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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上升 第四章 独自上升

他躺倒在烧焦的征衣上

周围是黑色的岁月,悠悠无穷

埃利蒂斯:《英雄的挽歌》

引子

下面的故事,是一个关于智力失灵的悲剧。因为马人的人与诗,都以智力的发达为基础,又都以智力的丧失为结局。就是说,马人并不是我们都很熟稔的那种诗人,他的情感与习性更接近某种原始精神。所以,马人的最后一行诗歌,选择了肉体这种书写工具来完成,从而使智力这个词汇,在一段或短或长的时间里,离开了我们这座城市的意识领域。当然,我记述马人的故事,并没有义务去寻找那些迷失的智力。

几年以前,马人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诗人。那是他考入大学后的第三个假期,在远离城市的山村的家里。当时天气不好,低垂的铅云就压在他紧锁的眉际,使得他在别人的视界内混沌若无。这样,他在雪地里孤独的散步,便很像一个迷途幽灵的踟躇寻觅。他自己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想起了一位远在希腊的异邦诗人,想起了那位诗人的一首长诗,他便灵机一动,把自己新近写出的一首诗的题目命名为《英雄的挽歌》。他在灰皮的笔记本中这样写道:创造英雄的生活/就是毁灭人的生活……英雄是第一个牺牲者/是最后一个抵抗者。在那首诗中,马人所表现出来的情绪甚是空寥,我不知道,他的诗句是否已经提早预示了他后来的命运。

租赁的房屋

由于环境的关系,在马人看来,城市里所有的距离仿佛都缩短了。甚至当他爬上两百米高的电视塔时,他也无法产生登高远眺的广阔感觉。就此我可以断定,对于他自小生活的闭塞山村来说,他一定是又依恋又仇视的。彼处的宁静与此处的繁华,构成了他内心里的两重世界,既互相抵触又互相包容,使他好像身陷泥淖,无力自拔。现在,他看到地面的灰尘正在向空中浮起,稀疏的树木一律呈现着焦黄的颜色,车和行人都如同虫蚁一般,缓慢的蠕动给人以一种下流的联想。他只好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即使电视塔使他上升到了远离街道和楼房的高度,他也还是能闻到一股霉烂的气息。

马人说:这就是城市的生殖器。这就是繁衍生息的必然结果。

他乖戾而唐突的评价,使他身旁的同学们都大笑起来,连一些妩媚端庄的女同学也笑得全无节制。只有马人没笑,马人在沿着生殖器的内管向地面返回时,他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枚生机勃勃的精子。

后来,马人把这种感觉写成一首诗,在毕业晚会上朗诵了出来。由于在朗诵的过程中激起了听众的一片哗然,所以在朗诵结束之后,马人掉头就走了,没跟任何同学或老师打一声招呼。因此他也没能注意到,就是从那时开始,晚他一届的同系女生庄严严对他产生了爱情。

可是一年以后,也就是轮到庄严严所在的班级举行毕业晚会时,庄严严对马人的爱情已经转化为仇恨。而再过几年,当疯狂的马人终于彻底崩溃导致了自我毁灭以后,风姿绰约的年轻母亲庄严严说:是我造就了马人。现在我已不会再成为马人的精神寄托了,所以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

然而另一个与马人恋爱过的女人章红则不无遗憾地说:我真愚蠢!我怎么能离开马人呢!要不然,陪他殉葬的,肯定是我!

其实并没有哪个人陪马人殉葬,袁水水之死与马人自杀刚好赶在了一起,这只能说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外界关于马人死亡事件的传说从来都不够准确。只是由于生活当中,以讹传讹的人们往往更愿意把演义和虚构当成确凿的事实,所以马人之死才被裹上了一层神秘的幕纱。也许我所了解的情况也并非与事实毫无出入,但恢复马人之死的真相不仅是我作为朋友应尽的义务,更是我们对一位杰出的诗人所应负的责任。

比如诗歌刊物的编辑吕品说,是另一个诗歌编辑田国的退稿促使虚荣而自尊的马人作出了最后自杀的选择。但这种臆想无疑是错误的。因为马人从来也没有把他的诗歌投寄给任何刊物,马人第一首诗歌的发表和第一本诗集的出版都是在他死去之后。马人早就对我说过:像吕品和田国这类叫作诗人和编辑的家伙,是永远也别想见到我诗歌的手稿的。我几乎不屑于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对于马人的话我是绝对相信的。马人的手稿是一部诡谲的卦书,他的几十册灰皮笔记本除了少数几个他的朋友而外,对所有其他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所以,马人的手稿是根本不可能到达吕品田国之流的手中的。显而易见的,吕品便是对马人之死进行扭曲修改的无聊人物之一。我甚至怀疑吕品者流狭溢地对马人的肆意丑化是否仅仅是出于无聊。

而庄严严对于事实的编纂,则完全是出于女人虚荣的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我多少可以理解。

庄严严宣称,在她之前,马人几乎没有触摸过女人的身体。所以当那个毕业晚会上,她作为低年级的来宾代表来到老大哥们的班级时,至少唤醒了三分之二老大哥的爱慕之情。而她出现后所征服的第一个人,就是马人。那天是一次西瓜的盛宴,迟来的庄严严在满地西瓜间的曲折趱行,很像海洋上舢板的优美移动。当时这个班级另一位诗人李冰的朗读吸引了她,所以她没有发现她随随便便地落座的椅子恰好就在马人身边。李冰是一个和庄严严谈过徐志摩也谈过市场上烧鸡价钱的诗人,这样庄严严对李冰的谛听便比较认真,到现在她依然记得李冰即兴赋出的那首《西瓜词》:

西瓜宴上西瓜圆,绿皮红瓢满嘴甜;

笑声裁开西瓜瓣,轻风柔意润心田。

圆时不知心里甜,知甜西瓜已不圆;

正如人聚心不聚,人散方觉心相连。

西瓜分开人离散,甜却难忘情犹绵;

瓜籽作种重入土,来年瓜圆心亦圆。

可是马人对诗友同学的离别诗却充耳未闻。我想,如果他理解了李冰的朗诵所获得的反晌,他便不会再走到前边去慷慨陈词的。然而庄严严的美丽容貌和高贵气质早就使目瞪口呆的马人忘记了周围的世界。正像马人后来在一首诗中写到的那样:在你的身边/我忽然明白/此前的生活竟全是虚无般苍白。所以马人在用钉子一样的目光足足盯了庄严严的脚踝5分钟以后,忽然对着她的眼睛说:

我今天本来什么也不想说,但为了你我现在就上去朗诵一首诗。如果你想听我再多说几句什么的话,那请你随后再到门外来一下。

当时分配方案已经公布,全校闻名的天才诗人马人被定下来留校。

庄严严顺从地随马人来到教学楼外时,夏天闷热的气浪正滞留在校园的上方。在明朗的夜色里,马人像树上的叶片一样微微抖动,瘦削颀长的身影打在柏油路面上,使月光的移动遇到了困难。庄严严站在马人面前稍远一点的地方,她知道这样便可以避免被马人的阴影所笼罩。但她还是处在了怀疑与不安的冲击之中,因为把自己裹在薄翼里边的胴体主动地交给一个男人去评判,这在她毕竟还是头一次。

现在我对自己充满了自责。马人说。我……

为什么?庄严严觉得马人的方式与众不同。

请你不要打断我。马人做了一个下意识的手势,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庄严严说她永世难忘。马人说,我没有更早地发现你,我感到遗憾。现在我发现我喜欢你,这说明你确实是很出色的女性,不然我没有这样快地对一个女人产生好感的时候。我相信我的直觉。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论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你对我的感觉如何,我都要与你约会。我是最优秀的诗人,我能征服诗,所以我也能征服你。好了,你现在回去参加晚会吧。我要去为你写一首诗,明天或者后天我会带着献给你的诗去找你的。

我得承认,庄严严对马人身上的诸多特点的把握是准确的。她所杜撰的毕业晚会之夜栩栩如生。但她认为她是马人的第一个女人,这里边就出入较大了。庄严严是一个精明的女人,马人成熟的性反应和丰富的性技巧在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的,她不能不对马人往昔的岁月感到疑虑。但由于庄严严无法接受一些会刺伤她自尊的事实,所以她才愿意自欺欺人地让其他人也都漠视马人的过去。

甚至马人都没有向庄严严隐讳他乱伦的历史。因为在无羁国里,马人没有秘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羁国是一座不设防的城。

是胡先主赐予了马人这座不设防的城。

胡先生是马人的邻居,也是马人的朋友之一,在系里教外国文学。如果晚上双方的房间里都没有客人的话,在10点钟左右,这一老一少两个单身男人便会聚到一起,进行一两个小时漫无边际的清谈。他们在多数情况下谈的是诗,偶尔兼及其他文化问题。比如男人是怎样对待和使用女人与大自然的,人类对于地球腐烂过程的恐惧与抵抗,事物转化的准则是什么等等。当然那时候胡先生刚刚开始接触的气功也是他们谈论的热门话题。他们有时也争论或者抬杠,讥讽或者嘲弄。但不管怎样结束他们的谈话,分手时,他们都会礼貌地互道再见和晚安。

