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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上升 第二章 星期六扑克

应该对下一张牌

充满向往

就像对曲线

对所有柔和的念头

对夜里也叫的小褐蛙

马原:《上下都很平坦》

0

1987年春天的一个中午,小说家马原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取骑马蹲裆式站到了房间里唯一的一扇南窗户前。他对着摆在窗台上的一面小镜子,耐性很好地修理自己那部已经饲养多日的大胡子。这是在上海一家出版社招待所二楼的一个单人房间里。房间的条件比较简陋,除了床铺桌子椅子台灯和脸盆拖鞋,就再没有什么东西了。以前在门口左边的墙上是挂着一面大镜子的,后来那镜子不知被什么人打碎了,墙上就孤伶伶地留下了一枚生锈的铁钉。现在窗台上的椭圆形镜子,是马原自己的,是他两年以前在拉萨的八角街上买的。据说那镜子周遭镶的是银饰,不论从哪里为起点看上一圈,都能发现那做工精巧的银饰暗含了一个藏经故事。此时中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笼罩了镜子,使斜立在窗台上的镜子显得更小,当马原粗大的身体伏向镜面时,镜子里就没有了马原的眼睛头发脖子和胸,镜子里只剩下了一张包裹在黑色胡子丛中的嘴。马原的嘴唇有一点干裂,他正在夜以继日地赶写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招待所单调的饭菜让他有点上火。我今天得出去买两斤橘子,他心里想,如果手头的钱还够,就再买一瓶果珍。他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唇畔的胡子就已经修理好了,看上去,很像这个季节里正在生长的嫩草。马原对自己的胡子比较满意。他更加努力地朝镜面上凑了凑,想把这一次自我欣赏的时间拖延得再久一点。可是就在这时,窗外那条细窄的马路吸引了他的目光,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牵拉下,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离开了镜面。在楼下那条幽静的小马路上,有一个身穿红色牛仔上装的姑娘正逆着日光朝招待所走来。那姑娘脸颊的正面有一点黯淡,但一双眼睛却十分动人,在黯淡的底色上显得明亮而秀丽。她手里拎着一只大大的网袋,网袋里塞满了新鲜的橘子,橙黄的橘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眩人眼目。马原抖抖喉结咽下一口口水,他让身体与窗子更贴近了一些。姑娘和梧子都值得多看几眼。可是关闭的窗子影响观察,没等马原调整好角度,那个拎橘子的姑娘已经走进了招待所小楼所形成的死角。马原微笑着叹了口气,他回过身来,站在桌前,浏览自己夜里写下的文字。一会儿吃完饭,马原想,买完橘子和果珍,他咂了咂嘴唇,还得接下去写《上下都很平坦》呢。马原习惯在伏案动笔之前已经对自己要写的内容了然于胸。

马原没有想到,五分钟后他的房门会被人叩响。在这五分钟的时间里,马原听到了门外的木头楼梯上有一些迟疑但却响亮的脚步声,只不过他没往心里去,他认为那个女人皮鞋所发出的响声肯定属于其他房间里住宿的房客。他之所以把目光在某一页稿纸上停了下来,是因为他为自己小说中一个叫肖丽的女人的命运感到忧伤。所以他听到敲门声时,先还没反应过来是有人找他。他犹豫了一下,才回头喊请进。接下来他就看到那个穿红牛仔上装拎橘子的姑娘站到了他面前。

在这之后,至多也就是五分钟后,马原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来访的姑娘姓甚名谁来意为何,就又听到他门板上传来新一轮的敲击声。这回他请进喊得干脆利落,并且他还走向了门口。房门开处,他迎进来的是一个清瘦单薄的小伙子。陌生的小伙子手里攥了一瓶有着绿色标贴的果珍,苍白的脸上挂出了绵细的汗珠。他面对马原和马原身后的红衣姑娘异常紧张,他把沉甸甸的果珍瓶子塞进马原手里,就好像是在传递赃物。他脸上那些谦卑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明显的充满了讨好的意味。

这天下午,马原是和两个小他12岁的文学爱好者一起度过的,他们吃橘子,喝果珍,说话,分手的时候,差不多就像老朋友一样了。深夜马原结束了这一天的写作,钻进被窝以后,忽然就回想起了那一对姑娘小伙儿的一些挺有意思的对话。可是马原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他怪自己在谈话时没能有意识地把他们的名字多重复几遍。这样,马原在心里边回想那两个年轻人下午的对话时,就只好用“他说”和“她说”来代表“他”和“她”了。不过有一点马原却记得清楚,那就是“他”和“她”都是他的老乡,他们分别是在上海两所大学里读书的锦州人。

1995年年初,马原从海口回到家乡过春节,我陪他一趟趟地从沈阳跑到锦州又从锦州跑到沈阳:看朋友,谈小说,玩牌,吃饭。有一天在火车上,我忽然问他是不是还记得1987年春天那个下午的事情,马原说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于是我给他提供了一些翔实的细节。你想起来了吗?我问。马原狡黯地笑了一下,我能不能想得起来他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后来是否发生了故事。我说,发生了。

1

石岚走下拥挤的车厢,把令人窒息的汗臭味甩在了身后,她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沈阳的空气。沈阳的空气也并不新鲜,只是比较之下,石岚认为,沈阳的空气比铁岭的空气,比火车上的空气,都要自由一些。石岚在呼吸沈阳自由的空气时,她没意识到,其实这里的空气与铁岭的空气、与火车上的空气、与其他所有地方的空气都是同一种东西。

石岚错开大股人流,拖到最后才靠近出站口。几年里她在铁岭与沈阳之间频繁往返,她总是这样悠然自得。现在石岚一边走出出站口,一边把手伸进垂在左臀的小皮包里去摸电话本,她为她从来也记不住任何人的电话号码感到得意。有一次有人把电话挂到家里,问她董坚强办公室的电话是多少,她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来,最后只好连声道歉请人挂114。那人在电话的另一头十分生气,问她,你这到底是不是董总的家,你是不是董总的爱人?她还是想了一下才理直气壮地告诉对方,是呀,怎么能不是呢!她一字一板地说,石岚的家就是董坚强的家,石岚就是董坚强的妻子,而我就是石岚。晚上董坚强回来问起这事儿,她如实承认了。从不发火的董坚强也有些生气。你怎么能连我的电话都记不住?董坚强说,你这个样子,人家会以为我是从街上挂了个女人养在家里呢。石岚当时脸色很难看,她怪董坚强有一点小题大作。现在石岚的脸色又难看起来,可是这回她怪不着别人。她的手在小皮包里没有摸到电话本,她只好沮丧地在出站口外停下了脚步。该死,她想,怎么能不带电话本呢。她对自己说,这一个下午要是找不到胡雪霁,明天的事情就要泡汤了。

石岚抬头茫然四顾,她想不好该去胡雪霁的单位还是去胡雪霁的家里。她知道,这几年来胡雪霁一直是一个形踪飘忽的大忙人。结果就是这时,就在石岚茫然四顾的时候,那块高高耸起的扁长的牌子映入了她的眼帘:

曲有源

看着牌子石岚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觉得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名字。自从到了铁岭以后,石岚把以往那些五花八门的各种爱好几乎全部丢掉了,琢磨人的名字成了她唯一还感兴趣的事情。她最早为别人取名是在读高中时,她把好朋友胡桂凤胡桂芹的名字改成了胡雪霁胡霜凝。当时她正一首接一首地背诵唐诗宋词,自己还模仿着写出一些在平仄和用典上都没有太大弔病的句子来。有一天她署了魏徵的名字把一首《述怀》抄给双胞胎姐妹胡桂凤胡桂芹,建议他们依照“柴门寒衣看雪霁,孤灯浊酒听霜凝”这样两句诗更换自己的名字。后来两姐妹中的姐姐读大学时发现魏徵的《述怀》是一首五言诗,知道上当了。可也没有办法,雪霁霜凝的名字已经沿用下来。这几年在铁岭,石岚主要是为新生婴儿取名,半月前她还为一个华姓男孩取了名字叫华而实。华而实的父母对她的命名十分满意,花三百多块钱买了几样化妆品送给她。这种时候石岚一般都不推辞,她知道,董坚强的朋友一个比一个有钱。而在铁岭,石岚是没有朋友的。石岚现在唯一的朋友就是胡雪霁,她住在沈阳。

“曲有源”,石岚在心里轻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念到第五遍的时候,她忽然感到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我在哪见到过这个名字呢?石岚想,那个最早把《东方红》唱向全中国的陕北农民是叫李有源吧?石岚把目光重新朝向“曲有源”那三个端庄的大字,然后又把视线降低,去看那个举着“曲有源”的男人。

即使不与那双“曲有源”下边的眼睛对视,石岚也感觉到了,打她一出检票口,那个年轻男子的目光就跟上她了。对于这种男人的目光,石岚已经司空见惯。她长得漂亮是公认的,尤其是她的眼睛,令人着迷。石岚冷静地与那个举着“曲有源”的年轻男子对视了一眼,毫无表情地转身走路。可是就在她转身的同时,她清楚地听到,她自己的名字怯怯地飞出了那人的嘴巴:

“石——岚——”

