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他的一篇《自评文》中,这样来形容他写作时的感觉,虽然有点不够那么谦虚,但却道出为文真谛。“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其所当行,常止于其不可不止。”
如此大咧咧地评价自家文字,也只有如此豪放不羁的大师,才敢张嘴说出来。也怪,除了同辈的王安石,直陈其绌,除了后辈的朱熹,径指其短,数百年来对他持非议者,还真是不多。
这篇《自评文》,不知因何而写,也不知因谁而写,最后这两句话,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倒是值得所有执笔为文的人,奉之为座右铭的。因为,文人的书写手段,由古代的笔墨砚台,到近代的钢笔墨水,到当代的电脑输入,其便捷程度,昔非今比。快有快的好处,快也有快的坏处,萝卜快了不洗泥,快也为粗制滥造者开了方便之门。
如今,一位作家,一年写数部长篇小说,觉得自己光彩,一位文人,一年出十本八本书,甚至引以为荣。这种以为地里收成越好越高兴,粮食打得越多越快活,而获得莫大满足的庄稼人心理,成为当代作家生产精神食粮的指导思想,想想也是蛮可悲的。
正是追求这种数量上的高产,可想而知,或信马由缰,横生枝节,东拉西扯,胡诌八咧,行其所不当行,令人不堪卒读;或拖泥带水,尾大不掉,当断不断,狗扯羊皮,止其所不当止,如同患了痢疾,里急后重,那屁股总擦不干净。所以,唐代诗人祖咏,在考场做应制诗,摆明了要做十二句,只做了四句就交卷,这种“止其当止”的为文范例,重温一下,也许不无益处。
祖咏,洛阳人,生卒年月不详。属于盛唐前期的田园山水派诗人。
公元725年(开元十三年),他到长安应试。唐代的科举制度,到玄宗朝,开明经与进士两科取士。明经要好考些,录取率为十之一二,进士要难考些,录取率为百之一二。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现在也难推断祖咏入场时的年纪。从他交往较多的同辈诗人王维、储光羲来看,祖咏考中的这年,他也该是近三十岁的人了。
他的主考官为杜绾,《新唐书》有名无传,唯知出身高门望族。这位主持考政的学官,我很钦佩。因为他不那么教条主义,而且心怀宽荡,按今天的话来说,能够接受,或虽不接受,但能够理解新鲜人类的新颖创造,实在是不容易的。一般来讲,在学界,稍有成就者,对于后进者的尝试,动辄挑剔打压;在文界,名声响亮者,对于初学者的创造,往往鄙蔑不屑,这也是屡见不鲜,看多了看久了,也就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因此,在学术界,新芽之崛起,在文学界,幼苗之成长,要是碰上这班老爷,倒霉是注定的。祖咏属于幸运者了,赶上了这么一位相当明智而且理智的考官。
换个主,说不定早把考卷扔进纸篓,还要招来一顿申斥。
进士考,分帖经、杂文、时务策三场,而杂文考,只需就题作诗与赋各一篇。唐人重诗,是唐诗繁荣的基础,而官方提倡,更是推波助澜。诗写得好坏,事关大局。祖咏进场以后,拿到的诗题为《终南望余雪》,限五言排律一首,六韵十二句。
祖咏这样写他的应制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只四句,二十个字,就交卷了。
宋人钱易在《南部新书》里,提到了这则文坛佳话。“祖咏试《雪霁望终南》诗,限六十字。成至四句纳主司,诘之,对曰:‘思尽。’”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卷二十,也有记载。清人编《全唐诗》,在此诗下加注:“有司试此题,咏赋四句即纳,或诘之,曰意尽。”
无论是“思尽”也好,“意尽”也好,只要“尽”了,就搁笔。这就叫“止其当止”。终南山在长安的西南,站在城中眺望,只能看到山的背阴一面,而且还是高耸入云的峰巅部位。因为雪停了,天晴了,山顶那皑皑积雪,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格外的光亮,可在城里的这个傍晚时分,那寒冷的感觉也益发地袭人了。
确实,诗写到这里,仔细想想,接下来真是没有什么可写的了。因为题目摆在那里,写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主考官杜绾,虽然“诘之”,但听到这个考生的回答:“思尽”,也就理解,也就宽容,也就不因他只写了四句而扣分。最后三场考下来,终于中试,终于释褐,成为进士。
苏东坡说,“所可知者,常行其所当行,常止于其不可不止。”其实,行之匪易,止则更难。因为行的驰骋空间相对要宽阔些,而止的选择余地则相对是有限的。所以,止到好处,也就是“止于其不可不止”,恐怕是每个写作者,都会碰上的难题。
明代的谢榛,前七子之一,在《四溟诗话》卷二里,谈论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发表了这样一个观点:“大篇决流,短章敛芒,李杜得之。大篇约为短章,含蓄有味;短章化为大篇,敷演露骨。”
为什么当代一些作品,越写越长而越臭,越写越多而越糟呢?就是不甚了然“止其当止”的道理。“意尽”了,“思尽”了,就不必再“码字”下去。一碗米,加三碗水,煮出来为饭;一碗米,加五至六碗水,煮出来为粥;一碗米,加一百碗水,煮出来,除了增加排尿量以外,别无益处。
祖咏的止,值得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