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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雅村言 白行简和他的《大乐赋》

谈白行简,离不开他的哥哥白居易;谈《大乐赋》前,不免要提到他的更著名的一篇传奇小说《李娃传》。鲁迅先生评述曰:“行简本善文笔,李娃事又近情而耸听,故缠绵可观。”早年,白行简是以他的这部哀艳悱恻的作品,以及他有个诗人兄长白乐天闻名。自从在敦煌石窟发现手抄本《大乐赋》以后,这位白郎中一跃为中国性文学的大师级人物,直接描写男女性过程的始作俑者,一下子成了个性圣人,这大概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白行简和他哥哥白居易,祖籍山西太原,曾祖时移居陕西渭南,可以算是当时的“陕军”作家。

两兄弟一以诗名,一以文称,不愧“二难”之说,在当时文坛中心长安,也是重量级作家。这兄弟俩官也做得不小,到郎中、刺史,左拾遗、尚书,比目前陕军作家当个省市文联主席、作协书记之类,要出息得多。尤其白居易,政声不错;西湖里的白堤,就是他任杭州刺史时修的。泛舟西湖的游客,对白堤比他的《长恨歌》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更有实感一些。

一到白堤,就常常感慨古代文人的迂执,不大为自己的不朽着想。就不如近年来,那些还健在,似乎身体状态还可以的当代小说家,具有传之万世的远见卓识了。至少我听说有三位同行,在家乡建起了自己的文学纪念馆,把自己的著作用保险柜存放起来,免得几百年后失传。包括我们尊敬的夏老、巴老、冰心老还未曾考虑到这些,他们就先行一步,再想想白居易把力气竟用去修防洪灌溉的长堤,实在是有点傻不唧唧了。

中国人讲究“好酒不怕巷子深”,相信“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缺乏广告意识,古人尤以为甚。所以,在唐代,肯定不讲究包装作家这一说,也不提倡作家拼命去标榜自己,更不作兴找几名收费评论家,以及等而下之的痞子文人,无聊编辑,流氓记者,来一个广告攻势,什么传世啦,不朽啦,伟大啦,杰作啦,空前绝后啦,进军奥斯卡啦,要获诺贝尔奖啦,二十一世纪见啦!一下子把物价哄抬起来,哪怕伪劣产品,也能卖出好价钱。

白居易的诗,按元稹的说法,已经到了“禁省官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的知名程度,但也不拥有现在的某些走红作家,一副君临天下而神气活现的样子;哪怕放个屁,打个呃,迎风掉泪,见月伤情,小报都有详尽肉麻的报道。真让我们为这兄弟遗憾,凭他们的文学实力(那可是真功夫,绝不是假招子),本可以在名声和金钱上,捞更多的。至少在白堤建一座他自己的纪念馆,在里面陈列他签过名的《白氏长庆集》,是一点也不算过分的。

古人确实不如今人聪明,或者说,更不如今人狡猾。这也难怪,他们未曾见识过资本主义坑蒙拐骗那一套,所以古代文人的为非作歹的水平怎么也上不去,令人惋惜。

现在重读白氏两兄弟的作品,香山居士应该算是老派现实主义作家,而且是念念不忘人民疾苦的,在当今新锐眼中,恐怕是相当过时落伍的诗人。白乐天一生,始终不变初衷地忧国优民,吃足苦头,也不知改悔。这个毛病从司马迁开始,古往今来,是多少作家的致命伤啊!为此,白居易在唐元和年间的政治运动中,成了屡次挨整的对象,还被贬官到九江,扣上一个败坏道德的罪名。居然没有劳动改造和划为五类分子,算是他的幸运了。那首“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琵琶行》,就是在这段落魄期间写的。看来他那时候日子不太好过,否则,不会如此触景伤情的。

老弟郎中行简,要幸福得多,因为与他哥哥的文学观点稍有不同,是一位很古典的浪漫主义作家,而且比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比李渔的《肉蒲团》要早一千年的性文学倡导者。浪漫加之性,也就无暇顾及现实,离政治远远的,自然政治也就不来烦他了。所以,那些倡导“干预生活”者,最终触尽霉头,不怪别人,纯系自讨苦吃。于是他的命运比他哥哥强一点,没被贬官发配,没被折磨成病,这就沾了远离政治的光了。

