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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说唐 仰天大笑出门去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是李白最得意时候的诗,也是最具李白风格的诗。

每读到这里,不但让我们想象得出这位诗人,怎么昂着头,挺着脸,走出门来,迎着太阳,大笑不止的发烧样子,甚至似乎还能听到他情不自禁的、喜从中来的、按捺不住的、兴奋不已的朗朗笑声。

只有他能这样不管不顾地得意,也只有他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得意。

这就使你懂得,为什么李白写诗,最放纵、最肆意、最冲动、最无拘无束?为什么在他笔下,总是写到极致,写到顶点,写到夸张到不能再夸张的临界状态,写到其对比度强烈得不能再强烈的巅峰程度。在中国,也不光在中国,也许他是最精到、最娴熟、最大胆、最醉心于将语言表达到极致境地的杰出诗人。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侠客行》)

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李白《襄阳歌》)

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

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李白《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李白《江上吟》)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赠汪伦》)

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李白《元丹丘歌》)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李白《北风行》)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李白《少年行》)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上李邕》)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望庐山瀑布》)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李白《早发白帝城》)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秋浦歌》)

凡中国人,无不知李白。凡中国人,无不能脱口而出数句或数首李白的诗。所以,一部中国文学史,要是缺少了李白这个名字,就好像喜马拉雅山没有珠穆朗玛峰一样,立刻,就会失去了那一股顶天立地的感觉。

李白的诗,对于中国文学的发展,其影响至为深远。

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韩愈《调张籍》)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杜甫《春日忆李白》)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其为文章,率皆纵逸,至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殷璠《河岳英灵集》)

诗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李白所得也。(王安石的评价,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太白于乐府最深,古题无一弗拟,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离,离而实合,曲尽拟古之妙。(胡震亨《唐音癸签》)

唐三百年一人。(李攀龙《唐诗选序》论其绝句)

而谈到李白这个人,他的来历,他的出处,他的行状,他的踪迹,就不如他写的诗那样明明白白地便于言说了。

从公元701年(唐武后大足元年)生,到公元762年(唐肃宗宝应元年)死,他的一生,有许多不确定性的记载,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说明白的。他自称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先代于隋末流徙西域,因此,他出生于中亚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国的碑城,即托克马克城)。神龙初,随父回四川广汉,居绵州彰明县(今四川江油)清廉乡。也有一说,李白生于蜀中,更有一说,李白具有胡人血统。

公元724年(开元十二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出蜀后,漫游江汉、洞庭、金陵、扬州等地。娶故相许圉师之孙女为妻,遂定居湖北安陆。

公元730年(开元十八年),这位倒插门女婿,不知什么缘故,在安陆待不下去,遂西去长安求发达,与张垍、崔宗之、贺知章等交游。

公元732年(开元二十年),虽得到玉真公主的接待,但未能被她大力引荐,谋官不成,沮丧而归。

公元736年(开元二十四年),于是,决心遁世,移居山东任城,与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

公元742年(天宝元年),因道士吴筠荐举,应诏入京,突然发迹起来,为供奉翰林,达其人生最高潮。

公元745年(天宝三年),受权贵谗谤,加之未遂“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政治抱负,求去,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出京后,与杜甫、高适会于梁、宋,漫游齐、鲁,过着行吟放浪的日子。

公元752年(天宝十年),北上塞垣,游幽蓟,浪迹天下。

公元756年(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隐居庐山。

公元757年(至德元年,即天宝十五年),应永王李璘邀,入幕为宾。他以为是一次得以报国的机会,谁知上了贼船。

公元758年(至德二年),永王李璘兵败,李白亡走彭泽,坐系浔阳狱。

公元759年(乾元元年,即至德三年),因永王事坐罪,本来是要被杀头的,经郭子仪担保,免诛而长流夜郎。

公元760年(乾元二年),未至夜郎,遇赦得释。

公元761年(上元元年,即乾元三年),往来于岳阳、浔阳、宣城。

公元762年(宝应元年),往依族叔当涂令李阳冰,是年十一月,以疾卒,年六十二。也有一说,游江上,投水死。

李白,一方面是有大才华的诗人,一方面也是有大抱负的志士。他实际是有大胸怀,想做大事业,是想达到他在诗歌上达到的成就相埒,是他一辈子不停拼搏、不断折腾的目标。可是,在封建社会里,做大事业,必须做大官,也许,做大官者不一定做大事业,但要真想做大事业,还非得做大官不可。这也是李白毛遂自荐,削尖脑袋钻营官场的由来。虽然,他很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然而,他又不甘于“我辈岂是蓬蒿人”,因此,李白始终处于相当程度的自我矛盾之中。他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就不是他自己,有时候他在做一个想象中应该是什么样的自己,有时候失去自己,走到不知伊于胡底的地步。

