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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上升 第五章 畏怯一道门

1.男孩与城市

男孩是那么小,城市是那么大。男孩和城市互相审视着,神色间,都有些异样的表情。

此时,下午的阳光正从后面射来,一路泻去,横冲直撞。但阳光在穿越男孩时,受到了一种无形的阻力,于是使得干瘦的男孩在截断日照时变得强健高大起来。在男孩的身后,由于光线充足而显得华采缤纷;可是男孩的面前,由于阴影笼罩则一片晦暝黯淡。通过观察,街上的行人都看得出来,这个14岁的男孩来自农村,但并非土生土长,虽然他装在家做布鞋里面的双脚没有穿袜子,但是踩在城市肮脏的街上,依然坚定踏实。看来,他的根须早已遗留在了城市,一直在按照柏油马路延伸的规则,向楼房、公园、工厂和百货商店逶迤而去。所以这个男孩呈现在路人眼里的投影,仍然是一个在农村生活数年的城里孩子的形象。对于街上行人的这种判断,男孩是同意的,甚至他还会因此而沾沾自喜。自从被塞满了人的火车把他吐到同样塞满了人的站台上那时起,他就希望自己的出处能够像一碗净水一样明朗起来。因为只有这样,对于城市的冷漠,他才能理直气壮地不以为意。

男孩在道路的拐弯处走得比较缓慢,他一边迈步一边察看街道指示牌。街道指示牌是陈旧的,油漆有些剥落,长在一根细瘦的水泥杆上,有气无力地朝四个方向伸出指示臂。男孩从容不迫地选择了一个方向,把水泥杆作为继续前行的一个新的起点,就好像他成了那条指示臂,在加宽了之后的无限延伸。正好男孩不太合体的上衣与街道指示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呈现出了同一种没有光泽的暗蓝色,这使男孩感到了亲切。男孩加快脚步往前走着,他以为他会不受干扰地一直走到他的目的地,可是一阵哭声吸引了他的脚步,结果在他的行走中,出现了短暂的停滞。那种凌乱的哭声本来他很熟悉,在漫长的农村生活中,同样的哭声他随处可闻;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听过,而且不光听过,还亲身实践过。他感到惊讶的是,城市的哭声与农村的哭声竟然奄无差异,像是有着同一师承的两个蹩脚学生。对此他非常失望。

男孩经过瞬间的搜寻,他发现,那些犬牙交错的哭叫声来源干一个人山人海的大门口,而那个牌匾高悬的大门口属于一家遍布孕妇的妇婴医院。男孩走过去时,事情正变得复杂起来,他听到除了那种单纯的哭叫声外,还有争执吵嚷和谩骂的声音传来。男孩并没有幸灾乐祸,他只是怀着好奇,像鱼一样游进了人群的涡流中心。他看到,涡流中心的圆点上躺着一位死去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在他的注视下,轮廓逐渐放大,面孔上僵硬的痛苦也开始恢复为慈祥。围绕圆点的第一个小圈子是一些哭叫的人,这些人的声带都比较糟糕,如同零落的玻璃一样支离破碎,没有条理。紧挨着他们是一些争吵的男女,一方身穿白大褂,胸配红“十”字,看不出是医生、护士还是清洁工人;另一方则目眦尽裂,腮挂泪痕,显而易见是死者和哭叫者们的同党。在这些死的哭的喊的劝的人们的后边,便是熙熙攘攘议论纷纷的看客了。男孩作为看客,目光专一地投射在死去的老太太脸上。直到经过了良久的呆立之后,一只误入歧途的苍蝇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这才动作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于是,他转过身,重又挤出人圈,走了。男孩是沿着他的既定路线走的,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就是这时,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听到问话,男孩吃惊地抬起了头。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与他一般高的小姑娘,十分关切地望着他,大大的眼睛清澈如水。

我……没怎么……

你要是病了就赶紧去医院,这个医院是生小孩的地方,那边的医院是治感冒的地方。小姑娘伸手向另一个方向指去。

谢谢你,我挺好的,不用上医院。男孩使劲地梗了梗脖子。

那里围了那么多人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噢,知道,是一个老……奶奶死了。

为什么?是有病吗?

不是,是她希望她的儿媳妇为她生一个孙子,可是她的儿媳妇已经给她生了三个孙女,这第四个还是孙女,她就气死了。哎呀,真可怕一嘿,你的脸色现在好多了。你是农村孩子吗?

不……不是。

那你不想在这儿玩一会儿吗?这儿多热闹。

我不能,我得——回家。

这时的日影更低沉了。男孩背着日影向前走去,均匀的步伐冠冕堂皇。他似乎意识到了,此时,正有一个小姑娘,兴味十足地在后面看着他。在小姑娘的眼里,他肯定是一截透明的冰柱,随着他们距离的一点点拉大,他缩小的身体其实是在一点点的融化;最后当夕阳结束了对他追逐般的照射时,固体的他便会成为液体的他,像一掬清水那样,无声无息地滲润进城市的土壤里。

这就是我第一次走进城市时的形象。

少年的我第一次走进城市,生疏的感觉很快就像磷火一样稍纵即逝了,因为城市的阳光、死亡、哭喊和少女,都与农村的如出一辙,它们轻而易举地溶解了我心中硕果仅存的残余的好奇。所以在偌大的城市里,我没有晕眩,没有迷路,没有丝毫的胆怯和慌张。我那天背着一个破旧的黄书包,像例行公事地从山上拾柴归来一样,微微喘息着,十分顺利地回到了父亲母亲和两个弟弟的身旁。我离开他们,已将近10年,如果不是年迈的奶奶无疾而终,我或许还会继续与他们保持一种离开的状态。但是奶奶死了,父亲哥嫂对我的挽留显得苍白无力,这不能不让我记起远在城里的父母和弟弟,于是我渴望向他们靠近甚至与他们交融。许多事情直到很久之后才能被我上升为理性的认识。现在想来,我对父母弟弟们的亲切感,其实只是来源于我幼稚的幻想,事实上我们之间是陌生而隔膜的。在当时,他们对我更是无法认同,我是蓦然插入他们生活轨道的一个可疑异物,他们对我的防范排拒顺理成章。这样,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的情形是奇特而模糊的:我既置身于这个家庭之中,又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就像我既置身于这个城市之中,又游离于这个城市之外一样。这个家庭和这个城市只能在我的视网膜上投射出肤浅的影像,却不能深入到我的心里,我只是这个家庭和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10个月以后,当我终于又一次离开了这个家庭和这个城市时,我缺少起码的留恋。这个家庭这个城市赠予我的唯一纪念,是让我一年长大了10岁。所以我至今不会忘记的,只是我的成长。现在回过头来,看一个少年人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家庭和一个不属于他的城市的短暂生活,我不知道,站在哪一面镜子前边,能够重现他往昔的岁月。

2.墙壁

毫无疑问,我的归来为我们的家庭带来了极大的麻烦。那时我还无法预料,我的归来,也使这座城市失去了均衡。但在我14岁那样的年龄,我对很多事情都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我最善于使用的器官,只能是我的耳朵和眼睛。与其说我是灾难的制造者,不如说我是灾难的记录者。

当时的关键是我需要一席栖身之地。其实,我的归来,并不是尘土无力自持的随意飘洒;一处处命定的驿站,早成了瞄准镜中固定的靶盘。可是父亲和母亲仿佛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他们依然感到猝不及防。他们之所以没有对我实施驱赶,我想,那只是因为他们遗失了驱赶的方法。在我身上,他们已经分辨不出,亲子的因素和不速之客的因素,究竟哪一种更为强大。他们面对我的样子,很像一对束手无策的稻草人儿,尴尬地看着燕雀掠向庄稼鹐啄啮嚼,却无可奈何。于是,在他们愁眉苦脸的叹息声中,我没有问起他们是否收到了我的来信,我甚至利用家具拥挤造成的阴影,抹杀了自己的存在。这时,两个鬼鬼祟祟的弟弟正在户外的黄昏里玩耍,他们阴险世故的笑声和我留给农村黄昏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声大相径庭。现在,屋里的灯光亮了起来,打出了三个人正襟危坐的身影。这三个人所组成的三种关系,简单而实用,像外强中干的古老塔碑,结构出了一个精确的等腰三角形:夫妻、父子、母子。这三个人好像都在心里揣着难言之隐,共同创造的缄默犹如狭路相逢的虎狼的对峙。父亲讨好地看着母亲,母亲乜斜地看着我,我目光空洞地看着面前的墙壁。面前的墙壁肮脏不堪,许多天然生成的拙劣图案在上边重复叠现。虽然没有风的吹拂,可那些图案在目光的注视下,依然飘忽变幻,搞得人神智迷茫,错觉频仍。这样下去的结果可想而知,恰当的选择是立刻改变注意力。但是正在我试图将目光从墙壁上移开时,一声呐喊在墙壁上骤然炸响,使得整面墙壁都如弱柳扶风般晃动起来。

操你祖宗的,你要憋死我呀!