自然这都是马人生活在无羁国里第一个阶段的事情。

那时马人说:与胡先生交往,我会发现,某种微妙的精神力量在时时感染着我。

那时胡先生则说:我很看重一个人的青少年时期。虽然它只是一个人一生中的一部分,可是这一部分却远远胜过了整体。我是朽木之人,已不复再有青春,但马人使我重新走进了那个胜过整体的部分之中。

在读书期间,马人与胡先生几乎没有往来,在留校以后,当马人说他憎恶集体宿舍,要求到校外租一间房子住时,受到了除胡先生之外全系教师的共同指责。起初胡先生也以为马人是一个贪得无厌的无赖。学校住房的状况有目共睹,好几对青年教师结婚后都有孩子了还分别住在男女集体宿舍。但就在这时,胡先生读到了马人一首诗的片断。那是在全系教工大会上,胡先生看到拂袖而去的马人遗落了一片曾被揉皱的白纸,恰巧那张白纸飘到了胡先生的脚下,而胡先生从那张白纸上看到的几行诗便成了他们相契的开始。

罪恶、苦闷、疾病、不道德

都源于在同一间屋顶下面

同性与同性相互厮守

男人拥挤着男人

……

胡先生拿着那张纸条找到了马人。

胡先生说:我可以帮你租一间房子,但你不要说是我帮你联系的。

马人说:我不会说的。只是系里不同意我租房子就不会给我报销房租的。

胡先生说:在这个世界上,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肃静难道不值得吗?

马人说:我想错了。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肃静是值得的。我的工资除了买书和吃饭都交房租,够吗?

胡先生说:我会把房租钱压到房主能够接受的最低点的。

这样马人便有了一处自己的房屋,当然那是租来的房屋。

在租来的房屋里,马人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他认为那水声源于他家乡终年流淌的潺潺山溪。房屋的主人是一对已经在地球南部的澳大利亚安居乐业的青年夫妇,由于有了马人作为房屋的临时主人和管理者,他们的亲属便不必隔三差五地跑来照看了;而他们在大洋的另一端也可以安心度日了。因为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过渡几年之后,他们之中女方的弟弟一个平庸无能的中学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管这所住宅了。

马人把自己这处一室一厅的住所称为“国”。马人向来对“国”的概念不以为然,他认为分割这个世界的不应该是“国家”,而应该是生活习俗、宗教信仰、道德标准和精神需求。但是“国”的存在不依马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马人也得入乡随俗,使用“国”这个字眼。于是,他在自己的房门里侧,贴上了“无羁国”三个草体大字。这几个字出自胡先生的手笔。好多接触过胡先生字的人在看过这三个字后都说,胡先生毕生演练书法,终于学有所成了。

在我们城市这个不大不小的文化人圈里,声名显赫的无羁国是一个富有磁力的“场”。这个“场”像一块不会饱和的海绵,对所有的水珠,都构成了巨大的吸力。当然海绵对于水珠的取舍权利,还是操纵在海绵主人的手里。

由于胡先生对于无羁国的建立起到了十分独特的作用,所以他在无羁国的出入显得与众不同。而其他人,甚至包括庄严严以及后来的章红,向无羁国的滲入都是一粧困难的事情。马人的好友之一,小说家丁一曾经对马人表示过不满。他说:

马人你不要人为地封闭自己,你不要把无羁国搞得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一样。难道我们都成了土地测量员k吗?

马人对于丁一美妙的想像甚为欣赏。他得意地晃动着他的灰皮笔记本,把缩在无羁国唯一一把椅子里的身体蜷曲得更为适意。没错,他说,无羁国就是一座城堡,一座培养精神贵族的神圣城堡。而k们的无法进入,则正是它得以存在的重要理由之一。接着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厌恶性地驱赶着丁一吐向他的一口口烟雾,歇斯底里地说:“老丁我提醒你,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卡夫卡。卡夫卡是我的!卡夫卡是极少数人的!你不配说他的名字!”

丁一是宽厚的,他几乎像对待自己的儿子那么容忍马人。他想起当初他与马人在一处友人家相识时,作为一个颇有影响的小说家,他也这样对马人说过话。当时户外是一片风雨如磐,而友人家窗台上的大鱼缸里,红色的金鱼正在一尾尾死去。在浑浊的水中,已经发黑变臭的水草被金鱼的粪便坠得缓缓下沉。而在粪便与水草之间,一些垂死气泡时断时续地扭曲上升,就像城市里的人们最终被某一枚勃起的烟囱送上天堂时的情形。结果丁一对马人的喝斥只好戛然而止了。因为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此时紧贴鱼缸守候死亡的马人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对于置身另一个世界的人还要喋喋不休,那种徒劳无功的愚蠢和荒谬便是显而易见的了。

此时丁一已经说服不了马人,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服得了马人,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说服过马人。

有天早晨,在马人房里过夜的庄严严匆匆离开上课去了。胡先生注视着窗外那个袅娜身影的渐渐消失,一种隐秘的悲哀油然而生。这样他在室内的踱步便不再绅士儒雅,在由书籍垒起的墙壁之间,他更像一头无路可逃的衰老困兽。他敲开马人的房门时,马人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

胡先生说:在我跟你谈话之前,你能不能先换一条男人穿的裤衩?

马人低头看到自己下身那条纯女性化的绣花三角裤,脸红了。他退到卧室去换自己的裤衩时,胡先生站在厅里边细细地端详着“无羁国”三个字,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马人看不到胡先生的表情,所以他的自嘲与胡先生的表情便不太合拍。

马人在屋里说:胡先生你说我有多瘦,连女人的小裤头都穿得进去。唉唉唉,真是弱不禁风啦。

胡先生说:马人你得注意不要再留女孩子在你这过夜了。那个庄严严,她是学生,学校有纪律的,除了周末,学生是不准在宿舍以外过夜的。你毕意是教师,要注意影响。

胡先生的话,让马人无言以对。可马人依然我行我素,只是尽量掩耳盗铃地不去惊扰胡先生。所以胡先生下一次接续这个话题时,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而且那时马人所留宿的女人,又恰好是他引见给马人的性感女诗人章红。对此胡先生产生了一种蒙辱受骗的感觉,不过他没有即刻爆发,他是在把引狼入室的苦果吞净咽尽之后才对无助的马人实施乖戾的驱赶的。

周围的声音

偶然事件的出现,一般都没有先兆。在那个冬天的黄昏之前,田国无法想像,马人的酒碗会刚巧砸在他的前额上,而他的前额从此会留下一弯半月形的紫色伤疤。

当时是田国心绪最好的时刻。虽然持续的落雪影响了田国的活动,可在全省的文学评奖中,他的组诗《空间》还是夺得了金奖,而一位浴雪而立的小姐的出现,使他充分地体会到了一次双喜临门的愉快。在那一个晚上,如果不是与马人的不期而遇,他将在电话中对妻子进行一次简单的欺骗以后,立即赶到朋友借给他的房屋里,和那位浴雪而立的美丽小姐共度良宵。

可是马人破坏了他的计划。

马人目光空洞地走进“酒仙”酒馆时,田国和那位小姐已经酒至半酣了。

“酒仙”酒馆的店门在马人手里的开合,为屋里灌入了一股清冷的凉气。店老板对这股凉气的制造者表示欢迎,可是田国身边的小姐却对着凉气袭来的方向皱紧了蛾眉。田国是顺着小姐的目光追踪到马人的。马人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被冻硬了的灰皮笔记本。由于雪花在笔记本上的不断融化,灰色的塑料皮看上去有些发亮,如果正巧又有灯光照射到上面,那么出现某种惹人注目的反光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当然这样的情形马人并没有注意,他只是要了二两白酒和一碟小菜自斟自饮起来,他的主要任务是把灰皮笔记本擦干后翻开读诗。所以给予笔记本上那束反光以适当注意的,只能是田国。后来田国也不得不承认:马人的灰皮笔记本,是一件佐助魔法的工具。

马人的酒喝得很慢,他低沉的吟哦像寒风一样清脆。但尽管这样,田国当时并没有听清马人念的是什么。这是后来我推断的结果。而之所以田国认为马人是在读诗,那是因为作为一个出色的诗人,对于诗,他具有一种天然的体悟能力。不过鉴于那一天是马人老姨的祭日,我敢肯定,马人读的是一首题目叫作《禁忌之外》的诗:

注目于玫瑰的中心

我们是最细弱的芒刺

溃败和饥饿使我们成为武器与粮食

这时田国笑了。他对他的小姐说:如今我们圈里边有这么一句话,你随便往人多的地方扔块石头,准能砸着一个被称作诗人的家伙。

那位对诗人田国充满热爱的小姐自然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她说:我还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叫鲁班门前抢大斧,孔丘门前读经书……

田国和小姐一起笑得妩媚多姿。

马人用左手慢慢地合上了笔记本,呷口酒,扭过头来打量着田国和他的小姐。马人的脸色雪片一样苍白,他右手抚摸着盛酒的瓷碗,就好像是在抚摸老姨那有些粗糙的肩臂。他问田国:你是说我吗?