姑且相信有上帝这一说,不知为什么,衪把人造成如此充满矛盾的一个载体,而人之中的诗人,尤甚。设若矛盾在平常人身上,计数为一,那么,在诗人身上必然发酵为一百。同样一件事,你痛苦,他就痛苦欲绝,你快乐,他就快乐到极点、到狂。诗人与别人不同之处,无论痛苦,还是快乐,来得快,去得更快。于是,诗人像一只玻璃杯,总是处于矛盾的大膨胀和大收缩的状态下,很容易碎裂。

所以,真正的诗人,短命者多,死于非命者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当然,有些诗人后来还苟活着,实际上,他的诗情,早已掏空,他的五色笔,也被梦中的美丈夫收回去了,压根儿已不是诗人,只不过是原诗人或前诗人,或曾经诗人过。写不出诗,并不妨碍他仍顶着诗人的桂冠,在文坛招摇,要他的一席位置,要他的一份待遇,位置低了不行,待遇少了不干,这也是当前中国文人的现状,别看作协会员成千上万,但绝大多数都是不下蛋的鸡。

中国文学史上的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可以说是一生矛盾,矛盾一生。

读他的诗,如同读这个人,李白在逝世以前的那段日月,作为一个充军夜郎,遇赦折返的国事犯,羁旅江湖,家国难归,那心境怕不会是快活得起来的,他笔下只能写这种愁眉不展的诗:

窜逐勿复哀,惭君问寒灰。浮云本无意,吹落章华台。远别泪空尽,长愁心已摧。三年吟泽畔,憔悴几时回?(李白《赠别郑判官》)

当他春风得意那一阵,李白在长安城里,过的是他挚友杜甫所写的那优哉游哉的日子。“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

也许太快乐比太痛苦更不容易激发诗的灵感,声色犬马,三陪女郎,酒足饭饱,桑拿浴房,这时候的诗人只有饱嗝可打,臭屁可放,诗是绝作不出的,即使作出来,如李白这样的高手,也就不过如此。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李白《玉壶吟》)

显然,仰天大笑的蓬蒿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欢悦之心,喜欣之色,全在这首诗中赤裸裸地烘托出来了。对于这位诗人的童真、稚情、孩子气,也就只好一笑了之了。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是神仙,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百分百的正确。

作为供奉翰林李白,还得哄最高当局的开心,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从宋人王谠著的《唐语林》中的一则故事,可知诗人的马屁术,也挺有水平,能拍得皇帝老子蛮开心的。“玄宗宴诸学士于便殿,顾谓李白曰:‘朕与天后任人如何?’白曰:‘天后任人,如小儿市瓜,不择香味,唯取其肥大者;陛下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上大笑。”

因为武则天养男宠,“唯取其肥大者”,李白讲这个低级的色情段子,让李隆基开怀大笑,说明他很能揣摩老爷子的心理。当然,李白的作秀,或李白的佯狂,是他的一种舞台手段。他渴嗜权力,追逐功名,奔走高层,讨好豪门,是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目标,宫廷侍奉,更是他必须全身心投入,才能把握得住的得以接近最高当局的唯一机会。所以,他忙得很,至少那一程子,分身乏术,忙得脚打后脑勺。下面这首近似“吹牛皮”的诗,便可了解他那时的得意心情了。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当时结交何纷纷,片言道合唯有君。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李白《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

看这首诗的标题,就可想见诗人那一脸得意之色了。“幸陪鸾辇”,什么意思?是陪着李隆基去潼关洗温泉。也许认为自己是护驾的诗人,在这支陪同队伍中,只是最后一辆面包车上的乘客,那也了不起。

英国的莎士比亚,一生中侍奉两位君王,一位是伊丽莎白,一位是詹姆士二世,前者,他只有在舞台边幕条里探头探脑的份儿,后者,他也不过穿着骠骑兵的号衣,在宫殿里站过岗,远远地向那个跛子敬过礼。何况我们的诗人李白,不仅与李隆基同乘一辆考斯特,由西安同去临潼,一路上还相谈甚密,十分投机。《唐语林》也证实:“李白名播海内,玄宗见其神气高明,轩然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与之如知友焉。”看来,诗人的“片言道合唯有君”,固然有自我发酵的成分,但大致符合实际。他给杨山人写诗的时候,肯定采取海明威的站着写作的方式,因为他已经激动得坐不住了。

