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吹自己,是一门学问。
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侃侃而言:“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以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把自己的光辉鼓吹以后,接着把荆州刺史韩朝宗,足足捧了一顿。“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然后,进入主题。凡吹,无不有明确的目标。“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
以上引文,不足百字,要吹的全吹了,想达到的目标全表达了,而且,文采斐然,豪气逼人。我绝无厚古薄今的意思,当今一些作家们在包装、广告、促销、叫卖方面,比之“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青莲,可谓瞠乎其后了。到底是大诗人,大手笔,直到今天,这篇吹自己的杰作,还被人诵读,还令人动情。看到时下文坛上,诸如那种酸溜溜的,假惺惺的,娇滴滴的,笨兮兮的突出个人,或者浑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负,狗屁不是,粪土一切的吹嘘自己,不禁气短,为之沮丧。
若这位大诗人还魂,看到这等每下愈况的吹家,准会有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之叹了。
文人好吹,与文人相轻,其实,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无相轻他人之意,还吹个什么劲呢?惟其要吹,那才必须把同行看轻的。文坛能够热闹,就在于这谁也不尿谁的相轻上,以及谁也不在眼中的好吹上。相轻,源于曹丕的《典论》。好吹,也始于这位魏文帝,只是没有明确提出来罢了。他在《典论》里说过的:“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事不可谓己长”,就是这个意思了。
如果说,文人十个有九个相轻,那么,至少有九个半人好吹,不算夸张。至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别,有的人吹得邪乎些,有的人吹得含蓄些而已。
就是这位曹丕,也忍不住要吹的,他在《典论》的《自叙》中说到,“上(曹操)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每定省从容,常言人少好学则思专,长则善忘,长大而能勤学者,唯吾与袁伯业耳。余是以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听他父亲的“惟吾……”和他的“靡不……”,也是吹得很不弱的一对。
文人好吹,大概是不争的事实。但不管怎么说,曹氏父子也好,李白也好,他们的诗和文章,却是一流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有得吹的吹,并不是一件坏事,由此可以看到这些文豪狂放不羁的另一面。而让人痛苦的,是没得吹的也吹,充其量,一只瘪皮臭虫,能有多少脓血硬吹成不可一世的鲲鹏,便不大好恭维的了。
一个作家,写了些东西,想让人叫好,是很正常的情绪。尽管“好酒不怕巷子深”,但并不是每个作家写出来的都是陈年佳酿,玉液琼浆。因此,街头吆喝,巷尾叫卖,推销产品,便属必要。所以,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拉点赞助,雇人鼓掌,也不必大惊小怪。不有那种寓吹于不吹之中,口口声声甘于寂寞,其实倒是最不甘于寂莫者,在那里卖苦,卖穷,卖清高,卖可怜,更没有必要去拆穿那种变相的吹。
别人不吹,自己来吹,形同做广告,是正常行为。
从古到今的文人,只有神经不太正常,存心悖谬,或别有隐情,不得不尔,才把写好的作品,藏之名山,束之高阁,希望下一世纪的人,从类似敦煌的洞窟中挖掘出来,奉为至宝。绝大多数的作家,还是愿意生前看到自己作品有反应,有回声,好评如潮,洛阳纸贵。因此,在信息泛滥得无所适从的今天,给读者打个照会,不必不好意思,无非广而告之。适当吹吹,无伤大雅。如今铺天盖地的广告,有几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呢?
不过,做广告,不实和误导,是有工商行政部门管着的。但作家的吹,好像只有社会道德的约束了。由于吹不吹在作家,而信不信在读者,吹者可以不必负什么责任,所以,文坛吹风才不绝如缕吧!