田国没想到马人会发问,他一时愣住了。倒是小姐的不可一世来得及时。

小伙子,你别有眼不识泰山。你要是想写诗的话,能让他给你指点指点,就算你的福分了。他是……

臭婊子,你闭嘴!马人并不看那位美丽的姑娘,他只觑着田国。我在跟你说话呢,听见了吗,你是不是在说我?

哎哎哎,你这小子怎么张口骂人?我说你了,你想怎么着,那种破诗还敢上这来念……田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由于酒店老板的居中阻拦,马人和田国都无法接近对方,他们只能把嘲弄和咒骂发挥到顶峰。但毫无疑问的,就打嘴仗这件事情来说,马人的顶峰不及田国的山腰,恼羞成怒的马人只得把手中的酒碗砸向田国的额头。

田国、酒店老板和店内的其他人都没有抓住马人,马人的逃遁像雪融一样快捷。后来马人在向我解释他的逃跑时是这样说的:

如果我被他们抓住,他们就会看我的灰皮笔记本的。

在那样一个冬雪的日子,马人尤其不能允许他对一个人的感情受到丝毫的破坏。那个人是一个死去的女人。那个女人马人叫她老姨。而冬雪的日子正是老姨的祭日。

还有一个日子马人也不许别人亵渎,那一个日子在马人看来则是一个辉煌的节日。那一个日子生长在夏天,就像一株大树,越长越粗。马人在若干年后的那一天双膝跪下,虔诚地在灰皮笔记本上写出了那一个普通日子所给予他的特殊意义:生日。

那天早晨,马人是在一束目光的注视下醒来的。他睁开眼睛,看到老姨正站在他的床头,眼神散乱地逡巡着他的下身。马人还没有从刚刚体验过的一种感觉中恢复过来,他想重新闭上眼睛,留住刚才那个神奇的梦。可就在他眼睛闭合的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欠起头瞄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结果接下来的发现让他大惊失色。毛巾被已经被他踹到了脚下,赤裸裸的身上只裹着一条小小短短的平根裤衩,灰白市布的裤衩前边鼓溜溜的,一大片不规则的濡湿在浅色针织物上印得异常清晰。马人蓦然坐起拉过毛巾被披头盖脑地把自己蒙了起来;而长他15岁的老姨则疯狂地夺走了那条毛巾被,并且也夺走了他下身那条已经肮脏的短裤。

当马人在老姨的爱抚和颠狂中重新振作又重新松懈以后,老姨恋恋不舍地上班去了,他这才多少感觉到了一种惊魂甫定后的释然,他也在这时才敢于偷偷摸摸地详细回忆起初次梦遗的全部过程。

在梦遗的前日,马人曾翻动过姨父的藏书。谁都知道,正是因为姨父拥有一、二百本价值甚微的藏书,所以连续几年了,每个假期马人都有大半的时间在县城的老姨家度过。这一天,马人翻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版的横排本《红楼梦》。这套书几乎还是新的,书前边有一个叫李希凡的人写的很长很长的前言。马人在越过了这个漫无边际的前言以后,是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开始读起的。马人知道,《红楼梦》是一部名声显赫的古典文学名著,甚至比《西湖记》和《水浒传》还有名。《西游记》和《水浒传》他都读过,他都非常喜欢,他想《红楼梦》一定会更让他如醉如痴。可是实事求是地说,当时马人硬着头皮一口气读完了前五回时,整个的感觉是大失所望,如果不是因为接下来又有了一个第六回,他真想发誓再也不读《红楼梦》了。当然后来马人又好几回地翻阅过《红楼梦》,那里边的“梅花诗”“柳絮词”们也真的让他如醉如痴了,可那是后话。而那一天挽救了《红楼梦》在马人心目中形象的,确实只是第六回。马人是在兴致勃勃地连读了几遍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前半段后睡觉去的。可是这一个晚上他却平生第一次失眠了,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才走进天亮时那个神奇的梦境的。

那个梦的幵端已经有些模糊,好像是马人躺在床上读《红楼梦》。马人的身体是赤裸的,而且某个部位还产生了变化。这时就出现了那个女人,似乎也是赤裸的,这一点马人一直也没有回忆清楚,但梦中他们两人都没有任何难堪或者窘迫则是确定无疑的。对于马人来讲,那个女人肯定是陌生的。首先,她是个大人——在当时的马人看来,超过20岁的人都是大人;其次,她长得很美,发式、脸型、眉眼、鼻子、嘴唇以及身条、声音,直到多年以后马人都可以毫厘不差地描述出来。当时她和马人一见如故,马人对她也像旧友重逢。两人一边说着恩恩爱爱的话,一边十分自然地拥抱到了一起,在马人的床上滚来滚去。就是这时,马人体会到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强烈快感,一股无法抑制的幸福和满足注入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紧紧地搂着几乎与他融为一体了的女人高声叫着:妈妈,妈妈……

后来他想,也许老姨就是被他的呼喊声引到身边来的……

马人起床之后,只是凭着习惯才草草地吃了点东西,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他简简单单地给老姨留了张纸条,然后背上自己的书包,匆匆忙忙地赶到了汽车站。他有足够的钱款和不露破绽的理由用于返回家中,可是他在汽车站徘徊了整整一天,到天色擦黑时,他却又回到了老姨在身边。当他推门进屋时,他看到老姨正在昏暗的光线中嘤嘤哭泣,老姨手中那张他写的纸条已经被泪水打湿。他知道老姨是一位年轻而刚烈的军人妻子,连不会生育这么大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构不成打击。而现在老姨在哭泣。马人在老姨的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罪愆。于是马人便也在幽暗之中哭泣起来。这样,30岁的老姨和15岁的马人终于找到了一种理解,他们继早晨生疏的拥抱之后,在夏暮的黄昏里,又一次熟练地拥抱到了一起。

这一个假期和以后的几个假期,每次马人都在老姨家住得很久很久,有时甚至都耽误了开学。而在一个冬雪的日子里,老姨和另一个男人被老姨父用手枪打死在凌乱的床上,则是马人考上大学以后的拿了。

这一切田国自然无从知道。

在额上的伤疤痊愈之初,田国只能看到梦境的一半。那些由花朵和彩绸组合的诗行,一聚拢到他的笔下便成为败叶和碎布,拼凑出的字词都异常蹩脚。可是就在白纸的另一面,在他可望却不可及的地方,一些新鲜句式在另一支笔下的恣肆流淌,竟如同无止无歇的淙淙泉水。两相比较,泾渭分明。

这简直就是结果了!田国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判决,他对吕品说:这不公平!连对手都没有,我怎么能就不战而败呢?

吕品说: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田国问。

有一个叫马人的大学教师,刚留校的,他的诗已经独领风骚了。

马人?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诗人的名字。是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吗?你找两首他的诗来我看看。

我……我只是看过他一两首被别人传抄的诗,据说他还没有发表过作品。

荒唐,哪有这样的诗人……

可是,吕品的话已经使田国感到了岌岌可危。作为这个城市的诗坛领袖,在此之前,吕品这样的诗人是不敢跟他随随便便提起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诗人的。于是他去询问其他的诗界朋友,结果他得到的是同一个回答:在这个城市里,没几个人看过他作品的马人,是首屈一指的桂冠诗人。

于是田国将自己的梦境补圆了,他敌人的名字叫作马人。

在早晨和晚上,甚至在中午,庄严严开始在热水盆上无休无止地洗脸,她试图要洗去脸上那些别人所熟悉的东西。她害怕她已不再新鲜。如果是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她还会用热水擦拭全身,感受体温回升的自信。她的皮肤泛出淡淡的粉红色,潮润的湿气侵入腠理,像有一些海藻类植物在做不规则的缓慢爬行。她抚摸着胸前有些胀裂的乳头,闭上眼睛,还能想到平滑的小腹和流畅的髋臀。她不知道,马人为什么会对她忽然失望。

那时她还没有在马人的房间里找到章红的蛛丝马迹,所以她也还没有请求她的姐姐庄重重为她指点迷津。

对于此事,我不想仅仅从喜新厌旧的角度去评价马人。我认为,马人在结识章红之后与庄严严分手,这只是时间上的一种偶合。厌倦是马人的本质。老姨死了,所以老姨是马人心中永恒的雕像;如果老姨还活着,如果马人肩负着定期回到家乡那座破败的县城去看望人老珠黄的老姨的责任的话,老姨将是受到马人最大伤害的一个女人。

马人在与庄严严相爱的日子里,曾想通过别人来检视自己的感觉。他询问丁一:老丁,你说你最恨你爱着的女人的什么?