天宝三年(744)第二次离开长安以后,就是虽然有点失落,但未完全失落的期间写的。有点失落,怨而不怒,是写风、雅、颂的最佳状态。完全失落,风雅不起来,颂也没兴致,一心舒愤懑,就有失温柔敦厚之意了。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眄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李白《春日醉起言志》)

正因为他还有一份对长安的憧憬,才生出“浩歌待明月”的期冀,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和皇帝在一辆考斯特车上坐过,很官方色彩过的。所以,他有一时兴来的正统情感,虽然自己倒未必坚持正统,犹如他习惯了写非主流的作品,兴之所至,偶尔主流一下,也尝未不可。大师出神入化的诗歌创作,在物我两忘的自由王国里任意翱翔,就不能以凡夫俗子的常法常理,来考量他了。

对李白这样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来讲,要他做到绝对的皈依正统,死心踏地在体制内打拼,恐怕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继续做笼中的金丝鸟,无异于精神的奴役。这也是他第二次终于走出长安的底因。如果我们理解李白,他在人格上,更多的是一个悖背正统的叛逆者。但是,也别指望他能大彻大悟,李白与文学史上所有大师一样,无不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建功当世,以邀圣宠,扬声播名,以求闻达,这种强烈的名欲,使他几乎不能自已;一方面,浪迹天涯,啸歌江湖,徜徉山水,看穿红尘,恨不能归隐山林;一方面,及时行乐,不受羁束,声色犬马,胡姬吴娃,离开女人简直活不下去;一方面,四出干谒,曲事权贵,奔走营逐,卖弄才华,沉迷名利场中而不拔。所以,公元733年,他第一次离开长安后,东下徂徕,竹溪友集,人在江湖,其实,还是心存紫阙的,这是诗人一辈子也休想摆脱的“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攀高心结。

这不仅仅是李白,世界上有几个甘于寂寞,当真去归隐的文人呢?唐代,有许多在长安捞不到官做的文人,假模假式地要去隐遁,可又不肯走得太远,就到离长安不远的终南山当隐士。隔三岔五,假借回城打油买醋,背几箱方便面在山里吃的理由,屁颠屁颠地又溜进来青绮门,窥探都城动静。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一诗中的这两句名言,注定了诗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不堪于默默中度过一生。公元742年(天宝元年),他的机会来了,由于他的友人道士吴筠应召入京,吴筠又向玄宗推荐了李白,唐玄宗来了好兴致,征召我们这位诗人到长安为供奉翰林。于是,他写下这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歌。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老百姓形容某个人过分地轻狂,喜欢说,骨头轻得没有四两。我估计,这位大师此时此刻,浑身上下加在一起,怕也没有200克重的。最后两句,我们能够想象诗人当时那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幸而他一向佯狂惯了,要是这幸运落在《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头上,怕到不了长安,就笑傻了。

凡诗人,都有强烈的表现欲,哪怕他装孙子,作假收敛,作假谦谨,那眼角的余光,所流露的贪念,是打埋不住的。所以,像李白这样不遮不掩、不盖不藏的真性情,真自在、真实在的内心,真透明的灵魂,倒显得更加直率可爱。

李白倒不是浪得大名,“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深信自己具有“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的能量,正是这一份超常智慧,卓异才华,使他既自信,更自负。他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成年以后,“仗剑去云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可以看到他读百家奇书、求治国韬略、历江湖河海、涉名山大川以后,诗创作越发成熟,求功名越发强烈,做一番大事业的欲望越发坚定,求一个大位置的野心也越发迫切。

在《与韩荆州书》中的他,那豪放狂傲,不可一世的性格,和他干谒求售时急不可待的心情,两者如此巧妙地结合,不能不令人对其笔力所至,无不尽意的折服:“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偏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以义气,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把自己狠狠吹了一通以后,又把荆州刺史韩朝宗,足足捧了一顿。“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然后,进入主题,凡吹,凡拍,无不有明确的目标。“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李白的吹,吹出了水平,吹出了高度,怎样吹自己,是一门学问,以上引文,不足百字,要吹的全吹了,要达到的目标全表达了,而且,文采斐然,豪气逼人。我绝无厚古薄今的意思,当今一些作家、诗人在包装促销、炒作高卖方面,可谓瞠乎其后。到底是大诗人,大手笔,连吹,也吹出这一篇难得再见的绝妙文章。直到今天,李白先生吹自己的杰作,还被莘莘学子捧读,还能读得十分动情。时下文坛上那些吹者和被吹者,三个月,不,一个月以后,还有人记得吗?

