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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上升 第一章 延续

父亲咽气的时候,我没在他身旁。本来我是可以在他身旁的。那些天,他的症状明显不好,我跟单位请了假,天天守在家里护理他。可是那天上午晓晴让我去一趟,她说她丈夫带孩子回老家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想机会的确难得。已经挺长时间,我没和晓晴在一起了。没有晓晴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我没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可我是个35岁的健康男人,已经鳏居三年。这谁都能够想像得到,对我来说,女人该是多么重要。况且这天我还要告诉晓晴一件事情。我就去了晓晴家。结果恰巧是我在晓晴家寻欢作乐的那个时候,父亲咽气了。

没能守候到父亲的最后一刻,这让我愧疚不已;而更让我感到追悔莫及的,是我使一个8岁的孩子从始至终地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过程。当我回到家里,面对同样僵硬着的父亲和儿子时,我知道我的罪孽已无法洗刷。

父亲大概已经死了一会儿了。他活着时那张蜡黄蜡黄的脸,这时泛着铁青铁青的颜色,并且瘦小的身体看上去也更加瘦小。父亲的眼睛圆圆地睁着,正好朝着门口我进来的方向。阿斗坐在爷爷床旁的沙发上,眼睛也是圆圆地睁着,就像他爷爷那样呆望着门口。这祖孙两人以怪异的造型,共同构成了一座罗丹的雕塑。

“怎么了阿斗?爷爷他怎么了……”我一边喊着一边向屋里冲去。其实并不用冲进屋里,站在门口,我就看明白父亲是怎么回事了。在我双手搬动父亲的身体时,旁边的阿斗一言不发,他的眼睛还望着门口。我想,他是不愿把爷爷死亡的形象留在记忆中呀!我徒劳地呼喊了父亲几声后,流着泪水直起身来,又急忙去面对我那呆若木鸡的儿子。这时的阿斗不仅无声无息,而且他的脸上也没有泪水,我觉得他的神态比父亲还吓人。我哈下腰去,一使劲把他抱了起来,磕磕缂绊地拐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你怎么了阿斗?你说话你哭哇阿斗……”我不停地摇撼着阿斗细瘦的身体。阿斗直直地坐在床上,用麻木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终于一扬手扑进我的怀里,放开音量哭了起来。

“爷爷死了!”阿斗喊着,“爷爷死了!”阿斗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脖子,“爷爷死了……”

这天如果不是星期日,不论晓晴的电话多么十万火急,而我的身体又是多么欲火中烧,我想我也不能应邀而去的。可偏巧这天是星期日,阿斗在家。如果把阿斗换成个别人家8岁的孩子,我同样也会留在家里,我不能放心让他自己在家护理爷爷。可又偏巧阿斗这个8岁的孩子与众不同,他上学之前就敢于独自在家过夜守门儿。所以晓晴挂来电话时,我基本上没怎么犹豫。我对阿斗说,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这个上午由你照顾爷爷吃药喝水大小便。我又说如果中午我没赶回来,现成的饭菜我都摆好在盆里,到时候你从冰箱拿出来放进微波炉一热就得。阿斗对这一切轻车熟路,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也知道,即使他说了什么也等于白说,我并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父亲。这一个上午,我和晓晴过得很好,难免有点乐不思蜀。中午我要回家的时候,晓晴非让我再呆一会儿不可。她提醒我,说我第二回往往更加出色。我就在床上挂了个电话。阿斗说,爷爷今天表现很好,还坐起来自己洗了脸呢。我挺高兴。我忽略了那是回光返照。在和晓睛的第二回时,我果然就有了超水平发挥。我估计,肯定是在我心跳如鼓时,父亲的心脏停止了搏动。

在我少年时代读过的书里,《艳阳天》给我的印象最深。劈头一句:“萧长春死了媳妇,三年还没续弦。”接着说:“一家子人是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我直到三年前还背得出来。当时叶晔离我而去,父亲和我都黯然神伤,连阿斗都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我就顺嘴背起了《艳阳天》,想活跃活跃气氛。我记得,在我来到父亲身边的这么多年里,他摆弄过的小说只有《艳阳天》,后来批宋江时他还摆弄过《水浒》。可父亲听了我把“萧长春”的名字换成我的名字背出来的话,赶紧摇头。他不懂幽默。他与叶晔感情也深。他说:“你别那么咒人,叶晔可没死。”阿斗也说:“我妈没死,我妈就是没死!我妈说她过两天就回来看我。”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发现阿斗变成了大人的。因为阿斗接着又说:“我要是女的就好了。”

阿斗明白,跟上他妈要比跟着我强。那时候阿斗差几个月5岁。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从多大开始对自己的性别发生兴趣的,阿斗是差几个月5岁,就是我和叶晔离婚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发觉阿斗的情绪不大对头。他目光游移,神色冷酷,就像一个被监禁数载的专业囚徒。我把他拉到膝上,拍着他那张少肉的小脸问,“你怎么了,阿斗?”此前我对阿斗不很关心,我有许多我自己的事情。可这时我正和叶晔商量离婚事宜,我知道我不能继续忽略我的父亲角色了。我希望我的儿子生理和心理都能健康发育,我必须学会关心儿子。“是爸爸得罪你了吗?还是妈妈?还是爷爷?”

阿斗一声不吭,扭动着脑袋抗拒我的爱抚,拚刺刀一样牢牢地握着手中的冲锋枪。我觉得,他那直指我心脏的冲锋枪枪管,仿佛正散发着烟火的气味。幸好那枪是假的。我想。我把脸转向正在抽烟的父亲。“他怎么了?爸。”

“不知道,”父亲的目光早就以慈祥为主了。父亲差几年就70岁了。尽管那时候他的癌病还没有发现,可他原本健壮如牛的身体,自从两年以前母亲去世,就已经虚弱下来了,很像一株垂死的枯树。“男孩子嘛,总是有些怪毛病的。”父亲说。

“可你说我是女的!”阿斗在一旁喊了起来,声音很突然,吓我一跳。接着他就开始放声大哭,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

“原来是为这个。”我和父亲同时笑了。

“你们还笑,我不是女的,我就不是女的!……”阿斗愤怒地跺着脚,脸色紫涨得如同蒙了块红布。

我问他:“女的有什么不好吗?”

阿斗拒绝说出理由,或者他根本就不会陈述理由。他只是一个劲地喊他不是女的。

我说:“你当然不是女的,你是堂堂男子汉。咱们家只有妈妈是女的。”

“可爷爷、爷爷说我是女的……”听了我的话,阿斗的哭声小了下去,可他的目光仍然将信将疑地打在父亲身上。

父亲说:“我是逗你玩呢,以后我不说你是女孩儿了。”

阿斗说:“你说你光要男孩儿不要女孩儿,你说我是女孩儿父亲显得不太自然。我的脸色也有点发沉。我想肯定是父亲在试探阿斗,看他是愿意留下来还是跟他妈妈走。”

父亲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尴尬地接上了又一支香烟。

我笑着又一次抱紧了阿斗。“没关系。”我是说给父亲听的。“阿斗,”我告诉儿子,“爷爷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才逗你玩的。正因为你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你有小鸡鸡,爷爷才希望你能一辈了都在他的身边。”

阿斗想了想,看看我又看看父亲,悄悄地把手伸进裤子里摸了摸,表情渐渐和缓下来。这天晚上,上床之后,阿斗忽然从父亲那屋跑到我和叶晔这屋,在我俩的被窝里分别进出了一趟。他迟迟疑疑地在我的裆间(肯定也在叶晔的档间)摸索了一遍,然后站在地上高声宣布说:“嗯,只有妈妈是女的。我和爷爷爸爸都是男的。”说完他趾高气扬地挺着小胸脯走了。

就是在这之后,叶晔离开了我们这三个男人,使我们这一家子也像萧长春他们家一样,只剩下了筷子夹骨头一三条光棍。

其实叶晔很爱阿斗。叶晔同意不带走阿斗,并不是因为她心虚气短。叶晔想要去嫁给别的男人,尽管让我感到痛苦感到耻辱,但我也不会就此以挽留孩子来对她实施要挟。对叶晔与我分手这件事情,在痛苦与耻辱之余,我是这么看的:如果我具有更大的魅力,叶晔就不会背着我去与别人相爱;如果我的魅力仅仅是略逊一筹,即使叶晔对我偶尔背叛,她也不会与我离婚。可是现在对叶晔来说,我肯定已经全无魅力了,所以她经过了内心的百般矛盾后,才说要与我离婚,还坦白地告诉了我她与那个等着娶她的男人已经来往一年了。事已至此,我能说什么呢?叶晔是那么喜欢阿斗,她冒着放弃阿斗的风险与我离婚,可见她已经义无反顾。但叶晔在同意不带走阿斗这个问题上,我认为这充分证明了她的通情达理,因为她更明白,阿斗对于我父亲意味了什么。她私下里曾对我说,她随时都欢迎我把阿斗给她送去。可是当着阿斗的面,她和父亲却统一成相同的口径。“如果你是女的,你就应该跟妈妈。”他们这样告诉阿斗,“可你是男的,所以你必须跟爸爸和爷爷。”我清楚这事只能是这么个样子,我便沉默着听任他们唬弄阿斗。