丁一想了一下说:我最恨我爱着的女人背叛我。

马人顿时兴昧索然。马人起身站到书架前边,对着一排排竖直的书脊说:你走吧老丁。马人有气无力地抚摸着书脊上的名字,他能感到那些名字像灰尘一样,毫无分量。他重复道:你走吧老丁。我想写诗了,我不能陪你了。

丁一知道他的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了,他绝望地狠吸着指尖的烟蒂。他把方正的大脸置于台灯的光柱之中,让空洞的眼睛充满乞怜的神色。那你说,马人,你最恨爱着你的女人的什么?

马人没有回答。马人已经开始在他的灰皮笔记本上写诗了。

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酒后的马人显得慵懒,于是他无所事事地叩开了胡先生的房门。在胡先生复杂的住宅里,所有的门窗都关闭得壁垒森严,天花板和桌面上的大小灯盏也都发不出亮光,唯有清晰的月色使室内可以伸手见掌。这种反常的现象让马人进退维谷。

于是马人结识了章红。

马人认为,关于胡先生与章红的关系,胡先生的介绍和后来章红的解释肯定都是靠不住的。但使人感到奇怪的是,马人从来没有为揭破其间丛生的疑窦做过任何努力,直到胡先生和章红先后远他而去。不过谁也不能就此断言,马人是一个易于糊弄的傻瓜笨蛋。

胡先生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女儿,也写诗。来请教我,我哪懂。我正想过去找你来给看看呢。

章红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马人!嘿,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马人看到胡先生的尴尬像是流淌在凸凹轮廓上的黏稠液体,最后凝固时,便显得质感很强;而章红的兴奋、激动和意想不到都只是集中在同一个信息波上的单一信号:她漾溢出了情欲的骚动。这样,在后来燃亮的强烈灯光下和后来流动的凉爽空气里,马人没有找一个借口掉头走开,这在当时,连他自己也没搞清楚是因为什么。当然不是因为礼貌。如果就胡先生的角度来讲,最礼貌的做法肯定应该是立刻走掉。但马人既然坐下了,就只好心不在焉地翻开章红那叠打印的诗稿。

她是不可抗拒的/她的身体是一个死亡的容器……马人的目光停留在这两行诗句上。他看到,这首诗的题目叫《自画像》,他笑了。他接着看了下去:……美丽是诱饵/妩媚是陷阱/声音是欺骗/言语是诡计/姿势是圈套……马人停止了阅读,他以为章红一定是在期待着他对那一叠诗稿的热情夸奖,所以他在权衡怎样开口时的表情显得呆板僵硬,看上去就像一个逃不出某种容器的试验标本。可是马人这一次错了。

章红说:我的诗,别人说好说坏我是都不在乎的,哪怕是你这样的高手。我的诗,只要别人能读出情欲来,读出一个女人的情欲来,我认为就是最大的成功。

胡先生的喉头有些发紧,他说,你看你章红,你应该先听听马人的艺术分析……

马人几乎是无言以对,这时他为留在了这间屋子里感到后悔。

第二天,马人在系办公室里接到了章红的电话;第二天晚上,章红秘密地造访了马人的无羁国;第三天,马人和章红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破裂的笔帽

夏季到来的时候,连绵的阴雨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制造着霉烂,使潮湿的建筑开始酥软一,而黑色的树皮则铁一般坚硬。在这样的日子里,遍及城市的所有街道都宽阔舒展,落雨的声音由于均匀而补充了寂静。这时马人并没有想到,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个名叫袁水水的年轻女子,也正像他一样,行走在黎明的雨水中。他们不谋而合地都撑着一柄雨伞,用赤裸的脚掌把地上的积水踩得溅向空中。这样地上溅起的雨水和天上洒落的雨水汇到一处,掩盖了他们顺颊而下的潸潸清泪。

自从收到马人的回信以后,袁水水就一直没有写诗,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神色恍惚,心绪不宁,每天读书的时间接近20个小时,使她的丈夫惊恐不安。在她的丈夫看来,这样的情形一定是来自于那封异常来信的蛊惑,所以他逼着袁水水交出了那封署名马人的本市来信。

然而那封字迹潦草的来信令袁水水的丈夫大失所望,因为上边既没有情话也没有暗语,简单明了的汉字他不仅都认识,而且他认为他也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这大体是一封毫无用处的客套公函:因为袁水水辗转在朋友处读到了在民间传抄的马人的几首诗,非常喜欢,便写信向马人讨教一个有关写诗与读诗的意义的问题,并希望能再读几首马人的诗。马人在接到这封信的半年以后整理旧札,礼貌地回复了片言只语,对袁水水喜欢他的诗表示感谢,但并没有回答有关写诗读诗的问题,当然也拒绝了袁水水的求诗。

袁水水的丈夫因之而松了口气,此后他便专心地率领袁水水拜访本市所有医院的精神科大夫。直到将近两年以后,马人的自杀使马人在这座城市里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通俗明星,他才茅塞顿开地把妻子之死与曾和她有过一次通信关系的马人联系到了一起。

但是在这个夏季雨天的黎明,袁水水肯定没有走向踽踽的马人,这一点袁水水的丈夫可以作证。因为他神出鬼没的跟踪使漫无目标的袁水水始终活动在他的视野之内。可在这样的一个黎明和白天马人都走向了哪里,都做了些什么,就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了。

田国收到第一批十本样书的时候,是在中午。虽然户外的阴雨肆无忌惮,但他依然只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就把请客的通知落实到了八位朋友的头上。这些人分别是:两个为他搞到出书赞助款的;一个为他联系便宜书号的;三个分别计划在报纸刊物上给他写评论的;两个鞍前马后围他转的小兄弟。

吕品说:一张桌可以坐十个人,现在算你九个,还要不要再找一个?

田国说:剩下的事你就全权了,再找一个也行,反正也不多那一双筷子。

吕品说:找马人怎么样……你也应该和他认识认识的。

田国说:你是说我首先向他低头?

吕品说:你既长他好几岁,又算前辈诗人,谁都能明白是你大度。

就这样,在无羁国的城池之外,吕品在陡峭的楼梯台阶上坐了一个多小时。马人冒雨归来的时候,他正想起身离去。吕品是无羁国里的常客,虽然马人从来不喜欢他,可由于他是马人较早的文学熟人,便历史地在出入无羁国的有限几人中占有一席之地。

马人听了吕品的来意,没有犹豫。田国请客我应该去,他不是咱们市的青年诗人领袖吗,我理当早去拜山头的。

吕品能够听出来马人的讥讽,他像风轮一祥旋转在马人左右。瞧你说的,他那诗早就提不起来了。你应该给我一组诗,你的诗只要发出去一组,你就是当之无愧的诗圣。真的马人,你给我一组吧,我挺长时间没组着好稿了。

马人笑笑没说什么,脱掉湿了半截的长裤,换上一条牛仔短裤。在马人换裤子的时候,吕品看到写字台上相框里庄严严的照片不见了,马人自己的眼睛在相框里忧郁地看着他;而在相框旁边,那个平时装钱的小铁盒子里只剩下了几宅零钞。

马人与田国的相见没有任何戏剧性。他们都只一眼就互相认出了对方,与那个落雪的傍晚相比,只是田国的额头多出了一弯紫色的伤疤。他们的微笑都有些勉强,轻轻的一握犹如两条游鱼的擦身而过。在赠书和接书的过程中,匆忙的客套被淹没在别人的噪杂声中;而杯盏相撞的一饮而尽,则恰好可以分解互相间难堪的注视。在此后两个多小时的觥筹交错中,面对几个生人和几个熟人,马人无话可说,只是笑望着桌上的美味佳肴。而当他酒足饭饱以后,默默地等待着起身告辞的适当时机时,他的目光一直凝视在那些迷离的彩灯上。他发现所有的灯盏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炽灯,而那些五颜六色的彩色效果,只是一些红黄蓝绿的玻璃罩子给过滤出来的。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庄重重目睹了妹妹庄严严与马人的亲昵关系。庄重重对妹妹说:这是一个特殊的男人。当时庄严严对马人正爱得如醉如痴,她无法思考姐姐的看法,因此姐姐忧戚的表情被她理解成了故作高深。几个月后,行将遭到抛弃的庄严严陷入悲伤,她向姐姐表示出了她要与马人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她那种咬牙切齿的颤音让庄重重不寒而栗。

我要杀死马人!我要把他的心脏掏出来看看是什么色的!庄严严尖细的叫声使庄重重想到了马人痩长的身体。庄严严手上的水果刀十分锋利,如果空气不能赋予它相应的阻力,那么马人单薄的胸膛所给予它的阻力也一定是微乎其微的。庄重重向妹妹详细了解了马人。

他确实是一个特殊的男人。庄严严这时才影影绰绰地记起了姐姐当初的评价。回忆使庄严严趋向冷静。

如果你杀了他,你怎么办?庄重重问。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会去死……

那不值得。你们都没有死掉的道理……

可是他欺骗了我!