不过,很难说他除了写性文学外,是不是还身体力行,努力实践他的性主张呢?以致肾亏肾虚,消耗过度呢?他只活了五十岁就辞世了,是否伤于女色,史无记载,不敢妄言。相反,际遇坎坷的白居易,倒活过了古稀之年。

看来,值得提醒一下的事,凡写性文学的作家,为安全计,最好先去保一下人寿险,较为妥当。

现在,白行简的代表作,自然是那篇《大乐赋》了。可过去,人们只知道他的《李娃传》。这部写妓女的艳情小说,与赤裸裸的描写性交的《大乐赋》不同,相当洁净卫生,连床都未提到,更谈不到床上的事了。除了华丽的文彩词藻,除了引用《礼记》的一句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在这两篇作品中,同时出现过以外,在性描写的审慎和泛滥的区别上,很难相信是出自同一作者笔下。

《李娃传》如果放在今关,白行简把在《大乐赋》里的手段施展过来,加些佐料,搞些噱头,例如方框□□□□□啦,下删九千九百九啦,通过二渠道发行,上书摊的话,保准会畅销的。

因为这篇写妓院、妓女、嫖客的小说,提供了这个可能。更何况女主人公这位风流娇娃呢?李娃,冲她名字里的这个“娃”字,想来也是秦人了。古汉语中的“秦妍”、“秦娥”、“秦艳”、“秦姬”,都是秦地美女的别称。秦在周代,是一个边僻的诸侯封国,是汉民族和西北少数民族交融相处的地区,在人种上据有某些优势,所以秦地生美女,“妖资要妙”,“触类妍媚”。若是远溯上古,秦国直到孝公用了商鞅以后,公元前350年,“筑冀阙宫庭于咸阳”,建都于此,然后才下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在此以前,“秦用西戎之俗,至于男女无别,长幼无序。”这种古典母系社会残余的浪漫遗风,从这个长安平康里的一个“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的娼妓身上,还可以依稀可睹。

当然,白行简也不能摆脱才子佳人历经磨难,最终团圆的模式,唐代传奇最流行的,就是这一套。蒋防的《霍小玉传》与《李娃传》就大同小异,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文学所以叫作“潮流”,那“百川归海”之势,是有一种让处于潮流中的作家不能自拔的力量。我们不亲身经历过的吗?一下子全部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一下子又全部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不过,白行简到底是大家,《大乐赋》虽然写的是男女交合之事,却文采斐然,比时下污秽肮脏、臭抹布式的性描写,不知高雅多少倍!同样,他笔下的李娃,也写得不同凡响,爱情真,绝情狠,后悔时无以复加,豁出一切时坚决彻底,那性格也是呼之欲出的。尤其在她把一个“殆非人状”的男人重新铸就为人的过程中,那漂亮女性灵魂中的秦地气质,简直就是一个女中强人了。

虽然,白行简是中国性文学的祖师辈人物,但他也表现了一个作家的节制,这篇《李娃传》就干净得出奇。可能作家写这篇传奇的时候,意不在此。他刻画这个女性形象所寄托的,更看重于时下已很掉价的所谓“社会意识”的。与《霍小玉传》一样,是谴责当时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门阀制度的。作家的“社会意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是握笔人梦魇缠身的负担,要想摆脱,是谈何容易的事?

出身,一个非自己所能选择的符号,就决定了人的一生,岂止是唐代才有的事情呢?