在我们这四个人里,有三个人都倾向阿斗应该跟他妈妈,而且这无疑也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们都必须依从父亲。我们无法去考虑孩子身心的发育,我们考虑的只能是对老人晚年的慰藉。当阿斗说完他“是女的就好了”时,父亲失望地躲了出去。我想父亲可真的是老了,如果倒退回去一些年月,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首先他不会耍赖皮似的去纠缠一个孩子的归属问题,其次是他不能允许家中有人对他的意志表示违拗。而一旦有人违拗了他,即使那只是一个还差几个月才到5岁的孩子,他也会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的。“你滚!你现在就滚到你妈身边去!”倒退回去一些年月,这样去回答阿斗才是父亲的典型风格。可是现在父亲只是失望地躲了出去。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搞清楚我是个男孩子的,反正我从来也没有在父亲的裆间摸索过以证实我的性别。甚至在我整个童年时代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父亲的概念。那时候父亲是个矮个子军人,身体精壮结实,目光锋锐冷酷。当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他的影像时,我的脑瓜顶已经齐到了他的耳朵。我记得从我开始跟他接触起我就是一个能够独立思考问题的成熟的孩子了,而从我作为一个能够独立思考问题的成熟的孩子起,我就格外畏惧他这个父亲。他的温和敦厚是在摘去肩章帽徽以后才逐渐呈现出来的,而在他始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军人的时候,我从他身上,看到的似乎总是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在我和母亲来到他身边以后,他高兴的时候,也陪着我玩,给我讲故事。他讲他在朝鲜半岛上打仗时怎么杀人,白种人怎么高大,他怎么短小,可即使一对一地打在了一起,他也总能获得胜利。后来我想,如果他是别的男孩子的父亲,他肯定会受到加倍的热爱。可他作为我的父亲,我一听他得意地讲起他的过去,我就想到他打我母亲时的样子。我的母亲是那么不堪一击,可是我们母子来到他身边后,隔上一段时间,他就要使用他跟美国人操练过的拳脚,把母亲打得像美国人一样一败涂地。等我长大了一点,与他已经一般高后,有一回我从正面死死钳住了他的双臂,我警告他要对母亲客气点。“你为什么总这么欺负她?”我咬牙切齿地问父亲。父亲头一次软了下来。“她这个臭知识分子,她瞧不起我。”父亲在我的控制下挣扎了两下,又说:“其实现在我也打得过你,”在他面前,我的确还很单薄瘦弱。“可你是我儿子,我舍不得打你。”不过在那以后,父亲便没再打过母亲。

现在想来,父亲是个很复杂的男人。按照上面我的介绍,恐怕就有人会认为他肯定是个凶神恶煞了。可事实是,他对别人,特别是对我,即使没有多少亲热,可也从不像对母亲那种样子。另外他骂母亲是臭知识分子,可对学问知识他又一向看得很重。并且据母亲讲,当年他和母亲结婚,原因之一也是母亲刚刚毕业于师范学校。能算得上一个小而又小的知识分子。而后来,母亲带着我离开家乡住进城里,也就是父亲大骂母亲是臭知识分子时,那个所谓知识分子的名份在母亲身上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城里,不再当乡村小学教员的母亲,只能是一个军队被服厂里有文化的工人。

我最初来到父亲身边时,比现在的阿斗要大一些,12岁吧。我站在一幢宽敞的日式建筑里,任父亲围着我团团打转地看来看去,那时父亲的样子,就像我们乡下人在牲口市上拣骡子挑马。“行!”看完之后,父亲满意地拍拍我肩膀。“像我!”然后他就坐在床上抽烟,继续观察我的行动举止。我也观察他。我看他面目冷峻,腰板笔直,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的架式。我就想,这个陌生的男人给我当父亲真是可怕,就是他曾经连续七年不回家看看我这个儿子。虽然那时候,父亲还没开始打骂母亲。

不过有一个父亲,和没有父亲就是不一样。尽管父亲严厉,而我柔弱,可我们父子之间,还是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我记得,在父亲部队机关大院外边的不远处,有一片水域十分广大。那不是湖,也不该算是河,那是浑河改道时遗下的一个水洼。只是那水洼超出常人想像地大而且深,又有几处细窄的水道与浑河相通相连,所以水还算清澈,是个游泳戏水的绝好去处。

第一次见到那片水域时,我很兴奋。当时我对父亲说,从这里随便舀几瓢水往洼处一泼,大概就会比咱家乡那条柳河沟子里的水还大。父亲就得意地给我讲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广阔,讲他这么多年里见过的许多大山大河。“我为什么要把你给接出来?”他说,“就是因为我不能让我儿子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见不着世面。”而据我了解,好几年来,他一直不愿意让我和母亲随军,至少是不愿意让母亲来到他的身边。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能这样说话我还是高兴。当时我正在学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我便离那水还老远就大呼小叫:“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父亲个子虽小可步幅挺大,他一直是走在我前边两三步远的地方。他听了我的话脚步不停地回过头来,“那叫浩浩荡荡他的脸上略露愠色,”“你妈到底管不管你学习?”

我说:“是浩浩汤汤。是古文。是妈妈新教我的。”

父亲说:“你妈就是这么教的?”

我说:“当然是了。这句话是《岳阳楼记》里边的,我全文都能背下来,不信我背给你听……”

他笑了。“别背别背,背我也听不明白。是你妈教的就好,你妈学过师范呢。”他等我与他走得并排时,伸手捏住了我的肩膀。他粗壮,我细瘦,他的大手捏在我单薄的肩膀上,我有一种疼痛的快感。他就那么重重地捏了一会儿,忽然把脚步停了下来,声音异样地冲着眼前那片大水说:“你得好好长,儿子!你将来一定要比我更有出息才行。”父亲当时有点感情冲动,可他很快就把感情又收敛了起来。“其实呀,哪家的儿子也都要比老子更有出息的后来我才听说,他当时在部队上摊了点麻烦,是政治上的麻烦,好像与***路线有关。母亲说,要不他还继续春风得意的话,他是不会让咱娘俩进城来的。可在当时,好多年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一个要强的男孩儿,我需要听到这种男人的勉励。我听着父亲的话情绪有点振奋,可我不知道应该对他如何作答。我刚刚从农村来到城里,而且父亲对我来说还十分陌生,我不太敢明确地表达出我在母亲那里常常表达的雄心与壮志。我挣脱父亲的大手向前边跑去。”

在那以前,我没游过泳。尽管每到夏天我和小伙伴们都要泡在家乡的柳河沟子里玩水嬉戏,但那是被称作“洗澡”的。所以当与我一块戏水的伙伴忽然变成了父亲时,我给他看到的便只是我的“狗刨”式泳姿,而且还只有十米二十米的游程。父亲说我这根本算不上是游泳,而只能算“垂死挣扎”。父亲说到“垂死挣扎”时怒气冲冲,他要求我以后不要这么游泳。他说他要教我一种“青蛙”式游泳方法,这样等以后我到市里的游泳池去游泳时就不会让人笑话了。于是他先示范着游了一圈,再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怎样划臂蹬腿,怎样抬头换气,然后就使劲把我推到深水里去实践,而他则挺着肚子站在旁边严肃地看着。后来他见我学得还挺快,就又高兴起来,一边立起手掌往我身上打水催我加快速度,一边笑我的“青蛙”式是“狗刨”式生出来的儿子。“你这种游法应该叫‘狗蛙’式,”他声音宏亮地冲我喊。但我看得出来他并没生气。“好名字,‘狗娃’,‘狗娃’,以后你干脆改名叫‘狗娃’算了。”他为自己不同凡响的创造天才得意洋洋,结果“狗娃”这个名字跟了我足足有两个夏天。直到我不仅学会了“青蛙”式而且还学会了“蝴蝶”式和“自由”式时,他还当着许多他的下属叫我“狗娃”。

“狗娃,你现在是最了不起的游泳选手,你比他们都强。”父亲轻蔑地扫视着那些来来去去的机关兵们,一脸的骄傲。“等以后,我带你去见见大海,到大海里游泳。那才真正叫浩浩荡荡一浩浩汤汤呢!”

好多年过去以后,我还一直能回忆起父亲要带我去见见大海时那种自豪的表情。他有一个挺不错的儿子,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可是父亲一直忙,他似乎也忘记了他说过的话。我在成年之前,与他的交流越来越少,虽然我总是盼望他能履行前言,可依我的性格,是不会去提醒他的。而当我成年以后,我的生活丰富多彩,如果我得空给他讲讲我的事情,他就会满脸挂笑地受宠若惊了,当年由他带我去海里游泳的许诺,自然再不会被他或我提及起来。

可是二十年后的事实却证明,尽管父亲是一个粗人,他却没有忘记他当初对我做出的许诺。当那个夏天,他我还有阿斗同游大海时,他的泪水滴进了海里。“我早就对你说过要带你见见大海,”父亲说,“可我总是、总是……”父亲的老泪流了出来。他一步步地向海里走去,身板有些佝偻,腿脚已经蹀躞。“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你对阿斗,别像我……”

我带阿斗去海边玩,也捎上了父亲,真的不是为了唤醒父亲的歉疚。作为一个儿子,我从没想过,还要对父亲作出指责。

自从阿斗确认了他的性别角色,自从他妈妈叶晔与我离婚,我感到,他就像服了催化剂那样长速飞快。与同龄的孩子站在一起,他能比别人高出半个脑袋。但最主要的变化是,他逐渐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大人,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他那种年龄的孩子少有的阴郁与孤独。他整天眉毛紧锁,满腹心事,如同一个忧国忧民的什么人物。尤其是对我这个当父亲的,他好像是在有意疏远,时时用一种敌视的目光观察我而绝少与我进行正面接触。我对阿斗生成了这样一种性格十分反感,可我毫无办法。我猜想,他一定认为叶晔的离去责任在我,是我赶走了他的妈妈。可对一个孩子,我没法解释,连父亲对我和叶晔变异的缘由也还蒙在鼓里。我愿意他们都认为是我的某种性格或某种行为毁了这个家。我想这对我和叶晔,特别是对叶晔,都没有坏处。他们都不能像我那么看待一个女人对家庭和婚姻的背叛。

阿斗6岁时的一个傍晚,父亲在厨房里做饭,我坐在电视机前发呆。我当时被一些与女人和工作和尊老爱幼都有关系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我有点怀念叶晔。我也说不清楚为了什么,作为一个让妻子抛弃了的男人,对叶晔我始终恨不起来。也许这与我也曾背叛过叶晔有关,我们摆平了。可是这样吗?我无力确认。我更多想到的,是叶晔与阿斗的联系:她是我儿子的母亲。我毫无反应地注视着电视里杀杀打打的男人女人,想不好我是不是应该和叶晔谈谈。如果现在叶晔还同意接受阿斗,对父亲的态度我只能忽略不计了。残酷点说,再不能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去牺牲一个刚开始成长的孩子了。就在这时,我忽然觉察到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威胁向我袭来,一阵来路不明的恐怖与惊惧,让我在闷热的夏季里毛发倒竖。我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我看到,威胁着我的是我儿子阿斗。阿斗戴着我的墨镜,把他爷爷的一件旧军衣穿在身上。由于他用很多绳子对那件军衣进行了捆扎,那件军衣就不再肥大,而成了他身上极有特色的战斗服装。阿斗将身体隐在书柜旁边的墙角里,双手平端着一把带了盘圆形弹匣的冲锋枪,正聚精会神地向我瞄准。父亲总是给阿斗买枪,现在阿斗的武器库里,不但内容丰富,而且那些要命的家什还越来越逼真。在爱好这一点上,阿斗不像我,我从来也不喜欢刀枪剑戟那类东西。现在的阿斗,把枪托牢牢地搭靠在肩上,脑袋右倾,身体倚墙,嘴角轻抿,面色冷峻,十足一个熟练的职业杀手形象。他手中的武器寒气森森,长长的枪筒犹如一条吐着毒芯的长虫,漆黑的枪身就像是由长期累积起来的血污涂成。

