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要把这件事情讲个明白,我得从我的朋友岳平说起。
岳平也是作家,出版过四五本书,有小说也有报告文学,哪一本里都能看出来才华。但谁都知道,在中国,再有才华的作家光靠稿费也很难生活(专业作家也是有工资的),所以岳平在那几个不大会写什么作品的专业作家腾出来名额之前,总归得要有个职业,结果麻烦也就出在这职业上了。
岳平以前在政府的一个大机关工作,有种种经济上的精神上的好处自不待言。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偏偏哭着喊着调到了一家自负盈亏的文学报纸去工作。文学报纸不好办,编稿子跑发行拉赞助的就是那么几个人,上级领导除了在年终总结时提一句他们在如何如何困难的条件下把这份报纸办了下来以外,从来也没解决哪怕只是过问一下这份报纸遇到了怎样怎样的困难。当然岳平和他的伙伴们都属于有钱难买愿意的主,根本无暇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让他们干活他们就千恩万谢了。可也是屋漏偏逢阴雨天,正在银根吃紧度日维艰的时候,有一个以前也写过诗的大个领导忽然又说了句这张报纸政治上不太可靠之类的话,于是报纸只好立刻发了个因经济缘故停办的启事。没办法,事先早已是有过规定的,岳平和他的伙伴们只能去自寻出路自谋生计。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当然我并不是为已经少得可怜的文学阵地又崩塌了一角而难过,这事对我影响不大,我不像岳平他们那样对文学赤诚得如痴如傻,干不成作家了我尽可以拣别的干,修车掌鞋捣腾服装贩卖水果我还都挺在行,而且我估计那样我能比现在当作家活得更滋润更舒服。我之所以难过是为我的好朋友无处开资衣食无着而难过。以我的行事为人,我自然是很慷慨地请岳平来我家吃饭的,聊补无米之忧嘛。当然我请岳平来我家吃饭不是一顿拉倒,那样也不会解决什么问题。我请岳平是三天两顿五天七顿那么个吃法,且每顿都有啤酒炒菜。作为好朋友,岳平当然是实实惠惠地来我这儿吃的,有时还带上他那可爱的儿子陶陶。
可朋友们都知道我不是富翁阔佬党魁官宦,我那几个小钱除了两口子的工资便是点灯熬油换的几个稿费,天天招待岳平也让我囊中羞涩无以为继。于是我便想了个主意,让岳平去写我一个大学同学的“收费报告文学”。那家伙是个巨贾,且也曾是文学爱好者,我想他对文学圈内人是会解囊相助、扶困济危的。岳平也看出当我的食客时日无多了,尽管他向来是条宁折不弯、不趋利逐益的汉子,不对心思的文字宁可撅了笔也不着一词;可人穷志短马痩毛长这话又太有道理,岳平再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也得赴死般地拿上我的条子点头哈腰地去找我那同学。
夜里十二点左右,我刚刚写完了一篇文章。这是那种读之都令人作呕,但可以换来酒钱的文章。这种文章岳平他们不屑一顾,所以各编辑部有这种活计时统统要找我。这时门铃悠扬地鸣唱起来,进来的是酒气薰天的岳平。他不大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刻毒的光芒逼得我浑身发凉。
“怎么样……那家伙?”我知遒岳平若受了委屈,“是个敢玩命的主。”
岳平笑了,当然笑得毫无美感。他拿烟的右手和咧着的嘴唇一齐微微颤抖,就像一只控制失灵的牵线木偶。“行……行呀,那家伙可真是个财主。看了你的条子,阴着脸就甩给我两千,说:‘写什么狗屁报告文学,我知道你们不爱干这个,是没钱逼的。这点钱先拿去用吧,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这不是挺好吗。你怎么……”
“好,好极了,还招待我喝酒,和我谈文学。”
“我不是说吗,他也曾爱好文学,还发过几篇小东西呢。”
“是呀,爱过文学的人奚落起文学来才像刀子剜心。我穷,我让这两千块钱逗弄得跟着他赔笑脸却不能宰了他,我们他妈的都箅不上是个人呀!”岳平终于哭了出来,他把手上攥着的一沓子钱拍得“啪啪”山响。我一个劲地安慰他,让他留在我家住,但他晃晃当当地坚决要走。“我得走,我得赶紧回家看看老婆孩子饿死没有。”
岳平走了,走得挺悲壮,送他出门时我想劝他别那么认真可我没敢吭声。
岳平走了,岳平在这件事情里所出任的角色也就宣告完成了。下面我需要言归正传开始叙述的,才是这件事情的主干部分。
第一章
现在的话题要从钻子说起。
钻子就是那个慷概地施舍给岳平两千元钱的我的同学。其实对钻子我不用作太多的介绍,如果这篇小说的读者里边有张集人的话,听说过他名字的一定不少。他的轶闻趣事被老百姓传得神乎其神,编一本什么什么“志异”保准绰绰有余。我要告诉读者的是,钻子不仅腰缠万贯,而且长得潇洒英俊,虽然平素不善言辞,但说出话来力敌千钧,好像是属于心狠手黑那么种人。他最近办的第五个贸易公司的名字我不说,但我要说一个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钻子从小学时代用的就是假名字假履历假社会关系。当然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若说出钻子的爷爷、姥爷、爸爸、妈妈、伯父、舅舅、姑父、姨父是谁谁谁的话,你非讲出来或谄媚下贱或愤世嫉俗的话来不可。我不能逼你那么干。
这天钻子挂电话约我见面我多少有点不知所措,我想以钻子的能量他不管遇到天大的事还是屁大的事他都没有找我的必要,总不至于是通过我催岳平还他那两千元钱吧。我忐忑不安地来到了钻子的行宫。
我说过钻子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老同学几年没见面了他也并没表示出特殊的热情来。这里我得实事求是地为钻子一辩,钻子冷漠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因为他腰缠万贯了,从上大学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就这样。现在钻子和我打过招呼,向他手下的几个人交待了几句什么,就领着我七扭八拐地来到了一个陈设豪华的宽大房间。
这样的房间经常可以从外国的电影电视中看到,我芜须多废笔墨。钻子坐下后我看到摆在我面前的烟和酒也都是外国的,当然没有菜。钻子上上下下地看我,这使我被看得毛骨悚然,我低声细气地说话觉得音带汀了个结那么别扭。
“钻子你还够哥们儿,我这谢你了。那两千块钱以后岳平会还你的。”
钻子摆摆手,“别笑话我了,我不是跟你的朋友放债呢。”
“你这个大忙人找我难道还有别的指教吗?”
“挺长时间没见了,也不太清楚现在文坛上的情况,那天和岳平聊天打听了一点,我就忽然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我想救救你们这帮子作家。”
“什么意思?”我立刻警惕起来,我不信钻子会立地成佛的。据我多年观察了解,这家伙向来是以害人取乐为己任的,他肚子里边根本就没有一种叫做良心的东西。
钻子笑了:“刁斗你还是念书时那么鬼机灵,我可没有恶意。我是实心实意想不惜血本地捧红几个作家的,给你们麻木不仁的混蛋文坛来点刺激。”
“你的条件?”