2

石岚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子,聪明、美丽、高傲而又敢作敢为。当她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比如读高中或者读大学的时候,她的争强好胜和才智出众使她鹤立鸡群,从而掩盖了她身上某些一目了然的弱点毛病。可是当她一旦脱离了那个供她大出风头的特殊环境,一旦像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样按部就班地纳入了平凡普通的生活轨道,她就变得了无光彩了。也就是说,原来环绕在她周身的那片光彩并不是一种自觉释放,她身上那种光彩的耀眼放射更得利于外界的诱发与激活。她所需要的,是独特的氛围。离开大学校门的石岚,在她任教的那所普通中学里找不到任何烘托她光彩的东西,她便立刻变成了一个慵懒散漫、随波逐流、心不在焉的人。她不喜欢中学里机械的工作与刻板的生活,短短几年里连续两次的工作调动,使她几乎忘记了昔日里她曾闪烁过的熠熠光彩。其最突出的表现是,她正在丧失对于轻重缓急对错是非的判断与把握。比如连丈夫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这样一件事情,在她看来是无所谓的。还有一件比较典型的事情能够说明她的生活状态。刚刚嫁给董坚强的时候,她总是因为心理失衡而与董坚强怄气。董坚强是一个好脾气男人,董坚强说,其实咱们之间挺公平的,虽然我结过婚,可你也不是处女了呀。董坚强的意思不是要对石岚翻小肠,他只是希望石岚能像他一样心平气和起来,他没有精力与石岚在那些毫无实际意义的问题上纠缠不清。我的前妻她有名有姓,她的一切不光我给你讲了,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找她谈谈。可是我呢,董坚强蜷缩着伏在石岚的怀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向母亲讨要公道。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第一个拿走了你的身体,你都不许我问一问。石岚知道她没有道理挑剔丈夫,但她不愿意让丈夫哪怕只是在嘴巴上占去任何便宜。但是你有孩子,我没孩子。石岚这样说话只是即兴发挥,她从来也没有把她生活中应该有一个孩子看成很重要的事情。可董坚强听了她的话却认真起来。这我有责任,以前我以为你不喜欢孩子呢。董坚强4岁的儿子在父母离异后跟了妈妈,这使模范父亲董坚强一直备觉伤情。现在董坚强听了石岚的话,喜形于色,他抚摸着石岚平滑的小腹说,来,咱们立刻再做一个儿子。说着他已亢奋起来,再一次钻进了石岚的身体。就是从这时开始,男人的热情使石岚体会到了一种不同往昔的销魂的快乐。1991年春天,石岚轻而易举地怀孕了,可是石岚没能像预期的那样陶醉。她只是每天每天都抓住董坚强不放,索要她从几个月前刚刚觉悟到的肉体的快乐。这样不行,董坚强说,别把咱儿子鼓捣碎喽。可石岚不管,她绝不允许董坚强蜻蜓点水般地敷衍了事,甚至她为再没有月经也不用避孕了感到格外放松。那一段时间里他们几乎天天折腾得昏天黑地,搞得董坚强上下班一率无精打采。结果乐极生悲,当胎儿生成了三个月时,石岚开始流血不止。紧接着胎儿终于流产了,而石岚也被医生判定失去了生育能力。董坚强很难过,石岚出院后,他狠狠地抽着自己的嘴巴向石岚表态,发誓要永远对石岚好。可石岚笑嘻嘻地爬到董坚强身上说,不管它,现在还省去了避孕的麻烦呢。

我们对石岚有了这样一些粗浅的了解,似乎就可以理解她接下来在沈阳这一个下午的所作所为了。她听到了空气中她的名字在谨慎地飞翔,借着自己名字的吸力,她走向了那个举着“曲有源”的陌生男子。

“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是一个有点清瘦的高个子小伙儿,他那双不大的眼睛在眼镜片后边闪烁不定。他在不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喉结也紧张地上下窜动着。石岚站在距他一米多远的地方,虽然看得出来是在努力调动自己的记忆,但并未对自己的健忘表示出起码的歉意。她只是不再冷漠,微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我是xxx,复旦的。”

对面的男子声音急切,可石岚还是毫无印象。

“咱们是锦州老乡呀……”

石岚似乎想起了什么。

“在上海那家出版社的招待所,咱们不约而同地去看马原,那天你穿了一件大红色的……”

“噢——”石岚长长地叫了一声,“居然是你呀,这可真是一万个也没想到。”石岚笑起来的时候明朗而活泼,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女中学生。“我记得你,记得你,你叫x……x什么来着?”石岚对平庸的名字向来没有记忆。

“叫我余一。”把“曲有源”三个字抱在胸前的小伙子更加腼腆了,“多余的余,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一。”余一停了一下,拘谨地解释说,“从大四开始,我就始终叫余一了。”

“你的笔名?”石岚问。

“你现在不读文学刊物了吗?”余一反问。

后来石岚说,是余一的这一句反问,使她重新记起了自己昔日的光彩。在她几年来养尊处优的身体里,某种早已沉积下去甚至日益消散丧失的浪漫情绪忽然苏醒过来了。就像再枯竭的老树,只要还活着,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也要抽出新芽一样。于是石岚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一些曾经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东西。她感到她的心脏有一点隐隐的疼痛。但是在当时,石岚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任何尴尬与羞涩,她只是专注地看着余一认真的表情。“你这名字取得好。”“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谢谢。”

“曲有源是一个诗人的名字吧?我好像有印象。”

“对。”余一猛然意识到了他为什么而久久地站在这里,他向出站口那边扫了一眼。透过出站口的铁栏杆看去,站台上的旅客已经寥寥无几。他转回头来,对石岚说,“曲有源现在在长春的《作家》杂志社当诗歌编辑,他今天来沈阳看几个诗友。”

“你们……”

“我们通了好几年的信,他发过我的诗,可是我们没见过。”余一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脸有点涨红。接下去,他的声音就很低很低了。“一小时后,还有一辆从北边过来的车,曲有源肯定是坐那趟车。如果,如果你没有什么事,能不能和我在这里,说说话……”

3

铁岭与沈阳之间短暂的距离,从这一天开始,变得更加若有若无了。

以前石岚来沈阳,从来也没有事情,或者说唯一的事情就是与胡雪霁聊天。石岚与胡雪霁的关系很有意思,她们的友谊是通过角色置换而得到巩固和加强的。在整个中学时代,其貌不扬的胡雪霁是风情万种的石岚的跟屁虫,同学们都这么说。那时候石岚说一不二,胡雪霁则唯命是从。后来两人分别考入大学,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沈阳,各自有了自己的新环境新集体,她们的关系疏远了许多。可四年以后,当她们的友谊以一种成熟的果实的形状得到恢复的时候,两人的位置却于不知不觉间发生了逆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石岚十天半月的就来与胡雪霁住上一宿倾诉心曲,而红红火火的电视台女记者胡雪霁则像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姐姐那样,在所有的事情上为石岚想办法出主意做靠山。前后的区别在于:石岚唱主角的时候颐指气使;胡雪霁唱主角的时候包容宽厚。

只有石岚邂逅余一这一回是个例外,这一回石岚找胡雪霁是真有事情。

石岚丈夫董坚强的公司里,生产了一种新品种的电热取暖艺术壁画,现在正在陆续投放市场。在大规模的广告宣传之前,董坚强希望,省内各新闻单位最好能从新闻的角度给予报道。董坚强是一个有头脑的生意人,他知道新闻的效应不仅有助于他产品的销路,更有助于他这个私营企业家在社会上的形象。他在充分地准备了关于他的企业和他的产品的材料以后,又更加充分地准备了馈赠各路官员的纪念品和甩给记者的小红包。他知道当相关领导和新闻记者都能为他所用时,他的事业必然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以后,他委派妻子石岚去找胡雪霁帮助完成网罗记者的工作。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把钓钩送进那些官员记者嘴里的同时,他的妻子也正在成为另一种吞钩之鱼。

那天下午,石岚不仅陪余一接来了诗人曲有源,还以余一朋友和文学爱好者的身份,参加了这天晚上一个规模不大的诗人聚会。对于这类相对贫寒但却绝对有趣的诗人聚会,石岚并不陌生,甚至那种久违的感觉还让她百感交集。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学校里活跃着一批踌躇满志的校园诗人,他们中有的在文坛上已崭露头角,其中一个孙姓诗人就是石岚的恋人。那时石岚与孙在各种文学聚会上双出双入,那种睥睨一切放荡无羁的火热生活,成为石岚整个青春期里最辉煌的一页。现在在年长的曲有源和年轻的余一们身旁,在迷人的诗与醉人的酒之中,石岚感到她早已关闭的心房又悄悄地开启了。她回忆与孙姓诗人有关的爱情岁月,认为尽管那样的恋爱浪漫得有些荒唐,但的确有滋有味,让人弥久难忘。后来,石岚在与余一相爱了许久之后,她问余一是不是也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余一回答说,不,我是一个功利的现实主义者。这让石岚异常伤心。

这天夜里,石岚来到胡雪霁家时,胡雪霁都睡下了。微醉的石岚忘记了董坚强的使命,她只是一个劲地大发感慨。雪霁,你说,她紧紧拥抱着胡雪霁粗壮的身体说,如果生活中失去了精神领域的丰富多彩,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幸好余一是有心人,作为《文学大观》这样一本通俗文学刊物的编辑,他竟连夜联络上了几家新闻单位的工商记者。第二天早晨他辗转挂通胡雪霁家的电话时,宿醉方醒的石岚正在努力回忆她这次沈阳之行的任务,而胡雪霁则津津有味地正在询问石岚余一是个怎样的男人……

当天上午,石岚带着一群趾高气扬的省城记者抵达铁岭时,董坚强对石岚的马到成功非常满意。董坚强握着胡雪霁的手再三致谢,而石岚则轻轻掐着胡雪霁的肩膀说这回雪霁帮了大忙。胡雪霁一边应承董坚强的谢意,一边回掐了石岚一下。这天余一因为要陪曲有源,没来铁岭,石岚便委托一个记者捎给余一二百元钱。可是一周之后,一张二百元的汇款单却寄回了石岚手上,附言栏里被余一写满了意味深长的蝇头小揩:上海的邂逅,沈阳的邂遁,还有……如诗的邂逅千金难买。石岚把那片纸附言看了无数遍,然后铰下来,夹进大学时代的日记本里。下一次石岚来沈阳时,她没用查找电话本,就在站前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余一的电话。她是第一次拨通这个电话,不免有点紧张,话筒里边长长的振铃声就好像一把长长的钩子把她的心掏得发虚。但余一的声音在她耳边一经响起,石岚立刻就镇静下来,她语调平稳得自己都吃惊:“我不是成心想打扰你这大诗人。只是我没找着胡雪霁,不知道这一个下午该怎么打发……”

后来石岚了解到了余一的整个生活状况,她问余一当时是不是仅仅把她当成了一块顺手抓到的裹伤的药布。余一认真地说,不,我在1987年就对你一见钟情。大概这种认真的回答,成了后来石岚决定嫁给余一的重要依据。

