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和“天宝”,为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加上其父唐睿宗李旦禅位时的“先天”,他在位44年,共用三个年号。
整个唐代,年号变换最多最快者,当数他的祖父高宗李治与他的祖母武后。那两口子简直发神经似的,前后执政50年,共使用32个年号,其中一年一换者11起,一年两换者5起,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我估计这绝对是武则天的主意,那个强势女人,没有她做不出和做不到的事情,她的窝囊废丈夫李治,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加之时常发作的癫痫病,哪有力气陪她搞这些形式主义的名堂。武则天,精力过剩,欲望强烈,感情发达,性格外向,属于多血质型的人。绝不安分的她,不搞点惊人举动,不闹点轰动效应,那份寂寞,那份平淡,会把她憋死的。她几乎无法忍受须臾片刻的平静,为此不断制造事端,来吸引大众眼球,便成为她的嗜好。
换年号,成为她的一项游戏,每年年初,都要向文武百官、黎民百姓颁布诏令,全国施行新的年号。年号通常两个字,她改唐为周称帝之后,甚至用过“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四个字的,对她来讲,换年号如同脱衣服,儿戏一般,官府不堪其扰,民间不胜其烦。所以,公元713年,李隆基实际掌权,头一件事,改年号为开元,而且一下子坚持用了29年,终结了武则天的年号乱象。就冲这一点看李隆基,你得赞他一个。
李隆基即位时才27岁,年轻有为,朝气蓬勃,他实干,他勤政,在政治上,除劲敌,在朝政上,用贤臣,在国用上,讲节俭,在吏治上,重考核,发愤图强,身体力行,励精图治,志在升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中国人的生存能力、恢复能力和健壮起来的能力,是最为强大的。其活力之无穷,其自愈之迅速,其刻苦耐劳之坚韧,其百折不挠之顽强,才得以使这个民族延续五千年生生不息。只要给以安定的环境、发展的空间、宽松的氛围,和相当程度上的思想解放,无论国家的底子原来多么薄,也无论百姓的生活原来多么差,用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中国人就是有办法使自己的国家,出现奇迹般的变化。往近说,改革开放三十年的辉煌成就,这是我们大家亲身经历过来的;往远说,汉代的“文景之治”,也是极著名的例子。汉文帝刘恒在位23年,汉景帝刘启在位16年,加在一起为39年的太平,结果,国家富庶到了“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司马迁《史记·平准书》)的地步。
太平,很重要,唐的开元盛世比汉的文景之治少10年,在这29年里,没有大的战争,没有大的灾难,因而也没有大的动乱。正是由于太平,“戴白之老,不识兵戈”,这才成为盛世。孙子说过,兵者,凶器也,只要一打仗,绝对没有好日子过。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就是李隆基在这29年里,至少有20年没有大的混账。在封建社会里,最高统治者王八蛋,或者不那么王八蛋,往往决定国家是成是败,是祸是福的走向。
唐人杜祐(735-812),晚唐著名诗人杜牧的祖父。德宗朝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历顺宗、宪宗两朝,均以宰相兼度支使、盐铁使,是一位有头脑的经济专家,他对于开元盛世的叙述,应该是相当可信的。“至(开元)十三年(725)封泰山,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疋二百一十二文。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盛。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开元)二十年(732),户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口四千五百四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杜佑《通典》)