“让这几个作家集体自杀。”
我听着这话心里一哆嗦。钻子说“让这几个作家集体自杀”就像说“让这几个作家一起得脚气”。我连忙狠狠地抽了两口烟掩饰一下。“你小子别那么缺德。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何必拿几个穷作家开心。你去玩钱,玩名,玩共产主义精神,玩法西斯作风,玩女人玩社会……就是别玩这帮一根筋的傻哥们儿。”
钻子垂着眼睑看精巧剔透的玻璃高脚杯,红色的酒在杯中像血一样浓烈而宁静。“我想到能玩的东西好像也都玩过了、玩腻了,现在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作家。”停了一下钻子又说:“我也真是想替作家们做点好事。我知道作家们是把成名成家看得比命还重的,所以让他们拿命换名,没准他们还会觉得占了便宜呢。”
“你怎么这嘴也损得和心一样了呢!钻子你别忘了,你也做过作家梦,他也往文学圈里伸过脚。”
“正因为这祥我才想这么干呢。当年我写东西那会就对作家自杀特有兴趣,海明威茨威格,马雅可夫斯基川端康成什么的,现在是海子三毛顾城他们和炒新闻玩文化的那帮家伙给了我启示,所以我认为我的计划能够实现。再说,还有你这个文学圈中的大活动家出面周旋,事情便有了十二成的把握。”
“我不干。”
“先别封口。”
“你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直到现在依然对真正的作家充满敬重可我自己却永远连个最不入流的作家也当不上了。”
“你……”
“好了,我条件优厚得能使金石为开,况且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青史留名总不是坏事。如果你想干的话,三天之内给我个答复,要不然我也许会改了主意玩个烧钱的把戏,眨眼的工夫便会跟你们一样也成个穷光蛋。到那时你想找我救你们害你们我可全都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我现在看着钻子的眼睛直勾勾的有点发呆,我也知道我现在衣服里边的皮、肉、骨、血都被刺激得火烧火燎。他妈的狡猾的钻子在利用我的弱点,可我已经掉进了他的陷阱已经无力自拔。我绝望地问:“你的具体打算呢?”
他倒卖起了关子:“你给我回信儿时我才能告诉你。”
我心里骂着操你钻子的八辈祖宗离开了他的狼窝虎穴。这一夜我辗转反侧躁动不安根本就没怎么睡好,连夜去几个朋友家里窜门子谈茨维塔耶娃谈叶赛宁谈三岛由纪夫谈弗吉尼亚·伍尔夫。于是并没用上三天时间,到了第二天早晨我饭都没吃就大步流星地去砸钻子的门了。通过值班人员的重重盘查,我站到钻子的床前时,他正一手搂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年轻姑娘冲我笑呢。我咬着牙告诉他我想干,他一下便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一边赤身裸体地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去找烟抽,一边不无得意地对我说:“太棒了刁斗,你看了我拟定的行动计划,你一定会重新估价我的文学才华的。”
我声嘶力竭地对他大喊:“钻子你他妈的懂得点羞耻遮块布条好不好!把那两个婊子也给我赶出这屋!”
第二章
我不知道我算是救世主的仆从还是魔鬼的帮凶。无耻的钻子面无表情,不露声色,像一尊冷漠的泥塑那样听我归纳梳理他原先提出的行动计划。
我们未来的组织将被命名为“作家自杀团”,三四个已经具有一定影响并且势头正劲的作家取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手段集体自杀。一来让这死气沉沉的文坛来个天翻地覆目瞪口呆沸沸扬扬;二来也让世人注意一下这几位作家的创作与作品;三来呢,肯定也会取得一些想像得出和意想不到的其他效果。当然我不能参与自杀,作为总策划总导演总善后恐怕我得为此忙上几年甚至几十年。因为节目上演到自杀时我的工作才算完成一半,通过种种方式使“作家自杀团”的成员氷垂不朽才是最终目的。也许有人会说:“好啊你小子,把别人绕腾死了你享清福,缺德不?”其实这事不仅仅是个好死赖活的事。我不能死的理由是多方面的,但我只说作为作家我的影响尚嫌不足而我的长处在于社会活动这也就够了。我觉得目前最艰苦的任务是挑选可以有资格登上前台的领衔演员。这必须是一些真正勇于为艺术献身的伟大灵魂,他们应该超凡脱俗,洞悉人生,蔑视尘世的极时行乐而追求精神的灿烂与永恒。寻找渴望理智地自杀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我是在作家的行当里找这种大品格的同路人,好在作家选择自杀的结局并非比别的选择更坏更糟,好在有海明威、茨威格、马雅可夫斯基、川端康成、茨维塔耶娃、叶塞宁、三岛由纪夫、弗吉尼亚·伍尔夫等等一大批前辈作家都为后来者树立了榜样,所以谁可以成为“作家自杀团”的成员我心中大体上也是有个数的。
这里我要说明一句,由于原因种种,下面我将提到的所有作家都用的是化名,但基于一种真实性的考虑,我选择的化名都取谐音或同义,熟知文坛的读者是不难对号入座的。
王艾一,男性,四十二岁,矿工出身,现从事专业创作。他曾获过一次全国中篇小说奖,应该说是颇为红火过一阵子的。可不知为什么,他正把煤矿题材写得登峰造极,他本人也炙手可热时,却忽然改弦易辙,杀人技巧阵中,彻底抛弃了以前靠通俗故事赚人眼泪的轻车熟路。本来他的这一变化并非坏事,朋友们都赞他激流勇进。可不知为什么浩浩文坛对他王艾一的新贡献并不领情,零星有评论再提他时都怪他这个工人作家不再写冒顶塌方悲欢离合,而这老兄又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犟种直肠子,他就认为他像现在这么干才不愧对作家的名份。他说他很尊重自己的出身,感激自己的出身,但他不能允许吃自己的出身,作家就是作家,冠上个“工人”、“农民”之类的头衔来限制自己的创造力是不科学的。他这人愤世嫉俗、敢作敢为,是条铮铮响的硬汉子。他多次声称生要生的红火,死要死的爽快,绝不拖泥带水。他三年前就曾为妻儿父母安排好了一切,意思是自己是个感情过于冲动而理性又过于薄弱的人,一旦哪天出点意外的话也好放心。
金钟,男性,三十五岁,学比较文学的硕士研究生,供职于残疾人协会。他性格内向,为人尖刻,过于极端的目空一切,是一个天生的在精神上与大师们比肩的怪才。他的小说多表现病态人格、残疾心理,且手法怪异、内涵深厚、理念色彩浓郁,是一个让人说不清道不尽的角色。金钟小说发表的数量不大,但手稿已愈两百万字,我读过一些,极受震撼,认为那些不同凡响的作品是足以征服未来的。他的小说从未得到过任何官方奖励,但在今天中国文坛上他当属最令评论家关注的作家之一。据他的一个崇拜者为他统计,把散发在各种报刊上的专门评论他小说的文章字数累积起来,到去年年底已是他小说发表字数的2.7倍。金钟曾因恋爱自杀过一次,结果是发现及时被抢救了过来。对那次自杀他一直充满病态的怀念与自我欣赏,他认为自杀是人类最美妙的死亡方式。
江河水,男性,三十三岁,诗人。大学毕业以后留校任教,但因为坚持不按教学大纲上课,着意蛊惑学生的异向思维发展,而与大小领导悉数吵遍。后来经过原班主任息事宁人的一番规劝,他要求到校图书馆去做了图书管理员。他说是阿根廷人博尔赫斯帮他作出了如此选择。图书馆是一个荒诞的场所,几年来,它不仅把江河水熏成了一个出色的诗人,也把他染成了一个放纵的浪子。有时候,江河水在图书馆里连吃带睡地阅读和写作多日,出来时跟鬼似的可诗比鬼还美得狰狞;可有时候他又要连续多日地逃离图书馆玩牌喝酒搞女人,然后再对着满壁图书懊悔不迭。好几年里有许多的邀请信寄到学校请他去开笔会搞座谈讲诗上课,可他一概婉辞,宁可假期一个人乞丐似的去黄河源头青藏高原西双版纳。他的短诗是众多刊物的抢手货色,可他三首计达两千八百行的长诗却只能在民间传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抄录汪国真的哲理抒情短诗,心如死水的老壮中青抄录江河水的怪诞奇谲长诗,是我们这个诗歌国度里的有趣现象。我在认识江河水之前,就先从手抄本上认识了他那分别名为《水底花园》、《巴别塔》和《谋杀》的三部长诗。从那诗中我能感知到,一旦诗思枯竭,他将毫不迟疑地放弃生命。
我首先向他们三个发出了死亡的呼唤。
果然我动议一出,他们三个都拍案叫绝。当然他们也惊愕也惶惑也犹豫也沉默,但他们静下心来三思之后,全都振奋不已激动万分。“这主意他妈简直绝了,干得过!”古今中外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个“作家自杀团”如今这第一个由咱们开头,“值!玩的就是心跳嘛!”