一个作家,写了些东西,想让人叫好,是很正常的情绪。在信息泛滥得无所适从的今天,给读者打个照会,不必不好意思,无非广而告之。适当吹吹,无伤大雅。如今铺天盖地的广告,有几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呢?因此,街头吆喝,巷尾叫卖,推销产品,便属必要。所以,别人不吹,自己来吹,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拉点赞助,雇人鼓掌,也不必大惊小怪。

文人好吹,当然不是李白开的头,但不管怎么说,李白的诗和文章,却是第一流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有得吹的吹,并不是一件坏事,让人痛苦的,是没得吹的也吹,充其量,一只瘪皮臭虫,能有多少脓血,硬吹成不可一世的鲲鹏,吹者不感到难堪,别人就会觉得很痛苦了。

但是,假冒伪劣产品,由于质次价廉的缘故,碰上贪便宜的顾客,相对要卖得好些。货真价实的李白,一脑子绝妙好诗,一肚子治国方略,就是推销不出去,第一次到长安,他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李白《玉真公主别馆苦雨》)

好容易走了驸马爷张垍的门子,以为能一登龙门,便身价十倍,哪知权力场的斗争,可不是如诗人想象的那样简单。他两进长安,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都栽在了官场倾轧、宫廷纷争之中。大概,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政治智商是高不到哪里去的,同样,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其文学才华,总是有限,这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事。不错,英国的丘吉尔获得过1953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与其说奖他的文学,不如说奖他坚定的反对共产主义的一生,来得更确切些。驸马将李白扔在了终南山里那位道姑的别墅里,再也不理不问,细雨蒙蒙之时,希望渺渺之际,能不发出感叹系之的悲鸣吗?

***曾用毛与皮的关系,比喻知识分子的依存问题。封建社会中所谓的“士”,也是要考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李白为了找这块可以附着的皮,第二次进了长安。这回可是皇帝叫他来的,从此能够施展抱负了,虽然,他那诗人的灵魂,“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能完全适应这份新生活,只好以酒度日,长醉不醒。而李隆基分派下来的写诗任务,不过哄杨玉环开心而已。无法参与朝政,得不到“尽节报明主”的机会,眼看着“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最后,他只好连这份吃香喝辣的差使也不干了。终于打了辞职报告,卷起铺盖,告别长安。

本来他以为从此进入决策中枢,可以一显才智。可在帝王眼里,供奉翰林与华清池的小太监一样,一个搓背擦澡,一个即席赋诗,同是侍候人的差使。也许,他未必真心想走,说不定一步一回头,盼着宫中传旨让他打道回朝,与圣上热烈拥抱呢!我们这位大诗人,在兴庆宫外,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只好噘着嘴,骑着驴,出春明门,东下洛阳,去看杜甫了。

这就是封建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总是处于出世与入世,在野与在朝,又想吃、又怕烫,要不吃、又心痒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历代统治者对文人不待见,不放心,断不了收拾,甚至杀头的原因。

第二次漫游,李白走遍了鲁、晋、豫、冀、湘、鄂、苏、浙,公元753年(天宝十二载),在安徽宣城,又写了一首感到相当失落,但仍不甘失落的诗。

青春几何时,黄鸟鸣不歇。天涯失乡路,江外老华发。心飞秦塞云,影滞楚关月。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岁晏何所从,长歌谢金阙。(李白《江南春怀》)

也许,一个人的性格可能决定了他的命运,同样,一个人的命运也可能支配着他的心路历程。十年过去,无论他兜了多么大的圈子,从那首“浩歌待明月”,到这首“长歌谢金阙”,轨迹不变,仍旧回到最初的精神起点上去。

真为我们的想不开的诗人痛苦。老先生啊,文学史记住的是你的诗,至于你的官衔,你的功名,你的房子,你的车子,你的医疗待遇,你的红本派司,那是一笔带过的东西,即使写在悼词里,光荣、伟大、正确、英明,外加上高尚、雄伟、辽阔、壮观,一直到呜呼尚飨,节哀顺变,全写了,又如何?念完以后也就完了,没有一个人会听进耳朵里去。说实在的,屁还有臭味,这些谀辞,连屁都不如。李白应该明白,人们记住的,是你的诗,而不是别的。