所谓“驿驴”,用时尚的话说,就是“驴的”。想想当下城市里居民打的之难,真羡慕唐朝人的这一份便利。
可想而知,唐代大诗人杜甫(712-770),从他家乡河南巩县,来到洛阳卖药,肯定没少打驴的。在《忆昔》一诗里,对于他出生的年代,对于他童年、青年所度过的年代,留恋之意,依惜之感,那些打心眼里流露出来的词句,可是千真万确的赞美。“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诗人所写的“小邑犹藏万家室”,看似平淡,意涵深刻,因为反映出的人口繁衍现象,是衡量整个社会发展进步的重要指标。“邑”,是比都城和省会小,比区乡和村镇要大得多的中等城市,一个小的“邑”,也就是普通的小县城,居然聚集上万户人家,数万名百姓,这就说明唐代的人口,直到开元年间,才恢复到前朝隋大业年间的规模。
我们常说人口红利,没有人口,哪来红利?所以,史学家钱穆认为:人所称羡的贞观之治,其实在经济实力上,在人口总数上,都无法与隋炀帝杨广的大业年间相比。据《资治通鉴》:“隋大业五年(609)是时天下凡有郡一百九十,县一千二百五十五,户八百九十万有奇。东西九千三百里,南北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隋氏之盛极于此矣。”仅以河南巩义的洛口仓为例,这一个仓的储粮竟高达骇人听闻的24亿斤,比起当下国家粮储基地,也不觉逊色,可证隋大业(605-618)朝非同小可的富有程度。然而,这个国家,这个政权,其最高决策者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混账王八蛋,从他登上帝位的那一天起,实现了南北朝统一的隋朝,便注定了昙花一现的命运。中国有两个应该辉煌,却辉煌不起来的短命王朝,一为秦,一为隋,秦败于二世胡亥,隋败于二世杨广。杨广比胡亥更能败,第一骄奢淫逸,第二穷兵黩武。修建大运河,重盖洛阳城,亲征吐谷浑,三讨高句丽,隋帝国家底再厚,也经不起这个败家子,十数年的折腾,出兵打仗,枕尸满途,挖河建城,穷征暴敛。随后,民不聊生,举国叛起,分崩瓦解,陷入动乱,混战,杀人如麻的血劫之中,全中国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人口,都死于这场灾难之中。
李世民成为皇帝的样板,有很大程度的误会,他接手时的江山,元气大伤,既穷且破,头几年,因天灾,老百姓都吃不饱。他的***,纯系文人哄抬起来的。唐贞观六年(632),日子稍有改观,拍马屁的官员奏请唐太宗泰山封禅,这是中国帝王最为虚荣的无聊把戏。举朝官员面面相觑,不敢异议,只有魏征站出来表示不同意见。“今自伊、洛以东至于海、岱,烟火尚稀,灌莽极目。”他说,“隋末大乱之后,户口未复,仓廪尚虚。”(司马光《资治通鉴》)魏征以直谏出名,李世民尽管不爱听,可一想,河洛地区麦熟之时,还得把关陇地区的饥民带出来觅食,尽管很想风光,也不起劲了。唐贞观十一年(637)侍御史马周上疏中,还在说:“今之户口不及隋之什一。”这说明什么问题呢?经过两个五年计划的贞观之治,也未能改变战争造成人口锐减的现象。没有人口,谁来创造财富,战争之可怕,就在于杀人容易造人难,要把童稚养成劳动力,没有十年二十年的投入,那是极费功夫而且是急不得的。
直到唐高宗李治的永徽三年(653),户部尚书高履行奏:“隋开皇中有户八百七十万,即今现有户三百八十万。”(《旧唐书》)说明唐王朝立国半个世纪,总人口还未达到隋王朝的一半,由此推断,唐太宗李世民为帝时,全国户不足三百万,口不足一千万,大概是接近于正确的。就这点小本钱,就这份小家业,封个哪门子禅啊!所以说,贞观之治,只是在封建制度的理论建设上,有所贡献,这种盛世,与百姓的肚皮无关,故而是虚的;而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之治,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全面开花,才是货真价实的盛世。《云仙散录》载:“开元中,长安物价大减,两市卖二仪饼,一钱数对。”二仪饼,大概是今天陕、甘一带的肉夹馍,厚实的胡饼中,夹着一把碧绿的芫荽,几块烂熟的牛肉,吃起来满嘴流汤,口角留香,比麦当劳不知美味多少倍。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老百姓介意的,在乎的,一是米面价格的涨跌,二是衣被的厚薄,三是居屋的大小,四是行路的难易。对于李世民的《贞观政要》中的帝王之术,驭民之道,才不会放在心上。套用一句西哲的话,“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大米白面,最是真理,只有实打实的肉夹馍,才能让讲现实主义的中国人信服。