那天,余一在沈阳火车站邂遁石岚之前,刚刚结束了他的第三次恋爱。

余一的第一次恋爱发生在1988年底,他的恋人是他的同班同学。小巧玲珑的湖北姑娘让余一神魂颠倒,余一曾无数次地向她表白心迹。你要是不愿意去辽宁,余一信誓旦旦地说,你回湖北我跟你回湖北,你去西藏我跟你去西藏。当时余一虽然已经开始使用“余一”这个笔名了,但他的诗作尚没有一首公开发表。而那时的复旦校园里,已经有了好几位名声赫赫的学生诗人。余一要在肤色黝黑的湖北姑娘心中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光靠他当诗人的理想肯定不行,他还得有一生一世鞍前马后的献身精神。当时他给远在锦州义县的父母写信说:你们不要总是催我回辽宁,外面的世界十分广阔,好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可是几个月后,由于一些思想认识方面的分歧,余一拒绝像几乎所有的学生一样走上街头参与游行,受到了小巧玲珑的湖北姑娘的严辞谴责。面对恋人施加的压力,余一只好在最后的时刻站到了前沿。但是他的懦弱胆怯已铸成苦果,他与湖北姑娘间消逝的爱情已无法挽回。当他声嘶力竭地站在人民广场慷慨歌哭时,销声匿迹的湖北姑娘正在同济校园里与她新结识的老乡体会着和平年代里革命加恋爱的浪漫快乐。

余一的第二次恋爱相对平淡。毕业后不久,他在一家叫《党风》的刊物当编辑,上司的女儿成了他的恋人。上司的女儿开初只认清了“复旦”这块响亮的牌子和余一与她父亲共同工作着的那个人才辈出的大院。这个长余一两岁的妇联干部以一脉柔情迅速融化了孤独的余一,余一也就同样迅速地忘记了半年以前失恋的痛苦。可是当妇联干部发现余一在那样一个大院里工作却讨厌当官,编辑着《党风》这祥的杂志却拒绝入党时,她对她爸爸说她上当受骗了。此后的余一只好以一个感情骗子的形象挣扎在他的工作单位,他一度放弃了写诗而夜夜煎熬在麻将桌旁。幸好这样的日子为时不长,他就赶上了作家协会的《文学大观》杂志招聘编辑。重见光明的余一奋力甩掉了妇联干部的爸爸套在他脚上的一双双小鞋,终于进入了一个相对与诗有所贴近的环境。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多年的努力获得了承认,他的诗作开始成组成组地出现在国内一些重要的刊物上。他的同学从南方来信说:真没想到,你成了复旦校友中最为活跃的青年诗人。

不过这时候的诗人已经是落配的凤凰,再活跃也换不来头几年并不怎么活跃的诗人的虚荣了。所以当诗歌爱好者梦烟因为余一的活跃而扑进他的怀抱时,无法不让余一受宠若惊。余一志得意满地给他在南方工作的同学写信说,我说爱情不能总是对我不公嘛。

从性格上讲,余一其实是一个拘谨甚至有点木讷的人,他常常毫无来由的羞怯和自卑。梦烟沿着《辽宁日报》上的一篇诗评找到余一时,余一正在写一首悲凉的长诗:在破碎的瞬间,心/成了许多瓷器的残片/尖锐地呻吟……梦烟默默地读着余一写好的部分,然后默默流泪。你怎么了?余一很惊讶。余一给湖北姑娘和妇联干部都写过很动感情的诗,可是她们从来没有流过泪,梦烟是第一个为他的诗而流泪的女人。我能理解你,梦烟说,虽然除了诗我对你了无所知,可我能触摸到你心上的伤口。余一的脸色微微泛白,他长长的身子缩在椅子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梦烟腥红的嘴唇。后来梦烟天天来看他,他就给梦烟讲他恋爱的故事。事实上余一恋爱的经过无比平淡,不光与小说与电影没法比拟,就是实际生活中许多人的爱情故事也远比他丰富多彩。可是自恋倾向甚重的余一毫无节制地强化和夸大了他有过的幸福和经历的痛苦,使他讲述的故事也还差强人意。当然这些并不特别主要,特别主要的是梦烟对他的爱情故事的无条件接受,使他陷在自己所烘托出来的情种角色中无力自拔。可是越是讲述得动情,余一那首悲凉的长诗就越是写不出来,当泪眼迷蒙的梦烟成为他的第三任恋人时,他只能彻底放弃了对那首长诗的写作。现在你应该写欢乐的诗。梦烟说。对,余一生硬地抚摸着梦烟的身体附和着,现在我应该写欢乐的诗。余一志得意满地给他的同学写信说爱情不能总是对他不公,就是在这个时候。

梦烟是一个热情的姑娘,余一对她身体所表现出来的优柔寡断,让她不可思议。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和唆使,看到余一依然谨小慎微,她只好采取主动了。那是一个雷声隆隆的夜晚,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梦烟强硬地把自己交给了余一。但是激动不已的梦烟没有想到,余一竟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生手。你一在连续的失败后,梦烟问道,以前你也没成功过,还是从没有过?余一感到无地自容,羞耻像利刃一样扎在他心上。幸好这时有黑暗的遮掩,并且雷声也能干扰交流。他任泪水慢慢地涌出眼眶,不知该怎样惩罚自己的无能和无用。没关系的,梦烟轻声安慰着他,我看重的是你的才华,精神之爱会更为长久。在以后的日子里,余一天天缠着梦烟勤学苦练,可连续多日绝望的早泄,使他的信心丧失贻尽。这时余一的欲望开始畸形生成。他时刻感到需要梦烟,可同时他又惧怕梦烟,甚至还毫无来由地对梦烟充满轻蔑和仇恨。是不是在你体会过的男人里,我是最差的一个。余一不停地这样询问梦烟,让梦烟每每无言以对。如果某一夜梦烟不在身边,余一就会疯狂地手淫,他在手淫时总要设想出梦烟在他的强暴中痛苦死去的可怖场景。只有她死了,余一想,我的无能才不会成为世人的笑柄。然而余一没能使梦烟死去,倒是梦烟再一次从精神上处死了余一。有一天,出差归来的余一偶然撞见了梦烟与人通奸(?)的一幕,并且那一幕丑陋的交媾,就发生在北陵小区他的家里和他的床上。

4

石岚乘坐着肮脏的17路汽车来到北陵公园正门口时,她以为余一是要约她到公园里走走。她觉得这样下去事情就滑稽了。上大学的时候,每个假期石岚都要和她的孙姓诗人走几个城市,而每个城市留给她的印象,都是格局雷同的大小公园,甚至许多城市公园的名字都彼此抄袭:或者叫劳动公园,或者叫中山公园,或者叫人民公园……后来石岚一见到公园就有些反胃。当然毕业以后,她就一直没进过任何公园了。现在站在北陵公园门前,她要求自己依顺余一。进去看看,也没什么。她对自己说。

“你想到公园里走走吗?”余一站在站牌旁边,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他的眼睛半觑着石岚,半觑着艳俗的北陵公园正门。

“随便你,我无所谓。”石岚说。有过那天聚会的接触,石岚感到,余一是个挺脆弱挺敏感的男人。我不能让他难堪,石岚想。“只要你能帮助我把这个下午打发掉,去哪都行。”

“那就不去公园,”余一向马路对面做了个手势,“上学的时候,我已经逛够了公园。”

石岚没想到余一竟是虚晃一枪,而且余一排斥公园的理由还跟她一样。她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就跟着余一穿过马路,向友谊商店后边的住宅小区走去。

石岚虽然常来沈阳,可对北陵一带并不熟悉。以前她的活动范围只局限在中山广场附近,因为那里既有胡雪霁的家,又有沈阳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太原街。现在石岚跟在余一的身后走在沈阳城的北部,她感到这里比市中心要肃静许多。绕过几处花里胡哨的宾馆、商店和舞厅,出现在石岚面前的是一片灰突突的住宅楼。石岚首先看到的是写在一处破败的大铁门上的“北陵小区”几个字,接着她又看到一栋辨不清颜色的六层楼的大山墙上水泥抹出的“29”,最后钻进一个塞满自行车的门洞爬了几层楼后,她看到余一用一串钥匙打开了一扇有着“433”标记的门。

“今个下午你就在这呆着吧,吃饭喝水看书聊天,怎么着都行。”余一把石岚让进屋里,拐进厨房接水点煤气。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厕的半旧房子,从屋里边简单但有条理的床铺书架窗帘桌面上都看得出来,主人喜欢干净整洁。石岚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格局,坐在屋里仅有的一把椅子上,这样从厨房回来的余一就只能坐在床沿上了。

“你这里好像不怎么来人?”石岚没话找话地说。

“我需要的人都不用椅子。”余一指了指两架靠在墙上的书。

“那我打扰你了。”

“如果我怕你打扰就不领你来了。”

石岚一时无话可说。她侧过脸去,把眼睛放在身边的写字台上。写字台很旧,显然以前是公家的东西。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余一的照片,在照片的一端,是一张写了几行毛笔大字的白纸,纸上的字迹端庄工整,与那天她看到的“曲有源”三个字一模一样。石岚漫不经意地看完照片又浏览纸上的几行字,一看之下她不由笑出了声音。那纸上写的是:

要私见,不要公道;

要牛x,不要装x;

要当婊子,不要立牌坊。

“你这是——”石岚回头望着余一。她忽然想到,刚才她认为余一会领她走进北陵公园,这几乎构成了对余一性格的全面误解。

“三要三不要嘛,”余一笑着说,“是我的原则。”

“可是——为什么要当,婊子?”