当然,能让人记住你的诗,也要写得好才行,撒烂污是不行的。现在有些诗人,诗写得很狗屁,还指望有人记住,那就是感觉失灵。其实,他人还没死,那些狗屁诗早就销声匿迹了。所以,一看到我的许多同行,诗写得没有李白的万分之一好,“李白病”却害得不轻,忙忙碌碌,蝇营狗苟,鬼鬼祟祟,东奔西走,谋这个职位,求那个差使,拍这个马屁,钻那个空子,得着,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得不着,呼天抢地,如丧考妣。我就想,有那精神和时间,写点东西该多好?看点闲书该多好?不写东西,也不看书,躺在草地上,四肢撑开,像一个“大”字,看天上的浮云游走,又该有多自在?

文人得了这种病!也就没治了!

我一直在思索,若是李白死心踏地去做他的行吟诗人、云游山人、业余道人,或者大众情人,或者长醉之人,有什么不好?可他偏热衷于做官宦之人,总是心绪如麻地往长安那个方向眺望不已,难道他还看不出来,那个不可救药的李隆基,已离完蛋不远了吗?就算朝中的清醒者,聘他回长安施展治国才能,坐在火药桶上的李唐王朝,引线已经点燃,开始倒计时,他能阻止这场帝国大爆炸吗?

但诗人不,撇开他的私念不论,应该说,他还不是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同行,利欲熏心,不能自已。他的心胸中,那一份爱家爱国的执着信念,那一份立功建业的强烈愿望,还是令人感动。尤其那一份“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的急迫感,简直成了他的心狱。在登谢朓楼时,还念念不忘“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那个昏聩的唐玄宗,早把醉酒成篇的诗人,忘掉在九霄云外,时隔十年以后的李白,还自作多情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扰”,忧国忧民不已,读诗至此,不能不为从三闾大夫起的中国文人那种多余的痴情,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不爱你,你还爱他,这单相思岂不是白害了吗?

公元755年,李唐王朝的盛世光景,再也维持不下去,安史之乱终于爆发,从此,大唐元气不复,走向衰弱。同样,这场动乱也将李白推到皇室斗争的政治旋涡之中,成了牺牲品。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谁是谁非,急忙忙站错了队,便草草地于诟辱中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文学家玩政治,十有九败;政治家玩文学,十有十个,都是扯淡。

李白当然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他是个快活人,即使在逃亡避难、奔走依靠途中,也不乏行吟歌啸、诗人兴会、酒女舞伎、游山逛水的快活,这是他几乎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课”,该快活,能快活,还是要快活的。但是,诗人是个矛盾体,快活的同时,也有不快活,便是那场血洗中华的战乱,他不能不激动,不能不愤怒,不能不忧心忡忡。

马如一匹练,明日过吴门。乃是要离客,西来欲报恩。笑开燕匕首,拂拭竟无言。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林回弃白璧,千里阻同奔。君为我致之,轻赉涉淮原。精诚合天道,不愧远游魂。(李白《赠武十七谔》)

他那诗人的灵魂,总不会与国家的沦亡、民族的安危,了无干系的,他不可能不把目光,从酒杯和女人的胴体移开,关注两淮战事与河洛安危,“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河山灰烬,社稷倾圮,爱国之情,报国之心。还是使得这位快活的诗人不快活,夜不能眠,起坐徘徊。

所以,为李白辩者,常从这个共赴国难的角度,为他应诏入永王幕表白。但那是说不通的,很难设想关心政治的李白,会糊涂到丝毫不知这个握兵重镇的李璘,正在反叛的事实。他之所以走出这一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我认为大唐王朝建国初期的玄武门之变,这个历史上的特例,对诗人的那根兴奋了的迷走神经来说,是一种隐隐的、说不出口,可又时刻萦注在心的强刺激。他心中有个场,就是在决胜局尚未揭晓之前,既没有胜者,也没有败者,谁知这位皇子,会不会是第二个李世民,明天的唐太宗呢?