我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我环顾左右,并不能追溯到声音的源头。后来我看到父亲和母亲的目光都对准了刚才属于我的那块墙壁,我才知道,那声音不是从墙壁上弹射回来的,而是从墙壁的另一边穿越而来的。这时我眼中的墙壁,便成了一个巨大水渠的横切面,使得一个男人的怒吼滚滚而来。

那你说我怎么办?分居,分居,这么长时间了我受得了吗!他妈的我可是个大老爷们。你怀孕养孩子的我就不活啦!

母亲站了起来,看了眼父亲。父亲也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余兴未尽地远离了这一面墙壁,消隐到另两片墙壁所造成的夹角之中,翻找着锤子、钉子和木头。我继续不得要领地倾听着隔壁的喊叫,但是母亲和父亲人为的动作,已经破坏了我内心那种莫名的快感,使我重又退回了他们阴郁压抑的笼罩之下。

我家住在一幢二层的日式小楼里,房间举架挺高,但面积不大,且隔音效果不好。以前这幢小楼住着一户三口日本人,男主人是火车站的副站长。现在这里住着我们四个铁路工人的家庭,计有男女老少21人。在这幢被人们称为日本楼的住宅里,每天早晨和晚上,异味冲天的水池子和厕所都喧闹不堪,人们拥向那两个地方,犹如一群蚂蚁扑向一根尚未风干的骨头。这种状况我很容易看到。但此时我刚刚归来,尚未开始介入这种生活,只是由于母亲的偶然提及,使我先期深入到了这种生活的可怕之中。这时父亲正在锯一根木头,我和两个弟弟在给他打下手,母亲在抻长一卷寒光闪烁的钢尺。隔壁的吵嚷声再度响起时,母亲忽然意识到,她在这样的环境中已经再也无法生活了,于是她对父亲提出了离婚的建议。

我们必须离婚,我不能再忍受了。母亲这样对父亲说。

不能忍受?有什么不能忍受的还得离婚?父亲愣愣地看着母亲,又愣愣地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结果除了他脸上黑浊的汗水,他没有找到任何让人不能忍受的东西。他顺势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是人,这人太多了,挤得上厕所都不得安静。母亲说到人多的时候父亲和两个弟弟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便是多出来的那个人。这时我们正在集体钉床,为我在两个弟弟的床上加一个二层铺。

对于母亲离婚的理由,父亲感到不以为然。大家都这样的吗,大家可都没离婚,大家都过得劲儿劲儿的。你看那屋那小两口,从搞对象就咒这个地方不好,天天吵,可还是结婚了,孩子都快生出来了父亲娴熟地抢动着锤子,很像某种祭祀仪式中擂鼓的艺人。随着他手臂的起伏,狭窄的房间里奔突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父亲倾斜的面孔喜形于色,条条皱纹杂乱无章,他专注地陶醉在自己心灵手巧的简单操作之中。

我不行,我受不了,我得离婚。母亲声音低沉但异常严厉,关于离婚的想像使她感到底气充足。

父亲无暇理睬母亲,只有集中精力,他手中的活计才能更接近完美。我看得出来,虽然父亲面相平庸,行止萎琐,但他肯定也是一个热衷于完美的男人。或许是父亲的麻木不仁激怒了母亲,因为父亲这祥的态度无疑会中断母亲对于离婚的憧憬。母亲直起腰板,放下了手中的卷尺,像找寻什么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得其乐的父亲。在欲言又止之后,她丰腴白嫩的脸上一片赤红。她抬手捋顺头上的一楼乱发,声音响亮地离开了我们。

大概只有我注意到了母亲的离去,可我低下头漠视了这一事实。我强迫自己的思维活动绕过母亲。这时父亲刚好钉完了最后一枚钉子。他洋洋得意地扫了我们三兄弟一眼,啪啪地用手掌拍着床板说:

怎么样,爸爸能耐不?

我们齐声回答:能耐。

他又说:这样的好老爷们,舍不得离吧?

这回没有反应。他扭过汗湿的大脸,发现母亲没在身后。

这天晚上,母亲彻夜未归。母亲的离去,让父亲惊慌失措,他一遍遍地跑出屋外,朝向空空荡荡的四面八方走来走去,在房屋、树林、电杆以及稀少的行人与车辆的暗影里钻进钻出。开始时他的心里盛满了惦念,他担心标致的母亲遭遇不测。可后来温柔的夜色改变了他的心态,春天的星辰几乎使他想起了恋爱的故事,他一任自己在黑暗的微风中飘动,甚至忘记了他深夜漫游的初衷。到后来,他干脆就停在楼下的檐柱旁边,久久地注视着靠在墙角接吻的一对男女,努力将自己的身形隐蔽得很小很小。

第二天上午,我慵懒地躺在接近天花板的上铺,等待午间父亲的归来。父亲今天除了做工外,肯定还要有两件事情可干:一个是继续寻找不辞而别的母亲,一个是为我联系一所读书的学校。对这两件事情进行比较,我更关心的是我的去向。父亲的性格易于把握,由于他时常把思维不合时宜地停歇在某一处断裂的接头上,从而使他变成了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对于母亲我则无从揣摩。父亲已经与她生活多年,可对她;的乖戾还总是手足无措,所以我就更不敢对她妄下断言了。我的感觉是,母亲很像一座活火山,爆发与平静都属于常态。母亲进屋的时候,我正在半醒半睡之间,是锁舌缩回锁膛的清脆声音使我睁开了眼睛。我能听到,走廊里那种蹑手蹑脚的足音谨慎警惕,就像什么软体动物在迟疑地爬行。起初我以为是放学的某一个弟弟,但接着我就听到了开父亲那间屋子门锁的声音,这样我就想到了父亲。我完全忽略了我对父亲的声音已有所了解,我根本就忘记了还有可能在这个家庭重新出现的母亲。

是爸爸吗?我将仰着的身体侧了过来。

是谁?是谁在这屋里?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还是头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到张惶和恐惧。随着她的声音,我这屋的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门扇与门框像剪刀一样,张开了一个啮咬般迎战的角度。

是我呀。我说。我看到母亲的头从门口的角度里探了进来。在我侧卧的俯瞰中,她的脸是倾斜的。我想,如果这时有一股力量来把门关上,我这屋留下的将是她的头颅,而隔开了我这屋与她那屋的走廊上,倒下的将是她的身体。我这样想着,不由微微发出了笑声。母亲的视线循着我的笑声由低向高抬起,她看到我时,长长地舒一口气,也笑了。接着,她就退回了她和父亲的那间屋子。

中午父亲回来以后,兴致勃勃地来告诉我关于我上学的事情。那意思似乎是上学很麻烦,可是他有一些出色的朋友,由于这些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的努力,使我上学这个复杂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不过当时他的讲述并没有最后完成,他在讲述的过程中似乎受到了什么启示,他毅然停止了夸张的炫耀,欢天喜地地冲向自己的房间,随后,我就听到了另一房间里传来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我能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声音都有些急不可待。但是墙壁破坏了声音的清晰。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

我在失望中又一次回到了梦中。

3.学校的铃声

学校的电铃如同就扛在我肩膀上,经常出其不意地震痛我的耳朵。尽管对于上课柑下课它能够一视同仁。

我已经上学多日,可我总是无力走入同学的圈子。有一种无形的阻抗,环护在我的周身,悄悄地渲染着我的孤独。在家庭中和校园里,我悄无声息地独往独来似有若无;只有在街道上,我和他人才能由陌生构成一种具体的存在。在这个时候,我能够发现,那些属于所有人的街道,唯独对我产生了默契。因此,我愿意在早晨和傍晚,分别把家或者学校认定为起点或者终点,把每一次由起点向终点的到达,作为一次意义的完成。当然在家和学校之间,我无法走成两点间最近的直线距离,因为在我的面前,总是横着许多工厂和机关,这些工厂和机关在围墙与栅栏的限制中,显得壁垒森严,使我难以愈越。起初我的行走比较被动。当我要实施一次由某个起点向某个终点的到达时,我的视线不能省略空间的涣漫而直抵那个终点,街路上的脚印和车辙已经诱惑着我偏离了直线。在我只是埋头走下去的过程中,弯路正在不可避免地耗废着我的时间和精力。虽然最后我进入了终点,但屈辱和憋闷早就使我丧失了完成的愉快,事实上,我只是一个妥协的胜利者。这样的结果促使我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原来,是那驾工厂与机关的围墙和栅栏在明目张胆地作祟。作为非自然的障碍物,它们犹如人体的痈疣,为平缓的地表平添着累赘。它们不仅破坏了风速和光速,吞没花草和树木,同时也破坏了我的行走和到达,这让我感到愤愤不平。

我渴望征服它们。

征服本身是一种冒险,冒险的乐趣在于结果的不确定性。这样在我上学放学的行走之中,对于那些围墙和栅栏的观察便充满了我的眼睛。只是这时我没有留意,另外有一双眼睛也在观察着我。