我说这事毕竟人命关天,还是应该在喝酒之前大家先从多个角度好好议议。可他们坚持要边喝边说,还怪我精细得像个娘们儿。“谁也不至于借着酒劲夸海口说大话,你不死的都不儿戏难道我们去死的还会儿戏吗?”
王艾一说:“刁斗咱们都是哥们儿,你该了解大伙一也是,不了解你也不会找咱。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这事也不是还得找老婆孩子讨个主意的事,你就甭再忐忑不安了。”老王看看我又看看金钟和江河水,眼里渐渐溢出了泪花。“这事我也算想了几年了,咱别唱高调也别说大话,我想的就是,跟文学既然干了也就得把命给它。俗气点讲,我四十好几的人了,要说功成名就也有那么点意思,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总觉没算虚度时光吧。可想想只有那么一本二十几万字的小书放在那里,又觉得我这就是在亵渎作家的名号。所以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往后在我儿子的书柜里,能摆一套他爸爸的小说全集,为了这,死也值……”
金钟则没老王那么激动,他面无表情地柔声说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参加这个团无所谓。只是我觉得自杀也要大轰大隆跟表演似的,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你想说太功利太无聊了是不是?”江河水大大咧咧地蹲在椅子上,眼睛被酒精蜇得血红。“这事简单,你不那么想就得了。就当是玩了,咱玩咱的新花样,与别人无关。”
“与功利无聊也无关。”王艾一说,“咱都死了,拿命换套书还不行吗?况且咱也可以啥都不想,就当刁斗他把给咱出书的钱买房子置地了。如果咱的作品能站住,死不死也都站住了;如果咱啥也不是,即使死一百回也没用。所以这事呀,表面上是咱功利无聊,实际上还是咱心向往之的事儿。”
“我同意老王的意见,”江河水说,“其实我想把那几首长诗印成书,至少主要不是为了狗屁的流芳百世,我是为了那些对我好的女人们。她们爱我,我也爱她们,诗是我的命,我把命给她们,也算我不枉和她们好一回。雪莱说,抒情诗人得在三十岁自杀,我都过三十了,得抓紧了。”
“怎么着,做我思想工作哪?”金钟微微翘动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很斯文地抿了口啤酒,专注地看菜。我和老王江河水都知道金钟的脾气,便一齐望着他大笑起来。
自然下一步就是在钻了框定的条件下研究自杀的时间地点方法了。争了一会儿也没有结果,我就说:“这样吧,这个问题我去和钻子琢磨,别分你们心了。这一段,你们一个是把想好了的东西集中精力写出来;再一个是把所有的文字作品都搬我这来,我从现在就开始全力以赴地编你们的全集并且选择将来分别评论你们的吹鼓手,当一回卡夫卡的铁哥们儿马克斯·勃罗德。”
几个人便又是一番慷慨悲壮。
第三章
死亡意识产生于一种成熟的心理状态,超然物外地看待那些生生死死与畏惧死亡与热爱生命都没有关系,这只是对人本身给予的科学的尊重。我的朋友们都具有健全的人格,他们的决定,既不是心血来潮的意气用事,也不是随声附和的附庸风雅,他们的决断来之于心灵的需要。我把手头的所有工作都放下以后,立刻有条不紊地投入到这项行动的总体设计中去。我想应该把他们的死亡安排在三个月之后的阴历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那天是大诗人屈原投江自尽的日子。但是否也让他们像屈原一样投河而死,这让我颇费踌躇。照理说,归之于阴柔的流水,这是种最澄净的死法,而且也隐含了“逝者如斯”的深意。可除了他们几个都会游泳,一旦入水必将在心理精神上备受折磨外,还有一个具体的问题我不能不考虑。张集这座城市基本是一个无水的城市,有几处人工的湖泊沟渠都狭小而又肮脏,让我的朋友们葬身其间,未免有辱他们纯洁的肉体和广大的灵魂。于是我找到一本叫作《自杀方法99种》的小册子认真研读,渴望找到一种最佳的了结方式。
这天下午,我正在一些或简易通俗或离奇古怪的自杀方法之间难断高下之际,王艾一的电话挂了过来。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我话未出口,他已急急忙忙地叫了起来:
“刁斗刁斗我对不起你,刁斗刁斗我……”
“怎么了老王?”我的心里一阵发紧:“你打退堂鼓了?”
“不是……我是……”
“没关系的。”我迅速地调节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如果事情发生了变化,王艾一肯定有他的道理,在这种事情上,我一丝一毫也不能伤害着他。“老王你别有什么不安。党的大门是敞开的嘛,进来自愿,出去自由……”
“刁斗你这是瞧不起我。”我听出王艾一有点急眼,“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似乎在电话里能听到他拍胸脯的声音,“我是说,我,我保密工作做得不好,我……”
“别人知道了?”这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把个自杀的事情早早就搞得满城风雨,那像话吗?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小说题目:《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是谁知道了,你怎么能……”
“是,是林大石。”我听到王艾一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慎说走了嘴,他便也想参加进来,在这都磨我一天半宿了……”王艾一的话没说完,电话就被另一个抢了过去。“刁斗老弟,我是林大石,咱们见过。可能你对我不太了解,我是艾一的铁哥们儿,我想做你的团员——艾一说这事是你负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林大石也不需要我回答。“咱们见见行吗刁斗,我虚长你几岁,算你给我个面子。我一直想跟你谈谈,可艾一不让,现在反正咱们也算接上头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答应。我与林大石只有泛泛的交往,知道他这人少年得志后一直命途多蹇。林大石中学时代就开始了小说创作,最辉煌的成绩是在他中学时代使用的语文课本里,曾收有他写作的一篇微型小说。多年以来,他坚持师法契诃夫和鲁迅,把自己的创作目标异常执拗地指向严肃小说的写作,对于报告文学通俗小说专栏随笔那些更容易换来薄名浮利的写作样式,他一概敬而远之。可不知因为什么,在他那里,付出与收获恰成反比。多年里,他写的东西给我的感觉,几乎全是那种人云亦云的大路货,肤浅而且陈旧。但林大石却有一股锲而不舍的顽强精神,平均日工作时间总是十小时以上。他离了妻女,辞了工作,每月只靠两个弟弟的施舍活命。有一次王艾一跟我提到他时,即兴地把他描写成了卡赞扎基斯笔下的宗教人物,“连模样都是《基督的最后诱惑》里的基督。”真没想到,居然基督也来与我们相伴了。
王艾一领着林大石来到我家时,我刚把“作家自杀团”的注意事项行动方案和结果预测整理成文。王艾一像个办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闷头抽烟,林大石则满脸激动语无伦次地向我倾述衷肠。“刁斗老弟呀,我可是实心实意的想杀身成仁的。对于一个江郎才尽的作家来说,与其平庸下去,莫若自行消失,这是我久已有之的想法。可以前呢,只能在自己的大脑中闪现那自绝的念头,毕竟单枪匹马的太孤了点。这回好了,你做了件好事,让我和艾一这样的人都跟找到了组织似的。我现在是水流大海,叶落归根,你可不能把我拒之门外呀!”