有一次,我在一个会议上,听到一位作家对现在有人还写什么“富农”啊,“成份”啊,表示了异议,认为与现实,与时代距离过远,有点可笑了。但我想,第一,作家笔下的要写出来的东西,有什么过时或不过时的说法吗?写得好,即或是过时的,哪怕三皇五帝,也是好作品;写得不好,即使是刚出笼的包子,不好吃,也还是不好吃。第二,无论如何,对有切肤之痛的作家,一定要写他想写的东西,似乎不应加以责难,正如也不能要求无身同感受的作家,一定要他写不想写的东西一样,这是最起码的相互尊重。文坛又不是上海的亭子间,多一个人便觉得拥挤的。文坛大得很,有一点色彩,有一点变化,甚至旧瓶装新酒,或旧酒装新瓶,又有什么不好呢?对别人的作品,可以批评写得不好,但不能指责人家不该写,那就不免霸道了。

在生活里,一个人由于一种身分限制,因而落人悲惨境遇的感受,我当过右派分子,我是有体会的。所以这种苦痛滋味,只有说给曾经佩带黄星标志的犹太人,在种族歧视下被视为三等公民的黑人,在婆罗门教种姓制度中的那些不可接触的阶层,更会产生回应的。所以,白行简写李娃,其用心也正是对当时社会门阀婚姻制度的批判。当她看到她的情人终于又将回到他所属的高门望族的阶层中去,她,这个出身卑贱的女人,要和他分手了。“今之复于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赎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劝一个自己心爱的人,放弃对自己的爱,而为了爱之外的什么,要他找一位名媛与之婚配。这一番话,与一千多年后,小仲马《茶花女》里的那位玛格丽特的哀鸣,不同样震撼我们的心灵吗?

白行简尽管未写过他哥哥那种具有深刻社会内涵的作品,但《旧唐书》说他:“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这个所谓“辞赋”,作史者多少有些含混其词,没有明确指出,当中是否也包括那篇性文学经典作品《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但至少可以证明一点,《大乐赋》在当时不像他的其他作品那样广泛传播过,大概是个事实。否则不会一千年间了无所闻的。也就是说,即使在非常开放的唐代,作家是有他的自律性的,出版家也是讲究一点节制的。白行简比白居易小四岁,却比他哥哥早死二十年,他的遗文,是白居易为他编集的,也未收这篇《大乐赋》。可见露骨的性文学,总是有一定范围的约束的。

如今流传海内外的《大乐赋》,是二十世纪初,从敦煌石窟里发现的,是一份手抄本,现存巴黎。

为什么只剩下这么一册孤本呢?而且还不完整。一种可能,经历战乱,全部销毁了。可也不然,他哥哥为他编的《白郎中集》,虽经五代以后,也失传了。可他的主要作品《李娃传》、《三梦记》,也仍旧被后人收集出版,流传至今。一种可能,属于作家的“藏之名山,留诸后人”的行为了。考虑到作品涉及到作者本人的毁誉,有意识地收藏,秘不示人而使其湮没。譬如韦庄,他写过一篇黄巢之乱时民不聊生的《秦妇吟》,与他后来追求的“花间派”绮丽风格不一,就把它藏到石窟里,让世人忘却的。很难说,白行简是否也怀着这样一个动机?把这篇性文学的效果减至最少,封存在石窟里,不见天日算了。再一个可能,《大乐赋》在当时也不是大张旗鼓,一印几十万册,码洋订得高高的,靠男女生殖器官以及交配大赚而特赚钞票的。这就是说,唐代的出版商真他妈的傻,半点也不开窍,竟把这样有利可图的生意,轻轻放过。因此当时读者是以手抄本形式流传的,说不定那些檀越居士,画匠石工,在敦煌筑窟过程中,有意无意地把它留存在哪个角落’于是保存了下来,总算让我们领教了先人们即使在性文学这个范畴里,也比后人不知要高明得多少倍。甚至在世界文学之林中,性的词赋能超过《大乐赋》者,性的小说能逾越《金瓶梅》者,也是绝无仅有的。

要是时光倒转,白行简背上一篮馍,从陕西渭南坐长途车到西安,再走后门买张硬卧(也许他的级别可以乘坐软卧了),到得北京,甭去那些赚钱赚疯了的出版社,肯定会把他当摇钱树给绑票了的。他只消随便在街头找个书摊,看看他的后人在性文学方面,究竟有多大拓展时,白先生行简肯定会大摇其头,想不到一千多年过去,晚辈竟“不能逾也”,他老人家“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罢了,罢了,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也许到洛阳龙门找他兄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