他没有欺骗你。他爱你的时候对你说他爱你,他不爱你的时候对你说不爱你了。这怎么是欺骗呢?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我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我把他当成了我的生命……他是喜新厌旧。

我想,不能是这么简单的。像马人这种男人,他可以把一个女人当作他的生命,但他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一个女人把他当作生命……也许就是你的爱,使他无法忍受了。

你……

庄重重与庄严严的彻夜长谈,使庄严严从此变成了一个既饱经世故而又洞若观火的女人。当熟悉他们关系的人们私下里盛传是庄严严抛弃了马人时,马人不做辩白是因为他觉得这种问题甚是无聊,而且他也愿意庄严严能在人前人后堂而皇之起来。但他绝没有想到这种舆论的制造者正是不谙世事的庄严严本人。所以,当马人听说庄严严刚刚毕业,就非常迅速地投身到了新一轮的恋爱之中的消息时,他纤细的手指竟也迸发出了力量,致使一枚粗大的黑色笔帽破碎在他苍白的手心里。从那之后我便时常设想,如果当初与马人相爱的不是庄严严而是庄重重的话,庄重重一定是有能力控制马人的。

当章红在无羁国里的出入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时,胡先生的书桌已经蒙上了一层浓重的尘垢。在持之以恒的修炼气功的过程中,胡先生对马人的关注,终于发展成了意味深长的监视。胡先生在独处家中的时候,除了异常隐蔽地站在窗前或门后,就是仰躺在流线形的摇椅里,让浑圆的椅脚剧烈摆动,如同船的颠簸。而当他走向早晨的公园或者走向深夜的墙角,他总是提神运气目不斜视,隆起的丹田部位在他的意念之中是一口幽暗的孔洞。

别处的风景

在一座残破的碉堡里,透过方形的孔洞能够看到远处的村庄,在碉堡与村庄之间,是一片生长着稀疏秧苗的水稻田。这时是薄暮时分。坎烟的气味随风扩散,灰色的夕阳像老鼠的牙齿。忽然,有一个红衣女孩出现在碉堡孔洞圈定的角度内,跳荡的身影轻盈而优美。那个女孩时而弯腰查看,时而左右寻觅,时而快速奔跑,喜悦和失望这两种表情在她脸上交替呈现,生动得就像炊烟的气味。女孩的赤脚踩在冰凉的水田里,落下时能溅起水花,而抬起时则会甩出烂泥。为了支持身体的平衡,她常常要张开双臂,犹如燕子展开的翅膀。最后,当她一无所获地走出了水田,她的影子便恰好投射到了碉堡的孔洞上,使马人真切地看到了她脸上的汗珠。因为女孩无法发现碉堡里边的马人,所以马人的泪水打湿了面颊。这件事,让浪游中的马人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

我知道,马人的浪游路线是漫长而模糊的,远离城市是他唯一的准则。但星罗棋布的城市是一些必然的起点与终点,所以对于他飘忽的踪迹我依然可以把握。

那天,马人从一处铁轨消失的地方开始徒步行走,他以为这回那幅向往已久的古代岩画便可以亲眼目睹了。他的鞋底踏折了许多茅草,随山势起伏的茂盛灌木使他瘦削的身影若隐若现。在他面前,牧羊人趟出的小路逶迤曲折,逐渐丧失的方位感派生出种种构成了快感刺激的奇妙悬念。马人对于行走始终也没有感觉到劳累,他向自己津津有味地讲述着给予那幅岩画的理解,他逻辑严密的夸夸其谈和条分缕析的娓娓阐述让他自己都对自己充满了敬意。这样,当马人攀上横亘在他与岩画之间的最后一个山头时。透明度极好的光线把那个藏匿着古代岩画的小山坳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然而,此后马人只能让失望像疲劳一样袭遍他的全身。

由于马人是一个怪异的陌生人,他的到来便在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小山坳里引起了慌乱。有一个向家跑去的妇女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好像她已经受到了马人的伤害;另一个妇女胆子大些,躲在一堆摇摇欲坠的柴垛后监视马人。每户人家的茅屋前都窜出来不止一条的狗冲马人嗥叫,在狗的后边是一些持械的男人。但马人发现,所有的狗都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毫无令人称羡之处,瘦弱干瘪,虚张声势,突出的肋骨和尖削的口腮真实地反映了它们的饥馑和贫困。

马人表情极为冷静,但他还是把右手伸进了怀里,那里有一把军用匕首。他慢慢地向一处门前人多的茅舍走去,那里有一个佝倭着身子的老人和几个骨瘦如柴的青年。他们见马人向他们走来,只是后退了很小的一步。

我到这来只是想看看那些岩画。你们这里不是有一些古代的岩画吗……你们的祖先非常聪明,他们把许多好看的图形画在山岩上,让山外的人十分敬佩。可是我只是在一幅几十年前的照片上看到过,现在我来这里想亲眼看看,你们能告诉我那块山岩在哪吗?

围拢马人的男人们终于发出了嗬嗬的笑声,他们彻底松懈了下去。

马人也笑了,他努力使自己的笑容跟那些男人们的笑容一样空空洞洞。

你们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还是我好笑?马人借机环顾左右。

那些男人们笑得更厉害了,连几个大胆围上来的女人也笑了起来。一个看上去还有几分精明有几分生机的年轻人对他身后的老人说:看来他确实不是为了大烟来的。他又对马人说:我们早就料定你是来看那些岩画的,你们总是来看那些岩画,让我们不得清静。可是你来晚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岩画没有了呗。就在我出生那天,我爷爷把岩画全都炸飞了。年轻人得意地看着马人,双手上甩做出了一个放飞的动作。马人看到,他身边的其他男人和女人,也都得意非凡,沉浸到了对幸福时刻的回味之中。恰在这时有风掠过,马人闻到了一股罂粟的香味,他恐惧而贪婪地抽了抽鼻子。

章红一直想与马人一道去浪游天下,她说她可以把那个两岁的女儿放在她妈妈家。事实上自从离婚之后,她和她的女儿也确实是一直住在她妈妈家的。马人认为章红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女人,而且在一次漫长枯燥的旅行之中,他也愿意有一位异性陪伴在身边。但是反复权衡后,他没有去迎合章红的浪漫和冲动,他实心实意地把章红留给了她的女儿。我以为马人通情达理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的错误在于他的不辞而别。

章红没有从任何人手里得到马人可能留给她的片言只语,甚至没有人知道马人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在马人工作的大学里,系主任说这个学期马人无课,所以他很痛快地答应了马人要请一段时间假的要求。因为马人只要上班就去找校领导要房子,已经给校领导造成了他这个系主任对下属管理不利的恶劣印象,他乐得让马人赶紧离去以减少他的麻烦。这样,章红只能把全部的怨气都撒在了胡先生的身上。

当时胡先生正在阶梯教室里上课,章红在玻璃窗外的久久注视使他如坐针毡。不得已,胡先生宣布了提前下课,使津津有味地听着屠格涅夫爱情故事的学生们深感怅然。胡先生把章红带到了校园深处的核桃树下,他红润的皮肤在细汗的浸淫下,很像保养良好的女人肌体。他低声地解释着把马人赶出无羁国的原因,抚摸章红的缠绵目光饱含了渴望鸳梦重温的欲念。可是章红对他目光的呼唤置若罔闻,对他充分的理由一一驳斥,只要求胡先生答应,当马人游历归来后,得重新让他住进无羁国里。

如果你食言,章红说,我会让你难堪的。过了一会章红又说:我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人,这你知道,你不让马人安生,我就不让你安生。

后来马人归来,果然又得以重返无羁国,而且是胡先生客客气气地把他请回去的;但是为马人争得这一切的章红,却主动放弃了出入无羁国的权利。

而此时马人尚在途中。

另一座城市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辨,马人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悲哀。因为就在火车的行进之中,他刚刚读完了这座城市的苍白史志,他发现,不论历史地看还是现实地看,不论是精神地看还是物质地看,这座城市与他所经过的所有城市都没有差别,平庸的雷同使它们仿佛是脱胎于一个母体的孪生兄弟。唯一不同的是这座城市里有他的同学李冰。

马人不一定非得看望李冰。从后来他写在灰皮笔记本中的诗行可以分析得出,他对李冰的探望源于一次心理准备不甚充分的情感冲动。也许当时左右着他的还有其他的动机因素,但马人在灰皮笔记本里进行了下意识的掩饰。

