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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坡 水下的村庄

在这沂蒙山的深处,你不好说这条小河叫沂河,而别的小河就不叫沂河的。但从哪里才开始叫沂河,先前却一直不分明。直到沂河头那里修起了一座大水库,许多小河到那里汇集之后再从坝下流出来。你才觉得这地方叫沂河头还真是名符其实。

这水库在山里人看来很大,方圆十多里,连同跟它连在一起的上游河汉就更大。

这水库很美,三面环山,一面大坝,水在半山腰,瀑布坝下挂,树木格外葱茏,山格外有生气,空气也格外清新。

这水库很气人,把沂河头人全部赶到山顶上去了。沂河头村成了两个村:一个叫老村,一个叫新村;老村大,在水库西岸的山坡上;新村小,在水库北岸的山顶上。水库南岸还有一面两村共有的山坡,那里有一个不小的苹果园和一个不大的山楂林。苹果园属老村,山楂林归新村。

这时候,月亮是早就升起来了,但太阳才刚落。沂河头水库及周围的群山还大都被残阳的余晖笼罩着,月亮就只是露着个苍白的脸,也显示不出自己的光辉什么的。一丛灌柳晃了一下,水面泛起一片涟漪,那山的倒影开始抖动,月亮也战战兢兢了。

在这深秋的暮色里,在水库南岸那块倾斜到水里的大石头上,刘仓厚是早早地就蹲在那里了。他经常在那里蹲着,最后的一批山楂运走了。他身后的那片山楂树上已经没有红的颜色了。连日来那摘山楂的妮子们叽叽喳喳的嘻闹声,二道贩子来来往往、讨价还价的熙攘声,连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那会儿格外深入,格外热情,他本人也格外受尊重的气氛消失了。那帮来搞什么社会调查的大学生也走了,而且三年的承包合同也到期了,他便有的是功夫在那块大石头上蹲着。

那石头真大,先前说是能晒半亩地的瓜干儿,如今水库淹了它大半截,露出水面的部分还可以晒三麻袋山楂片儿。那石头的表面很光滑,他将烟锅儿朝那上头一磕,那没燃透的烟灰蛋儿马上就滚落到水里了,“嗤”一下,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来。

他当然是赤着脚的。他若不赤脚,就会出现坐滑梯的效果,一出溜下去那就麻烦。丁秀芝就是从这上头出溜下去的,一下去就没上来。

对面新村里家家户户的灯亮了,水里映出一些模糊的光柱儿来。新村里唯有两间房子没亮,那是他的。他三十五、六了,还打着光棍儿。

下午的时候,嫂子来过了,给他送来一些煎饼:“山楂都收完了,你还不回家呀?”

“回不回的呗!”

“你们承包的合同不是到期了?”

“到期了再包!”

……

嫂子停了一会儿,看一眼果园的深处:“你不回去,是不是为着……她?”

旁边果园的深处是一座长满了荒草和蒺藜的坟头儿。透过涂了石灰的树干,看得很清楚,坟头儿上的蒺菊支楞着,非常的箫索,那一排排白色的树干,象给坟里的人带孝。那里面就埋着丁秀芝。

“人家老曹家自己都不当回事儿了,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唉!咱是老了!”嫂子潸然了一会儿,看见他的眼圈儿有点红,便悻悻地走了。

那时节,他望着她穿着又肥又大的衣服的背影,心里蓦地涌起一点酸楚来,她确实是老了!她才不过四十三、四的年纪,他怎么也不能把廿五年前给她送信时的印象与现在吻合起来了……

没修水库的时候,沂河头多么好!三面环山,两河相汇,一片小平原。山那么绿,水那么清,地那么肥,嫂子那么漂亮。还有一片桑树林,他跟小四儿在那里吃过多少桑甚儿啊!他先前说话咬舌子来着,现在是早就不咬了。他管小四儿叫“小葚儿”,她还答应。他把她的脸蛋儿用桑葚儿抹得紫红,她也不反对。她跟那片桑树林是连在一起的,就像一提到嫂子就想起信一样。