说实在的,我不希望林大石参与进来,是考虑我们团体不能失了水准。可现在事已至此了,我也无可奈何。“大石这事是这样,还有几个伙伴我也得和他们商量一下。”
“那咱们现在就给那几个伙伴挂电话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你还是别太急于……”可不急也得急了,我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红红紫紫色彩斑斓的女人和江河水一齐走了进来。结果只是这么眨眼的工夫,我们的组织就得到了扩大。原来江河水那边也给走露了风声。
“嘿,果子,你怎么来了?真是稀客。”我惊讶地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江河水,忙给王艾一和林大石一一介绍。
江河水扭扭捏捏地一脸窘相,果子则冷眼寒眉地盯得我心虚。
“怎么了果子,我的哪个女朋友又去找你麻烦了?”结婚以前我有过两个女朋友,那两个女朋友都曾怀疑过我和果子关系暖昧,并且都曾经去找果子吵过闹过。我想我能和我现在的老婆结成美满婚姻,没准跟她能与果子交成朋友大有关系呢。
“我不是来跟你开玩笑的。”果子拒绝了江河水递给她的香烟,一字一顿有条不紊地冲着我说话,动作声音全都带了股以前没有过的沉着稳重。“是这么回事,江河水把你们的事情对我说了,我很感兴趣。我来找你,是厚着脸皮想参加你的‘自杀团’,大概是给你添麻烦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接纳。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我自信我还不是一个拿不出手的诗人。”也真是女大十八变了,久不见面,果子身上居然散射出一种成熟女人的独特魅力。这的确让我始料不及,我以为果子只能水远是一个落拓不羁的放浪女孩呢。“我给你半天的时间研究考虑。不过如果你不接纳我的话,我会再拉起一个‘自杀二团’与你分庭抗礼。即使我不能把钻子变成我的后台老板,至少我会把江河水拉走。”她扭过头去对着一脸尴尬的江河水说:“走,找个地方喝酒去。”
“别别果子,你这是干嘛?”我狠狠地瞪了江河水一眼,把果子按坐在我坐过的椅子上。
现在想来,没找果子问问她是否参加“作家自杀团”也许是我的大意。以前果子和我交往的时候,多次流露过厌世的念头。在大学时,果子低我一届,四年级时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刚刚毕业就获得了迄今国内唯一的一次全国青年诗人奖。果子为人嫉恶如仇,敢爱敢恨,不管别人夸她真实坦率还是骂她妖妇荡女,她总是我行我素地照样制造出种种惊天动地的故事来。有趣的是果子这个笔名还是我建议她用的呢。那时候还是在大学的文学社里,有一天我俩喝酒时提到了一个诗歌编辑,她忽然大笑然后大骂起来。
她说她上回失恋时写了一组叫《永世情人》的爱情诗拿给那个编辑看,可那编辑看诗看得草率看果子的脸蛋身体却一丝不苟。“你这诗写得的确很好。”编辑说。
“我对我的诗非常自信。”果子说。
编辑又说:“可你的人似乎也更好。”
果子回答:“我对我的人当然更自信。”
于是编辑的喉咙开始了干燥,他把烟点着然后掐灭掐灭再重新点着。良久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趋步上前,一边伸手去摸果子一边挤出满脸的微笑说他喜欢果子。果子没做出拒绝的表示,刚刚失恋的果子大概也感觉到了某种需要,况且这位中年编辑的爱情表演十分迷人。当然果子向来是与众不同的,她不会像别的姑娘那么忸怩作态,所以到后来她变得有点反客为主了。可正当果子开始了主动的迎合时,编辑却蓦然地中止了他奔突的欲望。
“不,不了……”
“唔?”
“这样就挺好,我吃果子就行了。”
“吃果子?为什么?”
“我,我是党员呀,我怎么敢乱搞两性……”
结果这个诗歌编辑在帮助果子系衣扣抻衣襟的时候,告诉果子写诗也应该深入生活,并且建议果子大学毕业以后去支援边疆。
果子把这个故事讲完以后,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吃果子。我问果子那个家伙要吃什么果子,果子就笑弯了腰地对我大喊大叫:就是乳房呀!我的脸不觉红了起来。在两性问题上,我是个虚伪的男人。我一直喜欢果子,可是又惧怕果子,所以至今我们也未能成为情人。但果子乳房的坚挺饱满和优美,则有目共睹,它们也早已让我垂诞三尺。于是当时我借着酒劲紧盯着果子的乳房说:“它们是你身上的尤物,你该为它们感到自豪。那个家伙行径委琐,可却提供了一种选择,我看你索性就用个果子的笔名来赞美自己得了。”
果子想了想说:“行,果子应该是水果的统称,我喜欢水果,鲜嫩甜美的。我以后就叫果子了。不过只跟你的建议有关,跟那个家伙无关。”
我这时重又注意到了果子的胸脯,它们耸起的曲线优美流畅。我情不自禁地说:“果子我说你还是别这么冲动。你这么好的姑娘,永生才对,我可不忍心……”
果子不依不饶地说:“别忘了是你替我与普拉斯找到的共同点。”
我又无话可说了。
“是这样刁斗,”在我的注视下,江河水的表情居然也严肃了起来,“我和果子已经商量好了,自杀的同时,我们将宣布我们的结婚。”
这再一次使我不知所措。我重又去看已经开始微笑的果子。“是这么决定的。”
我在他们四个人的目光中变得垂头丧气了。我强打起精神,苦着脸看了看王艾一和林大石。“你们觉得怎么样?”