“我的意思是……”余一顿了一下,并不看石岚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婊子的生活是一种生活的标本。”余一不容石岚插话,吐字的频率越来越快。“为了生计,为了利益,为了物质的丰厚和精神的虚荣,我们没法不当婊子。”

“婊子是要出卖肉体的。”

“出卖肉体并不比出卖灵魂更可耻。我主要想说的是不要去立牌坊。”

“可我还是觉得这句不好。”

“它对我有意义就行。我是写给我自己的,别人可以……不当婊子。”

余一说完去厨房灌水,石岚望着他高高的背影,愣了一下,接着无声地笑了起来。石岚想,这余一不光是一个认真精细的男人,也还是一个揣了满肚子奇思怪想的有趣男人。石岚又想,当年我们一块跟马原聊天时,一定是著名小说家身上的光辉把这个未来诗人身上的亮点给掩盖住了,要不然我怎么会对他毫无感觉呢。

这一个下午,石岚在余一的家里过得很快乐。以前她是一个机敏幽默甚至智慧的姑娘,可是在大学毕业以后,在参加工作以后,她要么对一切事情都麻木不仁,要么对一切事情都冷嘲热讽。她留给铁岭人的印象……从丈夫董坚强到几个单位的众多同事,都是感情淡薄或者尖酸刻薄。现在她发现她重又成了学生时代的她,隐藏多年的机敏幽默以及智慧,正在悄悄地回到她的身上。她在心里暗暗感激余一帮助她拣拾起了那些失落的珍宝。在晚上和余一分手时,石岚翻弄着余一送给她的几本杂志,问余一是不是欢迎她再来。

“我打算明天就上街,”余一红着脸说,“买回一只沙发来。”

5

就这样,石岚和余一开始了交往。

石岚并不是一个思想简单的幼稚女孩,她十分清楚,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很难只停留在友谊的层面:越是那种没有功利色采的倾慕,就越容易导致纯情感的融和。她曾经想过要阻止自己向余一的迈进,可是余一那些与众不同的言语行为又不断地对她构成诱惑,并且在余一这里重新被唤醒的自信、才智与激情,也让她只能前行而不甘退缩。是由于余一的启迪,她才有意识地开始了对自己学生时代的怀念与回想,而怀念与回想的结果是,她对于某种精神活动的感受有了升华以后的体味。当然能够使石岚放弃警惕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石岚发现,余一并不是这些年来她随处可见的那类下作男人。如果余一是一个雁过拔毛的男人,对任何女人都采取有没有兔子都撒鹰,逮不着拉倒逮着算的态度,那么石岚的反感甚至断绝来往也都顺理成章。可是现在情形恰好相反,余一的封闭和谨慎,总是使石岚既评然心动又无需防范。而余一在有分寸地调情挑逗时,又会像大学里同学间的戏谑那样亲切和纯洁。余一那些隐讳的表白和含蓄的暗示,绝对不会把一个女人逼到必须有所反应的境地。倒是石岚常常把自己摆到一个已婚少妇对待一个未婚小伙子的位置上,和余一开一些过格的玩笑,让余一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现在我们看清楚了,余一与石岚的关系发展到了一个比较含糊的三岔路口,对自己性能力方面的障碍心有余悸的余一和过着宁静生活的有夫之妇石岚,他们对未来的道路该怎样走和往哪走都有点举棋不定。所幸的是我们的故事命不该完,从现在开始,我们前边已经认识了的另一个女人胡雪霁,终于跃身介入了石余之间,使我们行将断裂的故事又绝处逢生了。

体貌平常的胡雪霁是一个两岁女儿的母亲,她的丈夫和女儿都生活在老家锦州,她除了每隔一两个月回锦州呆上几天外,其他时间就是一个人住在中山广场附近的一幢日式住宅里。胡雪霁过于黯淡的姿容和貌似憨蠢的性情,使她基本上没有朋友。她不仅吸引不了异性,连同性也没人愿意与她深交,只有少年时代的伙伴石岚对她另眼相看。有一次,她指着原版的英文小说《喧哗与骚动》的最后一句话对石岚说,这就是说我。石岚的英文没有胡雪霁好,但是她还是看懂了那句话的意思,她丢下书抱着胡雪霁流出了眼泪。那句话译成中文是:他们在苦熬。所以,胡雪霁如同对待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儿那样对待石岚,不能不说也是她内心深处的特殊需要。

胡雪霁第一次见到余一是在一次采访中。他们能够一见如故,不仅仅由于他们曾经有过电话里的接触,更由于石岚的不断提及,使他们互相间早已耳熟能详了。采访结束以后,他们在酒桌上坐到了一起,他们的话题始终徘徊在石岚身上。

“你可真幸福,”酒过三巡以后,眼神迷蒙的胡雪霁已经和余一哥们相称了。“居然,居然能让石岚这么个美人加才女死心塌地地喜欢你。”

余一的脸颊忽红忽白,他细心地观察着胡雪霁是否是在揶揄调侃。

胡雪霁面对余一那种羞涩的难堪十分开心也十分激动。“石岚她稀里马虎那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她的内心非常细腻也非常丰富。”胡雪霁的口吻直率真诚,一字一句饱含感情。“董坚强是个好丈夫石岚十分清楚,但她总觉得跟他隔了层什么。现在石岚是真心喜欢你,你可千万别让她伤心……”

胡雪霁的直率真诚未免突兀,让余一感到无所适从。余一悄悄地调整了一下情绪,以玩笑的方式与胡雪霁周旋。“雪霁这是哪跟哪呀,你可别这么拿我开心。告诉你呀,我这人最容易以假当真了。我要是真照着你的话去痴心妄想起来,一旦坐下什么病,你可负不起责任。”

“怎么着余一,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胡雪霁对余一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有些不快,“或者觉得我胡雪霁多此一举?”

“我是说,石岚她……”余一的防御只好一点点撤除了,“你是真了解她的心思还是凭空猜测?”

胡雪霁笑了。“这还叫个正确的态度。我跟你说吧,我对石岚的了解不比她自己差。”

结果这一天的采访活动意义非凡。胡雪霁和余一完成了一次对石岚的缺席定位。这天中午的吃喝没完,胡雪霁已经有些急不可待。她出去一会儿再重新回来,脸上就堆满了幸福的笑容。石岚傍晚就能过来,胡雪霁得意地告诉余一,我在电话里对她说了,我要送她一个惊喜。余一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他从心里往外地一阵紧张。

“这,这是不是有点太荒唐了?”余一使劲地瞪着胡雪霁,目光空洞坐立不安,“人家石岚可是有夫之妇呀!”

胡雪霁笑得更开心了。“嗨,难为你还是个这么大的诗人。”胡雪霁故意一脸不屑地撇着嘴巴。“谁规定的谈情说爱就一定得是孤男寡女呀!”

这天傍晚,石岚来到胡雪霁家时,她感到惊讶的不是那一桌子酒菜,甚至不是胡雪霁根本就不在家。她感到惊讶的是,余一成了这个屋子里待客的主人。

后来每回说起这天,石岚余一都会又气又笑,他们始终想不明白,对于这样一件摆不到台面上的苟合之事,胡雪霁为什么会如此热心。

但是当时的石岚怒不可遏,她真想掀翻那一桌子酒菜再打余一两个嘴巴。她久久地呆坐着一语不发,直到余一都快跪下了,她才抽抽噎噎地发出声音。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样?石岚委屈地说,你们这是欺负人,不尊重人……石岚的眼泪让余一无地自容,他静静地听着石岚的哭泣,把身体缩成一团坐在墙角。是我不好石岚,是我不好石岚……余一不敢正视石岚,他把目光打在石岚的周围。我不是人石岚,你骂我打我都行。余一可怜巴巴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石岚你别怪胡雪霁,她是你的好朋友她以为她是在为你好。余二使劲去系外衣的纽扣,可越使劲扣子越无法钻进扣眼,都怨我都怪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中午喝了点酒,我忘乎所以了……语无伦次的余一痛苦不堪,他的确感到羞愧难当。

石岚感受到了余一真实的歉意,她停止了哭泣听余一解释。她发现她其实并没有像自己想像出来的那么气愤和恼怒,不论对胡雪霁还是对余一,她不能原谅的似乎只是他们在游戏的准备阶段对她的保密。慢慢地她的指责变成了一种机械运作,她低着脑袋的咕咕哝哝显得苍白无力。你们这是把我当成了什么,你们可都是我最信赖的朋友……

余一终于系好了纽扣,他惶恐地最后看了石岚一眼。我……真的石岚,实在是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和友谊。余一一步步地向门口挪去,老旧的地板发出空洞的回响。你吃点东西,然后休息吧;我,我明天白天再来看你……

余一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石岚仿佛不解其意地看着他的背影。

“余一!”突然地,石岚脱口叫了一声,她的声音冷峻威严。

“什么?”余一被石岚的叫声吓了一跳。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这种时候,你怎么能狠心地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余一看到,石岚没有把话说完,就伏在酒桌上又哭起来。这回她是一种淋漓尽致的放声大哭,肩胛耸动,身体颤抖,哭声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但余一能够听得出来,这是一种改变了性质的愤怒和委屈,它唯一的功用只是发泄。余一下意识地靠过来两步,张皇失措地弯下身子。别哭了别哭了,他哀求着说。我不走我不走,他的声音里也带出哭腔。可是石岚的哭声更加激烈,让余一感到整间屋子都开始了晃动。

“那你究竟让我怎么办呢?”余一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

“你这笨蛋!你过来抱紧我……”石岚终于喊了出来。

6

有些事情可以想像,余一石岚的第一次做爱并不成功,老毛病重新回到了余一身上。这一回轮到余一愤怒和委屈了,他甚至想到了要放弃与石岚的幵始。然而石岚终究与梦烟不同。梦烟尽管行为放达不拘礼仪,但她毕竟只是个偶有性事的年少女孩儿,她对待无能为力的余一基本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石岚则不同,石岚是一个有过数年性史的已婚妇女,而且由于1991年之后她突然之间的兴趣高涨,使她面对各种疑难杂症都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应对经验,因此她对余一的导引更为科学也更为具体。余一在石岚不失时机的精神鼓励和行之有效的技术指导下反复操练,终于在胡雪霁的软床上进入了佳境,首次尝到了胜利的果实。余一在小有斩获之后的激动可想而知。第二天早晨,东方熹微之际,余一当机立断地向石岚建议,他们应该一鼓作气地到他北陵小区的家里去再接再励。事实上石岚的心里也十分清楚,余一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想要挥洒自如,绝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恰恰是余一的初出茅庐使石岚大获好感,她认为她有责任有义务帮助余一抵达完美。也的确就从这天开始,石岚充任了余一严格意义上的启蒙老师,使余一在她的怀抱里取得了脱胎换骨的革命性突破,石岚为此感到骄傲。

“你不用总是心有余悸,”石岚时常鼓励余一,“现在你是战无不胜的。”

“这个结论,”余一不动声色地喁喁自语,“我真希望是梦烟来向世人宣布!”