尽管作家有吹的自由,可吹,是一种有限度的行为。适当夸张,还能承受,言过其实,就有危险。上海话里有“穿帮”二字,就是专门为“吹”的过度而准备的。我至今不明白,穿破的是鞋帮呢,还是船帮无论哪一个“帮”出问题,都不是好事。鞋帮穿了,就得光脚走路;船帮穿了,弄不好有灭顶之灾。
这就是说,吹是可以的,但要吹得适可而止,吹得恰到好处,那才算会吹。可这个尺度,实在不大容易把握准确。凡吹者,总是缺乏节制能力,总是过之犹恐不及,于是,十吹九穿。因为读者从信,到半信半疑,到不信,到不但不信,反而连该信的也全部否定,是一环套一环的。一旦越过了半信半疑的临界线,吹破了天,那吹家的信誉度就一下子降到零。这也是要敦劝诸位吹家,必须慎之又慎的,吹豁了边,吹穿了帮,就狗屁不值了。
春秋时期,赵国想起用大将廉颇,派了一个使者到魏国去看他。那个使者回来汇报,老将军虽然还能吃一斗米的饭,但一餐饭间,却去了三趟厕所。于是,赵国对他不感兴趣了。所以,北京人喜欢说:“你是吃几碗干饭的!”来判断这个人的实力,恐怕源出于此。对读者来说,也许一下子摸不透某位作家,吃几碗干饭,但天长日久,这位作家吃多少,拉多少,有多大学问,有多少才华,都历历在目。因此,离诺贝尔文学奖还有十万八千里,大可不必先把燕尾服穿得整整齐齐,在那儿等着。当今中国,把自己吹成诺贝尔奖的候选人,成了一种心病的作家,决非一位。一见与此奖有关的人物,马上立正,不敢稍息的样子,是很令人窃笑不已的。
吹牛虽然不上税,但不宜太夸张了,因为吃几碗干饭,别人心知肚明,所以有保留地,适可而止地,不用太脸红地吹吹自己,人家也不好意思揭穿,大概是吹家的最佳的状态了。
阿q站在未庄大街上,说老子先前也曾阔过的。这种吹,不但别人不信,连他自己也未必信的。焦大在宁国府大门口,说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这种吹,说的人信,听的人大概也信,但时间地点不对了,同样是笑话。吹是一种语言艺术,作家就是玩语言的,因此更要讲究一点技巧。如果,像阿q那样直露,像焦大那样浅薄,那就太没水平,白当这个作家了。但也奇怪,这些年来,凡文坛吹家,都缺乏***所说的“观念愈隐蔽愈好”的精神,直扑主题,惟恐别人不知道他吹似的,整张脸就显那张嘴。
吹来吹去,也就成了吹八股,说来可怜,不是借重洋人来抬高身价,就是攀附名流以光大门面,花拳绣腿,实在玩不出什么新花样,真让人失望。《唐诗纪事》载:“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少以富家子,尚气决,好弋博。后游乡校,乃感悔修饰。初举进士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豪贵传视,无辨者,子昂突出,谓左右曰:‘辇千缗市之。’众惊问,子昂曰:‘余善此乐。’皆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集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置胡琴于前。食毕,捧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驰走京毂,碌碌尘土,不为人知,此贱工之役,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百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郡。”
这就是写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开唐诗风气之先的陈子昂。他的吹,也真是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一不靠洋人,二不靠名流,就靠自己这一充满戏剧性的举动,把自己吹出来了。看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文人的吹,还是局限在小儿科的做法,一无吹的资本,二无吹的技巧,三无吹的才情,纯靠城墙一样厚的脸皮,能不令曹氏父子、陈子昂、李白等先辈遗憾:我播下的是龙种,却想不到收获的是跳蚤!所以,什么该吹,什么不该吹,是一门值得研究的学问。
老实讲,国门开放到今天,眼界早已打开,新、马、泰平趟,自费亚特兰大助威奥运,洋人已经无甚稀奇,等闲视之。假洋鬼子手里那根哭丧棒,所贩卖的那些外国文学理论的唾余,更是吓不住人。商品经济的竞争,价值规律的无情,新时期文学的代谢,知识结构的变化,人们经过这番历练以后,已经冷静成熟,那种对于名人的崇拜心理,也在渐渐淡化之中,甚至带有一点不恭。至于一些假充名流的银样镴枪头,无论老的少的,不过徒留笑柄而已。
因此,即使有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洋鬼子捧场,排着队叫好,也不见得就是国际影响。在海外出版了几本书,堆在书店里卖不出去,也不能成为世界级作家。到北欧去一趟,见到北极光,并不等于入围诺贝尔文学奖。上了什么《剑桥名人录》,掏英镑再买若干部,也不等于“天下谁人不识君”。同样不管怎样攀亲搭故,与名流套近乎,也不能由此就跟着同样是家学源渊、学富五车地辉煌起来;不管打出是名流的门生、弟子、亲戚,或者是曾经递茶送烟的侍从等名义,与自己作品的好坏,压根儿没有关系。因为文学既不能遗传,也不会传染。围着名流啃招牌边,涂在自己脸上的脂粉,早晚也要剥落的。
作家的吹嘘,是瞒不住人的。无论用隐讳的,用曲折的笔墨,来表示自己具有相当的国际影响,具有一纸洋人认可的专家鉴定,具有一些读自己作品的外国读者,具有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极大可能性,具有家学渊源或差不多的先天功底,具有和名人、名流、名家的哥儿们、爷儿们的深厚友谊,不用敲门,就可以登堂入室的亲近,也不能由此证明写出来的就是传世佳作,或已经不朽了。
对作家来讲,怎样吹自己,先得有可吹的作品。如果作品够十分,吹成十一分,十二分,像李白那样,“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地狂一下,也许是诗人风流,骚人雅兴。而作品只有三分两分,尚不及格,吹成十分的话,那就是信口雌黄了。
说了归齐,作家的吹,是建筑在他有得可吹的作品之上。作品,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怎样吹自己,恐怕先要写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作品来,否则,虽然不吹白不吹,但结果,肯定是吹了也白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