李冰对马人与庄严严的恋爱早已不再耿耿于怀,甚至他从来也没有耿耿于怀过。那时他就清楚,对于一个浪漫的中文系女大学生来说,马人的魅力似乎更大一些。李冰现在是一个漂亮女人的丈夫,是一个一岁男孩的父亲,是一家报社里手眼通天的时政记者。他的踌躇满志与春风得意使他更渴望从往昔故旧那里得到理所当然的羡慕和隐隐流露的嫉妒。当他从电话里听出马人沉闷的声音时,他的兴奋是真实的,他确实产生了一种如同见到亲人、如同见到生活过四年的城市和母校的愉快联想。这样在他举着话筒大喊大叫时,他便忽略了有可能给马人那根敏感的神经所带来的刺伤。其实李冰的话是无可挑剔的,他说马人马人我太想你们了!你挺好吧,毕业都两年了,一直也没空回学校去。怎么样?到处也该都是咱哥们的天下了吧。好,咱一会见面再聊,你别动就在旅社等我,我打个车立刻就赶到你那里……李冰的话还没有说完,马人对自己的谴责就开始了,他已经清醒地预感到,与李冰的会面将使他忍辱负重。他闷闷不乐地走回房间,忧心忡忡地躺在了吱嘎作响的破旧铁床上,背冲嚎叫着的黑白电视,面对涂满字迹和图案的肮脏墙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目的把触须伸得很长很长……

李冰温暖的手使马人痒痒地醒来。李冰说:走吧马人,你怎么能住在这里?十二个人一个房间,我从毕业几乎就没住过三个人一间的屋子。我给你找个好宾馆的高间住去,不要钱的。

马人说:你能给我买一张返程的车票吗?我想回去了。

李冰说:急什么,到这了就多住几天,先出去喝点酒吧。

马人说:你给我点钱,我自己去喝。我找你只是为了管你要点钱,一顿酒钱和一张车票钱。我并没想念你,看不看你无所谓的。

李冰对马人的话感到惊讶不已。马人,你怎么能这样讲话?我们是老同学也是诗友,难道你的情感是冰冷的吗?我们应该好好地叙叙旧,互相通报一下毕业后这么长时间的情况;你应该去我家看看我那两室一厅的大房子,看看我的老婆孩子。可是你张嘴就提钱,是怕我管不起你一顿酒还是怕我管不起你一张火车票?马人你怎么变得这么庸俗冷酷。

其他十一张床上的男人们都从黑白电视上收回了目光,他们遮遮掩掩地看坐着的马人和站着的李冰,其中还有一两个年龄大些的想过来插话。李冰由于是极力压低了声音的,所以吐出的字眼倒显得格外清晰。那一两个年龄大些的男人便频频点头。马人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似乎李冰的指责和好事者的介入是一粧值得他庆幸的事。他从床上站到了地上。马人要比李冰高出半头,窄出一半。他的猛然起身,迫使李冰向另一张床铺挪动了半步。李冰的移动,为马人腾出了一块比较宽裕的地方,马人便开始整理他携带的行囊。李冰看到,马人简陋的行囊里除了必备的洗漱用具、他读了多年的几本诗集和两个灰皮笔记本外,占主要地位的是一尊不少于十五公斤重的石佛和几件真假莫辨的稀奇古玩。马人对那些东西珍爱的摆弄,如同巫师在熟练地调整卦签或者设置卦阵,让旁观的李冰看得心驰神往。过了一会,当那个沉重的行囊压上马人窄窄的肩膀时,李冰感到,马人面前那方黑洞洞的房门,像一个无法回避的陷阱那样阴森可怕;而正在摇摇晃晃地穿过床榻的诗人,则将是陷阱中的最后一个志愿堕入者。马人已经无可救药,他的思维特点和行为方式,会使他永远都是一个不伦不类的滑稽角色。李冰跟在马人的身后,一言不发。他曾想帮助马人背那个沉重的行囊,可是马人拒绝了他;在宿费结算处,他想代马人去跟那个河蚌一样的中年妇女结帐,可马人又一次拒绝了他。马人说:你别这样李冰,今天的宿费我还交得起。我只是喝不起酒和买不起返程的车票了。

李冰咬牙切齿地说:我真不想管你了!

李冰知道,他与马人说话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便感到了几许憋闷,他几次张嘴想询问一下庄严严的情况,可是他终究没有开口。马人对李冰识趣的缄默表示感激,在一面庞大的广告牌的阴影里,他停住了脚步,并且看定了李冰的眼睛。

如果当初你征服了庄严严,如果庄严严嫁给了你——马人顿了顿,左手下意识地摆动了一下,你一定会感到比现在满意一百倍,她会比你现在的老婆孩子房子工作加在一块还好。马人说完,甩开李冰大步走了。

结果曲折的道路捉弄了马人。当他逃命般地与李冰分手之后,楼房和弯道大大削弱了他的方位感,在火车站的外围,马人迷路了。本来,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迷路是一件比较普通的事情。然而此时的关键却在于,迷失之后的寻找耗去了马人的时间,所以当马人气喘吁吁地爬上火车时,他的肚子依然是空的。他虚弱的身体使他已抬不起眼睑,陈旧的站台和凋蔽的树木只能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就这样,由于饥饿,在经历了漫长而孤独的三个月的旅行之后,马人首次想到了章红。

这里是远离村庄的寂静山麓,只要走近它,就会发现,在每一片飘零的树叶下,都隐伏着一种出人预料的可能性。

此时,他是在久久地观察着那座荒凉的坟墓。在他的视界里,虽然景色单调,但是优美宜人。他已经注意到了,在远远近近的许多个点上,他都能找到最佳的角度,这足以使他可以先期地了解到它的全部内容。也许是基于这种比较细致的观察,当没有规律的风偶然地移到山腰的另一侧时,他的头脑里便会呈现出坟墓的完整立体透视图来,甚至地壳的变迁和日照雨淋的风化都能被他考虑到那幅图样之中。就此他便可以预言这座坟墓未来的形状。

现在是黄昏降临的时刻,雾气使天空显得低矮,茅草使坟墓显得低矮,只有他身体的剪影是颀长高大的。这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后来,他感到他的眼睛开始了逐渐的涩滞,而且不论他怎么努力,面前单调的景物仍然是模糊不清。最初他以为是他在流泪,他便用沾满了绿色叶汁的手在眼睛上揉抹。可他的眼睛上却什么也没有。这样他不得不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是不会哭泣的,他只不过是在用心向那丘墓穴了望而已。夜幕已经来临了,暗淡的星月在山顶上慵懒地跳动,向远方的旷野里蔓延的植物湮没了大地,寒冷而稠密的露水湿润了他的手掌和裤角。在一些他说不清远近的地方,有某种动物频繁地出没着,它们发出的声声呼叫凄凉悠长,但却可以得到恰如其分的回应。于是他便也十分突兀地喊了一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是黑暗的山谷里只有那个女人的名字久久回荡,像一个不愿离去的飘游的鬼魂;而与那个女人的名字相互对应着的他的名字,却始终也没有震动他的耳膜。这时,他终于感受到了隐隐的恐惧。他彻底明白了,直到现在,他还依然没有与他面前的坟墓融为一体,所以,他是孤立无援的。与周围的一切相比:山脉、树木、茅草、动物、天空、露水和风,他都是最为渺小的、最为卑微的。他浑身颤抖,通体虚空,在迢迢长夜最黑最冷的时刻,他颓然扑倒在了早已失去形状的荒坟上连续几年没有回过农村家中的马人,在一个霜重雾浓的黎明叩开了家门。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囊,疲倦不堪,饥肠辘辘,瘦骨嶙峋的身形很像一道鬼魅的影子。他婴儿一样蜷缩了身体,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躺在家中的土炕上,毫无顾忌地大病了一场,在昏睡与呓语中度过了生死之交的漫漫十天。就是在这十天里,他的灰皮笔记本中,出现了唯一一首他抄录的诗歌——艾米莉·狄金森的《多少年我已离开家园》:

多少年我已离开家园而现在,站在家门前我不敢贸然推开,害怕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我伸手猛地抓住门闩我的手,颤抖地谨慎担心门无情反弹回来又留下我孤孤单单……

混乱的形式

马人对阔别三月的城市依然毫无变化深恶痛绝。在他面前,所有的楼房都方方正正,所有的道路都陈旧肮脏,所有的男人都邪恶凶狠,所有的女人都妖冶放荡。马人说:他们和它们跟我离开这里之前一模一样,难道咱们这座城市的时钟停摆了三个月吗?其实在这三个月里,我们共同拥有的这座城市并没有休眠,起码有一件事情发生了变化。那就是在马人的漫游尚不及一半时,他钟爱备至的章红已经移情别恋了,一个叫林大木的大胡子画家轻而易举地取代了他在章红心目中的地位。

可是心力交瘁的马人似乎重新忘记了章红,他只顾像一头蛰伏的困兽那样在灰皮笔记本上发出执拗的低鸣:……别让我呼唤战争/鲜血/在破裂的皮肉上编织图案/从灼热的枪筒里寻找星星/美!可是残酷/……还是别让我呼唤战争/……然而没有战争/又有谁/能让这死去的城市新生?