那天学校的铃声响得不合时宜,没到放学的时间,铃声却遽然响起。是教师们要去参加一个隆重的会议。当兴高采烈的同学们都在下午的风沙中消隐以后,我快步来到了一面红色砖墙的拐角。这是一家工厂的院墙,砖质已有些酥松,墙头上插着形状各异的玻璃碴。在墙的根基处,此隐彼现地布满了抛物线状的尿痕,有一堆新鲜的粪便巍巍耸立,用层出不穷的臭气感染着它旁边已经干竭的黑色粪球。我的肛门也有些不胜重负的下坠感觉,但我并拢的双腿和收紧的臀肌顽强地抵消了这种感觉,排泄的欲望被扼杀在揺篮之中。我集中精力去向往我对于障碍的征服。我知道,只要我跨越这堵墙,就能够得到一幢幢星罗棋布的厂房的掩护;在厂房与厂房之间,将出现四通八达的道路,而连在一起的道路可以十分便捷地把我送往另一面的砖墙。那时我只需再一次翻越砖墙,就能离开危险的区域。当然到时我会提醒自己注意,要把此时的由外向里翻,理智地改为由里向外翻。然后,我就可以悠然自得地与一条马路平行着走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再由外向里和由里向外两度翻越一个庞大机关的土绿色栅栏,我就到家了。至于那个庞大机关土绿色栅栏上那些纠缠虬结的铁丝针网,我会小心着不让它们刺进皮肉和挂坏衣服的。

毕样,站在比我一举手还要高出一截的砖墙下面,我感到信心十足。我斜挎好书包,回过头来作攀爬前的最后一次逡巡。结果我就看到了观察我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橙黄色的眼睛,像摊熟的鸡蛋,糊在一张猴子似的脸上。面对着这双眼睛和这张脸孔,我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不会向老师告状的。黄眼儿猴脸儿微微含笑,神秘的表情异常亲茄。

告状?为什么向老师告状?我看到黄眼儿猴脸儿像我一样短瘦,肥大的衣裤瑟瑟抖动。而此时我们站立的墙角并没有风沙通过,只有臭味在徘徊。

黄眼儿猴脸儿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自顾说:咱们班除了我,没有一个敢这么干的,所以他们都又敬我又惧怕我。也许你会是第二个这么干的,那他们就不敢小瞧你了,他们再也不敢因为你是农村来的就不搭理你了。不过你肯定还不知道,要是让那帮工人抓住了可没好。

会怎么样呢?

我要是告诉你你也就不敢了。

我敢。

那你看看吧。黄眼儿猴脸儿神色严峻,缓缓地把双手伸到我面前。他努力展平的双手黑黢黢的,细密的掌纹乱七八糟。我看到,他双手的掌根部,各有一个泛白的小肉瘤,呈不规则的圆形,约略鼓凸,周围的皮肤被抽紧成褶。

这是怎么搞的?

烟头烫的。抓住一回一只手烫一个,抓住两回一只手烫两个,抓住三回一只手烫三个……抓住四回一只手就得被烫出来十个疤,就烫满了。

这么狠……

你怕了吧?

走。

我转身攀上了玻璃碴密布的红砖墙头。

身临其境之后,我的莽撞才使我备受折磨,那是一种因精神紧张而兀自生长的心理折磨。我所试图征服的工厂,有着比学校更为可怖的面孔。如果没有黄眼儿猴脸儿轻车熟路的引导和机敏冷静的陪伴,来路一定会成为我唯一的去路。黄眼儿猴脸儿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家伙,他跳跃趱行的身影轻盈美丽。我们的行进井然有序,他在前,我在后,厂房里轰鸣的机器声掩盖了我们杂沓的足音。一般来讲,在我们选择的路线上,总有房屋、砖垛、垃圾、废料、锈蚀的机床和坍塌的工棚这类东西作为我们的掩体。偶而我们必须暴露的话,我们就努力表现得从容自然,好像走在光天化日中的厂区路面上,便是走在我们自家的菜园子里。当然,此时的厂区内行人稀少,间或有人朝我们的方向张望,也都对我们的存在视而不见:他们已经把我们混同于流动的风沙了。这倒让我们暗自高兴。后来,当我们隐身于一间油毡盖顶的大木棚时,黄眼儿猴脸儿停了下来,他满面得意地打量着木棚。我也停了下来。我被慌张和恐惧搞得四肢无力。我冲着一张龌龊的蛛网长长地吁气。

就是这儿了,是你进还是我进?黄眼儿猴脸儿说。

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我看出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库房。

噢一黄眼儿猴脸儿怔了一下,透过蛛网格他冲我微微一笑。我得进去撒泡尿,你帮我看着点,要是来人了就到这个洞口喊我一声。说着他轻松地劈下了木棚壁上的一块木板,团着身子向里钻去。我想说点什么阻止他,可他在我语言的边缘滑了过去,使我未出口的话语和他飘忽的身影一齐消失不见了。只有留在木棚上那个黑黑的洞口,好像他瘦削的屁股一样,直直地对着我。

当我们重又开始张惶的行走时,我们都觉得内心的恐慌进一步加重了。这时午后的风沙已经减弱。远处破败的篮球架下有几个人在打球,每次篮球撞击篮板,稀里哗啦的声音都经久不息。在我们接近工厂大院的另一堵墙之前,我们必须穿越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场,而一旦我们踏上了空场,任何灾难便都对我们构成了可能。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绵软无力的脚板在泥土地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潮湿的手掌汗流不断,如同有烟头在上面久久地烧炙。空气中游荡着皮肤烧焦的糊味,袖管里灌满了由手掌升腾起来的浓稠黑烟。我们的惊悸都达到了顶点。

糟了,前边那男的带着袖标,他也是管抓人的。

我的肩膀被黄眼儿猴脸儿撞了一下,我听到他的牙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身体一边沉甸甸的衣兜,肥大的上衣头重脚轻地仄歪在他身上。我看到前边走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左臂上戴着块袖标,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他身边一路碎步的年轻女人掩口娇笑。

怎么办?我听到我的牙齿也在打战。这时我们两人是并排走着的。

沉住气。如果他动手抓咱们,你就往前跑,跳墙出去,我掩护你。

那你呢?

反正我也被抓过了,就让他们抓好了。不过没事,一般我能逃得脱的。黄眼儿猴脸儿的牙齿平静了下来,他甚至还视死如归地对我笑了一下。

面前的那对男女不再说话了,他们先后停住脚步,认认真真地打量我们,然后开始交换眼神,悄声低语。我想这下我们是完蛋了,我感觉那种排泄的欲望正在更加强烈地涌向我的肛门。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立刻逃跑。

叔叔阿姨,去厂部怎么走?

我看到黄眼儿猴脸儿向那对男女迎过去两步。在他身后,是一条我可以只身逃脱的自由之路。

你是……xxx的儿子吧?那男的好奇地反问,脸上的笑容像涂上去的。

对。是……xxx的儿子。

在那边,从那个墙根拐过去,再走一百米就看见了。那男的指了个方向。那女的也笑容可掬地附议表态。

谢谢叔叔阿姨。

不谢。给你爸爸代好,我是……虽然没有风了,可他的话还是飘走了。

于是我们顺利地结束了工厂的历险。

第二天上学,我走的依然是往日的道路,有脚印和车辙的地方踩上去很踏实。在绕过机关的栅栏和工厂的围墙时,我的眼睛都出现过短时间的失明症状,面前的模糊就如同没有星月的夜晚。这天上课,对于老师的讲述我充耳未闻,前排的某个座位成了我视线的聚焦点。整整一天,那个座位的主人多次用亲切的目光回应我的注视,但我的面部肌肉从未发生过任何变化。经过几次的课间休息,经过几次以前排某个座位为中心的汇聚,好多平素对我不屑一顾的男同学都对我兴趣大增。他们观察着我孤僻的行事,也像我一样,冷落了老师这一天干瘪的讲述。这一天学校铃声的最后一次鸣响,使我想到了农村学校悠扬的钟声。思维的偏差影响了我吗肢的动作,当我背好书包站起身时,我看到,教室里只剩下前排的某一个座位上还停滞着一个痩削的身影。

今天还去吗?还是再等几天?他橙黄色的眼睛和猴子似的嘴脸依然亲切。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没有移动。

不。我说。我这时已经走到了他的斜对面,我的一只脚正迈出教室的门槛。

噢,你看,我还差点忘了。已经卖完了。他的手伸进了肥大的衣服里边。我的一只脚停在了教室的门槛上,脚指头那一部分能够明显的感觉到走廊上风的强劲。我看到他麻利地掏出来两张面值一元的纸币。

我看着他手中的钱,没有接。

喏,这都是你的了,我那一半我已经收好了。你拿着吧。

我扭过头来离开了教室。我把两元钱的纸币和握有两元钱纸币的人都抛在了身后。

4.红头绳

直到下面将要记叙的事情发生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即使并不是我主动地把窗子打开,对于轻便的木框和薄薄的玻璃来说,川流不息的热风也会模仿着我的手臂如法炮制。因为早晚会有一天,另一扇窗户将于不经意间进入我的视界,给予我关于季节转换的所有启示。