“写诗的人,浪漫。”王艾一说。
“好!”林大石说。林大石知道我已把他看成了同党。
第四章
因为父亲是个一辈子从事出版工作的老编辑,所以我从小就对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职业充满了敬意。大学毕业以后,我也当上了文学编辑,便更是时时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充盈身心。每当我从自然来稿里发现一篇情感鲜活而又基本功扎实的好稿子,每当我费尽唇舌地组织到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名家高手写出的妙文精品,我总会像中了大彩一样欣喜若狂。可如今面对我书房里五大堆小山一样的小说和诗歌,我却心痛欲碎,不知是该喜该忧。粗粗地把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果子和林大石给我送来的这批作品整理一下,我发现,这里边的部分作品,的确是一些相当有价值的东西;一旦把它们集中发表出去,中国文坛必将会发生一次美丽而悲壮的大地震,这是多么鼓舞人心呀。可是他们这些优秀的小说家和诗人,他们这些为了艺术为了文学而舍身成仁的殉道者,他们这些本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去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的人们,却要在一场美丽而悲壮的地震中结束自己的创作生命,这又是多么残酷呀!我再一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思想矛盾之中。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当我身边寂无人息,当我长久伏案泪水涟涟时,我总是会恶狼一样放声长嗥:“干什么呀?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呀……”马克斯·勃洛德是把卡夫卡决定要毁掉的文搞保留下来,而我则是让有可能在将来被分娩出来的文稿胎死腹中一连同分娩者一并夭折。
我去找钻子,只是我不知道我应该跟他谈些什么。
钻子答应给我们的拨款,有这样几笔:第一次两万元钱的交际费,主要用于我在选人时和选好后的一些餐饮交通开销以及最后的一次大型招待会;第二次十五万元钱的出版费,主要用于自杀团成员作品的出版;第三次五万元钱的宣传费,主要用于他们死后找报纸发消息找理论家写文章时为那些人提供方便;第四次五万元钱的答谢费,钻子说这笔钱可以不告诉别人,因为这只是给我个人的操心补助。我当然把钻子答应的四笔拨款如数全跟大伙一一交待了,如果在这祥的事情上我还要想到捞上一把,那我真是猪狗不如了。现在前两笔钱已经到位,第三笔钱近日也将拨过来,第四笔在端午节前一周送来。我征求他们五个的意见,问总共二十七万我们是否接受。他们的态度都很淡然,说一切全权由我决定,“我们已经是死人了,还会为钱多钱少的斤斤计较吗?”我拨了钻子的寻呼号码,等了好久才等到他回音。“你等急了吧刁斗?非常抱歉。”我觉得钻子今天有点兴奋,电话里的声音比往日亮堂。“没办法,刚才我正和副市长还有几个局的局长研究开发苏家屯的事儿呢,我总不能当着他们面跟你谈自杀吧。现在我的车刚出市政府大院。”
“我们见见好吗?”
“你在家等着,我接你去,咱们去‘霸皇’。”
“别,别把你的车开我们家门口来,我担心你那车会引来强盗。我自己去‘霸皇’,我有自行车。”
“那好吧,我还在‘双子座’那间。”
骑在我那辆破自行车上,我紧张地设计着与钻子谈话的内容。我想应该利用他今天上佳的情绪,争取使他能良心复苏怜悯再生。也许这看起来如同是讨价还价,可是出任我这样一种角色,我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要对钻子说的是:第一,让他们几个不死行不行,活生生的几个作家正是在生活和创作都处于最佳的时期忽然死掉,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第二,如果一定得死,至少应该把行动的时间再推迟一下,推到年底,推到圣诞节时如何;第三,应该追加三万块钱,凑个三十万元的整数,似乎也好听一点。
我来到“霸皇”门口,看到钻子那辆黑色的“卡迪拉克”十分显眼。好像是为了赌气,我把自己的自行车就停在了卡迪拉克的边上。一个身披锻带高大英武的小伙子从大门口走了过来,他对我温和的批评使得我无言以对。我知道我太孩子气了,便对那个小伙子说了句对不起。我钻进“霸皇”的“双子座”时,看到钻子正在听一个姑娘静静地说话。我一屁股坐在他们的对面,钻子只对我点了一下头又示意姑娘往下说。
“……也就是这些了。不管你是否能够帮我一把,我把这些话对你说了,心里边也就净了……”在“双子座”里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那个有些激动的姑娘气质高雅,身材和脸蛋全都美丽动人。
“你叫——什么来着?”
“徐冰。”
“对,徐冰,你看我这臭记性。这样吧徐冰,尽管我对你没做任何调查了解,但我相信你。我也相信在张集的地面上,不光你不敢骗我,也没有任何人敢骗我。你明天八点半到我办公室,带上关于你的所有材料,我录用你了。”
“谢谢,谢谢你。”那个叫徐冰的姑娘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介绍一下。”钻子这才转过头来笑望着我,“徐冰,我的海外部主任,英语口语比我还好,据说还精通日语和德语。”我知道钻子英语十分出色,他能赞扬一个人的英语,那说明这个人的英语的确不错。“刁斗,作家,我的大学同学和朋友。”
徐冰礼貌地站起来和我握手时,我一边点头应酬一边不解地看着钻子,觉得这家伙像个演员。服务员端来酒菜后,徐冰站起来要走,钻子很得体地对她说因为今天和我有点私事要谈一谈,所以就不留她了。“真是遗憾徐小姐,我是真希望你这么美丽的小姐能呆在我身边的。”
徐冰十分坦然地说,“以后我成了你的部下,这种机会恐怕不会少吧?”
“徐小姐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钻子似乎忽然羞涩起来。“除非工作确实需要,我从不和我的下属、尤其是女下属打成一片。以后时间长了,你没准会为我的公事公办和冷酷无情而感到给我工作是一个错误呢。”
徐冰离开之后,我讽刺钻了道:“你好像还很纯洁吗?”
钻子不屑地笑了一下,“你用你的有色眼镜看我,不会理解我的。可这徐冰理解我,她与我素不相识,可知道我惜才如命,所以她来投奔我。”
“没准她是个和你一样的魔鬼。”
“不像。不过即使她是魔鬼,她那出色的外语对我的事业也是有用的。而且我自信她再魔也魔不过我。”
“你们以前一点也不认识?”