我松了口气,可我还是有些不快。这样的游戏总有着弄假成真的嫌疑,让人难以接受。况且我和阿斗是很少做什么游戏的。“你干什么呢阿斗?”我压着火气,努力挤出些笑容朝他晃晃脑袋。

阿斗却并没做出什么相应的反应,他只是摘下墨镜,将微弯的腰稍稍直起来,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他眼睛里边似乎充满了遗憾,好像只等我转过脸去,他就可以重开杀戒。

“枪口只能对准坏人,不能瞄爸爸。”我随手关掉了电视机。我认为,电视这种东西对儿童没有任何好处。“去吧,看看爷爷的饭做好了没有。”

阿斗不动,他稳稳地站着。没办法,我只好躲他,我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妈妈为什么还不来看我?”阿斗忽然问,问得我一下站住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做饭?”阿斗继续对我质问,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很慢很硬。“以前总是妈妈做饭,现在总是爷爷做饭,为什么只有你,从来不做饭?”阿斗把墨镜重新戴上,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只能看见他的小手爆起了青筋,把冲锋枪攥得咔咔直响。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被阿斗问得恼羞成怒了。“你现在怎么尽这么讲话!”阿斗见我急眼了,这才慢慢腾腾地走了出去,很有点大人不与小人争的意思。

身为父亲可真不容易,儿子让我感到苦恼。那时我刚刚认识晓晴,我俩正计划着去北戴河散散心,因为恰好我的一个朋友在那里有房。有一天,我们最后拟议完几天以后的“秘周”旅行,我憋不住了,就对晓晴说起了我对阿斗的无可奈何。看着我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晓晴忽然灵机一动,她建议我们的这次北戴河之行也带上阿斗。“这样有利于改善你们父子的关系。”晓晴当时刚结婚不久,正在盼望着有一个孩子。“孩子嘛,跟谁时间久了就跟谁感情深。”她好像深有心得那么感慨着。可我觉得这么安排不大合适,我说这会影响我们游玩的兴致。但晓晴坚持说这没什么,“阿斗高兴了你就会高兴,”晓晴说,“你高兴了,我也能高兴。”晓晴的态度让我感动。我想到了“恨不相逢未嫁时”那种懊丧的诗句。

我对阿斗说了要带他去海边玩玩,他高兴得在地上蹦来蹦去。自从叶晔离开了我们,他还很少这样快乐。即使有过这种快乐的时候,那也不是冲我,而是冲他爷爷。他任我把他亲昵地搂在怀里,听我给他讲大海的故事。我说我是上大学时才第一次见到大海的,“而你还这么小,却就要置身大海的怀抱了,”我故意夸张地说,“真是幸福!”我们就这样说着闲话,始终十分友好。我很满意。我想晓晴的主意果然高明,女人那种母性的经验仿佛与生俱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可是非常遗憾,我的满意还没能持续到这次亲昵的结束,就又被阿斗破坏掉了。因为他忽然引起了一个这样的话头:我们去大海带不带爷爷。

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不带爷爷,”我说,“爷爷已经年龄大了,出门坐车不大方便。让他看家吧听了我的话阿斗收起了笑容,他玩着手里的两把手枪默默无语。”“你又怎么了?”一看到这孩子那么一声不吭地好像在思索什么,我就浑身上下的都不舒服。“爷爷他早就见过大海了。”我对阿斗解释。

“可就咱们两个去大海里玩没有意思,”又呆了一会儿,阿斗终于说,“我愿意有三个人一块在大海里玩。”

即使是白痴也听得出来阿斗要说什么,可我竟愚蠢地告诉他道:“咱们不是两个人在大海里玩,是三个人,还有一个阿姨跟咱们在一起。”

我这种说明无异于自投罗网。果然,阿斗一听,立刻警惕地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可是爷爷会舍不得和我分开的,爷爷一个人在家没有意思。”我很清楚,如果是为别的事情,阿斗就会放弃与我继续交涉。可是去海边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不想与我彻底反目。“那下回吧,”我说,“下回去哪咱都带上爷爷。”

“不,”阿斗到底开始了执拗,“我愿意每次去玩都带上爷爷。”我说:“你听我的好不好?这可是我在决定事情。”

阿斗说:“我想让你带上爷爷。我不愿意让你带阿姨我愿意让你带爷爷,你带上爷爷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说:“你究竟想去还是不想去?”

阿斗说:“想去。”

我说:“那你就别废话了,照我的决定来。”

阿斗说:“你决定带爷爷了,是吗?”

面对阿斗我已无话可说。我对晓晴说,算了,就咱俩去吧。晓晴问我怎么回事。我给她讲了,她也为阿斗的固执感到惊讶。可她又认为就咱俩去还是不行。“你已经对阿斗说了要带他去看大海,可你又食言。以后你们爷俩的关系就更成问题了。”我也觉得晓晴说得很有道理,但我没法两全。“随他去吧。小时候我爸也对我食过言,小时候有许多不好的事情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可我依然身心正常,没出什么问题,也爱我爸。”晓晴却不干,她表示我和阿斗的关系更为重要,她说她无论如何不能让我放弃这个加深父子感情的机会。

“这样吧晓晴说,”“这回我就不去了。你也带上你爸,你们爷仨一块出去玩一次。”

“那怎么行!”我跳起来说,“我们有次这样的机会很不容易。”“没关系,我想咱俩的缘分不会很短。”晓晴安慰我说,“反正小葛经常出差,我们可以再创造时机嘛。”小葛是晓晴的丈夫,当时他正在外地出差。“可是你对儿子和父亲,就不一样了。”晓晴的面孔正色起来,“儿子要一天天长大,他会越来越不需要你;而父亲,父亲要一天天衰老,总有一天,不管你带给他多大的快乐,他也无力去需要了。”晓晴温柔地捧着我的两颊,好像我是一个要她安抚的孩子。“听我话,好好去陪陪他们吧,趁你对这一老一小还有意义。”

就这么着,我在这个夏天的浪漫之旅,阴差阳错地演变成了家族之行。父亲我还有阿斗,在北戴河海边住了整整一周。我看到,父亲与儿子其乐无比,是他们在叶晔离去之后所没有过的。那些天里,我们眼前的大海的确浩浩荡荡,或者是浩浩汤汤,它给我的启示也不同以往。后来我想,肯定是大海的那种生生不息和无际无涯,才使我有了一些特殊的思考。我想到,其实人的历史也就是海洋的历史,他们同祥生生不息和无际无涯。比如我们的家族,谁能够把它说个清楚,它是来自哪里又要向何方走去。在我仰起头来的目力所及之处,我只知道,有那么一个偶然的一天,父亲的父亲成了父亲的来源,父亲就成了他父亲必然的去向;然后时间慢慢地前行,就又有了一个偶然的日子,在那个日子里父亲已经生成为来源,我则成了他当然的去向;就在父亲成了我的来源,而我成了父亲的去向的那个时刻,出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那就是我与我父亲的父亲也发生了关系。接下去,偶然和必然交替出现,又有那么一天,作为父亲的去向的我又成了阿斗的来源,而与此同时,阿斗便也和我的父亲以及我父亲的父亲都形成了联系。再接下去,只要时间不会止息,只要生命体不出现异常,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作为我的去向的儿子阿斗,他会把我还有父亲还有父亲的父亲们的姿态继承下来,延续下去,使一个又一个越来越陌生的后来者,与他,与我,与父亲,与父亲的父亲,与我们这一条蜿蜒的族脉,忽然之间就亲密起来,亲密得像一个人那样。而这些由父亲的父亲,父亲的儿子,儿子的父亲,儿子的儿子们所共同汇聚起来的,则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无法割断的、奇妙神秘的血缘的海洋……

有一天我对晓晴说:“晓晴,让咱俩一起生个孩子吧?”晓晴问:“你是让我离婚,咱们结婚吗?”

我说:“不,如果阿斗的妈妈不与我复婚,我就不结婚了。”晓晴果断地说:“那我也不。我只应该和我丈夫一起生个孩子,和小葛一起生个孩子。”晓晴抚摸着她想像中的孩子,告诉我说:“我不是害怕欺骗小葛,我害怕的是,”晓晴加重了她的语气,“我害怕的是欺骗孩子!”