本来章红与林大木的恋爱,在文化圈内外早已是满城风雨,只要远行归来的马人对此稍加留意,他就不会再是一个局外之人。可是由于重新回到我们这座城市的马人更加内向孤僻了,所以他人为地丢弃了许多知晓章红消息的机会。在整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里,马人几乎切断了与过去所有熟人的来往,他把自己牢牢地关在无羁国里,每天工作的时间都不少于15个小时。我们几个他最要好的朋友曾几次想找机会告诉他关于章红的情况,可他总是能极时果断地制止住我们的谈话。使我们私下里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怀疑:以马人那种优秀诗人的高度敏感,他大概早就预感到了某种变故的存在,但他脆弱的灵魂使他不敢面对严酷的现实;逃避喧嚣的外在世界,闭锁在纯精神的诗的囚笼里,这只能是他做出的最佳选择。

可是谁又说得准呢?也许此时的马人,真的就把章红忘到了九霄云外。

据后来袁水水的丈夫回忆,在这个冬天里,袁水水也是一直处在丧魂失魄的状态之中。她先是烧毁了自己的全部诗稿,然后把她几年里购买的所有诗集向外邮寄。有几本诗集她寄给了自己为数寥寥的几位诗友,在长期的交往中,她知道那几位诗友缺少而又需要哪一类书籍;她的大部分诗集则寄给了陌生人,而且她既不在书中夹一纸便笺,也不在包书的牛皮纸下端写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她把这种无声的奉献作为当时那种忘我心境中的唯一依托。袁水水赠书的名单来自于内部出版的12本叫作《文学之友》的小书,那是一家文学杂志社办的一个文学函授学习班一年的教材。袁水水曾经参加过一年这个函授班的学习。在这些教材中,印有所有发表过作品的学员的详细地址。当然,从那些在袁水水看来已经过于幼稚肤浅的作品里,袁水水无法断定哪一个更出色些,从而更值得得到她的慷慨赠书。所以,袁水水只能一本正经地采取一种类似于文字游戏的荒唐方式落实她的赠书对象。她的做法大致是这样的:拿出一本诗集,从128页(《文学之友》只有128页)之内找到一首她最喜欢的诗,比如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里,她就选择了21页上的《我爱回忆那些毫无掩饰的时代》。她再从这首诗中确定出几个并不生僻的词,像掩饰、抚爱、器官、乳房、优美、健壮、强力等等,然后到12册《文学之友》的每一个21页上去寻找对应的词。如果找到了,哪怕只有一个词能对上,那么写出那个词的作者也将是得到这本《恶之花》的幸运者;如果12个21页上全没有对应词,那么袁水水便会不厌其烦地再选出其他页码上的另一首诗来这样做,或者是101页上的《永远如此》,或者是74页上的《腐尸》。反正这本书她是一定要寄出去的。袁水水的丈夫对此甚是欣慰,他认为,袁水水的抛书焚稿,就是他离开魔道回归正常的开始。他甚至毫不吝惜那些花钱买来的书籍又要搭上邮费再白白流失。在一个做爱的夜晚,向来应付敷衍的袁水水忽然一反常态地主动出击,并柔情万种地感谢几年里丈夫对自己的迁就和理解。这样的场面使得这位憨厚的丈夫大喜过望,他在迷离的彩色光线中热泪盈眶。他支撑着双臂停止了动作,气喘吁吁地对着袁水水惨白的面颊高声宣布:

我真的太爱你了水水!以后我会更爱你的水水!你要是从来也没读过诗也没写过诗,我对你的爱能胜过现在一百倍水水!

守身如玉的胡先生在完成了一套气功的功法之后,叩开了同样守身如玉的马人的房门。

胡先生说:我打扰你吗马人?

马人说:是的你打扰我,我是计划今天夜里完成《巴别塔》的。

胡先生说:是一首诗吗?

马人说:是一出诗剧,是一出我已写作多日的三幕诗剧。

胡先生说:诗剧?现在有谁演或者看诗剧呢?

马人说:我们每个人都在演或者看诗剧。胡先生我记得这个月的房租我已经给你了。

你看你马人,难道我现在找你就总是为了房租的事吗?胡先生从已经残缺不整的“无羁国”三个字旁走过去,坐在了马人被褥凌乱的床上。他腰板挺直,面色红润,与一脸菜色骨瘦如柴的马人相比,倒好像他是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而马人是行将就木的衰朽老人。胡先生说:你看你这身体。你跟我学气功吧,我保你三个月后便体壮如牛,功法深厚。

马人有些哭笑不得。他有气无力地含胸垂首。

胡先生我现在没有精力开玩笑,我要写的东西太多太多我哪有时间学什么气功。

可是你说过你相信气功。

这不错。这相信气功。我相信所有神秘的东西。我对于玄奥未知的神秘世界要比伸手可触的即时世界更感兴趣。

那你学习气功不是正合适吗。你心净、性纯、意正、易感,你天生就是一个可以在神秘领域里修成正果的人。而且这不仅不影响你写诗,还会增强你的幻觉扩展你的想像……

我真的不想学气功,胡先生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马人你必须学,你必须当我的徒弟。……他们的徒弟,资质平庸,心气低俗,不堪造就。十个不比你一个!胡先生激动地站了起来。而你,马人,我一辈子只训练你这一个徒弟,就对得起门中先人,我就功德无量了。你跟我学吧马人,每天只用两个小时就行。你知道,我是个品味高拔的人,一般人给我当徒弟我是看不上的。只有你了,马人……

这时候胡先生发现,僵僵地靠在椅子里的马人,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也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只有当马人要出去时,他才开启无羁国的房门,要不然不论是谁来敲门,他都充耳不闻。一旦他从叫门的声音里听出来者是他无法拒绝的人时,他匆忙地拉开门板放进来人然后牢牢地将门锁死的动作,就像初次行窃的盗贼。有一天早晨吕品来看望马人,他断定经夜工作的马人一定能被他堵在被窝里。可是他时断时续的敲门声持续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他右手的指关节和他沙哑的喉咙一样已经红肿而疼痛了,门板另一面的马人依然不予理睬。在这个过程中,楼上楼下有五位邻居出来看过十二次,连涵养极好的胡先生都在一个小时之后破门而出了。他忍无可忍地对吕品说:小伙子,你影响我练气功了,我的丹田都快被你擂成一面鼓了。结果吕品只好无可奈何地悻悻而去。临走时吕品对胡先生说:马人马人难道他马人是苏格兰高地的漂亮姑娘吗?值得我一宿一宿地在她窗下弹六弦琴?

事实上,正在接近死亡的马人,基本上已经不再需要熟人和朋友。他早就在诗中写过这样的话:当一切/都被你们剥夺净尽之后/只有死不会丧失/它是唯一水在的权利/所以死亡/便是无人与我分享的/幸福。因而我固执地认为,马人至死,也没有为总是伤害冷落慢待排拒他的熟人朋友们而懊悔过;他唯一遗憾的,只能是他再也无法写诗了。

圣诞之夜,丁一被大胡子画家林大木请到画室赏画喝酒。丁一断定林大木是为了了解马人才请的他,但在他的印象中,林大木从来也不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物。所以他不应该知道两天前自己和马人刚刚吵翻。两天前在无羁国里的一次聊天中,马人又一次用十分恶毒的语言诋毁丁一的小说,他认为丁一哗众取宠的新潮小说娇揉造作,纯熟的技巧并不能掩藏住充斥在每一个字符间的媚俗倾向。丁一对自己近来小说的变化充满信心,马人偏激的刻薄使他这个敦厚的兄长也不能不恼羞成怒了。尽管他知道,由于马人的过分孤独,使他缺少起码的发泄渠道,所以马人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傲慢无礼,更多的还含有在至交身上撒娇发贱的成分。但他丁一毕竟是个名重一方的优秀作家,马人长此以往的目中无人,终于使他丧失了最后的忍耐。

丁一把烟头狠狠地杵在无羁国的门板上,跳动的喉头像陀螺在疯转。他呼呼喘息着大叫大嚷:我告诉你马人,你别把我对你的谦让当成畏惧!我看重你的才华,可我讨厌你的性格,所有的人都讨厌你的性格。以后我不会再理睬你的,以后也不会有别人再理睬你的!

马人也气得双唇颤抖,清癯的面孔更加苍白。他强作镇定地喃喃着:不用你们理睬,不用你们理睬……

现在丁一坐在林大木凌乱的画室里,从一幅名为《泥石流》的倒悬着的油画中,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天马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副表情。丁一将怀中的白酒一口喝干后,在林大木的胡子丛中找到了林大木的脸。

大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自从你占了马人的女人,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你不要以为现在我和马人闹翻了你就能从我这里找到攻诘马人的口实。你想错了,我永远也不会做一点伤害马人的事。

老丁你别误解我。因为在马人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中,我只认识你,我希望你能帮我解除心中的好奇。章红是个极其出色的女人,我接触过不少女人,但章红,绝对百里挑一。据我了解,马人与她之间并没发生什么矛盾,她至今对马人留恋不已。可是马人为什么要抛弃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放心老丁,我绝没有别的意思,不管章红身上有什么毛病我也不会放弃她了,我们已经决定在春节前结婚。我只是不理解马人,他为什么那样不知道珍惜章红,她太好了……

你是说……马人抛弃了章红?