只是这一天的到来让我猝不及防。

那天早晨的记忆,肯定是一个与游泳有关的梦境,使得我在结束睡眠之后,依然划动四肢。就是在这时我隐隐听到母亲在向父亲指示着什么,好像与婚姻有关,而父亲的喏喏之声更是清晰可辨;在我们家墙壁的另一面,那个新近降生的婴儿正在发出尖锐的哭叫声,与那声音相呼应的,是婴儿母亲对婴儿父亲的最新指示,婴儿父亲的慌乱应答模糊一团。如果说我父亲的声音如同一口口食物的咀嚼,那么婴儿父亲的声音则好像拉在垫子上的婴儿的大便。这样在嘈杂之中我渴望清静,在对于清静的渴望之中,我记起了前一天放学时,有同学约我这一天去浑河游泳的事。游泳和约会对我来说同等重要。虽然我从来不说,但好多人都看得明白,我早就盼望着能过上一个不同凡响的星期天。

当时我匍匐在我狭窄的上铺,像一条侍机而动的狐狸。我把脖颈抻成一条富有弹性的面筋,探出了刚被我打开的窗子,以图确认一下这天的天气有无游泳的可能。也许我也注意到了,楼下街面上晨练者的脚步声,听上去要比往日悠闲和从容;而正从远处斜斜射来的太阳的光芒,使得那些陈旧破败的建筑物们,呈现出一种脱胎换骨的新鲜色彩。由此可以断定,这天应该是个游泳的好日子。可是事实上在我把头探向窗外的那一瞬间,我就完全忘记了天气、阳光、约会、游泳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因为有一扇洞开的窗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洞开的窗子嵌在街路对面的另一幢建筑上。那个庞大的建筑墙体坚牢,样式愚拙,贴在上面的其它窗子都森严地处于自我戒备状态;只有那个失去了阻隔的窗口,像一只明亮的眸子,停留在我这扇窗子的对面。眸子里有一个姑娘,18岁的样子,正在梳妆。她将身体的大半个斜面侧向我,好像她正把敞开的窗玻璃作为镜子。她头向左偏,左手捋在长发的根部,右手握着把梳子,一下下由上向下梳去。她的嘴里咬着一根垂至胸前的红头绳。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她右半边脸很白,一只眼睛一眨一眨的,托着红头绳的胸脯鼓出一弯优美的曲线。她的动作过于懒散,而神情又专注得有些可疑,当我看到她把已经理顺的黑发重新揉乱时,我便可以断定她是在拖延时间。我还注意到,在我长时间的观察中,她在几次偶尔的向外一瞥时,面部曾有过似笑非笑的表情。但由于他只是个18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掩饰和伪装尚无法在她脸上变得老到成熟起来,所以我认为她含糊的表情更接近于有所顾忌的笑。于是我相信她已经看到了我向下俯冲着的大半个身子,我甚至能够确定她的笑也就是给予我的,只是由于我们彼此的生疏才被遮上了一层顾忌。她佯装着对我视而不见,可她又并不就此离开窗前,这样我就有理由断定,她长久地滞留窗前的理由之一,便是为了我的观看。因为她的行动已经足以证明,她伫立窗前的梳妆是为了展览;而在唯一可以充当观礼台的我们这幢日式小楼里,除了我这个窗子和一扇厕所的窗子,就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看到她的窗口了。

这个白天和这个夜晚,我经受了从未有过的心绪烦乱。这个白天的后半截,18岁的姑娘变得唐突起来。在她又一次弄头发的动作进行到一半时,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放下右手的木梳,擎起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小牌子,朝我晃了两下。接下来她迅速梳头关上窗子的样子,就有点像一些案犯逃离作案现场的表现了。当然她在离开窗口之前,并没忘记把整张脸扭过来,对着我匆匆忙忙但却实实在在地笑了一下。这时我才想起我没看清楚她那块小牌子上写的是什么,我只是看到她的整张脸比半张脸要更加迷人。那根扎在辫梢上的红头绳,蝴蝶一样,在她胸前拍动着翅膀。这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向对面窗口了望的欲念折磨得我辗转反侧,两个弟弟在下铺的抗议几乎惊醒了母亲。但我的窗外始终是黑暗,黑暗的背后一无所有,连拥有那扇窗口的庞大的建筑都消失不见了。这让我产生了一种不详的猜测。

第二天上学,与我有过约会的同学前来指责我的失信,我无力的解释使我失去了一个交友的机会。同学对我的断言是在厕所发出的。我们并肩站在小便池前,湍急的尿水掀起池中的尿碱,循着一个凸凹不平的坡度向一侧流动。我的面前是厕所砖墙砌成的一个窗口,我能看到,许多同学正站在窗口的另一面说说笑笑。我知道,他们是在等与我并肩撒尿的同学,而不是等我。这时我听到我身边的尿声小了下去,而说话的声音响了起来:

连我你都不能很好地交往,我敢肯定,你永远不会再有朋友。

他说完跑出了厕所。他和等他的同学们一起在厕所的窗口里渐渐变小了。厕所的窗口并不很大,如果我靠得近些,视角可以网罗整个校园;但是因为我和窗口之间有了便池的分隔,所以我的目光受到了窗口的收縮和规定。在同学们由小渐无的消失了以后,阴挡我视线的,只剩下了教学楼的一角墙壁。在那年久失修的墙壁上,残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向”的一半和完整的“上”字。字上的油彩由于惨遭风蚀,已经像墙壁一样暗淡陈旧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我家住的那幢日本楼里厕所的窗子。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弟弟共住的那间屋子的窗口,几乎凝固了我在家时的身影。有时屋里有人不方便我的观察,我就会钻进厕所里去,玩弄着水箱的拉手向外窥探。厕所的窗子比较狭小,这样对我来说,窗台便显得过于高了。我把双脚踩在便池后边突起的挡尿沿上,时间一长就要腿酸颈疼,所以玩弄水箱拉手,便成了我分散肌体疲劳的最佳办法。我很清楚,水箱拉手上的细菌就像水一样密集,而且公用厕所的气味只适于庄稼的生长,对人并无益处。但对于这些问题的存在我都将视而不见,唯一让我无法解决的是频繁有人来敲门骚扰。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繁忙的厕所,对于我们这幢小楼里的住户们来说,它就好像是嫖客之于妓女:大家都有权利平等地得到她,你节奏快了当然最好,可你超时越限了,必然引起公众的不满。因为哪个人过多地霸占享用,都意味着别人的难以尽兴。而从最本质的问题上讲,怎么着厕所也并非一个富有魅力的地方,所以一般人也没有道理无所事事地在那里过久逗留,一旦我对于厕所的留恋引起了别人的怀疑,无数下流的设想将使我百口莫辩。因此我的行为等于是冒险,每一次对于厕所的使用,都会使我的胆量和狡黯受到一次严格的锻炼和严峻的考验。好在不久之后我就放暑假了,暑假的到来为我的观察提供了充裕的时间,使我对于对面的了解,由杂乱无章的即兴发掘演化为一种有规律可循的完整掌握了。

当然,我对那姑娘的了解只局限于白天。尽管在白天,日光与玻璃的接触能够混淆视听、制造混乱,但白天赤裸裸的无遮无掩,也可以保证我眼睛捕捉目标的准确与收集画面的丰富。我视力的敌人是夜晚。也许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每到夜晚那个窗口便会堕落。它隐蔽在帘布的后边,与那幢建筑上其它了无生机的窗口一样,无声无息,犹如渗进了泥土的流水。而那个胸配无数方格窗口的庞大建筑,虽然貌似强悍,但由于没有任何光亮的点缀,便也从来无法显示自己立体的轮廓,常常只是以一种非存在的状态存在于我的感觉之中。倘若偶尔某一个夜晚星月充足,那座楼房支撑起了一个孤伶伶的实体,可它为我构筑的,也不过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障碍,依然要把我引入一座茫无头绪的迷宫之中。那种情形是令人尴尬的,就好像我能够听到风在呼啸,却无法看到风的形状。

那个姑娘的职业和姓名我都无从猜测。其实要了解这种情况易如反掌,只需要漫不经心地打听就行。可我不想打听,我要等待。平日里,那个姑娘的活动完全没有规律,每天的梳妆都草率而简洁。在通常的情况下,她也会朝我这个方向观望几眼,有时短暂,有时长久;有时对我点头微笑,有时对我置若罔闻。但她的目光总是奄无信心,美丽的脸庞像死亡一样阴郁,辫梢上甩来甩去的头绳划出红色的“x”号。只有当星期天来到的时候,她的活泼才会溢出窗口,感染得我也欢天喜地起来。在每次漫长的梳头结束之前,她还是晃动那个手工制作的小小纸牌,让纸牌在风和阳光的挤压下瑟瑟发抖,就像凋零的树叶生命垂危。那个纸牌的衬底是白色的,上面黑黑的字迹一丝不苟,字迹的大小恰好可以达到我的视力要求。自从第一个星期以后,她纸牌上写的字我都看清了,有时写“棋盘山”,有时写“北陵”,有时写“南运河”,有时写“中街”。看多了,我可以破译出,她写的都是地名,都是这个城市的好玩之处。我想,她接下来的匆匆离去,定是为了前往这些地方。