一年以后,晓晴生的那个孩子,就是她与小葛共同的孩子。

我记得我与父亲熟识了以后,曾经问他,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难道不想我和妈妈?父亲想都没想张口就说:“不想。”然后又说:“想也没用,你妈她瞧不起我。”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其实我非常想你,当然也想你妈。”

我认为父亲说的都是真话。

我小的时候,怎么也弄不明白,母亲有什么理由要瞧不起父亲。那么些年里,母亲只是一个农村的小学教员,而父亲,他可是一个打下了红色江山的革命军人。后来我长大了,我明白了,其实母亲瞧不起的不是父亲,母亲瞧不起的,是父亲的父亲。尽管在父亲的父亲的垂暮岁月里,母亲已经与这位让她瞧不起的老公公相处得如同父女了。

父亲的父亲是我爷爷,他在我刚刚5岁的时候就死了,父亲就是从他父亲死后不再回家的。我的脑子里好像是从5岁才开始出现那种叫作记忆的东西的,所以不管是父亲还是父亲的父亲,从我有记忆起,他们就是我大脑中的一片空白。后来在我12岁的时候,我开始认识了我的父亲;可是关于爷爷,我没有任何主观的了解,我对他的有限的把握,全都来源于母亲和父亲那些真伪莫辨的断续描述。

母亲说,作为一个农民,我的爷爷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一生风流浪荡游手好闲,从来也不知道正经过日子。他的爸爸带着他和两个哥哥从关内逃荒来到东北后,不几年的工夫,两个分出去另过的哥哥就都熬得丰衣足食了,只有他,把他爸爸死后留给他的那份财产挥霍一空后,立刻穷得老婆(我奶奶)改了嫁,儿子(我父亲)当了土匪(好多年里,我老家的人都以为我父亲是当土匪去了)。土改时,同样是逃荒来到东北的我母亲的父亲我的姥爷,已经成了当地名声显赫的大地主,可我爷爷,穷得在贫农里边都当贫农。

这些就是母亲关于爷爷的说法,而父亲,关于爷爷则另有交待。当然他们的讲述全都支离破碎,需要我一点一点地拼接连缀。

父亲说,爷爷天生就聪明绝顶,没念过书却能写对子,听一遍的戏就能唱下来。他为人仗义,不贪不妒,有酒有肉时招得宾客盈门,没米没面时喝西北风也能自得其乐。他从不去给他的两个富裕哥哥添什么麻烦,倒是哥哥家里有事情时,他不遗余力地忙前忙后。后来家里实在太穷了,他主动对我父亲说,你也大了,去外面闯闯,别总窝在爹妈跟前。我父亲问他,我闯什么?他朗然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先去吃几年军粮。羽翼丰满了,这天下都是你的。直到几年以后,父亲耀武扬威地回家省亲,这时候我爷爷才知道,他儿子不仅当的不是土匪,而且也不是国民党的兵,他儿子当的是共产党的解放军。他夸儿子有眼光,能跟上一个得天下打胜仗的队伍。

一般情况下,叶晔要看阿斗时,是跟父亲联系。她看阿斗,往往在下午。她先打电话告诉父亲,说这天她要去看阿斗,到了晚上,父亲就不用跑幼儿园了。叶晔带阿斗玩一下午,吃完晚饭,再把阿斗送回家来。到我家门口,她不上楼,等阿斗进屋后在窗口一招手,她才骑车离开我家住的部队干休所大院。有两次我特意下楼对叶晔说:“你进屋来坐坐怎么的,还怕我把你扣下不让你走吗?”她就说:“我是不想和我的继任打交道。”我知道,她这是通过变被动为主动来求得内心平衡。叶晔她不是胡搅蛮缠的女人,我理解她尴尬的心情。我就不勉强她。

有一天叶晔把阿斗送回来,阿斗从阳台的窗口向她招手她却没走。她似乎是临时决定了什么事情,她对窗口的阿斗说:“让你爸下来一趟,我有点事要跟他说说。”那时候是阿斗在幼儿园的最后一年,阿斗跟我的关系时好时坏。阿斗听了他妈妈的话非常高兴,他连跑带颠地冲进我的屋说妈妈找你。

当时是冬天,天黑得早,我和叶晔走开几步就进入了树阴的黑暗中。可回过头去还能看到,阿斗正伏在我家的阳台窗口,朝我们离去的方向使劲张望。我不由说道:“阿斗这孩子,现在跟我感情可深了。”可是叶晔只咧咧嘴角没有接茬。这之后我们就沉默着慢慢穿行在干休所里的树丛中。沉默这种东西,它对人能起到很好的净化作用,比如现在,我就忘记了以前我和叶晔之间有过的不快。我感到叶晔比以前沉实了一些。离婚以后,只是有几回她送阿斗时我在窗口偷偷地看过她,与她挨得这样近,还真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她找我出来要说什么,但不管她是要旧梦重温还是要有事相求,反正这样一起走走,总不是坏事。后来是叶晔首先憋不住了。她让我有什么话最好直接对她说,不要让父亲和儿子在中间敲打她,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叶晔说话的声音很低,还闪闪烁烁,我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爸爸和阿斗,怎么了……”当时我知道叶晔还没结婚,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和她相爱的男人已经与她分手又去爱别人。“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叶晔忽然有一点激动。“我不愿意你这样。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你在以前的表现是宽厚大度,那你现在的表现就是委琐卑微了。有话不当面对我讲,却让一老一小那么不轻不重地讽刺我挖苦我,那是对我好的意思吗?那是折磨人!……”“你怎么了叶晔,你这是神经过敏。”我被叶晔说得很不高兴。我的确听不明白她要表述什么。“你让我当面对你讲什么?”

“讲什么?”叶晔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讲你照顾老的照顾小的多么困难呀,讲你随时等着我……”

“放屁!”

叶晔完全是无理取闹,以前她可不是这样。不过从她的话里我能分析出来,一定是父亲和阿斗在这里边弄巧成拙了。自从去北戴河游玩回来,父亲说话常常似有所指,阿斗也不时对我旁敲侧击。在那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我们祖孙三人已经好成了哥们儿。甚至有一次父亲还假装不经意地问我恋爱了没有。以前的话,他是不敢对我提出这种问题的。当时阿斗是在另一间屋子,正在里出外进地持枪搜索假想的敌人。可是听到了他爷爷的问话,他不仅立刻冲进我这屋来假装检查我的书架,还警觉地停下动作竖起了耳朵。当时我的确受到了这祖孙二人的感动,不知是否有意,反正我说出话来毫未犹豫。我说我不打算再结婚了,我又说除非叶晔与我复婚。这话说过之后,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为了证明我这样说话是出干理性,后来我对晓晴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我想,只有叶晔是阿斗的妈妈。

我平静了一会儿,我让叶晔也尽量平静下来。我说我的办人你应该有数,爸爸和阿斗至今也不知道你曾经与别人相爱,而我也不知道你又是自己了,你肯定是误会了他们祖孙两人善良的愿望。我说如果你能心平气和地给我讲讲爸爸和阿斗都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倒是想听听,并且不管他们说了什么我都认为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是为了我好;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得回去照顾他们爷俩了。

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对我来说,父亲和儿子特别重要。

夜里我回家已经挺晚。我开门进屋,听到电视还在喧哗。父亲和阿斗见我进来,觑着我的目光都不大正常。我知道他们在盼望什么。我说叶晔现在得到了一个机会,要去英国学习一年;顺利的话,几个月之后她就要远赴欧洲了。我以为听了我的话父亲和阿斗都会问点与大英帝国有关的什么。可他们对大英帝国那么新鲜的去处却漠不关心。他们只是看我。我感到尴尬。我又责备父亲还看电视,不让阿斗早点休息。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哦哦”两声,阿斗忙替他爷爷说,是他自己睡不着觉才让爷爷陪他看的。我说好了好了睡吧睡吧,就把电视机关掉,想回我那屋去。可我发现,这时父亲和阿斗的目光已经近于乞求,让我看上一眼,就心里发软,鼻子发酸。在那一刹那,我真想说我现在就去把叶晔追回来你们别折磨我了我去跪地求她与我复婚还不行吗。可我当然不能这样。我是一个理智的男人,即使我可以对叶晔对我的欺骗与背叛不再计较,但我不能不去重新估量婚姻这种东西有多么复杂。我不能不去绞尽脑汁地假想,一个破裂之后的家庭,哪怕已经得到了修补,它的复杂也会难以预料。

“爸,阿斗,”我重新坐下,但不看他们。可他们祖孙如同听到了圣旨,喏喏应答,诚惶诚恐。“我和叶晔的事情,让你们也跟着操心,我很感激。”我缓缓地说道:“叶晔也有这个意思,刚才她还说过让我代她谢谢你们一旦我俩的事情,有点复杂,虽然你俩都是我俩的亲人,但你们还是很难理解。所以,我和叶晔共同希望,你们不要再介入这事了。”我感到父亲和阿斗都很沮丧,同时对我的话他们又有点似信非信。“以后不管是当着叶晔还是当着我,最好别再提我俩关系的问题。如果有什么必要,我们会自己沟通的。不过有一点请你们放心,我和叶晔虽然不是夫妻了,但还是朋友。她是阿斗的妈妈,我是阿斗的爸爸,对阿斗共同的爱,也会使我们之间保持一种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良好关系的……”

把话说完,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倖悻地又点了棵烟,偷偷地观察父亲和阿斗。父亲在灯影里扭过脸去,还悄悄地抬手抹了下眼角。阿斗肯定也明白了我大概的意思,他垂头丧气地去看爷爷。