好样的李隆基,在他的统治下,从开元元年(713)到天宝元年(742),约三十年,全国人口达到户八百三十四万,口四千五百三十一万,与隋大业朝持平。又经过十三年,据《资治通鉴》,天宝十三载(755),户部奏:天下户口九百八十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户,人口五千二百八十八万零四百八十八人,全面超过了前朝。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有驴的可打,有驿站可住,半亿人口不用担忧衣食住行,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再看下面一组数字:
开元六、七年,天下大理,四方丰稔,百姓乐业。米每斗三钱。(《唐语林》)
开元十三年,时累岁丰稔,东都米斗十钱,青齐米斗五钱。(《旧唐书》)
开元二十五年,是时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新唐书》)
开元二十八年,其时频岁丰稔,京师米斛不满二百。(《旧唐书》)
二十多年间,民以食为天的米价,始终保持平稳,无通货膨胀一说,这简直就是人间奇迹了。冲这一点,开元年间的李隆基,称为英主,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居民物价指数,也就是cpi,是人口得以稳定增长的基础,而人口的出生率和死亡率,也是观察整个国家,是否生活安定,是否丰衣足食的重要指标。《旧唐书》史官论开元之治:“我开元之有天下也,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爱之以慈俭,律之以轨仪。”举国上下,同心同德,安居乐业,国力上升,以至“贞观之风,一朝复振”,“年逾三纪,可谓太平”。《新唐书》也是如此说,“开元之际,几致太平,何其盛也!”李隆基在开元年间,除了与吐蕃、突厥有过局部的、短期的战事外,没有进行过倾举国之力的征讨。外无危国之敌,内无叛乱之贼,社会保持安定,经济发达繁荣,整个国家之物富民丰程度,大大超过李世民的贞观之治。
然而,开元二十九年(741),已经成为英主的李隆基,心血来潮,忽然要改年号了。
所以说,在中国,出现英主,不一定就是老百姓的幸福,特别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英主,会百分百地要给老百姓制造灾难的,这一点,有无数的历史事实加以证明。
我始终不解,按中国人的美学观念,追求十全十美的完整,是我们在世界范围里独一无二的民族特性。为什么李隆基不能再等一年,到开元三十年换个新年号,岂不是善始善终之举吗?那年他56岁,来日方长,至于如此急如星火地颁布诏令,将开元改为天宝?只有一个解释,他反对过他祖母的乱改年号,可谓不遗余力,二十多年过去,老太太那至高无上、为所欲为的遗传因子,在她的孙子的血管里发酵,基因在发生作用,出现了返祖现象。他决定改年号,迫不及待,而尤为滑稽和荒唐的,改新年号的两年以后,也就是天宝二年即将结束,天宝三年马上开始之际,一道新的诏书公示天下,从下一年起,不再称“年”而称“载”。武则天的变,只是年号本身用字用词的变,李隆基的变,则是改年为载的彻头彻尾地变。青出于蓝胜于蓝,老太太地下有灵,也得向她的孙子表示致敬,还数你凶。在整个中国封建史上,三百多个皇帝,五百多个年号,没有一个敢不以年为年的,虽然,年和载,本来是一个意思。但是,年为二声,载为四声,前者顺口,后者拗嘴。只有他,唐玄宗,一个绝非二百五的皇帝,却做了一件绝对二百五的事情。
年号之改,乃小事一桩,可开元的“年”接着天宝的“载”,对李隆基来讲,恰似一道分水岭,从此一路下坡,加速度地走向灭亡。读其一生历史,开元时期,他左右都是些什么人,为姚崇、宋璟、张九龄、张说等正直之辈,在好人堆里,在君子中间,他想做坏人,想做小人,也未必成;天宝时期,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为李林甫、安禄山、杨国忠、高力士等奸佞之流,在恶水缸里,在化粪池中,他想出污泥而不染,也难,即使他想好,也好不了。加之,李隆基与武则天基因相同,都属于多血质型人,这种人有超强的能力,有无限的精力,但成功了容易膨胀,失败了一蹶不振,而且,患得患失,情绪波动,若是向好的方向发展,常有惊人的成绩出现,若是向坏的方向堕落,往往会不知伊于胡底的沉没。特别是开元末年武惠妃死,杨贵妃出现,李隆基扮演情圣,就一百八十度地走向自己的反面,“开元”的英主,一下子成为完全不可救药的“天宝”昏君。