余一的回答让石岚不快,可石岚愿意去理解余一心头的伤痛。我以前总是苛求别人,石岚想,以后我要学会理解,理解余一也理解董坚强。

石岚在两天以后回到了铁岭。也许她可以在沈阳再多呆两天,她调到现在这个管理松弛的单位之初就有过犯人开释的感觉,现在她已经开始对这个单位有了热爱。可是董坚强往胡雪霁家挂了电话。董坚强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以前石岚利用周末或者周日去沈阳,一般只住一夜,至多两夜。这一回石岚已经四个夜晚没回家了,董坚强有一点惦念。董坚强把电话挂到胡雪霁家里是晚上,当时石岚已经去余一家了。前一个夜晚石岚就是在余一家住的,白天余一上班以后,她又回到了胡雪霁家。她宁可呆在空空如也的胡雪霁家,也不愿呆在一壁图书的余一家。胡雪霁和董坚强也是老熟人了,她听到董坚强的声音一点也没慌张,甚至在她想像这个受到背叛的精明男人六神无主的样子时,还刻毒地做了个鬼脸。怎么着老董,怕你的大美人跑了呀,这么两天就想成这样了。董坚强在电话的另一头幸福地嘿嘿着,是单位找她,他说,说要开会,让她回来参加。胡雪霁说,是你俩开会吧?你放心好了,她明天就回去。这会儿她逛夜市去了。董坚强忙说,那好那好,明天回来就好。第二天一早晨,胡雪霁按照余一留给她的地址,找到了北陵小区。看到一对睡眼惺忪的新任情人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面前,胡雪霁笑得甜蜜而满足。

石岚一回到铁岭,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心虚气短,铁岭的空气让她更为窒息。照理说石岚的心理承受能力应该不弱,她既有过与大学里孙姓诗人的婚前性关系,又有过与董坚强几年里正常稳定的婚内性生活,余一所带给她的性撼动,只不过是一种惯性的持续。而且胡雪霁从一本书上抄来的话也让她接受:谁坚持性的忠诚谁就是一个可笑的傻瓜,它的结果只能导致奴性的产生和自我的丧失。可是不管怎么为自己开脱,石岚还是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有了与余一同床共枕的经历,她发现她的肉体和心灵全都变得不堪一击起来。她现在处于强大的矛盾之中,既觉得对不住董坚强,又觉得是董坚强把她推进了放纵的泥淖。她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位置,只能变得更加乖戾。当董坚强一如往昔地爬上她的身体时,她丧失了怀孕流产以来一直充盈在她体内的热情,她有意地把一次次的欢乐变成一次次的例行公事。好在董坚强忙得起早贪晚,巴不得石岚能对他低标准松要求。

余一带给石岚的性快乐,不论其他,只就还需要熟悉和适应这一点来说,也不及老夫老妻的董坚强更为充分。但是石岚却没法不时时刻刻想念余一。她想念余一想念胡雪霁,她恨董坚强也恨自己。石岚给胡雪霁打电话说,我在家呆着闹心死了,我要立刻去沈阳。倒是深谋远虑的胡雪霁来得冷静。你才回铁岭这么几天,怎么能又往外跑呢?胡雪霁说,听我话,越是烦躁越该把注意力集中在老董身上,对他好点。石岚也想给余一挂电话,可她管住了自己,她需要在余一那里留有余地。石岚努力按照胡雪霁的规劝行事,她想,我必须笼络好董坚强。

与余一依依不舍地分手时,石岚吻着余一细长的眼睛说,我在铁岭呆十天就回来。余一说你说“回来”?石岚说我是说“回来”。然后他们就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再一次互相解开刚刚系好的衣扣,脱下刚刚穿上的衣服,难解难分地回到床上。现在他们分手正好十天了,石岚百无聊赖地坐在办公室里,看面前台历上的一则趣闻:

下一本书

《艾丽丝谩游奇境记》刚一出版就赢得了广泛的读者。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木日后风靡世界的儿童读物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却并非专业儿童文学作家,而是牛津大学的教学讲师。当时的维多利亚女王也迷上了这本奇妙的书,她下令:作者的下一木新著一经出版,立即给她送来。不久,新书送来了,书名是:《行列式的简化:一种新的简便计算法》

石岚的目光在这则趣闻上久久停留,她忽然被一种恐怖感深深抓住了。她起身出屋,来到走廊尽头的书记办公室,轻轻地敲门。

“谁?”里边问,麻将牌的碰撞声戛然而止。

“是我,石岚。我想跟钱科长说句话。”

“石岚哪。”麻将牌声又响了起来,与石岚坐一间办公室的钱科长走了出来。“有事吗?”

“我有点急事要往沈阳挂个长途,你把锁电话的钥匙让我用一下。”

“哎呀石岚,没想到你这大款家属还得在单位挂长途。”钱科长是个老转业军人,他对石岚一向不错,这样说话并无恶意。“长话短说呀,咱们经费少的呀,跟我脑袋上这头发似的。”他把腰上的钥匙解了下来,递给石岚。又说,“告诉食堂中午往沈书记这屋送四份包子,我们得革命加拼命了。”

石岚快步回到办公室,把小小的钥匙向电话一侧的锁孔里捅时手直哆嗦。余一,她心里叫,余一你现在在想念我吗?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石岚被电话铃声突兀的响声吓了一跳。她等了片刻,心里骂了句该死,才拿起电话。

“喂……”

“贵姓?”

“姓石。”石岚的声音懒洋洋的。她很讨厌有些人挂电话开口就问贵姓,要找谁你就找谁,如果要找的人不在,你又需要留话,那时候才有理由询问接电话的人姓氏名谁。

“钱科长在吧?”

“他开会去了。”

电话“啪”地放了下去。石岚想,懂得问贵性,却不懂得说谢谢。石岚稍稍平静了一下,刚想重新拿起话筒,电话铃又响了。“喂,找谁?”石岚的口气有点生硬。

“你……请问贵姓?”

“要找谁你就说谁的名,我姓什么并不重要。”

“嗨石岚,就找你,你干嘛火气这么大。”

“是,是余一?哎呀余一是你!”

“是我石岚,我想你石岚。你屋里有别人吗?”

“没有余一,我也想你。你怎么才给我挂电话?”

“我天天想给你挂电话,可我想我得等到第十天。你说过十天就‘回来’,今天就是第十天了。”

“别怪我余一,我想多平静几天,可是我心里想你,想得不行。再说我还有点怕,怕下一本书……”

“下一本书?”

“现在好了,你来电话了,你说你想我,你是说你想我吧余一?”“是的我想你,我在想你的时候写诗,我在写诗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干一切事的时候都想你……”

“我明天回沈阳,好吗余一,我明天回去。”

“好的石岚你明天回来吧,明天中午我在家等你……”

7

有一天上午,石岚和要去上班的余一一起离开了北陵小区。余一骑自行车,石岚坐公共汽车。

最近一段时间,石岚已经慢慢适应了余一上班时,整个白天她独自呆在北陵小区那间整洁居室里的生活。就像一个处于见习阶段的家庭主妇那样,早晨她有些茫然地送走余一,晚上再坐卧不宁地迎回余一。有时余一回来晚了,她就会产生无数毫无道理的猜想,在夜里她把猜想讲给余一,会让余一哭笑不得。余一说石岚你真的那么怕失掉我吗?石岚说我不是怕失掉你但我怕你欺骗我。后来是胡雪霁抗议了。胡雪霁说石岚我把你给了余一可不是为了失去你,你要是不想回中山广场了,那我以后也上北陵小区住去。果然此后胡雪霁就来过北陵小区好几次,有一回喝完酒还真的住下了。她和石岚睡床上,把余一挤到了沙发里。石岚也发觉这一段自己的确冷落了胡雪霁,她便满心歉疚地恢复了以往的习惯:每次来沈阳,至少要在胡雪霁家消磨一天。她得满足胡雪霁对她与余一关系中所有细节的热情关注。有两回余一对胡雪霁过分的关注大发牢骚,雪霁是不是有点变态,他问石岚,专爱窥探别人隐私。石岚与余一颇有同感,但她解释说,雪霁就是太善良了,善良而孤独。现在石岚离开北陵小区,就是按胡雪霁提供的日程,到中山广场去看望她善良而孤独的女朋友。

石岚在公共汽车上看到余一跟她一程后,摆摆手拐走了。余一的身影从石岚的视线里消失以后,石岚才发现,由于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余一身上,所以她忽略了另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的身影。事实上,那个穿着一件细条绒栗子皮色夹克上装的高大男人,也一直是若即若离地与她乘坐的这辆公共汽车同向前行的。石岚从车里望向车外,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尽管那人没留胡子,可她断定她不会把人认错。

“马原——老师——”

石岚激动地喊了起来。自从与余一相爱以来,石岚认为,这个世界上的可能性无所不在。本来石岚是坐在车厢的中部,可是马原的出现使她站了起来。不过石岚没能看到那个被他认作马原的男人对她的呼喊是否做出了反应,因为正好这时汽车靠近了路边的停靠站,骑自行车的人都被挤上了快行道。石岚的眼睛消失了目标,于是在停车的瞬间,她突然决定,跳下车去迎住马原。可是就在石岚钻出人缝,把一只手触到车门的那一刹那,车门关上了,汽车开动了。

“下车下车,没下完人怎么就开车!”石岚着急地冲售票员喊。

与石岚年龄相仿的售票员并不着急,“车开了,下站再下吧。”

“停下停下,我要这站下。”

“要这站下就提前站到门口来,大家都急急忙忙地上班呢,没工夫等你一个闲人磨磨蹭蹭的。”

“你——”

石岚顾不上跟售票员拌嘴,她向车窗外继续寻找马原的身影。在车后卷起的烟尘之中,石岚看到,马原已经被汽车拋下了很远。马原还骑在自行车上,但他的车轱辘却并没向前滚动。他把一条腿支在马路牙子上,正展开身体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石岚又喊了一声“马原老师”,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距离太远,在汽车吱吱嘎嘎的噪音里,马原根本就无法听到。