“爷爷,以后妈妈还是不是我妈?”阿斗问。

“是。”父亲答。

“爷爷,以后妈妈还来不来看我?”阿斗又问。

“来。”父亲又答。

在父亲被确认为癌症住院治疗的那段日子里,阿斗与我的对立达到了高峰。他知道癌症是一种什么东西,他知道他爷爷已经被判处了死刑。而死期只是早晚的事情。

那时候,阿斗已经结束了幼儿园生活,过完夏天,他就该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由于每天我要跑医院,而叶晔又刚刚出国,我就想把阿斗送到天津他姥姥家去过这个夏天。可阿斗不干。他不干他不说我大了我不给你添麻烦我可以自理自护这一类话。他不干,他说的是他哪也不去,他得守着爷爷。那口吻那眼神,好像他一旦离开,我就会害死他爷爷。他整天一个人闷在家里,不淘不闹,不喊不叫,真的就像要保卫什么似的,把他爷爷给他实的那一大箱子长短枪枝拿出来摆弄。我那时天天出去跑医院,找偏方,安慰父亲。我真是一点也没想到,曾经出生入死枪林弹雨的军人父亲,在疾病面前却打了败仗。我看出来他很怕死,可他自己又不愿承认,他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他舍不得阿斗,舍不得我。我知道对于父亲的身体来说,无论再做怎样的努力都已成徒劳。可为了不让他在精神上彻底垮掉,我还是让他住在医院里,枉然地消耗着我的体力和精力。我请名医看片子希望排除父亲癌病的可能,我又与专家商量是手术还是化疗对父亲来说能更有点效果,同时我还不断请来一些我永远也搞不清他们是真是假的大师超人们避开医生偷偷地用意念为父亲驱邪除魔……在做这一切的余暇里,我自然不能忘记我的儿子,我一有空就帮助阿斗为当一名合格的小学生而做出各种准备。我教他识字写字,教他加法减法,教他背诵英语单词,教他手工剪纸和跳绳踢毽子。阿斗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教他什么他都一学就会。可他给我的感觉是,我教的东西即使是他兴趣十足的项目,他在学习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有的时候他突然问我:“爷爷的病是怎么得的?”有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妈妈要是幸福就不会出国。”我觉得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理解我。我已经焦头烂额了,我甚至想过应该让我去替父亲得癌。如果我死了,父亲和阿斗,说不定会生活得更美好呢。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这个由三个单身男人组成的家庭,就像是一座年久失修千疮百孔的破旧房屋,晃晃悠悠地压在了我二个人身上。扛着它吧,我真是精疲力尽了;可放到地上呢,我又担心它会立刻碎个稀里哗拉。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父亲忽然想吃兔肉,我就在街上买了一只兔子拿回家里。恰好那两天事情很多,我就让阿斗在家里先养那兔子。我的意思是,正好也让阿斗有点新东西玩,可以使他换换心情。那两天里,阿斗与兔子果然玩得如胶似漆,就像叶晔对待襁褓中的阿斗。结果第三天我要杀兔子时,麻烦就来了,阿斗突然抱紧兔子大哭大叫:“不要杀它,不要杀它!”“我和它玩,我和它玩!”阿斗还很少这种样子,搞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被阿斗视若宝贝的这只兔子,也确实是招人喜欢。它长耳朵灰眼睛,毛皮洁白,气度雍容。如果是平常,我情绪好时,也许我能够尊重阿斗的意见。我尽可以再去市场买回一只别的兔子来替它赴死。可是这会儿我心绪烦乱,没有耐性去对阿、斗以及那只兔子情意缠绵。我皱着眉头喝斥阿斗,三下两下就把那只肥大的兔子抢了下来,十分麻利地将它变成了一锅肉汤。“别哭了,别哭了。”灭掉煤气后,我把一碗肉汤端给阿斗。“你尝尝你尝尝,味道可鲜了。”

我从医院回来的时候,阿斗早就停止了哭泣,可他面前的肉汤却根本没动,我闷闷地抽烟看着那肉汤,渐渐地,我也就理解了阿斗的心情。于是那碗肉汤我也没动。“对不起,”我对肉汤说,“也对不起你,”我又对阿斗说,“我明天出门一定想着,再买一只兔子,给你养着玩。”然后我把那碗冰凉的兔肉汤倒掉了。

这天晚上,阿斗的态度有所缓和,这让我去掉了一块心病。夜里我上床睡觉的时候,阿斗过来对我说道,明天不要给他买兔子了,他已经不想养兔子玩了。我笑笑说行。可我心里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有心计。他怕我忘掉答应过他的事情,就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提醒我。

第二天我干什么都想着买兔子这件事,下午回家的时候,果然就给阿斗拎回来一只。这只兔子比昨天杀掉的那只还要可爱,连我都抱着它又亲又吻。可阿斗只是过来看了看它,连手指头都没伸出来碰它一下,就躲到了一旁。

“接过去呀,这只是给你玩的,爸爸不抢它了。”边说我边往阿斗身边凑。

可阿斗却使劲往后躲。“我说过了,我不要了,我不想玩兔子了……”

“为什么,你还记恨爸爸吗?爸爸不是为了给爷爷治病才抢你的兔子嘛。”

“不,不,我真的不想玩它了。”

“那你说出你不想玩它的理由。”我放下兔子,盯着阿斗的眼睛。

“我,我……”阿斗嘴里吞吞吐吐。

我说:“好好说,说什么爸爸都不怪你。”

阿斗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我不愿意看到它死。”我笑了:“我不是说过嘛,这只兔子咱们不杀它了。”

阿斗说:“那我也不和它玩,它总有一天也要死的。”

我说:“不会的,不杀它它怎么会死。”

阿斗说:“也没人杀爷爷,可爷爷为什么也会死。”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阿斗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我无言以对。这一个晚上,新来的这只兔子的吃喝拉撒全由我来照顾,阿斗只是远远地看它,但不上前。第二天上午,我一手拉着阿斗,一手抱着兔子,来到了我一个朋友的家里,把兔子送给了朋友的女儿。

不久之后,父亲出院了。他也终于认识到了,医院只能使他更接近死亡。接父亲出院那天,我带上阿斗同我一块前往医院。可斗听说接爷爷出院,但事实上又不是爷爷的病好了,所以阿斗并没表现出来太多的高兴。“你为什么示把爷爷治好后再接出来?”他这样问我,问得我很想揍他一顿。

那天路过医院后边的太平间时,有一队汽车正鱼贯驶来。车上车下,到处是一些臂戴黑纱的男人女人。他们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忙忙碌碌,有的窃窃私语,扎堆聚伙的,搞得狭窄的马路上一片混乱。我想快速通过这段混乱地带,便拉住阿斗的手加快了步子。可阿斗突然一使劲从我手中挣脱出来,站在路边,转过身子,专注地审视着那一群一伙的混乱的男女。我也随他回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可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事情。我重新拉了阿斗一下,硬拽着他继续前行。“有人死了。”走了几步,阿斗忽然开口。他在一字一顿地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漠。

我看看阿斗又看看身后,觉得有一股冷风在向我袭来,我真的不知该拿阿斗怎么办了。一个7岁的孩子,细细高高缄默沉郁,一双黑黑大大的眼睛对他面前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可是走在街上,沉思良久,忽然那么阴森森地迸出来一句“有人死了”,这没法不让人毛骨悚然。

阿斗虽然会怜惜一只兔子,可他却不害怕见到死人。为这个,父亲常说阿斗像他。阿斗第一次看到死人时只有5岁多一点。那时候刚从岗位上退下来不久的一个副参谋长奸污了他家的小保姆小保姆是个四川妹子,年龄不大,却性格刚烈。她在连续几个月也告不贏副参谋长后,有一天忽然闯进副参谋长家,毅然从五楼上跳了下来,以死相争。院子里好多大人都不敢上前去看,可阿斗在看热闹的人里首当其冲。当然父亲并不知道阿斗对我杀死一只兔子还会耿耿于怀;而父亲,好像从鸡鸭猫狗到驴马猪羊到人他没有没杀过的。父亲常常对阿斗说,“以后你接爷爷的班吧,长大了当兵。”

阿斗也愿意长大当兵。我们家住的是部队干休所,院子里边出来进去的,大部分男的都是军人。年龄大的是退役的军人,那些退役军人的儿子们则大多是现役军人,即使有些中年人青年人现在不是军人了,可他们也都有过军人的历史。阿斗和那些年老年少的军人们都能玩得很好,有时有人拿军帽武装带甚至真枪给阿斗玩,阿斗除了不答应人家让他喊“爸爸”的要求,别的事情怎么都行。我就想,在家里家外阿斗众多的熟人里边,他独独对我这个生身父亲采取回避冷淡的态度,除了他认为是我赶走了他的妈妈外,肯定还有另一种可能:他蔑视我身为男人却不是军人。

其实我也有条件成为军人,甚至当初我已经当上了半个军人。那时候我还不足16岁,可我家当时住的部队家属大院里,几乎所有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当上了小兵。父亲也要把我送去当兵,可母亲不干。从我出生以来,始终是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甚至我们来到了城里父亲的身边,也还是这样一种情形。我也不干,我对军人天生的反感,我也舍不得离开母亲。当时因为我是独生子,并不存在中学毕业后下乡插队的可能,我不当兵也可以无忧无虑地继续留在城里。但我和母亲都拗不过父亲。后来我想,在那时候,父亲还有一个面子问题。由于***路线给他带来的麻烦,他那几年一直郁郁不得志。如果别人家的孩子都当兵了而我还是普通百姓,他就要把这种结果理解成是政治上的耻辱,他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别人会让为这是他政治上的污点殃及到了他的儿子。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毫不相让,他拿出当年战场上拼命的架式,硬是把我送到了部队。

有些事情也是凑巧,如果我没有一个叫大炮的朋友,在我不足16岁的时候,我的军旅生涯也只能被迫开始了。混到现在,我还不脱军装的话,大概我也比大炮坏不到哪去。可是当时大炮是我的朋友,他已经早我一年穿上了军装,并且他又与我保持了一年的通信来往。这样,我命中注定便没有成为军人。

大炮与我好上是因为他爸,他爸与我父亲一样也是因为***路线开始走下坡路的。当时在大院里我和大炮都受排挤,我俩成了朋友顺理成章。大炮从内蒙古的索伦那边给我来信时我还有点惊讶,因为那几年里,从我们大院走的兵都是后门兵,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分到了城市的机关。到索伦那种山沟沟里去敲山洞,大概大炮是唯一的一个人。大炮说,这怨他爸,因为他爸的***路线,他只能当一个苦不堪言累不堪言比上山下乡当知青还要不如的挖山洞的兵。而且他说,一旦苏联打了过来,他肯定还会最先送死。因为早年苏联红军来打占领东北的日本关东军时,就是从索伦乌兰浩特白城那一线入的中国境。“他们熟悉那里,”大炮在信里说,“他们侵略中国必然从这里开始,”比我大两岁的大炮已经悲观到了极点,“就是我们把索伦的大山都掏空了,也躲不过苏联先进的飞机大炮坦克车。”

大炮的悲观情绪与我一拍即合,所以对我影响甚大。我和大炮同病相怜。大炮的爸爸还没见过***家任何人的面呢,就影响得儿子都惨成这样子;换上我,有着一个在1969年和***的儿子林立果握过手的父亲,还不比在索伦挖山洞的大炮要糟糕十倍呀!我决心已定,死不参军。我给大炮写信说了父亲的态度,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让部队那边对我丧失兴趣。大炮回信时,得意洋洋地拿出一个老兵油子的架式帮我设计了13种避难方案。我与妈妈对那些方案秘密计议,选出了其中切实可行的几种开始实施。可在父亲这个更老的兵油子面前,我的方案一一破产。结果终于有一天,在父亲的监督下,我垂头丧气地把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穿到了身上。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我必须选择一种不要脸皮不要尊严的丢人的下策了。按照大炮的指点,我从离开家门蹬上火车的那一刻起,就每晚睡觉都要尿床。别人怎么看我我全然不顾,我只是一个劲假装不好意思地对首长解释说,这不是病,它马上就会好,你们再给我一些时间。在新兵集训中,我的尿遗成了不治之症。劳累治不好,休息也治不好,首长的批评治不好,医生的针药也治不好。我就这么以顽强的毅力生生坚持了一个半月,坚持了丢人现眼遭讽挨骂为尿臊味所包围困扰的屈辱的一个半月。一个半月之后的有那么一天,首长无可奈何地把我打发回了家里。