“素不相识,就是她从报上看到了我的事迹才来贸然找我的。冲这一点,我也要她。她说她因为被误判向外国人出卖经济情报,蹲了五年监狱。”
“好嘛,这回你床上就什么货色都齐全了。”
“别这么只到肚脐下边去看我的能耐。告诉你吧,我的事业兴旺发达,就在于我能公私分明、知人善任。我的观点是,陪我睡觉的女人是掏我的钱袋,给我干活的女人是填我的钱袋。我永远不会只用一个标准衡量女人的。”
“那又能给你干活又能陪你快活不是更好吗。”
“no,那只能是你们文人的浪漫。”
我的话题不大好开口,可是酒足饭饱了,我不能不说了。今天钻子的情绪确实上佳,而且似乎也真的复苏了一点良心再生了一点怜悯。可惜他那绝无仅有的一点良心和怜悯都被先我一步找到他的不速之客徐冰小姐给承接过去了,到我这里,一切又都一如既往了。但对我的三点意见,钻子倒是始终耐心地听着,而且听完之后还沉思了良久。我知道我没法不佩服钻子这家伙,他之所以可以攥大钱、成大事,是因为天然的他就有那么股王者相。
“我说刁斗钻子的脸上没有表情,”说出话来慢条斯理。“我以前还真没算过总数是多少钱,经你这么一算,我想二十七万真的不少了。可是你既然提了出来,咱就凑个整,再加三万。别的呢,我的意见你最好还是别再提了,说好的事了,动来动去的,真是随了你们文人的脾性。另外,自杀的方法嘛,也就按我的意见吧……”钻子站起身来,去拿自己的皮包。
“钻子你最好再想想……”
钻子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可听了我的话忽然站住,素无表情的脸上挂出了令人作呕的流氓无赖相。“我还真想知道知道,最近他们怎么样,情绪如何?想想将来能出多么大的名都难以估计,他们就偷着乐去吧。”
“钻子你不能这样讲话,这是亵渎他们,太不道德了。他们选择自杀不是为了出名出书,他们为了艺术舍身成仁,是一种精神的……”我还在不甘罢休地努力寻找能够汀动钻子的美好语言。
“刁斗你不用拣好听的说了,就是那么回事,我懂。每个人的价值观念不同,自然对于轻重的权衡标准也不同。作家吗,就是图个出名,而名是通过作品体现的,与名相比,钱甚至命,也就是次要的了。现在呢,就是周瑜打黄盖,没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如果他们不是为了出书出名,他们只是灵魂破碎精神空虚悲观厌世看破红尘,干嘛非要成帮结伙大轰大隆地去死,不是凡心不泯吗。”
“钻子你他妈太尖刻太无情了!你把他们引到断头台上,一边去砍他们的脑袋一边还羞辱他们,你算个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承认他们是为中国和世界的文学事业殉葬,我承认他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还不行吗。”钻子拎上皮包转身出门,回过头来又冲我做了个抱歉的手式。我坐在狼藉的杯盘前呼呼牛喘,左右我控制我驾驭我戕害我的钻子,他再一次让我感到了蚀骨的屈辱。
第五章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我身边飘流而去,那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疯狂的速度让我也疯狂。在我看来,现在死亡就如同一张大嘴,正在把我们的“作家自杀团”吞食进去,之所以我们还能看得见唇舌之外的隐隐亮光,是因为这张大嘴还没有合拢起来开始咀嚼。
现在我的五个团员一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林大石和果子,全都准备就绪了。能写的写了,能做的做了,能说的说了,能见的见了。他们几乎是不谋而和地对我说,此时他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紧张与愉快。“想想吧”有一天林大石对我和王艾一说:“很理智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渐渐消弭,有意识地向死亡伸出勾连的手臂,那一种巨大的满足是多么神圣。”我为他们有这样的胸怀感到骄傲。现在最忙的肯定是我了,有些在他们死后宣传所需要的文字材料,如他们的创作情况介绍,关于他们的集体讣告与悼词,甚至他们将集体使用的遗书等等,我都要反复的撰写和修改润色并给钻子过目。因为根据钻子的要求,以上情况我是必须及时向他汇报的。本来,开发郊区苏家屯的事情牵扯了钻子的大部分精力,看他的样子,似乎搞女人都心不在焉了。可只要一说到“作家自杀团”的进展状况,他便能听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而且我发现钻子对“自杀团”的几个人都做过详细的调查,他特别爱引我谈他们几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比如金钟的目中无人,比如果子对王艾一和林大石的不屑一顾,比如金钟和江河水在一次抽友聚会上为一个女人的喋血舞厅,比如林大石传播过有些人对金钟性无能的无聊猜测后受到金钟当众的斥骂羞侮……每当钻子说起这些时,目光中都会闪射出几许轻蔑的快意。
“说这些有意思吗?”我现在作为钻子的帮凶和同谋,唯一能做到的只是适时地打断他的话头。我觉得钻子向来并不是个委琐下作的男人,他狠毒、邪恶、霸道,但他绝不鸡鸣狗盗。
“有意思有意思。这么几个人,他们能愿意死在一块,你能说这不够好玩吗?”钻子的嘴脸如同猥亵幼女,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钻子会把那副可耻的流氓无赖相频频暴露。
“钻子我有点瞧不起你,别表现的太明显了好不好。”尽管掩耳盗铃已经使我产生了痛苦,可我对钻子讲话时依然显得底气不足,我也开始瞧不起我自己了。“你无需嘲笑他们,矛盾重重的他们能够聚集在死亡的大旗下,这正可以证明他们是一些为了艺术可以捐弃前嫌的宽厚之人。”
“可是骨子里呢?骨子里是什么?”钻子忽然喊叫起来,神经质地把我给他备案的那套打印材料翻得哗哗作响。“这人他妈的我看是没个救了,一点真的也没有了。所谓为了信仰舍身赴死的,我敢肯定,只有一个刘胡兰是真的。你说为什么?我想呀,因为她只有十五岁。”
“你想说什么钻子?”
“我能说出什么至理名言来。我只想告诉你,把这社会整成这种样子的,除了我,也有你。”
钻子的阴阳怪气,让我心里边发悸。每次离开钻子,我都要尽力把他大放出来的厥词从耳朵里边清洗出去。就这么忍气吞声而又忍辱负重地,我终于接到了钻子转来的最后一笔钱款。于是找了一个礼拜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把“自杀团”的五个人扰到了一起,向他们通报了一应情况。看得出来,他们都有点心事重重,这让我感到了隐隐的不安。我字斟句酌地说:“这是端午节前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了,我很难过。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清楚,尽管我们的肉体很快就要完结、毁弃、湮灭了,像一怀土,像一束阳光,可我们的艺术生命却要长存于天地间。我们的血肉和情感所凝成的艺术作品,必然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流传下去,成为后人最为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我们的壮烈之死便是凤凰涅槃似的壮美永生”就像党支部书记动员要求进步的战士去堵枪眼滚地雷一样,我越说越激动,我感到未来的图景正在我眼前美丽地幻化着。我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一样激昂振奋,可他们的回应却有点像礼貌的应酬缥缥渺渺。这时我才渐渐醒悟,当一个人一旦把自己赴死的护照攥在手里时,他(她)的感觉思想甚至行为表情都会呈现出某种匪夷所思的巨大变化来。
我此时的感觉,就如同死期将近的是我。
第六章
农历五月初五这天傍晚,多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街旁的行道树在滞浊的晚风里迟缓地摇晃着。我们一行七人,心事重重地向钻子为我们定好的“霸皇酒店”走去。