车上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石岚,石岚感到十分委屈。是的,大家都在急急忙忙地上班,没人渴望什么邂逅巧遇。石岚想,她许售票员没错,只有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石岚努力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她赌气地放弃刚才的座位,就那么气哼哼地站在车门口。在铁岭,在和董坚强过日子的时候,石岚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她慵懒散漫并且自得其乐。可是现在在沈阳,在与余一短促隐秘的共同生活中,她认为把她视为闲人是触到了她的疼处。周围那些沈阳人对她的注视,使她昔日的麻木猛然间变和敏感起来。

“下车下车,挡别人道了!”售票员又在石岚耳边喊了起来,石岚瞪了售票员一眼,随着人流向车下走去。直到汽车开走好一会儿了,她才发现,还有三站才是中山广场。

石岚来到胡雪霁家时,时间已经接近了中午,连续做了几天节目的胡雪霁还没爬出被窝。石岚让胡雪霁接着睡觉,胡雪霁说,没关系,我睡点就够,要不是约了你今天过来,没准我现在还在制作间呢。石岚看着哈欠连天的胡雪霁,忽然就萌生了一丝嫉妒。以往的日子里,不管是以她为轴心还是胡雪霁唱主角,她都没想过要在两人之间做什么比较。可是现在,恍惚之中她产生了种不平衡的感觉。我有爱情,石岚想,我有董坚强也有余一。石岚望着胡雪霁臃肿的身体,又瞅了瞅镜子里边漂亮的自己,我还有美丽,还有聪明,我为什么会感到不平衡呢?石岚知道,胡雪霁不仅没有爱情,连亲情也淡薄。胡雪霁自小就与父母疏远,现在与丈夫和儿子也如同路人。要是在沈阳我能够满足生理需要,有一次胡雪霁喝完了酒对石岚说,我可以一辈子不回锦州。那时候石岚可怜胡雪霁。那时候石岚刚刚怀孕,正在拼命地满足生理需要,她以为她与胡雪霁对生活有着相同的认识。尽管那时候胡雪霁也总是有无数的事情可干,总是有各种工作把她的空虚充实填满,可石岚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但是在这一天,当石岚面对疲惫不堪的电视台女记者胡雪霁从满足的酣睡中醒来时,却发现了问题。原来没有爱情的胡雪霁,石岚想,并非如我想像得那么可怜。

“雪霁,”石岚望着狼吞虎咽地吃方便面的胡雪霁说:“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像你似的,干点什么?”

“你——”胡雪霁回过头来,愣了一下。“你还用干什么?”胡雪霁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像在打量一个奢华的乞丐。“你有两个多好的男人呀!”

8

石岚动了离婚的念头,是在她与余一相爱一年半以后。

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凭借女人的某种天然秉赋,石岚在经过了最初一段时日的紧张忐忑后,很快就把一切都调理得井井有条了。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两个城市和两个男人之间,这唤醒了她沉睡的智力也激活了她忘却的自信。体会着那种如履薄冰如走钢丝的危险的快乐,她感到很虚无的生命在背叛和欺骗中重又变得富有价值了。她对胡雪霁说,她现在才真正明白了王朔为他小说取的名字是何等精采: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胡雪霁故弄玄虚地纠正她说,过把瘾就死未免不吉利,光玩的就是心跳就行。

照理说这是一出输嬴可以一目了然的四人球戏。当懵懵懂懂的董坚强带球进攻时,即使没有石岚的抢断和胡雪霁的阻截,他也搞不清楚藏匿完好的守门员余一和他的大门躲在何方。他几乎没有破门的可能。而一旦另一方大兵压境时,石岚胡雪霁余一的穿插跑动和策应保护则如同万箭齐发,自然让董坚强防不胜防,屡失城池。可是在这场球戏较量到一年半以后,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主动一方,却由于石岚的场外错误终于被孤军奋战的董坚强攻入了禁区。

石岚的错误在于她那与生倶来的浪漫气质的彻底复苏。

如果董坚强对石岚有过更充分的了解,也许这局在爱情与性的赛场上进行的球戏可以顺利落幕——至少在铁岭方面是这样。可是董坚强认识石岚的时候,正是石岚开始和胡雪霁互换角色的时候,董坚强根本无法猜测到石岚也还有过叱咤风云的辉煌岁月。因而他的拒不退场是情有可原的。

石岚灰颓的个人生活开始于1989年她毕业离校的时候。当时她不仅丧失了报考研究生的可能,而且不能获准在上海北京和沈阳这些大城市工作,丢盔卸甲回到家乡锦州是她唯一的选择。但石岚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她想她自己可以自暴自弃,但却不能允许她的父母亲人受到任何舆论牵连。所以在决定毕业去向的最后一瞬,她选择了铁岭,那个与沈阳近在咫尺的辽北城市。

石岚初到铁岭时任教的中学,不仅住宿条件极差,而且没有食堂,石岚必然天天去吃饭店。这对一贫如洗的石岚来说是雪上加霜。她已经是个23岁的大姑娘了,她没有道理继续向家里伸手要钱。那时是董坚强正进行第二轮创业的艰苦时期,刚刚离婚的董坚强吃住都在厂里。董坚强一个副手的女儿是石岚班里的学生,那个生活优裕的女学生主动帮助石岚借来了董坚强的房子。起初石岚坚持要付房租。有一个自己的栖身之地,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调济饭菜,这已经让她不胜感激了。一旦开始了稳定的生活,她相信她很快就能省出来一笔数目不小的房租费用。可是董坚强对她说,你那两个小钱对我来说是杯水车薪,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隔三差五地教我那两个姐姐的孩子学学语文和英语吧。董坚强是一个自学成材的工程师,他中学时代搞的小发明就获过国家科委的奖励,没能考上大学有他临场发挥失常的原因,更主要是家里困难他不愿意放弃作为儿子的责任。董坚强孝敬父母关心姐姐,他妻子与他离异的唯一原因就是不能忍受他把挣来的钱源源不绝地花在父母和姐姐们身上。由于与董坚强家人的接触,石岚很快对董坚强产生了好感,她发现这是一个善良宽厚并且心灵手巧的男人。几个月后,董坚强在购置新的三室房子时,跑来征求石岚的意见,他问石岚同不同意把这处一室房子卖给别人。这是你的房子,石岚说,卖不卖是你的权利。董坚强犹豫了再三嗫嚅地说道,可是我想听你的意见。石岚很诧异,为什么?董坚强说,如果你让我卖掉这房子,就是答应和我一起去住三室了;如果你不和我去同住三室,这一室房子就属于你了。董坚强这种求婚的方式新鲜而奇特,让石岚感动,石岚只能矛盾重重地听着董坚强随之而来的表白和解释。董坚强前言不搭后语地陈述完求婚理由后,脸红脖子粗地郑重表示:我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向你发誓,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石岚知道,董坚强绝不是癞蛤蟆,而她现在也并不一定是白天鹅。她说她需要好好想想。她去了沈阳,又回了锦州,然后她对董坚强说她同意结婚。但是我得告诉你,石岚冷静地对董坚强说,我谈过恋爱,和那个男朋友发生过性关系;还有,因为参加过学潮,现在我的档案袋里还有我的处分记录并且我不是毕业而是肄业。石岚回避着董坚强圆睁的眼睛问:你能接受吗?董坚强听完石岚的话有一点惊讶,但接着就向石岚伸出了双手。石岚躲幵了董坚强的双手,她的声音开始了颤抖。如果你能够接受,石岚说,至少以后你不要在这两件事情上找我的麻烦。董坚强的双手沿着石岚躲闪的线路继续执拗地向前伸去。我觉得我更了解你了。董坚强说。董坚强说完就把石岚拥进了怀里。

事实上,董坚强的确从未在这两件事情上找过石岚的麻烦,他们婚后的生活始终静如止水。从某种意义上讲,董坚强认为由于有了这两件事情,石岚与他的结合反倒更公平些。所以,董坚强能够接受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石岚,却不能理解石岚为什么要忽然改变几年来散淡悠闲的生活状态,自作主张地应聘到沈阳一家小报去当合同制记者。

9

石岚被董坚强的阻挠和恳求搞得气急败坏,她发现原来爱情是一根柔软的绞索。“我真的厌倦他这种爱情了。”她在最后下决心时对胡雪霁说,“再不分手,我怕我会做出更对不住他的事来。”这时的石岚心烦意乱,抉择让她痛苦不堪。“董坚强是那么实心实意,而我又已经不想回头,一旦他发现了我对他的背叛,那对他的打击就太沉重了;而现在在他不明真相的时候我跟他摊牌,可以使他少受些羞辱。”

胡雪霁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她仿佛忽然才意识到石岚是何等的简单与幼稚。“你要怎么样石岚?”胡雪霁比石岚还要恐慌。

“我要告诉余一,”石岚紧握住胡雪霁的双手,“离婚以后,我嫁给他!”