这件事情是我一生的羞耻,这件事情我从不许人提及,连粗鲁暴烈的父亲都从不敢把这件事情作为刺激我挖苦我的口实。

可是父亲从医院回家以后,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却把这件往昔的事情带了回来,而且他是带给了阿斗。

那天阿斗从家里挂来电话,说有一位大炮大大来看爷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我与大炮已经多年没有联系。这时候大炮抢过阿斗的电话,他说他是大炮,我这才明白是他到我家来了。大炮早就在另一座城市安家落户了,他的父母也早就被他接到了身边。他告诉我他现在已是大校军衔,这次来公出,他好容易才打听出我父亲和我的住处。大炮的出现让我非常高兴,我们上次见面,是我考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大炮回家探亲,我去他家看他,我告诉他我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

“行呀——”大炮笑嘻嘻地打量着我,忽然朝我裆间拍了一下。“尿炕精还挺有出息嘛,你那一个半月的尿可真没白撒……”

我面红耳赤地看着大炮,两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我操你妈大炮!”大炮在我面前粗粗壮壮,我在大炮面前纤细单薄。“我操你妈大炮!”我想虽然我打不过他,但只要他动手,我就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我操你妈大炮……”

大炮愣了一下不再理我,用他水萝卜那么粗的手指卷水萝卜那么粗的旱烟。我冲出他家,流出了眼泪。我从此再没见过大炮。

现在我听到了大炮的声音,我在电话的另一头一遍遍地叫出大炮的名字。我说你等我回家,我要不了两个小时就能到家,今晚咱们得好好喝上一顿。我说你现在先和阿斗玩,阿斗是个军人崇拜狂,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可是这天我到家的时候,却正赶上军人崇拜狂向军人宣战。由于天气很热,我家的房门大大地敞着,屋里屋外,只隔了一道彩珠编串的帘子。我快步上楼,走近珠帘,刚想叫出大炮的名字,忽听阿斗的叫骂声传了出来:“你爸才是尿炕精呢!你爸才是尿炕精呢!……”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又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摔打的声音,接着是阿斗大声的哭泣:“操你妈的……”我急忙叫着阿斗的名字冲进屋里,只见大炮尴尬地坐在阿斗的床上,他身边的床上地上扔着他的衣帽和阿斗的枪支,显然是阿斗刚刚撇过去的。阿斗站在门口抽抽噎噎,虽然他爷爷正按着他的肩膀在数落他,可他瞪向大炮的眼睛还是怒气冲冲。阿斗见我回来,停止了哭泣,继续骂着“操你妈的”,随他爷爷进了另一间屋子。

我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一脸窘迫地望着大炮,大炮也正讪讪地回望着我。“你这儿子——”大炮努力让声音爽朗起来,“玩得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高高大大的大炮像首长接见士兵那么握住了我的手,“这小子,可真像你!……”

我忽然感到了一阵冲动。我当然知道,我不是为大炮,我这时更渴望的是去拥抱阿斗。我的眼圈有点发潮。我忍了忍,紧紧地摇一摇大炮的大手。“欢迎你大炮,欢迎你大炮!”然而我实在是控制不住了,我自豪地大声说道:“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嘛!阿斗他是我的儿子……”

后来过了许久之后,有一天我接阿斗放学回家,阿斗忽然仰头问我:“爸爸,他以前真的当过逃兵吗?”

叶晔和我结婚的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母亲能够坚持到阿斗半岁才撒手归西,全仗父亲对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我讲起父母以前的事情,总让叶晔听得将信将疑。“瞧他俩这个样,真够得上是相濡以沫了。”叶晔说,“真看不出来,你爸还曾经打过你妈。”

可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以前我也觉得不可思议,父亲和母亲为了他们的上辈人,把自己这辈子吵着闹着就过去了,到老来才知道互相体恤。我是在大学毕业以后才能和父亲平等对话的,那时候父亲已经认为我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了,父亲对我的大学学历骄傲无比。而父亲和母亲的彻底和睦,是在我和叶晔恋爱的时候。到母亲去世那短短的几年时,他们先是举案齐眉,继之恩爱体贴,那种感情,绝不比我和叶晔这一对新人逊色到哪去。这样的情形让叶晔羡慕,让我惊诧。我多次好奇地询问他们:“你们那么多年里一直针锋相对,为什么还要走到一起呢?”从他们的吵闹之中,我多少听明白一些,母亲在读师范时,本来是有一个同学与她相爱的。“而你们走到一起了,发现不行,那为什么不能再分开呢?”我知道我这么问有点残酷,母亲为父亲送走了老的又带大了小的,最终却让父亲离她而去,这与情理不合。但我认为,以母亲的性格,她并不是一个非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旧式妇女。可他们对我的问话从不正面作答,他们只是自嘲地说:“现在不是好了嘛,我们知道会好的。”或者他们只回答我的第二个问,解释他们为什么不离婚:“为了你呗,你是我们俩共同的骨血呀!”

这种回答似乎也站得住脚,我也只能姑妄听之。直到叶晔和我离婚时,我才知道了事情的整个原委。

母亲在缠绵病榻的弥留之际,只要有一点气力,就要对叶晔悄悄耳语。她们的婆媳关系堪称模范,尤其是叶晔生了阿斗后,我看那架式,如果母亲身体还好,她非得把叶晔供起来不可。有时她们说完话后,我和父亲问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就说:“那是我们娘俩的事情。”俨然一对亲母女。后来我和叶晔离婚时,叶晔告诉我,母亲对她说过的事情,她本来是想等到父亲去世后再说给我的。可是现在我们离婚了,她担心有些话以后不太好讲。而且按她的本意,她也希望在父亲还活着时,就让我完完全全地了解我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知道我比较脆弱,与父亲的关系又一向不好。而有些事情,如果不是由她留给我们,父亲是至死也不会说的。所以她就把她要留下来的话讲给了叶晔。原来,在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前,不光母亲爱着她的师范同学,父亲也正爱着一个浪漫的女大学生。可那时候,我爷爷年老后日益衰败的身体,不能不让父亲愁肠百结。就像我是他唯一的儿子,阿斗是我唯一的儿子一样,父亲他也是我爷爷唯一的儿子。他既不能在家侍奉于老父床前,又不能带上老父随部队四处迁徙,这种忠孝不能两全的状态,使他感到无比为难。于是在有一次回乡探家时,不知父亲是蓄谋已久还是即兴发挥,他竟然用暴力强奸了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他儿时的伙伴我的母亲。并且事后他毫不歉疚。他找到那个也爱着母亲的师范学校男毕业生说,母亲已经是他的人了,让那家伙以后别自找麻烦。那个臂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自然不敢做父亲的情敌,他窝窝囊囊地结束了与母亲的恋情。父亲要求母亲与他结婚,他说我们已经是面粉做成了熟馒头。可母亲不从,还要去状告父亲。父亲就拿出他宰杀鸡鸭猫狗驴马猪羊和人的那种劲头对母亲说,“别说你去告我,就是你不嫁我,嫁了我不好好侍奉我爹,我也会让你们老地主家家破人亡。”而且父亲明确地告诉母亲,“要不是为了我爹,你想嫁我我还不要呢,我要娶的是大学生!”母亲就这么一肚子屈屌地嫁给了父亲,一把尿一把尿地照顾我爷爷。母亲对叶晔说,其实她从来也没打消过离婚的念头,父亲自然也是同意的。而且父亲已经接受了母亲所提出的条件:在爷爷死后他们离婚时,把我这个他们共同的儿子划归给母亲。

可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使得我父母的婚姻没有崩溃。而保全了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人,就是我那个既放浪形骇又聪明仗义的爷爷。

在爷爷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感激母亲为他生养了一个孙子并且几年里对他精心照料。爷爷还认准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我的父母一旦离婚,我这个他家的后嗣必然旁落他处。因此爷爷让父亲对他做出承诺,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我和母亲。爷爷在对父亲提出如此要求时形容枯槁,但依然目光犀利,他绝不允许父亲敷衍搪塞。而父亲也是一个豪侠的男人,他孝顺、率真、一言九鼎,再说那时候浪漫的女大学生也早已移情别恋了。因此为了让爷爷瞑目而去,父亲自作主张,在城里做了结扎输精管的绝育手术,以此证明他要实践父训的决心是多么坚定。他恭恭敬敬地把绝育手术证明单摆到爷爷面前,刚硬地说道爹,这回你信了吧。他一手抓住爷爷的一只手,一手又抓住我的一只手。“我的唯一骨血,只是这个儿子了。你不会认为我可以为了别的女人,就甘愿绝后吧?”结果,父亲的冲动之举,不仅让我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爷爷大为震惊,更让我的母亲深受感动。这天夜里,他们夫妻间的爱情肯定达到了一次少有的顶峰。因为在另一间屋子里,爷爷在脸盆里自溺而亡时的痛苦挣扎,他们一点也没有听到。

后来我把我爷爷,我父亲,我儿子的事情统统讲给了晓晴以后,晓晴惊讶得久久无语,她只是感情复杂地一下一下抚摸着我身体的每一部位。她在和我达到了一次爱情的顶峰后,依然紧紧地抱着我不放。“你爷爷,你爸爸,还有阿斗,”晓晴说,“都是那么一种性格。只有你,又一样,让人怀疑你是一个臂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的后代……”