本来一向钻子是只与我单线联系的,他不想介入过多,他谨慎的习性与生俱来,比如今晚这个最后的晚餐吧,按计划,他将只是作为普通的朋友出现在席间,必须到了深夜的晚餐之后,他才将与这个他一手遥控的“作家自杀团”做一次唯一的接触。可是前几天我跑了好几个大酒店,却无论如何也订不到一个可盛五十左右人的雅致冷餐厅。刚去联系时我总能碰到高规格的欢迎,可一听说我们是一帮作家记者文化人,立刻就被人家拒之门外。我精心设计的那些懵人的点子和荒唐理由,全派不上用场。后来我去找钻子,把我四处碰壁的情况跟他说了,让他破例做一次工作。钻子又现出他那种惯常的冷笑斜睨着我,“你说你们这帮文化人,上馆子给人送钱去人家都不敢收了,惨不惨哪!”见我莫名其妙,钻子提醒我说,这端午节恰好和六·四的几周年差不了几天,人家酒店是怕我们闹事。我这才恍然大悟,连续几年不谈国事了,居然把一九八九年的事情也忘了个精光。这么一想我心中不由又是一沉,那么大个事在人们心里都可以说忘就忘,我们的“作家自杀团”,到底能水生多久呢?我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钻子既然帮忙找了酒店,他也良心发现,说傍晚派个面包车来接我们。可我们没同意,我们都想在生活多年的张集城里再多走走。这样钻子竟在我们从我家出发之前,专门赶来陪我们一齐穿过张集前往“霸皇”。
这是一个相对单纯的冷餐晚会,与其他同类型的聚会相比,没邀那些唱歌的跳舞的说相声的演小品的和脱光了膀子走模特步的,肃静了不少。餐厅很大,设置典雅,柔和的灯光和优美的钢琴曲使人有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在餐厅两壁靠墙的长桌上,二十种冷盘菜肴分成四个梯次,供人随意选用;在门口旁边的大柜架上,摆满了雕花的盘碗匙勺叉筷酒杯。客人们正在陆续进来,都是我们经过精心选择的,我们不希望许多让人不快的人物出现在这个场合。他们有的与“作家自杀团”的成员们都认识,有的则只熟悉个别人,但每个人收到的都是五人集体签名的请柬。他们对这个晚会全都不甚了了,进屋之后,顾不上寒暄问候便互相打探缘由,抓住他们五个人问长问短。但他们五个人只能让所有来客的疑惑都始终如一地持续下去。
六点整,由我主持的冷餐晚会宣布开始了。我倒满了一杯啤酒,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几十位来宾,再看看我的五位朋友,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时钻子贴上了我的身边,好像不经意地路过一样,他低声说:“再问他们一遍,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的。”
我的内心十分矛盾,我也不希望他们再坚持下去了。可是如果就这样结束了,我又觉得有一点遗憾。我低声对他们五个重复了钻子的话,他们互相看了一下,都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沉默几乎把我压倒了,我才听金钟说:“快点吧,还啰嗦什么!”我又看了看别人,别人也都冲我点头。我看出他们也有些不耐烦了。我重又端起酒杯,缓缓地亮开了嗓门:
“各位,各位女士先生,各位朋友,晚上好。今天,在这个诗人屈原投江自尽的日子,大家来参加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林大石、果子他们五人联手搞的冷餐晚会,我想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都是他们的朋友。当然我与他们五位都非常熟,而大家有的只认识他们中的个别人。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大家,他们是几位真正的小说家和诗人,他们是真正为艺术、为事业而敢于舍弃一切、敢于承担一切的无畏的英雄。现在,我受他们五位之托,来主持这个晚会。首先呢,我想依我的感觉,先把他们逐个的给大家再介绍一遍。”
我的介绍不是单纯自然背景的复述和创作经历的流水帐,我的介绍饱含了我个人对他们每一位视点不一的心灵体察和精神感悟,如同一篇篇关于苦难、关于迷惘、关于追求、关于信仰、关于爱与恨、关于生与死的充分主观情绪化了的优美散文。我知道,我的介绍不光能感染与会的朋友,也能感染我的五位传主。因为我看到所有在场的人全都激动不已。
接着大家开始吃喝,满心疑惑的人们重又交头接耳起来。我不能允许他们这样不停地探问下去,我把晚会又推向了第二个高潮,我宣布江河水与果子的结婚典礼开始举行。人们又是一阵喧哗,兴味十足地看着江河水与果子站到大厅的中央。江河水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竟有些拘束羞涩,和果子挽臂站在一起,神色间都溢出了骄傲和满足。果子穿一条洁白的纱质连衣裙。依偎在江河水的臂弯里,亭亭玉立,顾盼生辉,的确像个光采照人的新娘子。望着他们,大家一齐站起身来,使劲鼓掌。
果子脉脉含情地看着江河水,江河水动作僵硬地冲大家做揖鞠躬。“谢谢了,谢谢了,我和果午谢谢诸位,谢谢诸位前来为我们的婚礼增光添色。”江河水把被果子紧挽着的一条胳膊抽出来,环绕着果子的肩头把果子揽在了胸前。“尽管请柬上没提我和果子今天结婚的事,但这是早已排定了的项目。在我和果子恋爱的几个月时间里,我们都感到了巨大的幸福。以我们的本意,我们都不主张把爱情与婚姻搅到一块,可因为今天情况有点特殊,所以我们不走通常的结婚程序一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去街道登记。我们只以我们的心和你们的眼作为我们婚礼的证言,今天就是我们法定结合的日子了。”把话说完,江河水已经不再紧张拘束,他侧身搂过果子,两人久久亲吻。人们再次的欢呼鼓掌,举杯祝福;江河水和果子挨桌走过,为每一个人敬酒点烟发送喜糖。与此同时,舞曲悠扬,彩灯闪烁,大伙簇拥着江河水和果子翩翩起舞。
冷餐会的最后,我宣布五个人中的老大哥王艾一代表他们说几句话。王艾一首先和其他五位伙伴一一握手,然后对众人拱手抱拳:“我不啰嗦,只说一句。请诸位亲爱的朋友记住我们,因为我们爱你!”我看到王艾一的眼里闪动着泪花,“自杀团”的其他四位成员也垂下了眼睑。这是一个悲壮的时刻,所有这一切,都毫无遗漏地被我从电视台请来的一位朋友收入了摄像机镜头最后,在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旋律中,冷餐会结束了,似有所悟的各路朋友对我们开始了更加强烈的围追堵截和纠缠不休。我对相关的问题很好回答,我说他们委托我这么干我只能这么干,其他情况我一概不知。而他们五个人则要赔着笑脸反复解释,当然口径都是事先统一过的:“过几天听消息吧,现在无可奉告。”
离开“霸皇酒店”,已经夜阑人静了,天上的阴霾正在散去,几点若有若无的星光孱弱地闪烁着。他们几个人在黑夜的遮蔽下,做完了在他们的有生之时里将会与别的活人们发生关系的最后一件事情一把写好的数份遗书一并投进了“霸皇”门外的绿色邮筒。然后,为了躲避众人,我们分别坐上出租车向市郊的一片住宅小区驶去,只有江河水和果子走另外的路线去我家了。事先我已嘱咐过妻子,把我家收拾成一个简易新房,新换的粉红色窗帘和贴在床头上的鸳鸯戏水的民间剪纸,都是按江河水和果子的要求准备的。妻子收拾好房间早就回娘家住去了,我家将成为一对新人可以共同生活两个小时的洞房。
我们来到的这个地方,是以金钟名义租赁的一个封闭单间,以前只有我和钻子来过。这间屋子,崭新而空旷,除了地面上铺了一大块红色的丙纶地毯外,别无长物。朝南的墙上,是一面经过加工的、根本就无法打开的死窗;而走廊和室内的两扇门,也都经过了特殊处理,只能从外边开锁进来,但无法从里边开锁出去。
在贴近厨房的那面墙上,被钻了一个极细的眼孔,一根钢管严严实实地从眼孔里探出头来。谁都知道,钢管的另一头连接了煤气管道,如果把煤气拧开之后回到屋里再把门关上,那么屋里的人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在红色的地毯上饱吸那致命的一氧化碳。