诗人是以一个赌徒的心理,押上这一宝的。他哪里想到,这一步铸成他的大错,这一错加速他的死亡。

当他被李璘邀去参观那一支王牌水师,走上楼船的甲板时,官员们呐喊欢呼,列队欢迎,水兵们持枪致敬,恭请检阅。穿上军衣,戴上军阶,挎上军刀,行着军礼的李白,总算体验到一次运筹帷幄之威风,指挥统率之光荣,顿时间,忘乎所以,啸歌江上,脑袋发热,赞歌飞扬,把身边的野心家,当成明日之星,大发诗兴,一下子泉涌般地写了十一首颂诗。

马屁拍得也太厉害点了,诗人哪,你也太过分了吧!这实在有点破天荒,当年,李隆基点名请他赋诗,才写了三首《清平调词》。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李白《永王东巡歌》其二)

他也不掂掂分量,就把自己比作指挥淝水之战的名将。牛皮之后,又别有用心地暗示李璘。

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故丘。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鹊楼。(李白《永王东巡歌》其四)

最后,则认为天下已定,佐驾有功,就等着永王璘记公司的老板给他分红了。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李白《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一个本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现在,成为政治上的糊涂虫,这种文人见木不见林的短见,太实用,也太庸俗的功利主义,真不禁为误入歧途的大诗人李白叹息。

公元756年(至德元载)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十二月,一看没戏的永王李璘,公开打出反叛旗帜,割据金陵。公元757年(至德二载)正月,永王率水师东下,经浔阳,从庐山把诗人请了下来。政治家有时需要文学家,只不过起个招牌作用而已,李璘举事,民心不附,当然要打这样一位名流作号召。诗人有其天真的一面,当真想象他就是东晋的“斯人不出,如苍生何”的谢安,胡子一撅一撅,下山辅佐王业去了。

其实,李璘集结军队,顺流而下,分兵袭击吴郡、广陵,已引起江南士民的抵抗,李白是清楚的。急于扩大地盘,另立中央的行径,几乎没有州县响应,更无名流支持,李白也是了解的。否则就没有犹豫再三,最后经不起敦劝和诱惑,才入幕为宾的过程。

他哪里想到,那个刚登上皇位的李亨,一见后院着火,大敌当前也顾不得了,回出手来便狠狠地收拾他的兄弟。二月份在镇江的一场激战,曾被诗人歌颂过的英武水师,被打得溃不成军,诗人至此,吃什么后悔药也来不及了。

李白先是亡走彭泽,后被捕,下浔阳狱,待定罪。幸好,得到御史中丞宋若思的营救,取保释放,免受牢狱之灾。出于感激,他赶紧写了一首题目很长的诗,《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军次寻阳脱余之囚参谋幕府因赠之》,献上去。这个马屁,我们应该体谅他不得不一为之了。

独坐清天下,专征出海隅。九江皆渡虎,三郡尽还珠。组练明秋浦,楼船入郢都。风高初选将,月满欲平胡。杀气横千里,军声动九区。白猿惭剑术,黄石借兵符。戎虏行当剪,鲸鲵立可诛。自怜非剧孟,何以佐良图。

所以把这首泛泛的诗作,抄录出来,因为我实在怀疑,是不是原来打算献给永王的?如果那个野心家真的坐江山的话,这不是一首写他创业建功的现成的诗吗?

这世界上有的是小人,而皇帝有可能是最大的小人,这期间,李白还请托过大将军郭子仪,为他在陛下那里缓颊,“表荐其才可用”,但李亨很生气诗人一屁股坐在他弟弟那边,为他写诗,而不为自己写诗。那好,长放夜郎,让你明白站队站错了,必须付出代价。最可笑的,那个主犯李璘,没有定罪,而从犯李白,李亨却不肯原谅。李亨不保他,谁保也不行,诗人保外的日子很快结束,最后,给他定了“从璘”罪,流放夜郎。

《旧唐书》为史家著,对于李白之死,是这样写的:“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新唐书》为文人撰,对于同行多所回避,连醉也略而不谈了。但从宋梅尧臣诗《采石月下赠功甫》说:“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宋陈善《扪虱新话》记苏东坡赠潘谷诗句:“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白晚节好黄老,度牛渚矶,乘酒捉月,沉水中。”李白醉酒落水而死,杜甫过食牛肉而亡的传说,却在民间一直流传至今。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这是两个经常提及的例证。有一说,诗人醉酒泛舟江上,误以为水中月为天上月,俯身捉月,一去不回。有一说,诗人看到江上的月影,以为是九霄云外的天庭,派使者来接他上天,遂迎了过去,跃入江水之中,有去无归。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李白《临路歌》)

这是他最后一首诗作,这个一辈子视自己为大鹏,恨不能振翅飞得更高的诗人,忘了万有引力这个规律,终于还是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的。诗人最后选择了投入江水怀抱中的这个办法,也许他想到老子那句名言:“上善若水。”这个结局,说不定能给后人多留下一点遐想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