你还不清楚吗?马人不辞而别,连封信也没有。是马人又遇到了别的姑娘还是……

我明白你了大木,我懂了。你和章红结婚吧。你对章红的感觉不会错,马人也从来都是对章红一往情深的……

马人他……

是的,马人也一样。但章红是应该属于你的,因为章红和你和我都一样,我们都是凡人,而凡人的乐趣只能归凡人所有。马人他……他命当如此,与我们是不一样的。

那个圣诞之夜,丁一与林大木重新恢复了往昔的友谊。

春节刚过,年方五十的马人的父亲住进了城里的医院,一种被叫做脉管炎的顽症将夺去这个辛劳大半生的僳悍农民的左小腿。就在马人得知父亲已经在母亲的陪同下住进了距无羁国只有一箭之地的一家医院那天晚上,马人在自己的左小腿上发现了一根蚯蚓状的血管有些怪异地鼓突,青绿色的纹理展示出了明显的与众不同。

马人第二次去医院看望父亲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这一天是他父亲做截肢手术的日子。马人离开无羁国后,置身大雪中的身影有些踉踉跄跄,肮脏的棉军大衣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可还是显得松松垮垮。胡先生站在自家的窗前,看着马人迅疾地被雪花所湮没,他感到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从百汇穴一直流向涌泉穴,最后贯穿了他的身体。由此胡先生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已经彻底覆盖了马人。

胡先生体会到了深刻的惊惧与悲凉。结果在以后的几天里,胡先生所演练的功法总是差池不断,这在他这样比较成熟的气功师来说,可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那天马人是披着满身的积雪来到医院的。一进入住院处灰色的大楼,他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受到了一种恐怖气氛的钳制。在他眼前,那条幽暗狭长的走廊像一条蛇的腹腔,扭曲虬结,阴森冷清,使人难辨东西。而在他所置身的压抑的寂静中,偶尔从某个出人意料的角落里蓦然传出的一两声凄厉哀嚎则惊心动魄,更加令人毛发倒竖,如芒刺在背。所以当马人好不容易抵达父亲的病室时,他身上的虚汗已经濡湿了衬衣。

父亲的病床是加床,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因此,当强劲的冷风扑向洞开的房门时,总是能首先无有遗漏地倾泻在父亲的身上,然后才分头去袭击父亲的八位病友。此时站在宽敞的病室门口,马人无法看到父亲的身躯,因为有一床单薄而龌龊的被子恰好遮盖住了父亲蜷缩着的肢体。马人想,从前父亲不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躺在炕上,向来是伸胳膊蹬腿四脚八叉的。现在马人能看到的,只是父亲身上那条灰秃秃的破旧棉被。棉被的被面上若即若离地印着几块毫不规则的深色污痕,那些十分醒目的波状污痕刚好涂在父亲身体的中间部位,能使人产生一些不合时宜的生理联想。在那床被子的上端,一只与被子同样呈现着黑灰颜色的小小枕头无力地托举起父亲庞大的头颅,衬得父亲的大脸很像一轮失血的圆月。父亲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在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上一片片隔年的蛛网,蛛网外蚊蝇的躯壳如同凋零的花瓣那样早已干瘪枯萎,全无生机。在父亲床榻的右侧,一柄寒光闪闪的吊瓶架高高耸立,倒悬的吊瓶仿佛已不胜重负,在奔突旋转的冷风之中微微摆动。随着吊瓶的摆动,从吊瓶那个紧紧抿着的小小嘴巴里,吐出了一条流动着红色液体的白色塑料细管。而父亲搭在床沿上的粗糙右手,则通过一枚带有孔洞的锋锐钢针,与那条弯曲的塑料细管连接在了一起。这样的情形,看上去很像是什么人在利用父亲的大手来阻止吊瓶的坠落或吊瓶架的倾倒。马人感到如此的想像未免有点残酷,于是他把视线移到了吊瓶架的对面,也就是父亲病床的左侧。在那里,马人看到,表情木然地坐着衰老憔悴的母亲,此时,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用小勺搅拌一个茶杯里热气细微的红糖水。

妈,我来了。马人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迈步,他希望自己羸弱的身体能够多少阻挡一点寒风的进入。爸咋样?

父亲和母亲同时把头扭向儿子,他们的脸上都挂上了喜悦的微笑。父亲点了点头,母亲迎上来说:看你挺忙的,还跑来干啥。

大夫说手术挺成功的,你爸身体又好,用不了几天就能恢复。

这时有一个拄双拐的患者要出去上厕所,马人只好让出了门口的位置,坐到刚才母亲坐过的小板凳上。由于距离的缩短,马人看到,母亲皱纹密布的脸庞很像干旱时家乡龟裂的土地。马人在心里草草地算了一下,母亲刚好大他二十岁零几个月。而老姨则大他差几个月十五岁。

马人烦躁不安地站了起来,看母亲一下一下地转过身去给父亲喂水,他就下意识地掀开了盖在父亲身上的被子。本来在这之前他对查看父亲的断肢是有过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可出乎意料的是,事态的发展还是为他设置了一个劫数难逃的恶性结局,他所目睹的情形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在无羁国里多次的假想。这样,马人终于被推上了精神的绝路,惨烈的现实使他脆弱的情感经受了最后一次彻底的崩坍。我想,也许就是从这一瞬间幵始,对于马人来说还唯一具有意义的诗,也离他而去了。

其实马人所看到的只是一种极为普通的肢体残缺。当他把棉被的下角慢慢掀起时,他首先看到的是父亲那条完整的右腿。在他有些散乱模糊的注视中,父亲那条汗毛浓重的右小腿害羞一般拘谨地弓着,下面老趼重重的右脚掌则正无所事事地轻轻勾动;而父亲的左一与右小腿和右脚掌同样汗毛浓重而又老趼重重的左小腿和左腿掌,却像冰化雪融一样全都消失了,不见了,只有缠满绷带的半截大腿异常突兀孤单地趴卧在一块湿漉漉的塑料布上,光光秃秃,不伦不类,很像一根遭到遗弃的报废铁轨。马人还看到,在那个由于绷带的胡乱包扎而显得臃肿膨胀的断头切口处,汩汩渗出的殷红血水就如同年深月久的斑斑锈迹,似乎在证明着此后它所具有的全部价值,便是吞噬和腐蚀那已经丧失了任何存在意义的残缺的生命……

尾声

马人的卧轨自杀是在两个月以后。那天家中来信说,父亲身体康复很快,都可以拄着双拐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了。马人放下妹妹的来信,工工整整地编完序号,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无羁国的房门。

那天天气阴晦,从早晨开始便下起了我们这座城市新的一年里的第一场春雨。当时是上午,我正在家里的写字桌前奋笔疾书。忽然一阵微弱的叩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开始我根本不准备幵门,可某种直觉驱使我离开了书案。结果,由于马人这最后一次的不请自到,使我正在写作着的一部叫作《解决》的小说中止在了临近结束的部分。《解决》的永远无法完成当然已经是另一个故事,我这里提到《解决》,主要是因为《解决》同样来之于马人的启示。马人一反常态地没说要在我这里喝酒,他只是精神恍惚地与我说了几句闲话。半杯茶水没有喝完就起身要走。我没有因为阴雨连绵而对他执意挽留,我知道无论他想干什么别人都无力阻止。我让他带上一把我妻子常用的女式雨伞,他拒绝了,但他建议我拿上雨伞把他送到公共汽车站去。这样,只有当我送走了马人重又回到家中时,我才能发现,在我写字桌上最醒目的地方一《解决》与钢笔之间,放着一把栓了个小小铁环的铜质钥匙,我自然认识这是无羁国的房门钥匙。于是当时我立刻做出了判断,马人是有意把这把钥匙留在我这里的。

这天下午3点钟左右,有一辆由哈尔滨开往北京的特别快车经过我们这座城市。由于春雨潇潇,能见度低,火车在驶入城区前的城郊路段运行中,连续轧死了两个卧轨自杀者。第一个是个男人。当火车停下,车上的人下来把他拖出铁轨后,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署名是马人。火车重新开动了,车上的人忿忿地议论道:今天怎么这么倒楣,晦气。就在这时,他们发现,刚刚启动的火车又轧人了。这一个是个女人。火车重又停下,车上的人下来把她也拖出了铁轨,并从她的口袋里也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署名是袁水水。

连续的死亡事件使车上的人们产生了某种敬畏心理,他们渴望回避什么,所以他们胆怯游移的目光在眺望俗不可耐的城市风景时,显得兴奋而专注。他们什么也不再议论了,他们什么也不敢议论了,他们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回味着一种简单的死亡方法。这种方法适用于男人。同样也适用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