他嫂子叫王化芳,娘家是山后古泉儿。她当姑娘的时候,不是一般的漂亮,脸是瓜子儿脸,眼是杏仁儿眼,双眼皮儿酒窝儿什么的也都有。她不识字,但会演节目,古装戏也会演。唱词儿是别人教给她的,别人教两遍她就能记住。

正月十五闹元宵,沂蒙山是过了春节就开始闹。她那庄上有个高跷队,也有旱船,龙灯什么的,经常来沂河头游演。白天在街上游,晚上就扎戏台演。玩旱船的时候,她在旱船里扮小媳妇,唱《借年》的时候,她在戏里当妹妹。她们演出的不平,用现在的眼光看,自然是非常一般化,唱是唱得可以,但没有伴奏的,唱完一句就敲一声小铜锣,“当——”。

刘仓厚的哥哥刘良厚当时在县城南麻上初中。他外号叫“罗马帝国”。这外号是晚些时候庄上一帮小青年给起的。他会拉二胡。看古泉儿演节目的时候,沂河头人都很崇拜,特别是老头儿老太太,太阳还老高,就早早地吃了晚饭拿小板凳儿去占地方。演的时候,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看人家这闺女长的!”“看人家这衣裳穿的!咹?”刘良厚却很不以为然。他当时就评价说,古泉的水平很一般化,人是长得可以,但没有伴奏的。这话让古泉儿的队长听见了,拉他去指导,他就跑到学校借了二胡去给他们伴奏。这吱嘎吱嘎的一伴奏,果然增色不少,把个王化芳羡慕得不得了。以后再到别的庄上去演出,非请他去不可。他不去,她不演。古泉儿不敢得罪这台柱子,就提了猪头来请他。这么的,三伴奏两伴奏,两个人就好上了。山里的孩子上学晚,中学生就显得人很大。

往后刘良厚每次星期天回家,就拿出厚厚的一封信让小仓厚去古泉儿送。沂河头离古泉儿虽一山之隔,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翻山过河的来回跑十来里地,也很不容易。有一回,小仓厚送烦了,在半路上拉了次大便,就给当了手纸。回到家,他哥哥问他:“这次回来得这么快?”

“我一直跑来着!”

“你嫂子说什么?”

“说你不简单!”

“还说什么?”

“说就是老请人念,怪麻烦!”

刘良厚也不接受教训,仍照写不误。

古泉儿识字的少,王化芳老请人念信,确实很不好意思。这次收到信就问刘仓厚:“你上几年级了?”

“四年级!”

“会念信不?”

“没念过!”

“你试试!”

他就拆开信念:“‘化芳同志’,化芳是谁?”

“是我呗!”

“你叫化芳啊?”

“啊!”

“你姓化呀?”

“我姓王!”

“姓王怎么写化芳?”

“小孩子家知道啥?别打岔儿!快念!”

“‘你好?’俺哥问你好哩!”

“问就是!”

“‘这回,给你讲讲罗马帝国’,罗马帝国?罗马——帝国是啥呢?”

“甭管啥了,你念就是!”

“公元前七十三年,斯巴达克斯秘密联络卡普亚一部分角斗士,逃到了维苏威火山,发动了反对罗马奴隶主的起义,使奴隶主惶惶不可终日……”

那是一整篇世界历史课文。抄课文的纸是八开的,国家困难时候出的那种,很黑,他密密麻麻写了五张。

刘仓厚吭吭哧哧,隔三差二(有好多字他不认识)地念出一头汗来,好歹念完了,把个王化芳崇拜得不得了:“啊,你哥真行,会拉二胡,还知道骡马什么的!”

“他写这个干啥?”

“信就这么写!连庄上老私塾先生都夸奖你哥知道的多!”

“你听懂了吗?”

“我越不懂,你哥就越能啊!”

刘仓厚给他嫂子送信很有名。每当他风尘仆仆地从古泉回来,庄上一帮小青年见了就问他:“又送信去了吧?”