秘码的拆解让我兴奋,我觉察出这个18岁的姑娘是一个爱玩的姑娘。这时,我意识到属于我的时间已经来到,勇敢地去接近这个姑娘已是理所当然。那个星期天的上午细雨微洒,湿润的空气使我的窗口与姑娘的窗口距离含糊。这祥,姑娘手里的小牌子在微雨中停留的时间就长了一点。于是在我的眼前,“省图”两个字便定格了一般。“省图”无疑是省图书馆的简称,准确的方位感帮助了我的判断:去那地方,大约要坐五站汽车。我的喉咙开始了干燥,看着姑娘在她的窗口消失以后,追随她的欲望就像呕吐的欲望一样强烈起来。由于孤注一掷的决心促使我快步地向外跑去,我的大脑对其他事物便形成了一种临时的排斥。结果在向外跑去的最初过程中,我几乎与一个从厕所出来的中年男人撞了个满怀。我没注意这个快步离开厕所的男人是哪一家的男主人。甚至他说“对不起”时我也是只听到了字词,而没有分辨那是属于谁的声音。我下楼的脚步零乱杂沓,因为兴奋,酸软的脚踝仿佛已无力托举身体。我只是想,这样凉爽的天气,坐在寂静的图书馆里一定十分愜意。

拐过楼房的墙角,我能看到,宽阔的街道如同平稳的河面;那些流动的车辆和行人,像破旧的船只或者飘摇的枯树;而路旁的公共汽车停靠站,则是冷冷清清的船坞码头。在通往省图书馆方向的那个车站,招唤我的姑娘正站在一篷黑色的雨伞下,朝我走来的道路上翘首张望。我心脏的跳动与脚步的频率渐次加快,可是脚下黏湿的泥土延缓了我行走的速度。这时我看到,在我匆匆忙忙地接近那个姑娘时,有一辆红色的公共汽车也正在匆匆忙忙地向她靠拢。我停下了脚步。我与她的距离,正好是公共汽车可以将她载走而我无法赶到那个车站的距离。如果继续走下去,我对她的接近也只能是一种浪费的继续。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公共汽车的停止和开走。我这时感觉到了雨在加大。

喂,到我这伞下来避避雨吧,你看你要是再快走几步就能赶上这趟车的。

在沙沙的雨声中我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我循声望去,见那个姑娘还站在黑色的雨伞下面。她是在冲我招手。她并没有随刚才那辆汽车离我而去。

激动使我无言以对。我灼热的脸腮在细雨中一片羞窘。我不知道该向她说点什么,我机械的步移仿佛已是与我无关的另一件事。

我知道你是日本楼的。我总看你趴在窗台上。

她的话给了我勇气。我的目光越过蒙蒙雨雾,可以首先平视在她的胸脯上,然后沿着她辫梢上的红头绳寻找她的脖颈、嘴、鼻子、眼睛。在她犹疑不定而又顽皮狡猾的目光里,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乐极生悲的图景。然而当时,在一个14岁的男孩的眼前,细雨干扰了我的推断。

所以我说:要我陪你吗?我和你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怎么样?

你?哈,真有意思,你怎么会想得到。她的声音像伞上的鱼骨杆一样尖细,在她和我之间的雨腥味中裁开了一条笔直的通道,谢谢你的美意我不用你陪的。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你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小小的毛孩子呀!等你长大了、会看书了,再陪我去吧。她说着笑得十分开心。由于她的笑声震动了雨伞,伞上的水珠便跌落在我头上。

后来她又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概没有听到。我是在她的目光投向我的身后时,低声向她告别的。告别后我的转身比较突然,因而使得一个匆匆靠近我们的男人与我撞了个满怀。我没注意这个快步走向我们的中年男人长得什么样子,甚至他说“对不起”时我也是只听到了字词,而没有分辨那是属于谁的声音。我离去的脚步零乱杂沓,因为委屈,酸软的脚踝仿佛已无力托举身体。

暑假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坐在窗前写作业时,对面窗口那个晃动的小牌子,又一次吸引了我的目光。在我眼里,那个晃动牌子的影像已经遥远模糊,我注意的,是小牌子上那两个清晰的黑字:“浑河”。这时我隐约记起了前一天大扫除时,又有一个同学约我去浑河游泳的事。我想到我再也不能失约了,我不能总是甘心没有朋友;况且这一个夏天已经即将过去,没有游过泳的日子让我感到了干涩。

我收起作业本走出家门时,在厕所门口,匆忙间与一个中年男人撞个满怀。没等他说话,我先说了句“对不起”,因为我对这次的约会充满期待。我和那个男人是同时下楼的。下楼后他向公共汽车站走去,而我则向另一个方向一我的约会地点走去。

我的约会地点在我住的地方与浑河流淌的地方之间,这样,尽管我并没有走上南辕北辙的歧途,但约会还是使我延迟了到达浑河的时间。结果约会的目的已变得面目全非,它悄悄地将我修理成了一个隐秘事件的最终守护者。当时的情形让人难以预料,虽然我来到了浑河,可我已不敢涉足其中。这个夏天,我不得不再次出让让河水打湿肌肤的机会。因为先我而来的游泳者们都正在纷纷逃离水面。他们栩栩如生的描述,像堤岸的青草二样随风摇曳。他们说一对入水不久的男女刚刚被河水淹死,而刚被淹死的人会变成水鬼,把他们能够抓到的其他人也拖向水底。如此的论断荒唐无稽,但它却迎合了人们内心的不安,使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河水的浸溅。我站到了一处河水拍击不到的土岗上,认真地注视着每一个微小的漩涡和反常的波涌。其实死亡的位置已隐藏在水下,而溺人的流水已逃得不知去向。这时,日光正把我身体的投影打在水面上,我的心脏便随着水的颤抖而阵阵抽搐。我还能发现,浑河的河面十分宽敞,能够望出去很远很远;但浑河的河道又异常弯曲,因此会显得残缺不全。于是对于游泳,我逐渐失去了信心。

我把注视最后一次给予了浑河河水。这样,我能够看到,在离我很近的一片波浪上,在我留给河面的影子的脖颈部位,有一根扣结正在抽紧或者散开的红色头绳,缓缓地浮出了水面。

5.角色

那个一口北京话的老太太虽然肥胖臃肿,但行动健捷,脚步轻盈。她迈过我家的门槛时,有如一只猫的腾挪,连敏感的母亲都没有感觉到她的到来。当时母亲和父亲正在玩那种可以算命的扑克。后来母亲就提醒她,礼貌的作法是首先敲门,得到允许后才可以缓步进屋。可她反驳母亲说,懂礼貌的家长应该首先教育好子女,培养劣质的儿子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以至于,她说,以至于他们从不让你分辨出谁是谁来,造成老师的张冠李戴以耍弄老师,换取同学捧场的廉价笑声。老太太苍凉的声音在父母的房间里回荡,我能听出来她的义愤与绝望。于是我知道了她是弟弟们的班主任老师。

我的两个弟弟是双胞胎,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尽管他们几乎与我素无往来,可我能推想得出,他们都是12岁。他们阴鸷的目光总像成年人在屠宰鸡兔鸽雀那类小动物,他们心有灵犀的相视一笑尤其让人不寒而栗。他们长得如我一样细瘦,但都比我还高,都赶上了他们的班主任老太太的个子。

老太太在母亲面前像风铃一样晃动,这搞得母亲眼花缭乱。失去了自信的母亲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卑不亢。她说:他们这样的毛病已经由来已久,我时常批评他们,甚至他们的父亲还揍过他们,可他们无可救药。

这时的父亲在母亲身后频频点头,他手中的扑克牌已散落在床上。

老太太冷冷地一笑,任她臀下的椅子痛苦地呻吟。管不了孩子的父母还叫什么父母?

这样的设问让母亲无法接受,她红着脸叫:那,那管不了学生的老师还叫什么老师?

老太太胸有成竹地说:你告诉我他们之间的区别吧,我只要能分辨得出他们谁是谁我就能管好他们。

母亲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之间要是有区别还不成其为问题了呢。要是能分辨得出他们谁是谁来,我也能管好他们。

母亲的话让老太太惊愕不已。无可奈何的老太太大概是感受到了深秋季节未来暖汽的房间的寒冷。她认为我的两个弟弟肯定是两坨若即若离的冰块,偶尔的融化,只是为了更加牢固地结成一体。当有朝一日阳光彻底地离开了他们以后,他们将完全丧失液态的特性。所以最后她只能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们看着办吧,对两个连续旷课三天的学生,学校是必须严惩的。说罢老太太起身离去,发出的声响惊天动地。她的无所顾忌让我联想到了她进屋时的蹑手蹑脚,我估计,当时她或许是为了能出人意料地发现点什么。

我的两个弟弟总是旷课,他们对书本知识有一种天然的厌恶感;与既定的人类文明结晶相比,他们更喜欢不可知世界的神秘性。我早就断定他们必然得消隐在那种神秘之中。有一回家里有事,我到弟弟的学校找他们,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时常旷课。当时弟弟那个班正在上美术课。透过门上的小窗,我能看到,学生们都在专心致志地画讲台上的一座女孩石膏像,可是我无法找到两个弟弟毫厘不爽的独特面孔。这让我感到茫然。因为在所有的课桌上边都有起伏的头颅,如果我的两个弟弟不在其间,那么必然会有两张课桌显示出空阔与寂寥来。后来我忘记了我此行的目的,教室后边的一角才呈现给我两个闲适的座位。无所事事的美术老师正惬意地蜷缩在那里,翻看着一本边角磨损的小画书。于是我明白了,美术老师所占据的座位,一定就是属于我弟弟的地域。大概美术老师很愿意坐在那里,而那却是我的两个弟弟渴望逃避的地方。就那两个失去主人的座位来讲,由于美术老师适时地填补了弟弟旷课所造成的空缺,这样,也使得弟弟的旷课具有了一种不易为人所识破的特点。如此的发现令我感到有趣,当时我就心平气和地认识到了,以后美术老师尽可以随时坐在这个角落里的位置上,那里肯定不会太久地属于我的两个弟弟了。