欧阳修在《新唐书》的玄宗本纪后,感慨地说:“及其侈心一动,穷天下之欲,不足为其乐,而溺其所甚爱,忘其所可戒,至于窜身失国而不悔。考其始终之异,其性习之相远也至于如此,可不慎哉,可不慎哉。”基因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新旧唐书都称他多才多艺,充满艺术细胞,吹拉弹唱无不精通,是个精力异常的玩家,这颇足以看到他气躁轻浮的一面。野史称他喜好击鼓,光他击坏的鼓槌,堆满一房间,这也表现其玩物丧志的一面。他先后生有30个儿子、26个女儿,是一个很厉害的播种者,甚至不择手段地将他儿子寿王的妃杨玉环,弄到自己床上,这正好证明此公性腺发达,激素强烈,而且不管不顾的一面。“侈心一动”,李隆基人性中的恶本质,便全面彻底地暴露出来。
自从这位情圣的魂,被杨玉环勾住以后,“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长恨歌》)到了天宝时期,已是甲子年纪的他,器官开始老化,是生理正常现象。但这个唐玄宗,独是他的生殖系统,依然很壮烈,很辽阔,威风不减,金枪不倒,当算得上是特异功能了。于是,大唐王朝一蹶不振,再无起色。历朝历代的中国官员,无论职务高低,无论权力大小,最后倒台的原因,可能多种多样,其中百分之八九十,无不蹈唐玄宗覆辙,因女色而败。一直到现在,那些坐在被告席的犯罪官员,无一不从包二奶、玩小姐、养情妇起,从而腐化堕落,蜕化变质。所以,从古至今,这班败类便造出“祸水论”一说以卸己责,杨玉环,即是此论的典型代表人物,这当然是胡扯了。其实,史家称公元755年,为李唐王朝的转捩之年,而由盛而衰的真正罪魁祸首,并非杨贵妃,而是李隆基。
唐玄宗,曾经英明过,为什么后来变得如此不英明呢?道理很简单,中国历代帝王,为了维持生殖系统的强大攻势,身体的其他系统就不能不加快老化,因此,即使英明过,通常都很短促,最令人痛苦者,成为政治老人以后,仍然觉得自己很英明,仍然指手画脚,临场指导,最后,无一不成国之妖孽,这大概也是一种帝王周期律了。就在这种耽于安乐、歌舞升平的大快活中,先宠任奸相李林甫,后放手无赖杨国忠,导致朝政紊乱,国事日非,中央政府坐吃山空,穷征厚敛,地方藩镇分崩离析,尾大不掉。野心家安禄山、史思明遂以讨杨国忠(杨贵妃之兄)为名,趁机发动叛乱。
唐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起,黄河以北的中国,陷入血流成河、尸骸遍野的拉锯战中,多年不动干戈,未上战场的官兵,哪里敌得住北方杀来的胡兵胡骑。很快攻入河洛地区,长安、洛阳,顿成一片焦土。这一仗前后打了七年,据《旧唐书》记载:“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封,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由是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余年。”杜甫有一首诗:“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想想他写的开元盛世,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两都失守后,玄宗仓皇出逃,带上他的爱妃,带上他的爱臣,带上他的并不爱的太子李亨,目标四川,往西而去。李亨那年40岁上下,还够聪明,他盘算了一下,与其跟着老子逃亡,无论逃到哪里,头顶上永远有老子这块云彩压着,倒不如摆脱他自立门户。于是,就暗底下策划了马嵬坡的那场兵变。玄宗的爱臣被乱兵砍头,他的爱妃被臣下缢死,这位曾经的英主,虽然没有死,但从此也等于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而已。
李亨到了灵武,自立为帝,年号“至德”,仍循其父之道,称“年”曰“载”。三年以后,觉得不对味,遂改年号为“乾元”,并且在诏书里颁布,从此,改“载”为“年”。唐玄宗的这个以“年”为“载”的洋相,再也无人仿效,遂成一则笑话,留存在历史的缝隙里,以供人们一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