石岚因为激动而泪流满面。胡雪霁搂过石岚的肩膀,让石岚的面颊抵上她丰满的胸部。“你呀,你怎么能一厢情愿地混淆了朝不保夕的性爱游戏与天长地久的婚姻生活之间的界限呢?”胡雪霁冷静以后,怜惜地抚摸着石岚滑润的长发,她的声音如同来自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终究不是男人,也就无法站在男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你要明白,一个女人永远也不该有和男人平分秋色的任何愿望——尤其是你……”

事实上胡雪霁对于整个事情的分析与判断,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我们知道,胡雪霁借助石岚对她的友谊,长期以来,已经能够事无巨细地了解到石岚与董坚强、与余一关系的任何秘密。现在她把自己所掌握的材料派上了用场,她也就可以较为准确地、深入到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了。她主要给石岚解剖了余一,她认定余一是一个懦弱并且自私的男人。他需要你当然也爱你,但他却惧怕你的爱情——他也害怕柔软的绞索。胡雪霁条分缕析地告诫石岚,一旦你真的在他身边扎下根来,你背弃一个男人投入他的怀抱这事本身就会使他不胜重负,你们的爱情毕竟不是开始于1987年那个春天的下午。说到底,余一这种人他既没有勇气真的去拆散一个完好的家庭,更没有勇气去接纳一个未免来路不明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另外,胡雪霁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是你把他从早泄的窘境中拯救出来,可你也就成了一个唯一掌握他的弱点因而可以把他重新从精神上击垮的人。从余一那个角度来看,不管是基于自卑还是自尊,他都不甘心生活在一种永难挣脱的压力之中。余一是一个冷静的男人,他不能不懂,你对他身体的改造相当于救命之恩,而恩情是一种倾斜,倾斜就是不平等,不平等则肯定会成为潜在的威胁。“因此,”胡雪霁最后明察秋毫地总结道,“我是余一的话,我也只愿意与你建立一种保有距离的游戏关系。”

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也算到家了。如果石岚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也许她此后的生活可以重归平静。然而遗憾的是,此时石岚的理解能力已经降到了冰点,她根本就听不进去也听不懂胡雪霁在说些什么。“真的雪霁,你了解我,我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女人。”石岚在胡雪霁的怀抱里幽幽啜泣,“以前我爱那个孙,后来我爱董坚强,现在我爱余一。这全是不掺一点杂质的……”

石岚终于走火入魔了。当然石岚的理智并未失灵,只是这时的理智只剩下了一个作用,那就是提醒她要和平地与董坚强解决问题。石岚甚至乐观地认为,董坚强的通情达理与随和善良,会有助于她和平解决问题计划的轻易完成。然而,董坚强毕竟是经历过一次婚变的成熟男人,在面临又一次婚变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她懂得如何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当董坚强听过石岚的陈述,从最初的震惊之中冷静下来后,他的沉稳和强硬反倒让石岚措手不及。在他们关于离婚问题的多次较量中,董坚强总是能有理有力地瓦解石岚的攻势;而屡战屡败被动挨打,倒成了石岚自食的酸果。

“我从来没有阻挠过你好好工作。”董坚强不卑不亢地说,“我只是不愿意你去沈阳工作而已。在铁岭,你可以随便选择任何喜欢的事情去干,我自信有能力做到指哪打哪,你没有必要非抛夫离家的不可。”董坚强的反击头头是道,说得石岚哑口无言。“如果你从沈阳机会多可能性大的角度考虑问题,认为铁岭是浅池子养不了你这条大鱼,我也可以同意你在那里试上一阵子,事实上我已经默许了你长期以来的自行其事。可是你有什么道理忽然提出分手呢?你以为编造几句感情性格之类的理由就能唬住我吗?”石岚不愿意把话说绝,所以她依然小心翼翼。“我没想唬你,”石岚说,“我对你的感情真的淡漠了。”石岚字斟句酌地选择着词句,“我不能说我们的婚姻是一次错误,但我得承认,至少现在外面世界对我的吸引,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家庭对我的吸引。我想既然你爱我,你就应该尊重我的意愿。人心是不能强求的。”石岚努力让自己的观点发自肺腑而避免空洞。

可董坚强不这样认为,他一句“学生气”就能把石岚的道理全部驳倒。

“你是不是在沈阳有了别的男人?”有一次董坚强突然问道。“没有!”石岚被董坚强问得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矢口否认。

事情过后,石岚忽然意识到她应该顺势进攻,因为董坚强的询问向她暴露了破绽。

“你这样提出问题已经说明了问题。”石岚尽量不动怕色。“你不信任我了,这就是你对我的爱情也出现危机的明证。夫妻间信任度的下降,这本身就能成为分手的理由。”石岚有点小小的得意了,她以为董坚强是在下意识之中授她以柄的。“一开始在沈阳工作,你就对我疑神疑鬼。你想想,长此下去,将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你错了石岚。”谁知董坚强并没有忙中出错,他冷静的表情中显示出成竹在胸。“我问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并不一定就在怀疑你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我在想,如果你真的爱上了别的男人,并且他也爱你,能给你幸福,那我就应该考虑跟你离婚。但既然不是这样,我认为你提出的建议只不过是脑子一热的简单冲动,我是你丈夫,所以我不能任你使性子胡闹。”董坚强的欲擒故纵让石岚恼羞成怒,她几乎忍不住喊了出来:我是有了别的男人,你放我走吧!当然她没有开口,她还下不了从行动到语言全面伤害董坚强的决心。在最后一次离开家门时,她主动地和董坚强重温旧梦。我感激你!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给我的爱情!她从上边俯视着董坚强哀怨的眼睛。

10

不用再铁岭沈阳地两头跑了,而且还有了一份摆弄文字的工作,这让石岚完全回到了爱情加理想的大学时代。石岚现在已经有了余一家的钥匙,她来来去去地出入北陵小区,俨然就是29号楼433室这一家的女主人了。有时候她在前一天离开,余一以为她外出采访了,可是下一天余一下班时,却见石岚已经把饭做好正在等他。有时候余一以为石岚是上胡雪霁那里去了,然而过两天石岚的电话却会从另一座城市打来。你现在怎么神秘莫测的?有一天余一这么问石岚。石岚笑了,我喜欢这样。石岚告诉余一,在上海的时候咱们没有交往,那时候,我比现在可神多了。余一像一个陌生人那样打量着石岚,忽然说,我要是董坚强可受不了你。余一这样讲话让石岚惊讶。在当时,石岚还没敢告诉余一,她已经单方面地中止了与董坚强的婚姻关系。

作为石岚,她愿意把她与余一偶尔发生的争吵看成是共同生活中必然的点缀。在她眼里,余一依然是那个被痛苦的早泄折磨得脆弱敏感的大孩子。你的生理没有问题,她只能这样去安慰余一,你干嘛非要对此耿耿于怀。可是早泄这个话题是余一自怨自艾的专利,余一不许石岚提及。因此石岚对余一的关怀照顾越是细致入微,余一的焦灼烦躁就越是频繁强烈。当然吵过闹过,余一总会请石岚原谅。我的创作停滞不前了,余一说,我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了,余一一沓一沓地撕碎自己的手稿。每回石岚都会原谅余一,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下一次的吵闹会接踵而至。她问胡雪霁,你说我该怎么办?

夏天来到的时候,胡雪霁为石岚和余一安排了一次锦州之行。胡雪霁作为一个活跃的记者,在家乡有着异常过硬的关系,她在家里小住两日,便为石岚余一找到了王家窝堡海边的一处房子。来到了这个优雅的新环境里,石岚和余一都情绪很好。他们每天游泳读书聊天和做爱,忙得石岚连回家看看父母的时间都没有。余一对石岚说,你有点太过分了,你总该回家看看呀。石岚苦笑着回答,我看他们说什么呢?除非有一天你陪我一块回去,我告诉他们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丈夫。余一尴尬地环顾左右而言他。

“你好像不愿意做我的丈夫,”石岚有一天在黑暗的床上忽然说道,“胡雪霁看你比我准确得多。”

余一厌恶地骂了一句,“胡雪霁是一个变态的人,她只知道干些听声扒眼扯老婆舌的勾当。”

“那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丈夫,你以前对我的山盟海誓还都算数?”

“我爱你石岚这你知道,可你为我而离婚我觉得不好。一是眼下我并没有结婚的打算,再者我公平地说一句,董坚强爱你比我深沉……”

余一的回答让石岚伤心,但她不想把余一逼得太狠,“我和董坚强缺少共同生活的基础,没你出现,我们也长远不了。”

“咱们不说这个好不好,说点这个——”余一把石岚的左手放到他的两腿之间。石岚发现,稍事休息的余一已再度亢奋。“我大概真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余一把石岚拉到他上面,他知道石岚喜欢这样。但是石岚的动作却有些僵硬。虽然她是以她喜欢的方式包容了余一,可她还是感到,在他们合二为一的身体中间,有一道阴影驱之不去。余一对那道阴影不以为然,他性急地催促石岚疯狂起来。“最,最美妙的,爱情,”余一牛一样呼呼喘息,“只能是,是一种隐秘的、历险般的、若即若离的,结合……方式余一的结论让石岚不寒而栗。”

无所顾忌的日子使一对情人乐不思蜀,可是在第四天的时候,石岚月经的提前来到让他们大为扫兴。余一提着游泳裤衩在房间里晃动,他的脸庞胳膊和大腿都被晒得黑里透红。那我只好自己下海了?余一无可奈何地做着划水的动作。可是没你陪着,就没意思了。石岚自从流产以后,月经周期经常紊乱。并且每次来潮,都害得她要躺倒一两天,腹部的疼痛让她苦不堪言。照理说在这样的时候,她希望余一能在身旁陪她。可她知道在海边享受几天并不容易,她不忍因为自己的麻烦干扰余一的情绪。她歉意地笑着让余一自己去玩。太抱歉了,今天没法陪你。石岚说完顿了一下。她还想说反正我去海边了也是你游你的500米我游我的50米,可她话到嘴边又改了内容。你自己下海,看看能不能碰到别的姑娘陪你乐乐。余一一愣,接着还真脸红了一下。试试吧,他说,但愿满游泳场的女人中,能有个把让我倾心的。

不能说一切都是天意,可偶然性一旦乘虚介入了必然,事情的结局便会显得理由充分。余一离开石岚以后,石岚的心绪极度糟糕,她闭紧了眼睛也睡不着觉。午后的阳光洒满床榻,石岚在阳光的抚弄中默默流泪。她想着余一也想着董坚强,她感到此时自己的命运异常飘忽,就像海上一条无舵的小船。我以后连孩子都不会有了,石岚轻轻地揉搓着肚子,她忽然仃了一个大大的寒战。董坚强说他能找到一个肯定会治好我这种病的老中医,以后我求他,他会帮我去找吗?石岚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梦中她又一次失去了孩子……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下海的余一还没回来,这让石岚十分惦念。她感到睡一小觉好受了不少,肚子的疼痛已经减轻。她支撑着身体穿好了衣服,有气无力地向海边走去。余一已经玩得把我忘了,石岚想,可我却没法不时刻想他。

游泳场离招待所并不很远,拐过一块陡峭的礁石,就到处是泳装的男女了。虚弱的石岚举目四望,在她和余一每天游泳的地方,她一下子就捉到了余一瘦高的身影。余一的身体在斜阳里移动,臀上是花点的泳裤,头上是红色的泳帽。只是现在余一不是在远处畅游,他是站在刚没大腿的海边上,嘻嘻哈哈地教授着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伸臂和蹬腿……