这样的情形大概除我之外,别人是不大容易感觉得到的。

现在弟弟的班主任老太太已经离开了,只留下母亲和父亲在扑克牌前面面相觑。他们的脸都低垂着,就像两块皱巴巴的手纸,散播着我们日本楼里那间厕所的味道。这时,他们一定会忽然意识到,对于两个儿子的三天未归,是应该有一点起码的表示的。于是他们商量片刻,一致决定让我去寻找两个弟弟。你看,母亲说,我和你爸爸都忙,这事就得你了,我们相信你能把弟弟找回来的。我麻木地点了点头。既然母亲下达了命令,我只能接受。其实我知道,当然母亲肯定也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在弟弟不想被人找到的时候找到他们。母亲现在让我去找他们,只不过是惯性使然的一种姿态,至于我的寻找结果如何,母亲是不会过分关注的。当然行为诡谲的两个弟弟总是让我充满好奇,有了此时这个机会,我倒是渴望能就此走入他们与生俱来的神秘之中。

于是我问道:你愿意让我找到他们吗?

母亲知道她是被我看穿了。她说:你别瞎猜呀。

我放下手头的作业,矛盾重重地走进了午后的阳光里。

街口的老杨树在秋阳中伫立,树枝上的叶子已经差不多掉光了,但还有人在打树叶。他们是住平房的人。他们干得欢天喜地。他们把枯黄干燥的树叶一麻袋一麻袋地运回家中,然后会钻到天棚里边,均匀地撒开,厚厚地覆盖,据说在冬天,这些树叶可以起到隔冷隔潮的作用。我呆望着老杨树想像它夏日的浓荫,那时,两个弟弟总是在它的浓荫中与那个年迈的巫师窃窃私语。如今是秋天了,季节和住平房的人删改了老杨树的意义,两个弟弟将去何处藏身?我知道我得首先找到那个年迈的巫师。

之所以我认为那个须发斑白的老人是一个巫师,那是因为两个弟弟每次与他接触之后,都会有一些离奇的举止。他们的举止带有试验的性质,每次试验的成功都会增加他们阴险的满足。他们不管在吃饭、睡觉、上学还是游戏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变换角色,使父亲母亲和我都如坠雾中,不辨真伪。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我识破他们的伎俩是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那时观察对面楼里18岁的姑娘正是我每个周日的必修课。在那之前我已经发现了两个弟弟在老杨树下与年迈巫师的频繁接触,可对他们的行为我根本无暇顾及。而那天偏巧对面楼的姑娘刚刚离去,我只好心灰意冷地注视着两个弟弟中的一个蹦蹦跳跳地向家的方向走来。当时我坐在窗口,室外的光线无法穿透我的身体,所以那个弟弟进屋后的整个身影都显得虚假。只有他的脸庞泛起几许亮色,晃晃当当地悬挂在房间中央,很像掩埋在坟墓之中的髑髅。他先做出寻觅的样子,然后说出了他们两人中一个人的名字,问父亲母亲他回来没有。当时父母也是正在玩那种可以算命的扑克。他们抬头看看他说你们不是一块走的吗,没有看见他回来过。他一便很得意地转身跑下楼去。但他并没有回到老杨树下,他只是冲那边摆了摆手,稍微喘息一会,就又回到了屋里。他这回说出的是他们两人中的另一个名字,还是问父亲母亲他回来了没有。父亲母亲不耐烦地冲着他叫,他刚刚回来找过你,你去外边找他吧,不要走马灯似的来回折腾。他这回跑出去的样子更加得意了。他跑到老杨树下,手舞足蹈地向那个老巫师汇报着。我看到那个年迈的巫师听了他的汇报后,满意地点着头飘离而去了。这样的事情让我感到蹊跷,当暑假结束后我无事可干时,我曾对老巫师实施了一次谨慎的跟踪。所以我知道他居住的地方。

老巫师住在郊外一处孤伶伶的红砖房里,宽大的院落和宽大的砖房都显得不合常理。落日的余辉把这片住宅照得红光闪闪,我的视线在耀眼的红光中只能看到一团模糊。我想我可以等在院外,如果弟弟们确实藏匿在这里,他们总是会出来的。可就在我寻找藏身之处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站住,我听到那邈远的叫声是从我身后飘过来的。我回头看到,距我10米开外,正是那个苍老的巫师在冲我微微点头。在他身边的两侧,纹丝不动地站着两条狼狗,它们虎视眈眈地望着我的目光让我毛骨悚然。那两条狰狞的狼狗如同被同一件模具炮制而成,形状毛色神态眉眼都一模一样,让人看过去难分伯仲。面对这样的情景我惊恐万状,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我只能浑身抖颤,步步后退。

老巫师在我的战栗之中朗声大笑。他喝退两只狗,踱到我身边。小家伙,上次是你跟踪我弟弟来的吧?今天又跑这干什么来了?我们这不喜欢来外人儿,就是我和我弟弟不管你的话,大双小双也会不乐意的。以后可得当心点。说着瞄了眼身后的两条狗。两条叫作大双小双的狼狗便对他摇尾微笑。

你弟弟?我说,我只是想找我弟弟,他们是双胞胎,你认识的。

老巫师笑了,我认识的全是双胞胎,谁知道哪一对是你弟弟。

我说:就是总和你在日本楼旁边胡同口的老杨树下说话的那一对。我说出了两个弟弟的名字。但看得出来,老巫师对大双小双以外的名字都置若罔闻。

老巫师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日本楼,我已经几十年没离开过这个地方了。

老爷爷你……

好好,我知道你的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我现在让你把我家看一遍,以后你可不要再随便怀疑我家藏你弟弟了。说着他拉起我的手,带我走进了他的秫秸院子红砖房。

一走进那幢奇形怪状的红砖房的正厅里,我就感到他家里的房间多得可怕。厅堂四周是一扇扇矮门,如同一只只杀气腾腾的眼晴,奸诈地看着我,让我心惊胆战。我的四肢有些僵硬。我后悔不该进来。这时老巫师朝着某一个方向叫了一声什么,我循声望去,见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从一扇门后走了出来。他们站在一起,能使我想到我的双胞胎弟弟几十年后站在一起的样子。我先是被惊呆了,接着我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我已经再没有寻找弟弟、洞悉神秘的必要了。我正想转身告辞,他们已打开了四周所有的房门,拉着我让我逐一观看。我驻足不前地望着他们笑了笑,我说:

其实我想找到弟弟了解弟弟是一种荒唐的念头。

为什么?他们同声问。

我该走了。我说。

这孩子真聪明。他们相对着说。

6.另一幅图景

一次次的从同一个梦中醒来,睡前的活动便引起了我的警惕。

并没有一成不变的思维和目的,为什么却要产生雷同的结果?这样当白天在课堂上见到语文老师时,我的心中便充满了愧怍。

我的语文老师跟两个弟弟的班主任老师老太太一点也不一样,她是个刚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姑娘。虽然在我那样的年龄,对于她容颜的美丽和身体的风韵还不能完整的欣赏,可是她的精干和活泼,已足以让我为她而着迷倾倒。因此,每天一节的语文课魅力无穷,上语文课成了我生活中的重要事件。每次她笑莹莹地向我走来,都会带给我一阵莫名的激动,就好像我看到了一图画在我眼前鲜活起来。她明净的声音比玻璃还要光滑,她飘逸的板书是无可争议的舞蹈动作。在朗读课文时,她的表情尤为丰富,她的目光更多的时候不是停留在书上,而是流盼在同学们的脸上。所以,在我亲眼看到她的哭泣之前,我漠视了在我的梦境之中,有关她的结局的反复上演。我根本无法相信,她会成为一出悲剧的主角。