我和母亲来到城里,大概让父亲很不习惯。他是一个性喜漂泊的男人,而我和母亲来到他身边,他便是等干被固定住了。尽管没有我们母子,他也早已被固定在了城里的部队机关大院里。但把责任推在与他朝夕相伴的我们母子身上,他就可以为自己那些无名火的发作找到点理由。所以,对父亲那种经常性的诡秘行动,我和母亲也只能表示理解。

我说阿斗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其实我也应该算是早熟。在这点上,阿斗和我有点相像。我和阿斗有着不同的童年生活背景,不同生活背景的天悬地隔,能够说明这样一个问题:7岁的阿斗开始认识的事物,我在14岁时能够认识就不算落伍,比如男女的事情。有一天,在接阿斗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邂逅了晓晴。我和晓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巧遇在路上,我们自然就多说了一会儿话,并且晓晴也逗着阿斗说了几句话。结果我们分手之后,快到家门口时,阿斗忽然严肃地问我,这个阿姨是不是当初那个想和我们一起去北戴河的阿姨。我不知怎么回答阿斗。甚至我都不敢否认。我觉得阿斗能够看穿我的五脏六腑。我就含含糊糊地把话岔到了别处。可阿斗说,“那回你领我和爷爷去北戴河的事,我都告诉妈妈了。”阿斗不看我,只看脚下的路。“可是我没告诉妈妈,你也想带一个阿姨去。”阿斗的话,让我根本听不出来他是在邀功还是在讽刺。

我记得像阿斗这种复杂的心思,我是要到14岁时才开始有的。我说我早熟,只是我觉得,我的那些同龄人们,比如大炮,在14岁时也不见得会有阿斗7岁就有了的这样的心思。那时候母亲对父亲的神出鬼没不以为意,她还对我说,父亲不在家我们可以消停一点。现在想来,也许是母亲认为父亲作为男人已经有所欠缺,不应该在这方面出什么问题的。那时候在母亲的心中,大概有一个误区,觉得男女之间除了生育繁衍的需要,就不会再有别的需要。所以不论他们两人之间如何吵闹,她也不会想到还存在父亲对她背叛的可能。当然那时我对夫妻间那种背叛的事情也一无所知,但在潜意识中,却有一种本能的力量提醒我要对父亲小心提防。提防他什么,提防他怎么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尽管我不喜欢他,可我还是不希望他抛弃我和母亲。

结果有一天,我认为我是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其实在那之前,我对那个秘密已经有所察觉。我不清楚在父亲工作的机关大院里,还有没有别人能看出来父亲与张医生关系的特殊。但我发现了,父亲与张医生之间的对话和微笑总是那么与众不同。张医生是卫生院的大夫,也穿军装。我记得父亲告诉过我,张医生的年龄只比母亲小一岁,可那时给我的印象是,她要比母亲年轻十岁。父亲还告诉过我,张医生是大学生,比母亲更有学问,让我在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时向她请教。现在想来,我得出的结论是:父亲虽然只是个精通文墨的粗人,但他身上肯定有许多不同凡响之处。他的第一个恋人是大学生,张医生是大学生,连母亲这个后来的被服厂工人也曾是个师范毕业的中专生。要知道,在父母那一辈儿的中国人里,一个妇女能达到看报写信的文化程度也就算不错了。我觉得这里边存在的唯一疑问是,既然父亲那么喜欢有文化的女人,而他也能够得到有文化的女人的喜欢(即使是我母亲,我也不能说她就不喜欢父亲),可为什么在跟母亲吵架时,父亲骂得最多的却是“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如何如何,甚至他从来就没把母亲当成过被服厂的普通工人。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因为父亲的叔伯侄子来我家作客,我家的晚饭比往日晚了许多。母亲在中午的时候已经托人把家里来了客人的消息带给了父亲,照理说,父亲在这一天是应该按点回家的。可是当母亲把已经比往日晚了许多的晚饭做好时,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担心是捎信的人没把消息带到,她让我去父亲常喝酒的几个战友家找一找问一问,再往机关的游艺室挂个电话。当时我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路过父亲的那几个战友家时,我脚都没停。我径直就跑向了父亲的机关大院。父亲的机关大院距我家只有一箭之地,平时除了洗澡和玩篮球(父亲因为个矮,他总是鼓励我多玩篮球),父亲一般不许我到那里去随便逛荡。可是现在我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路过大门口时,我和站岗的卫兵连招呼都没打,就大步流星地冲进了那个庞大的院子。

进院之后,我没去父亲的办公室,我也没去游艺室。好像是有一股鬼使神差的力量,吸引着我直奔卫生院而去。钻进绿树掩映着的卫生院的小楼,我认为我的蹑手蹑脚是有意为之,这个时候,我有一种如临大敌般的恐惧和紧张。我沿着细细的走廊朝医生办公室靠拢。我发现傍晚的卫生院里阒静无声,好闻的福尔马林的气味痒痒地刺激着我小小的鼻孔。可是我努力忍住不打喷嚏。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外时,我停住了脚步,我想不好是应该先敲门还是应该先扒着窗户往里看看。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有一个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含混地传来。那声音压得很低,可听起来又很响亮,也许是发声的部位不对,吐出来的音便十分奇怪。我乍一听去,几乎分辨不出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但我知道,这确实又是我父亲的声音。

“……可是我一天也不能见不到你……”

我实在说不清楚我当时的思想活动,我只是感到害怕,身体好像寒冷那样瑟瑟发抖,我担心马上就会有天塌地陷般的事情出现在我面前。我动静很大地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哆哆嗦嗦的双手去敲薄薄的门板,同时以一种过分尖锐的声音脱口叫道:“爸——”我面前的医生办公室里,一下子就死一般的寂静下来。我更害怕了。我继续“爸爸爸爸”地叫着去敲房门。其实房门没锁,在我第一下敲门时,门就已经欠了个小缝。我嘴里的叫声没有落地,我就已经站在了屋里。

进屋之后,我并没有看到太多反常的情形。张医生坐在她的办公桌前,丰腴的脸上挂着残存的泪痕。而父亲则是站在办公桌的一侧,扭向门口的脸上满是怒容,那双卡在腰间的大手,把散着怀的军衣逼到了身后。我木木地看着他们,他们也木木地看着我。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我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我先悄声悄语地说“张阿姨好”,然后不等她回答就又转向了父亲。“爸,”我说,“老家我大哥来了,妈让你回家陪大哥喝酒去。”

张医生冲我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脱去身上的白大褂。她把平静的表情和平静的声音一齐送给父亲。“走吧,我也得下班了。”说着她慢慢地通过父亲的身旁。

可父亲的声音却更激动了。“你不能走。”父亲一抬手拉住了张医生的一条胳膊,接着他再次把头向我转来。“你走。”我看到,父亲拉住了张医生,张医生就任他拉着一点也不反抗。

我乖乖地走了。我知道我以前感觉出来的东西已经得到了验证。现在我不害怕了,现在我的心里边只剩下了紧张,还有点好奇。我想我应该阻止父亲向张医生靠拢,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回家以后,我告诉母亲,父亲正在游艺室里跟人下棋,等一会儿就回来。果然没等多长时间,父亲就回来了。他进屋后和他侄子的寒暄心不在焉,好像还有点气哼哼的。母亲一边端饭一边数落父亲,“知道他大哥来了还不着家,也不知道怎么棋瘾就那么大。”父亲的侄子也开玩笑地说,“叔你今天一定输了吧?是不是还想着往回捞呢?”在母亲和他侄子这样说话时,父亲的表现不同以往。他先是惊讶,然后眼光异样地偷偷看我,最后他好像似有所悟,竟连连道歉赔出了笑脸。这天晚上,父亲把酒喝得更加大刀阔斧,而且一个劲地让母亲也喝点。到最后,本来我已经吃完饭下桌了,他硬是又把我叫了过去,倒了一杯白酒让我也喝。我咬了咬牙,没有拒绝,在父亲的注视下端起了酒杯。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白酒,但我决心要喝出来父亲的祥子。我喝酒不是一点点抿的,我是张大了嘴巴往里灌的。白酒很辣,一杯的量也不少。我一口气就把它干了下去,立刻感到浑身燥热,四肢酥软。我呛了一下,但我憋住没咳,我细细地体味着酒精的刺激和父亲的注视。父亲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喝酒,他站起来一把掐住了我的双肩,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冲我高声叫好:“好儿子,你不愧是你爹的儿子!”我想,当时父亲是有点醉了。

第二天,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父亲忽然像对待大人那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儿子,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愣了一下,但我立刻意识到父亲是在问我什么。我说:“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在那之后,有一次父亲又打母亲时,我有力地钳住了他的双臂。当时他说,其实他现在也打得过我,可我是他儿子,他舍不得打我。但是他这样说话并不是底气很足。而且我们互相对视的目光,也是他首先转移开的。后来,在我去当兵离家一个半月后又回到家里时,我单独跟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在家里,爸爸又打你没有?”事实证明,父亲果然再没打过母亲。

母亲病故以后,我看到父亲一下子就垮了,他那衰老的速度,让人惊讶。我偷偷地去打听了一下张医生的情况,我知道张医生的老伴已经早就死了。我找了个机会告诉父亲,张医生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可是父亲平静地回答我说,“我知道,这么多年里,我们从来没断过交往。”父亲能够这么开诚布公,这反倒使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就想,已经进入暮年的父亲,他肯定不愿把他往昔的秘密带入坟墓。

“爸,我觉得你的年龄还不算太大。”我实心实意地说,“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和张医生结婚了?”

