶。我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这不重要莫忧。我伸出右手,用中指和食指的手指肚在莫忧的两边眼袋上分别抹了一下。我乐观地说,张集的故事也许结束了,可沈阳的故事还没开始呢。
就这样我独自一人来到车站。这时正接近8月20日的凌晨,月光如水,群星闪耀。我特意绕了一点远儿,从北边的铁道线一直插进了站台里边,我想这样可以避免看到那个卖地图的老太太和许许多多的张集人。至于车票,我想,我是完全可以上车再补的。坐在冰凉的站台台阶上,我无所事事,摸摸衣服的口袋,烟和火柴全没有了。虽然要不了多久开往沈阳的火车就要进站,可我知道,干这么呆着,这段时间的短暂空白依然会让我心里发慌。正在这时,我忽然感到了左手手腕的疲劳。低头一看,我不由笑了,原来始终被我蜷在肋下的左手里,就有着一样可供我排遣寂寞的东西:那是一本厚厚的、有着灰黑色封面的、偏下一侧的勒口处印着作者名字的小说。我很高兴我还有事情可干。我翻开已经被火焰炙焦烤脆熏黑的《全是疑点》,接续着上一次的阅读朗朗地把全书的结尾念了出来。那是一段对我来说并不完全陌生的简短的文字,在阒无人息的张集火车站里,它们袅袅地升腾起来然后向四周飘荡,成为我留在这座叫作张集的城市里的最后的声音:
“每当你像强奸那样伏在地上,你都会听到城市屈辱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