我看到她在哭泣是在黄昏的黑暗之中。为了能在离开学校前看她一眼,我的作文拖到了下午放学后才完成。她留给我们的作文题目是《初雪》,要求写进入冬季后的一件事情,可我写的是进入冬季后的一种感觉。我希望我的作文被责令重写,那样她就得找我谈一次话;而如果她能找我谈话,我就会多得到一次切近地接触她的机会。那天,我是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她的独身宿舍走去的,心理的快慰使我暂时忽略了生理上对于寒冷的反应。当时,白花花的暮色照亮了我黑色的瞳仁,这样,在灯光尚未从窗口泛出之前,我的视线已经先期通过了窗帘没有挡严的窗玻璃的一角。晶莹的窗玻璃上,敷着一层树叶状的霜花,由于霜花曾经经受过了白天的融化,所以此时便显得不那么浓厚,恰好可以为我的目光展示出室内的情形。在室内暗淡的白炽灯下,年轻的语文老师垂首呆立,粉红的碎花棉袄披在肩头。在她的对面,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侧倾着的身体,由于灯光的关系,男人的上半身模糊不清,而两条修长的大腿则轮廊分明。似乎是男人在说话,接着是男人的走动。男人的说话显示了结束,男人的走动体现了离去。所以在语文老师的哭泣出现之前,在房门的重重合拢导致了窗玻璃的微微颤抖之后,室内的图景在片刻之间处于静止状态。静止状态的迅速结束起源于语文老师苍白面孔的迅速抬起。首先我看到的是语文老师的眼睛。语文老师的眼睛光采尽逝,那里边的凄凉像我背后的寒风一样密集而尖锐,那些经过她长长睫毛所分割过的含混的视线,散乱细碎得犹如跌落的灰尘。接着我听到一串压抑的啜泣一或者说是我看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语文老师美丽的面孔已经支离破碎,粉红色的碎花棉袄正在从她肩头向地上坠落。最后她的双手攥成了两个拳头,攒足了力量,一替一换地轮番击打着毛衣覆盖下平滑的小腹,就像两枚白色的乒乓球,不停地被胶质的球拍弹拨回来。我想起了我家隔壁那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就是常常用类似的行动向外人披露他们生活的方式。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已不胜寒冷。但在这个时候我走进屋去又将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只有退去,我体内的血脉才会重新流动。

第二天,语文老师一如既往地走进了教室。她的憔悴是隐蔽的,因而所有射向她的目光也都一如既往,这样她便不能知道,在她的学生里边,已经有一个弱小的男生参与了她昨晚的痛苦悲伤和肆无忌惮。她对我迟交作业的批评像往日一样严厉,但她接过我的作文浏览之后,对我作文体裁之外的表扬则出我意料。她的声音依然温柔亲切,因此让我听来倍觉伤情。在她说话的所有时间里,我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腹部,我认为,对于那里我并非一无所知。

快下课的时候我的视线才被迫转移,原因是有一枚粉笔头击中了语文老师疲惫的身体。当时语文老师正背冲我们,在黑板上,以非舞蹈的动作与着一行无可奈何的文字“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这样的文字让我产生联想,我感觉到窗玻璃上的霜花正在模糊我的视线。由于我的视线是模糊的,我没能看到第一枚粉笔头是怎样击中语文老师身体的,但是我听到了嗤嗤的笑声和语文老师愤怒的询问。这样我的目光开始了逡巡,我发现了第二枚粉笔头始发的出处。于是以后的时间里我忘记了语文老师的存在。

放学的时候我充满了自信,辽阔的寒冷衬托出了我的豪迈。当时,两个几乎一样瘦小的男孩站在阒无人迹的雪野之上,就像一幅景深悠远的黑白照片。

黄眼儿猴脸问我:有事吗?

我说:当然有事。

他很得意。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需要我了呢。快说吧,什么事?还干吗?这种天逃起命来可不方便。都要冻死我了一把我找出来这么远。

你把这两个粉笔头吃下去。我伸出了左手。我的左手掌里,是两枚短小浑圆的白色粉笔头。

你一你这是什么意思?黄眼儿猴脸儿吃惊地看着我,忘记了冷风正在通过所有的缝隙进入他肥大的棉袄。

你吃不吃?我向他跨近了一步。

不吃。

黄眼儿猴脸儿向后退去了一步。但积雪的阻力影响了他的移动,空气对我的拳头则没有构成障碍。我蓄谋已久的右拳沉重而准确,击打在他冰凉的左脸皮肤上,发出一记闷浊的声响,如同粪便从高处进入粪水中的动静。黄眼儿猴脸儿摇晃了一下,双脚在滑润的雪地上交替蹬踏,虽然很不情愿,可还是仆倒了下来。澎起的雪霰溅到了我的脸上,那种奇异的清凉让我难以描述。

黄眼儿猴脸儿站起来时,平坦的雪地出现了瑕疵。我把左手又一次伸了过去。我说:

把它们吃下去。

黄眼儿猴脸儿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就像一坨凝固的猪下水,但却于瞬息之间把我给迷惑了。受到了迷惑的我迟疑一下。结果就在我的迟疑行将转换成新一轮的进攻时,手疾脚快的黄眼儿猴脸儿已经开始了反击。他是斗殴打架的行家里手,他精通此间的所有规则。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就已经打得我无力招架了。他手脚并用,上下齐进,使得我趔趔趄趄几番险些摔倒。但毕竟我是有备而来的。正当黄眼儿猴脸儿的拳脚变得得意忘形之时,我的锋利的水果刀已经划开了他肥大的棉袄,使他没有内衣防护的肚皮在我刀尖的连续进逼面前不得不开始了一阵阵抽搐。我抓住时机,再一次把他打翻在地,使他倒在雪地上的频频躲闪就像一只水筒的滚动。我的仇恨都集中到了脚上,他的屈辱则全部汇聚在口中:

别打了别打了。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这时我发现我手中那两枚子弹似的粉笔头已经不知去向了。第二天上课,黄眼儿猴脸儿向语文老师做了公开道歉,这不仅让全班同学大吃一惊,连语文老师也感到不可思议。语文老师没有要求黄眼儿猴脸儿做出更多的解释,甚至她忘记了应该让黄眼儿猴脸儿坐下之后才能够讲课。她失神的笑容看上去很虚假,机械的嘴唇在咀嚼拗口的古文时,发出的声音像枯树一样萎糜空洞。我知道粉笔头的击打对她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晚上放学之前,教室里幸灾乐祸的目光把我围困起来,就像空气扑向一根奄奄一息的蜡烛。于是我预感到了,在学校的院墙外边,一定会有一次针对我的拦劫报复,而那将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武装团伙的上乘表演。对于单枪匹马的我来说,明智的选择是等待天黑,利用黑暗的掩护和他们的厌倦。而此时,校园之内是我的天地,校园一角的教师独身宿舍则是我下意识的目标,担忧和依恋只能把我牵引到那里。因为黄昏尚未完全结束,暗淡的天空里还残留着一抹灰白,所以窗玻璃上的霜花也就依然朦胧疏淡,提供给我的图景便也离奇怪异。我能看到,孤立在室内的语文老师头发凌乱,喘息着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幽深的洞穴。就此看来,如果把她的头发认作是某种鸟雀的窠臼,那么她的嘴巴便是鸟雀们出入的门户。此时,她额际上的汗水正在汩汩流淌,争先恐后地滴落在她单薄的衬衣上,于是她突出的前胸便显出了一种过分的溽湿。在溽湿的下面,在她的腰间,则如同铠甲一样,稍微偏低地并排系着两条宽宽的腰带。由于勒得过紧,那两条腰带几乎嵌进了皮肉,使她的身体看上去更像两截东西勉强的组合。她就是以这么种滑稽的形象,一会儿像前一个晚上那样用双拳击打腹部,一会儿又像夯实地基一样在水泥地面上使劲蹦跳。当然在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全套动作的过程之中,瑟瑟发抖的我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在我的心里,能够感觉到一群兴高采烈的老鼠在腐朽的木石间的咬牙切齿。

这样的场面在我后来的几天里日日目睹,没有变化的雷同演出终于使我由开始的惊心动魄转变为后来的索然无味了。当事情发展到期末考试的前一天,那场执拗的复仇到底与我失之交臂了以后,我才意识到,我逃脱复仇的代价只能是语文老师适时的死亡。

黄眼儿猴脸儿是锲而不舍的,他把在校园外边对我的等待当成是一种幸福的享受。随着我躲避路线的一天天减少,他劫持成功的可能在一日日加大。他的耐心让我烦躁,而每天傍晚观看语文老师日甚一日的自我折磨更让我厌倦。我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了,不是自投罗网地去主动接受一顿拳脚的惩罚,我就得去提示语文老师她在我梦中的归宿。后边的选择过于辣忍,我无力完成;这祥,前一个选择便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走向惩罚那天天降大雪。第二天,我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我得早些回家看书温课。当时,由于黄昏还没来临,我走出校门不远,就看到了几个隐匿雪中的熟悉身影。他们银装素裹的身体洁白无瑕,发现我时,每一张不辞劳苦的脸上都充满了喜悦。我们不无羞涩地互相靠拢着,我们犹疑的神态和踌躇的脚步都有些虚伪,就好像电影中失散了多年的亲人的相认。最后他们站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扇子面形,我被包围在当中,处于一柄折扇的根部。我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们,我只能漫不经心地设想着第一拳或是第一脚应该从哪个方向向我袭来。可是我看到站在扇形弧顶的黄眼儿猴脸儿冲我笑了起来。他伸出的双手缓慢乏力,似乎并不能对我构成威胁。他干瘦的拳头蚌一样张开,每只手掌里,都有两枚浑圆的粉笔头在微微滚动。我看到,在他两只手掌的根部,在粉笔头缓缓滚过的地方,那种被烟头烧过的不规则的疤痕,分别又多了两个。两个难看的小三角形,在他的两个手掌上神经质地不时跳动。黄眼儿猴脸儿手向上抬,他让那四枚已经被手掌捏攥得黑黢黢的白色粉笔头距我的嘴唇近在咫尺。他说:

你吃下去,你吃下去咱们就算完事了,怎么样?