11

事情就这样被一点点地推到了泼水难收的境地。

连石岚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还站在斜阳中的海滩上就丧失了理智。从下午到晚上,她和余一吵得昏天黑地。石岚很清楚,余一不可能与那三个度假旅游的女学生有任何瓜葛,但她不能忍受的是余一对她的冷淡和冷淡之后的态度,她更为在两人的唇枪舌剑中余一的冷酷无情而悲痛欲绝。

“你真行呀余一,我在床上病着,你却有闲心去同时哄骗三个女孩儿。”石岚有点歇斯底里,苍白的脸颊上渗着细汗。

“你这不是无事生非吗,”余一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我说我玩得时间太久了请你原谅我就得了呗。”余一伸胳膊踢腿地打了一个哈欠,“行了行了,现在可不是找茬吵架的时候,别再说没用的了。”

“什么有用?你说什么有用?”石岚觉得余一在请求原谅的时候没有任何诚意,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充满了鄙夷。“我为你离开了家离开了董坚强,可你却对我这样!你这是欺人太甚……”“我对你怎么样了?你这不是耍泼吗。”余一伸手关灯睡觉,背对着石岚嘟嘟囔囔。“你离开家庭离开董坚强又不是我让的,觉得亏了,再回去嘛……”

“你——”石岚气得浑身哆嗦。她拉亮了电灯恶狠狠地盯着余一弓起的后背,却说不出话来。“你混蛋!”石岚尖锐地喊叫起来。这时的石岚泪如泉涌,胡雪霁对她做过的分析开始清晰起来,一种得不偿失甚至明珠暗投的屈辱充满了她的身体,使她觉得身体里那种行将爆炸的撕裂感就如同黑污经血的源源不绝那样让她难以控制。我完蛋了,石岚想,我被爱情彻底榨空了,石岚接着想,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石岚感到她在一种无助的悲凉中迅速萎缩,她的大脑和身体全都空空如也。她紧咬着嘴唇,面对渐入梦乡的余一无计可施。于是,她只能在刺目的灯光中默然而坐,任泪水一点点流出一点点干竭又一点点流出……第二天早晨,天刚放亮,她就悄悄地爬了起来。“我先走了,你别追我。等我们都能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石岚把这样一张纸条留在桌上,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屋子。

石岚昏昏沉沉地来到汽车站,搭汽车赶往锦州市里,又在锦州乘上了开往沈阳的火车。在火车上,石岚清醒了一些。当火车进入零乱的沈阳城时,她觉得她就更清醒了。因为这时她终于发现,那曾经让她感到自由的沈阳的空气,现在也变得压抑和污浊。石岚绝望地走下火车,茫然之中,她看到有一趟北行的客车正在剪票。石岚的心中怦然一动,她都没往出站口那边看上一眼,就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快就又怀念起铁岭来了。

石岚爬上的这趟列车要在20分钟以后出发,石岚在上面呆到14分钟时,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要号啕大哭的感觉。她担心在这样一个场合丧失自控,当列车员开始关闭车门时,她跳下车来。回到地面的石岚也咽回了泪水,最后望一眼隆隆开出的驶往铁岭的列车,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站台。来到站前的公用电话亭里,石岚拨通了胡雪霁的电话,在听着话筒里嘟嘟的振铃声时,她眼前闪过了余一的身影,余一举着一个写有“曲有源”的牌子,焦急地竖立在出站口外……胡雪霁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而办公室里,一个老迈的声音告诉石岚,说胡雪霁今天早车回锦州了。石岚放下电话,目光呆滞,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已经无路可逃。她重又想到了铁岭,眼里已经干涸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她步履缓慢地来到售票处,犹犹豫豫地买了一张去铁岭的车票。我可以去和董坚强继续谈判,石岚想,我还有一些衣服要拿到沈阳来。石岚对着车票发了一会儿呆,她知道离开车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这时她忽然想到,在沈阳,她还有一个地方是可以去的。我的工作单位呀!石岚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应该去报社看看。石岚想,尽管请了一周的假,可如果现在有活的话,我就提前销假。

石岚的情绪有所缓解,她振作一下精神向报社走去。当然,这时她还无法想到,办公室里,胡雪霁前一天傍晚留给她的一封短信将使她重陷深渊:

石岚,董坚强早已知道了你的情况,他在北陵小区堵了你两天,未见你和佘一,便找到了我。他让我转告你,他可以原谅你的一切,只要你立即回家。我用电话与王家窝堡联系不上,决定跑一趟。又怕你们先期归来,便在你单位、余一单位和北陵小区,分别留下短笺。请速回铁岭!

这一回石岚是彻底崩溃了。她一手攥着沈阳至铁岭的火车票,一手拿着胡雪霁的短信,脑袋里乱成了一锅浆糊。被董坚强发现的思想准备她始终是有的,可一旦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一步,她还是觉得如同五雷轰顶——尤其是在这既没余一,也没有胡雪霁的时候。石岚头重脚轻地离开报社,不辨东西地走上大街,信马由缰地挪动双脚。离幵王家窝堡时,在锦州至沈阳的火车上,还有刚才到达办公室之前,她都想好了,她可以到胡雪霁家住几天,也可以在办公室住几天,甚至可以回铁岭住几天,但就是不去北陵小区住。她想她必须让余,一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她想她要让余一到她住的地方去接她、请她、求她,总之她需要和余一进行一次至少是对虚荣和面子具有意义的较量……可是现在,当她丧魂落魄地走到一幢楼前抬起头时,她清楚地看到,那是北陵小区的29号楼。石岚停下脚步,心中发颤,她忽然感到,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奇迹出现呀:当她打开433室的房门时,笑眯眯的余一会向她迎来……

然而奇迹通常只属于想像,回到“家”里,迎接石岚的只有孤独。石岚望着写宇台上余一的照片,泪水落在了“三要三不要”上。

接下来的整整一夜,石岚全无睡意,她让433室里灯火通明,她让杰克逊麦当娜胡里奥们在录音机里把她陪伴。她始终把自己的神经绷得很紧很紧,时刻等待着传来敲门的声音。她已经算过了,如果余一清早醒来发现了她的失踪,立即乘下一班火车赶回沈阳,可以在傍晚到家。如果余一没有立刻回来,那么在午饭以后,他将会见到传递消息的胡雪霁,快的话,他们坐夜车回沈阳应该是凌晨到达。可是石岚的等待没有结果也没有止境,凌晨过去了,早晨过去了,连上午都快过去了,余一或者胡雪霁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临近中午的时候,孤立无援的石岚又困又饿,可她偏偏睡不着也吃不下。她不敢继续呆在屋里了,她担心内心的疯狂马上就要将她和这间屋子一起毁灭。她一脸憔悴满身虚弱地奔到屋外,在夏日的阳光下疾走了一会儿,就叫上一辆出租车奔中山广场而去。石岚根本就搞不清楚,她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准确地推导出事情的结局。反正当她拼命地敲开中山广场南侧那幢日式建筑中胡雪霁家的房门时,她已不再是为了寻求帮助庇护友情和爱了;她只是要冷漠而平静地最后看一眼,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满脸倦容的余一和胡雪霁,是在怎样完成着对她的背叛……

0

1995年3月,马原在沈阳桃仙机场乘坐沈阳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直飞海口。在他登机前,他对到机场送他的我说,你必须明白,鱼和熊掌是不能兼得的。我当时心里有事,神经过敏。我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马原宽厚地笑了起来,我是指你的当官与写作。我松了口气。当时我所面对的问题是,是去当一本叫作《文学大观》的通俗文学杂志的副主编,还是去搞专业创作。夏天我们不是能够见面吗,我说。我和马原已经约定,夏天的时候,他将为我出一笔旅费,陪我在海口玩些日子。夏天我会把我这一生的事情都想明白的,到时候我什么都告诉你。

可是没等到夏天,两个月后,我还没有对当副主编或者搞专业创作做出最后的选择,马原和我在沈阳我的家中就又见面了。

1995年4月22日的《文艺报》上,有一篇何立伟的文章叫《马原这个人》。在报纸如林的海口,《文艺报》并不多见,所以有一个初来海口的年轻女子坐在海口公园里解放海南纪念碑下的台阶上阅读《文艺报》,让许多海口公园的游人感到不可思议。高大的椰树在微风中摇动,一些花草的清香味在空气中浮荡。年轻女子把头从报纸上抬起来,愣愣地看着天上的云彩。云很白,也很柔,看上去让人心生怜惜,好像那云彩的飘逝是一桩憾事。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报纸,心事重重地向公园外走去。

在公用电话亭,年轻女子一共挂了11个电话,她通过那11个电话辗转着打听的是同一件事情。在她挂过的那些电话里,有的回话人和蔼礼貌,有的回话人暴躁粗鲁,但那个挂电话的女子始终脸上带笑声音诚恳。当她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开始挂出她的第11个电话时,她的身体都开始虚脱了。

“你好,我是马原。”

年轻女子听到电话里的回答,她的泪水流了出来。在海口中午的街道上,炎热仿佛刚刚开始对这个年轻女子发作淫威。她满头虚汗,脸色苍白,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已经细若游丝。“马原……老师……我叫石岚,我,我在……”话没说完,这个自称石岚的年轻女子就休克过去了。她的身体倚着公用电话亭旁的金属壁,像流淌的水那样一点点地向下颓去。

半个月后,也就是1995年的5月中旬,我兜里揣着刚刚领到的工资,在编辑部里正和几个赌友天昏地暗地玩麻将牌。电话铃响了,并且是找我的。我当时输得眼睛发绿,我恶狠狠地对着话筒大喊大叫。

“我是我,你是谁?”

“我是马原。”

“大马是你——在哪?长途吗?”

“我在沈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下飞机。”

“住哪了,我去看你……”

“不用,你回家等我吧,我放下电话就去你家。”

“大马,听声音你好像有什么急事。怎么了?”“想跟你说说你的事。”

“我?噢,我那点事还没最后想好呢……”“不是说当副主编还是搞专业那种狗屁事。”,“那你是想说……”

“说说一男人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