最后的时刻正在逼压而来,我们或站或坐在这间囚笼般的房子里,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令人窒息。看来最为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真正能击碎我们生存信念的,竟是死亡的气氛。我们所有的人都一言不发,也不对视,脸上的表情仿佛已经提前死去了。我们的呼吸终于不再均匀,尽管每个人都是努力克制的,可如鼓的心跳声还是震聋发聩。只有钻子例外。钻子如同一个局外之人,对近在咫尺的死亡视而不见。他表情和缓,面带微笑,盘腿坐在簇新的地毯上,用红红的烟头一下一下地烧灼着红红的地毯。地毯经过烟头的烤烫,印上了一个个黑色的焦痕,黑色的焦痕吱吱叫着,冒出淡淡的青烟,发出难闻的气味。
终于是金钟忍不住了,“我说兄弟,别烧了好不好,这味难闻。”钻子抬头笑出了声音。他细长的手指捻动着烟头,好像是在捻动着一根脆弱的脖颈。“这算什么,一会儿的味道,大概比这还难闻。”
“那东西无色无臭。”
“可你们心里色香味俱全。”
“你他妈的奚落我们!”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行了行了。”我和王艾一制止了他们。
金钟默默地走到封闭完好的南窗跟前,仔仔细细地东瞧西看。他慢慢地把右手伸向窗框,在一个个够得着的地方寻觅似的摸索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手停住了,他望着手指停住的地方呆呆发愣。忽然,他的右手使劲一拉,藏匿在他手掌下面的一个锋利尖角立刻把他右手的中指肚划了个口子。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沿着他举起的手臂向下流淌。金钟快步离开窗前,来到东墙边,以手触墙,在洁白的墙壁上幅度很大地书写起来。白墙红字,醒目异常,那六个大字就如同六具残躯,歪歪扭扭的。“法西斯毒气室”,我读出了声音。“法一西一斯一毒一气一室一”屋里的人都读出了声音。我急忙上前把金钟拉到水池子旁去,洗掉血水,捏住手腕,用手绢给他包扎了一下。钻子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你这是干嘛,你这是干嘛……”金钟什么也不说,背告西墙坐在地毯上端详他写在东墙上的六个血字。
差十五分钟十二点时,江河水和果子回来了。他们看上去有点疲惫,但脸上的表情是义无反顾。“给你钥匙。”江河水把我家的钥匙递给我,站在金钟身边,和他一起打量着墙上的六个血字。“你这指书水平实在一般。”
“这鬼地方搞得够瘆人的。”果子怕冷似的缩了缩肩膀,“钻子你他妈的可真缺德。”好像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果子就敢对钻子骂骂咧咧的。“第一你不信任我们,搞得万无一失,就好像我们还舍不得死、还愿意在这个世界上与你这样的人为伍似的;第二你为什么不把这里搞得美一点呢,我们可不是战犯囚徒,我们是一生以追求美为己任的人……”她看到钻子想说什么,挥手拦了一下,“你别想把责任往刁斗身上推,我敢说这十足的就是你的为人,就是你的主意……”
钻子这时不无讨好地笑了出来,“实在对不起了亲爱的小姐,你提的问题都对,这怪我考虑不周。以后吧,以后我一定格外注意。”说着钻子抬腕看了眼手表,脸上的表情一扫而光。“各位,时间到了,可以了吗?”
没人说话,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套句俗话有点像大战的前夕。我忽然一下子哭了起来,抑制不住地大喊大叫:“不干了不干了,不能这样……钻子我把钱全还给你,咱们不能这么发疯……不干了,不干了!”
“刁斗,你怎么了刁斗!”王艾一肌肉发达的双臂死死地挟住了我。“已经打定主意的事了,怎么能出尔反尔。”
金钟也说:“刁斗,别跟娘们似的,止住哭声。”说完我他又转向钻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有俩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们可不比你傻,都看得明白。我们之所以跟你合作了这么千,也算是反过来耍耍你了……”
江河水和果子旁若无人地搂抱在一起久久亲吻,林大石一声不吭地坐在墙角。我泪水满面地和每个人握手拥抱告别,我能看到写在他们脸上的复杂表情触目惊心。这时钻子已经站到了门口,他一手把我拉了过去,一手抓紧下面的金属门栓。“我最后再问一遍,谁不想干现在还来得及。”我听到钻子平静的声音尖锐而绵长。
“不——”忽然,一声长晡从屋里响起,随之林大石冲了出来。本来我和钻子的身体已堵死了房门,可骨瘦如柴的林大石不知哪来了一股强大的冲力,居然撞过我和钻子身体间的缝隙,向楼下跑去。我想转身出去追赶,可钻子伸手把我拦住了。“我去。”说完他转身再看屋里,“他们谁和我一块去追他?”
屋里的几个人一齐喊了起来:“你他妈的快去找他!”
“这么说你们几位是铁了心了。”钻子转身向外走去,同时把一封信塞到了我的手中,“给他们念念这个,我走了。”
这时的时间是差两分十二点,我们原来计划开煤气栓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果子说:“刁斗你走吧,我们会把一切都做得很好的。”
我说:“钻子留了封信,不知他搞的什么鬼把戏,我先把它念给你们。”我撕开信封,抽出信纸,颤颤微微地读出声来:“各位朋友,自杀的游戏到此结束了,现在我宣布剧终落幕。我为游戏所拿出的费用,都在刁斗名下,你们用它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与你们合作的这一段时间我很愉快,但愿以后再有情致时,我们再玩点更有趣更刺激的游戏。谢谢各位。祝各位珍惜生命,创作丰收。”
我们全都死人一样呆若木鸡。
尾声
“刁斗,刁斗,哪位叫刁斗?”还不等我们喜出来怒出来骂出来喊出来哭出来吼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破门而入了。我把他堵在门口,问他有什么事情。他十分歉疚地冲我一笑。“那就是你了,我好像看到过你和我们老总在一起。”原来他是钻子的人。“我是开面包车的,我们老总让我把你们送走一按照刁师傅的要求送走。对了,刚才我们老总让我跟你说一声,他先和一个人去医院了。”
我们面面相觑,为林大石松了口气。
“我们等一会儿再走,你先回去吧,我们自己一”王艾一站出来开口了。
“那不行,那我们老板还不……”我没法交待。刁师傅你看咱们“好了,咱们走。”我说完带头往外走去。事已至此,没必要硬撑着了,反正我们得赶紧离开这“法西斯毒气室”,离开这可怕的梦魇和屈辱的泥淖。当然,我们几个人不能分开,也不想分开,我想现在唯一应该做的是找个地方喝它个一醉方休,骂它个痛快淋漓。而那个地方,应该使人感到安慰和轻松,那个地方,只能是我家。
可是我家有人。我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妻子就跑出来打开了房门。我很奇怪,妻子今晚是不应该在家的。
“怎么回来了?”
“是他们把我找回来的。”妻子的声音还算平静。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三个英武的警察站在我家的房间中央。他们已经看见我了,他们也看见了我身后的四个人。但他们没有像如临大敌那么躁动不安,他们和蔼的表情和声音没有使我慌乱或者紧张。他们像主人那样把我们让进了屋里。
“你是刁斗吗?”
“对。”
“这几位就分别是……唔,好像还缺人吗?”
“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有。我们接到了你牵头成立非法组织的举报,我们需要调查了解和你的陈述说明。”
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我和我那“作家自杀团”的成员们还能说什么呢。谁都可以想像,我的这篇小说不是写于我家那个安宁而且温馨的书房,而是成稿于另一个铁窗紧闭钢门严锁的地方。相关部门需要我的陈述说明,我只能呈上这样一篇但愿还算详尽的东西。当然了,一稿两用也算不糟踏材料,所以我又把这篇东西加了个题目寄给了现在捧在读者朋友手中的这本刊物。同时我给出版这本刊物的编辑部还写了个附言。我说大概钴子赞助岳平的那两千元钱早就被岳平花个精光了,而我和王艾一、金钟、江河水、林大石和果子,毕竟有钻子给的大笔游戏出场费可供长期挥霍,所以这篇小说发表以后,稿酬请径直寄给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