不!我说,我不吃!

那你宁可挨揍了?

我宁可。

我说完闭上了眼睛。我能感觉到肥大的雪片落在脸上的那种温凉和酥痒。我知道这时候击向我的第一拳或第一脚已经划开了空气和雪花,正在按照固有的空中轨道朝我快速运行。我身上的肌肉已经紧张得像一池出炉的铁水了。然而,恰巧在这时,关于语文老师的消息随着朔风的呼晡传了过来,感受到了那股朔风的所有打手,都发自内心地打了个大大的寒战一快来人呀,语文老师自杀啦……

这样的消息比较怪诞,对于一群正要投入斗殴的男孩子来说,显得既不真实又有些扫兴。所以当我头脑清醒地提出问题时,他们一对对僵硬的拳头和一只只绷紧的脚掌早已变得无所适从了。我问:

语文老师是服了……

对,语文老师是服了……

黄眼儿猴脸儿他们涌向校园,他们忘记了应该对我进行的惩罚。结果在漫天飞飘的大雪之中,我以死相争的站立立刻失去了意义。失落与孤独让我怅惘不已,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这一夜过得比较平静,躺在高高的床铺上边,我酣眠无梦。

7.学习遗忘

也许与天气有关。春节前夕,父亲和母亲都变得愈加忧心忡忡起来。他们手上那副算命用的扑克纸牌,已经陈旧变色,就像一些稠黏的米粥,软沓沓地流淌着他们无法排遣的重重心事。不过尽管他们忧郁的形式大同小异,可我还是看得出来。父亲和母亲期望牌面所告知的结果其实南辕北辙:每当敦厚的父亲欢呼雀跃时,神经质的母亲就会愁肠百结;而一旦傲慢的母亲得意洋洋了,窝窝囊囊的父亲便要萎糜不振。当时,所有的家庭都在兴高采烈地购买年货、缝制新衣、街上残存的积雪早被骚乱的鞋底踩得肮脏不堪了。可是只有我们这个家庭,像坟墓一样死气沉沉。

首先发现了问题的自然是父亲。由于忧郁气氛的长期笼罩,他不得不总像步入雷区那样噤若寒蝉。他对母亲说话时仿佛是在摇尾乞怜:咱们这个样子大概不行吧?你看看别人家,多红火。咱们也得过年是不是,那些事情放到年后再说算了。

可母亲的声音则总是果断而坚定。她不屑地看着父亲留在窗玻璃上虚弱的影像,嗓子里如同有两块金属在生硬地磕碰。她冷冷地说:你看他们干什么,全是穷欢乐。任何表面的假像也骗不了我,我知道,他们的骨头早都沤烂了,不过是硬撑着而已。

父亲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母亲说:最后算一回决定怎么办。最后一回,年三十晚上。母亲胸有成竹地转过身来,开始率领父亲和我迎接年三十晚上的决定性时刻。

年三十那天有一个和煦的晚上,黑暗的窗外鞭炮齐鸣,刺鼻的烟尘犹如蛇的游荡。在我们家里,父亲和母亲端坐桌前,他们脸上交替变幻着的神色,能使人想到他们是在极其认真地玩一种互为失主和窃贼的游戏。他们一遍遍把丑陋的扑克牌洗得唰唰作响,让四只充血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要明亮。他们紧张的呼吸毫无节律,而痉挛的手指则苍白祜槁,犹如蚯蚓奔突一样蠕动不止。

你来吧。父亲说。

你来吧。母亲说。

他们互相谦让着。但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的谦让,并不代表友好和礼貌,深深的敌意已经在他们的脸上抽出了枝芽。对于他们的游戏,我当然不感兴趣。此时,饥饿和黑暗早已让我无精打采,我躺在我的床铺上昏昏欲睡。下铺的两上弟弟还在喁喁悄语,他们讥诮的目光穿透床板,刺在我的脊背上引起了一阵阵疼痛。我断定他们一定是在议论我什么,可我知道,我并未曾伤害过他们一丝一毫。我请求他们闭上眼睛,停止诅咒。我说在这样一个饥饿而黑暗的除夕之夜,你们应该让我睡一个好觉。后来他们满足了我的求告。他们肯定也想明白了,不管他们两个人是合二为一也好还是一分为二也好,从本质上说,他们的境况也和我一样。于是他们说祝我春节快乐,就也像我一样进入了梦乡,并且在漫长而沉实的睡梦之中,他们如出一辙的斑白须发,也开始了枝繁叶茂的茁壮成长……

父亲把我叫起来吃饺子时,已经是大年初一的子时零点了。望着已成既成事实的年夜饺子,我拿不准是否应该向父亲问好拜年。这时我的房间里闪亮着昏黄的白炽灯,窗前的桌子上,酱油、大蒜、米醋和热气腾腾的水煮饺子一应俱全。那些灰突突的饺子被满满地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看上去,就像死去的蛤蟆朝上翻挺着肚子,拥挤在已经干涸了的池塘里边。这样的联想毫不留情地削减着我的食欲和热情,于是我索然无味的机械啮咬和漫不经心的唇舌翕动,都近似于某种藻类在水底的凄楚飘摇了。黏湿的面皮粘住了我的牙龈,未熟的肉末挤满了我的牙缝,我的整个口腔壅塞肿胀,感觉上的不适比饥饿还要乖张。浑身面粉的父亲慈祥地望着我微笑,绣满梅花图案的围裙马马虎虎地系到了他的胸前,就如同小孩的围嘴或者女人的胸罩。父亲一脸神秘地冲我面前的盘子指指点点,粗大的手指几乎戳破了一只异样的饺子。

吃这个,吃这个。他做作的笑容后边一派辛酸。

我饱了。我说。你吃吧。我看了他一眼。我试图离开桌前重新回到我的床铺上去。

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再吃一个,一定要把这个也吃掉。父亲的手指坚定不移。父亲的表情愚蠢可笑。

我不好让他过于扫兴。这毕竟是过年吧,我囫囵着将那个饺子使劲吞下。

慢点慢点,看有什么没有一把里边的东西吐出来。父亲连连比划着,夸张得有点手舞足蹈。

我挑拣着吐出了饺子里边的异物,一颗瘪瘪瞎瞎的花生米和一枚凹槽嵌满泥垢的一分钱硬币掉到了桌上。

嘿,大儿子,你真棒。你是个有福的人哪!你知道吃着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吗?从今往后哇,你是又能升官又能发财喽。父亲的笑声这时自然了起来,有一些沙哑,但很真实,像破锣一样嘈杂宏亮。

我说:你今天怎么这样——是有什么事吧?是关于我的事吗?

父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得出来,他是那种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的人。我利用他这弱点,愈加使劲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果然他懵了。他为了掩饰尴尬,埋下头去冲饺子发难。饺子当然也不是好惹的,他的嘴里刚刚装进去第三只饺子,黏湿的面皮和未熟的肉末就使他伸长了脖子酱红了脸腮。后来是凭借我端给他的一碗浆糊似的饺子汤,他的肠胃才通达顺畅的。

我说:你就说了吧,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过年过年,咱还接着过年。

我说:你说吧,没关系,我看出来是出什么事了。

他想了想说:行呀,既然你看出来了,那说就说吧。是这么回事,我和你妈定下来离婚了,刚才她已经走了。现在这家就是咱爷俩……

此刻外面的鞭炮声全都嘎然止息了,所以父亲的嗫嚅显得清晰而准确。我已经渐渐记了起来,从我起床之后,就既没有看到过母亲的身影,又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声音。我完全忘记了家中还应该有个母亲这一事实。我总是想不到母亲,这带给我不少麻烦。尽管母亲从不为此而对我责难挑剔,但自责依然常常使我愧疚不安。看来以后就会好了,因为母亲已经不会再在这个家里出现,我便可以省却许多针对她的繁复礼仪和自艾自怨。这时的屋内,寒冷正在回升,回升的寒冷控制了气氛,使屋内和室外一样重叉寂然无声。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热烈的年夜与我无涉,它只是一道算命扑克的诡谲牌局:一旦牌明了,除了牌面确定的意义,其他期望便只能自然消亡。现在,在我身后,在灯光如泣如诉的照射之中,开始衰老的父亲正呆呆地看着我,而我则愣愣怔怔地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一片漆黑。天上不见星光月色,地面没有风声树音。透过浑浑噩噩的一片漆黑,只有街路对面那幢巨兽般蜇伏着的建筑,正影影绰绰地向我逼压而来。那巨兽的嘴巴是一个直对着我的窗口,以吞噬的形状大大地张开着,显示了一种骇人的幽深与空洞。我畏怯地收回了苍白的目光,我用眼睛寻找着父亲。此时父亲正坐向那张曾属于两个弟弟的简陋的下铺。父亲下坐的动作异常艰涩,在他臀部沉重的拍击之下,弟弟们的床铺上久蓄的灰尘开始了缓缓的升腾。不一会,升腾的灰尘淹没了整个房间,整个房间便弥漫出了一种腐朽的气息。

我说:我明早天亮就走,行吗?

父亲说:过完十五……起码得过完初五,我哥他们乡下讲这个……

我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