谁知父亲却平淡地说,“那是不可能的。”父亲的脸上,甚至挂出了调皮的微笑。“你别以为我欺负你妈是因为张医生。即使当年没有你妈,也没有你,我和张医生也不能结婚。”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

父亲说:“因为一怎么说呢?等以后我想好了怎么说再告诉你吧……”

父亲大概始终也没有想好,他该怎样向我讲述与张医生有关的话题。因为直到他死,我们的对话也没再涉及过张医生。不过我认为,他们不能结合的原因,肯定跟父亲的绝育手术没有关系。

我总感到,对父亲的死亡我负有责任,甚至我想,叶晔也该为此负责。那天夜里,我不该立刻叫醒父亲和阿斗,我不该立刻通知他们我和叶晔决定复婚的消息。如果那一夜我保持平静,没准父亲就能等到他儿媳的归来,也能重新看到他孙子的母亲。

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夜里,叶晔从英国挂来了电话。在此之前,远在英国的叶晔已经与我有过多次的通话通信,现在我俩的关系,似乎被时间距离重新弥合了起来。这次通话,是叶晔在异国他乡与我的最后一次通话,她说两天以后,她就要登机回国了。“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有点心理准备,”叶晔说,“回国后,我将正式向你求婚。”叶晔说完想必也很紧张,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十分粗重。我不为叶晔的决定感到惊讶,我惊讶的是她这种说法。当年我们认识以后,从来都是我向她求爱求婚,她还拒绝过我好几回呢。这时候我想到了父亲也想到了阿斗,我估计他们在睡眠中的呼吸不会粗重,他们一定像早有准备那样屏息静气地隐藏在睡眠里。一旦有什么消息传来,他们就会跃身跳起。自然我没有拒绝叶晔,甚至我的回应还显得急迫了一些。“我,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知道我不该像初恋那么激动,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叶晔,我想说,我不等你回国,我现在就向你求婚……”“真的?”叶晔在电话的另一端喊了起来,“谢谢你,谢谢……我爱你!”叶晔又说:“那你快一点,快点把爸爸和阿斗叫起来,通知他们,咱们复婚的消息……”

结果命运只允许父亲听到我和叶晔要复婚的消息,命运不允许父亲当面向叶晔表示祝贺。第二天午后,在只有阿斗一人在场的情况下,父亲就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

父亲虽然已经卧病许久,可他的死亡还是让我猝不及防。我以为他怎么也该等到我和叶晔开始新的生活呢。我想不好,在当时,父亲会不会想过要把什么遗言留给我。我问阿斗,阿斗摇摇头,他十分肯定地说没有。阿斗说,他爷爷死时什么也没说。当时父亲是静静地躺着,阿斗坐在他旁边看电视。忽然父亲探起了身子,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门口。阿斗不明白他爷爷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他爷爷的表情十分吓人。他说:“爷爷,你要什么?”就是随着阿斗的这声问话,父亲头一歪,手一耷拉,还大睁着眼睛就停止了呼吸。阿斗认为,其实他爷爷并没听完他的问话。他刚一张嘴叫出来“爷爷”,他爷爷就一下子死了过去。但阿斗说,他爷爷刚死时,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阿斗是一个冷静的孩子,我估计他的观察不会有误。尤其是他说父亲还笑了一下,我认为这完全可能。我想父亲他留给阿斗的最后一丝微笑,是他对他自己这还算心满意足的一生做出的总结。记得母亲死时,母亲说她这一生死而无憾。“我有了你,有了儿子,还有了孙子……”母亲是这样对父亲说的。而对于多年里父亲给予她的欺凌折磨,母亲没说过一个不字。我想现在父亲也应该如此,对这个他生活过的世界他不该有任何抱怨。在他的晚年,他和母亲的关系有了根本性的改善。而我和阿斗,他的儿子和孙子,也都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快乐。如今他的儿媳又要回到他的家中了,他是应该像母亲那样死而无憾的。

“可是爸爸他什么至死未能瞑目呢?”我在闭拢了父亲的双眼后,很想用那只闭拢父亲双眼的手狠狠地抽我自己的嘴巴。但后来我只是用那只手拨通了晓晴的电话。“除了理解为他是想再看我一眼,看叶晔一眼,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别的解释。我觉得我心里很不安。”

“这是一种自然现象,你不要把它看得太重。”晓晴接到了我的电话,轻声地安慰着惊慌失措的我。“也许这就是老天的意志,是天意安排只让他心爱备致的孙子送他归天。”阿斗最后叫一声“爷爷、就是他要的最后的祝福,因为听完之后他笑了……”

晓晴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我只是嗯嗯地答应着,没有反驳她。在这种时候,晓晴的声音是我力量的源泉。但在我们的对话中,我们都有意识地只说一种事实,而回避了另一种事实。那就是,在父亲咽下他的最后一口气时,我们两人,却在忘乎所以地寻欢作乐。

我开始平静地处理父亲的丧事。找医生开死亡证明,跑粮店注销粮食关系,跑派出所注销户口。而联系火葬厂和发讣告,布置灵堂和写挽联租花圈以及撰写一篇天花乱坠的悼词,则都由父亲单位的人来干。那两天里,阿斗拒绝继续上学,也拒绝我把他交给朋友托管。不论我干什么,他都与我形影不离,但并没给我惹出一点麻烦。其他事情,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只是在给父亲穿寿衣时,出了个小小的问题让我为难。父亲的寿衣是他自己以前备好的,那是一身崭新的料子军装。我从箱子里拿出了那身军装,在上衣兜里,我发现了两张女人的照片。两张照片上的两个女人都还年轻,她们很遥远很古典地望着我微笑。这两个女人我都认识,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张医生。我想让父亲带走母亲的照片这理所当然,可这张医生……想来想去,我冒着得罪母亲的风险,尊重了父亲。我知道,父亲这一生别无长物,这两张女人的照片,大概是他的全部财产。于是在去火葬厂前,我毕恭毕敬地把那两张照片并排摆在父亲的贴胸口处,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父亲与这两个女人都能相安无事,快快乐乐。后来从火葬厂回来我才想到,其实我也应该把我和阿斗的照片放在他胸口。因为他的儿子和他的孙子,至少也跟那两个女人一样,是他最为亲近的人。父亲在为自己准备后事时,没把我和阿斗的照片放在他的兜里,我想不好他这是有意而为,还是一时疏忽。

晚上人去屋空,家里只剩下了我和阿斗。我继续着这几天的话题劝阿斗不要难过。阿斗不知重复着什么人的话说,他明白这是大自然的必然规律。阿斗能这祥看问题我很高兴,我夸他是大孩子懂事了。过了一会儿,我试探着问他,敢不敢回自己屋里一个人睡去。我強调说:“你爷爷住院时你就敢一个人在家过夜了。”

父亲死后这几天里,阿斗一直和我同住一床。说句心里话,即使阿斗是我儿子,与我同住一床我也不大得劲。再说这几天我也实在疲劳,我应该一个人好好休息。阿斗没想到我表扬他是为了这个。但他是个要强的孩子。他点点头说敢一个人睡。

由于天气太热,我在阿斗的床上铺了一领崭新的凉席。我让他脱光了身子洗了个澡,然后就那么赤条条地躺到凉席上。我把一条毛巾被给他盖好,又把前不久父亲还能动时给他新买的冲锋枪放在他怀里。阿斗闭上了眼睛,我在黑暗中感觉着他。我觉得现在我与我的儿子离得很近很近。我想即使在阿斗的心理上真的存有什么隐患,在不久的将来,我和叶晔也能给他治愈。后来阿斗睡实了,我才悄悄地回到我的房间。

这天夜里,洗完澡后,我也像阿斗那样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可我的睡意迟迟不来。我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我已说不清楚我现在是在为父亲的故去而悲伤还是在为叶晔的归来而兴奋。我无以缓解,我很想在自己的身体上做一点什么。可是想想在身体上做一点什么的举劝那是更年轻的人的事情。而我的儿子阿斗都是8岁的大小伙子了,我就没有放任自己。大约是在夜里12点钟,失眠把我搞得实在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烦乱之中,我抬手拨通了晓晴的电话。晓晴肯定已经睡香了,她操起话筒,声音显得十分紧张。“又怎么了?”她恐慌地问。我这才意识到,我这时候挂电话未免冒险,她说过,她丈夫小葛已经从老家打来电话,这一两天就应该回来。我轻声说:“没怎么,你自己吗?”晓晴唔了一声。我说:“我睡不着,我想你。”晓晴这才舒了口气。“你来一趟行吗晓晴?”我忽然灵机一动,冒出来这么一句。“我需要你晓晴,我这么一个人呆着实在受不了了。”晓晴说:“别说疯话,都什么时候了,再说阿斗也是大孩子了。好了,睡吧,我明天找机会去看看你。”可我这时就像一个耍赖的孩子,而且我发现此时此刻我真的对晓晴无比需要一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我急急忙忙地解释说阿斗这几天也异常疲累,现在睡得打雷都不醒。我又说明天小葛就回来了,而且叶晔也要回来了。“我就想现在!”我冲动地说,“完事以后我死了都行。”晓晴犹豫了一会儿。“你别这样,你爸爸他白天才火化。”我忍无可忍地说:“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晓晴叹着气说:“你以为世界末日来到了吗?”我说:“是的,我的爸爸妈妈全没有了,我现在是孤儿了……”我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晓晴过来以后,我们像做贼那样小心翼翼。我们一言不发,我们只是拼命地拥抱接吻和互相抚摸。这时是下半夜1点钟,四周万籁俱寂,微风轻拂身体。我感觉我的心里踏实了不少,我的迷乱得到了控制。我把晓晴压到身下时,我的泪水又流了出来,但我现在的泪水温热而轻柔。

我和晓晴的这一次结合漫长而持久,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是过了多久才进入高潮的。进入高潮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血液的沸腾和骨肉的强劲,同时我也感觉到了我身下这个女人的肥沃与广袤。我想,我是多么热爱生命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用身心一齐感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时,我也感觉到了某种异常出现在身心之外。其实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完全是一种本能的提示,促使我停止了动作。停止动作后我静候了片刻,在这片刻的时间里我身上的淋淋汗水仿佛凝成了冰块,寒意刺骨。我慢慢地移动身体,光脚下地。晓晴拉了我一下,可我没理睬她,我径直向我这间卧室的门口走去。我甚至已经想到了将有什么事情在我面前发生。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干。可我还是猛地拉开了房门——

门口果然站着阿斗,我那8岁的儿子,他像我一样赤身裸体,细细瘦瘦如同就是我的复制品。他那张在夜色中显得惨白恐怖的小脸上闪着晶莹的泪珠,平端在他手中的那只冲锋枪,被他攥出了咔咔的响声;而枪上那个眼睛一样黑洞洞的射击孔,正指向我渐渐开始疲软的下身……也就是在与此同时,我又惊奇地发现,在阿斗身体的中部,他那个小小的生殖器,正像一个愤怒的男子汉那样,威风凛凛地在我面前站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