“嗯!”

“光跑腿,连看也捞不着看!”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

“你看了?那上面写的啥?”

“写的罗马帝国!”

“不对吧?是罗马尼亚吧?”

“是罗马帝国,就是!”

打那,庄上一帮小青年就管刘良厚叫“罗马帝国”,管刘仓厚叫“邮递员”。刘良厚知道了,把刘仓厚揍了一顿。刘仓厚以后送信就很不积极,有时候就做点小手脚。有一回,刘良厚让他去送口信儿,叫王化芳到两个村中间池塘旁边的大柳树下去有事儿。他送完口信儿就埋伏到大柳树远处的草丛里他俩是什么事儿。

中午时分,天很热,小咬儿很多,刘仓厚埋伏得很辛苦。等了好长时间,刘良厚来了,可王化芳还没来,刘良厚直勾勾着眼就直往古泉儿方面瞅,刘仓厚心里就挺高兴,“急你个惶惶不可终日!”

不一会儿,王化芳来了。刘仓厚大气儿也不敢喘,趴在草丛里猴猴着。他看见王化芳咬“罗马帝国”的肩膀心里就挺痛快:“活该!谁让你揍我?”

……

往后,为了表彰“邮递员”送信的功劳,王化芳给他做了一双千层底的鞋。纳鞋底的麻是“罗马帝国”从县城买回来的,县城南麻叫南麻的原因,就是那地方的麻有名。“邮递员”去给她送麻的时候,他看见王化芳当时就把裤腿儿挽上去,抽出两丝儿麻在腿上搓,一边搓一边说:“咦!真软和,真好!”

“邮递员”看见她的腿肚子很白。

再过几年,当王化芳嫁到他家的时候,他特别喜欢看他嫂子在那白嫩滚圆的腿上搓麻线。她纳鞋底,“哧啦哧啦”拽麻线的姿势也不错。

“这狗日的水库!日你娘的!”刘仓厚骂了一声,用手往后挪动着身子,待到把那块大石头挪完,站起来了。

月亮很高了,显出它苍白的光亮来了,他觉得有点冷。冷了容易撒尿,他就朝水库管理站的方向撒了一泡尿:“看看你们爷仨儿吧!”——水库管理站里三个职工。就回屋躺下了。

他当然是睡不着了。

山楂一坐果,刘仓厚就来护林了。承包组里十几家,就他无牵无挂,他就白黑地在那里住着。新村的地很少,还是古泉儿和附近的桑树峪割给他们的。吃大锅饭的时候,地还多些,一实行责任制,那两个庄又要回去不少,他们每口人就平均只有三分七厘地了。刘仓厚的三分七厘地,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够闭着一只眼,倒背着一只手种的”。他就乐得把锅碗瓢盆搬到小窝棚里,一个人在里头住着。旱了的时候,水库的水退下去老远,露出大片地来,人们就在水库边上抢种一些杂粮。今年雨水大,他种的那些小麦全淹了。

他一个人在小窝棚里住着,还可以钓鱼或炸鱼。水库里的鱼又不是水库管理站放的鱼苗儿,它们是自生自长的。老百姓钓鱼或炸鱼,当然是不允许的了,要是让水库管理站那三个狗日的知道了,那就会罚款,罚了款他们发奖金。他当过两年工兵,会摆弄雷管儿、炸药什么的,他炸鱼的技巧很高,一次就炸它个十来斤,声音还不大,只“噗”一声。他从来没让他们逮住过。

他来小窝棚里住着,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了。丁秀芝没死的时候,也在旁边果园里干活来着。老村的果园与新村的山楂林一条自上而下的石墙之隔,石墙不高,一抬腿就能跨过去。为了防止有人跨,上边插着铁蒺藜,但那苹果树叶里,累累的果嘟噜里经常出现的那张脸是不妨碍看的了,那对水汪汪的眼睛里所含着的内容是不妨碍传递的了。那原本是该属于他的,却让曹得利弄去了,那狗日的现在就在水库管理站当计划内临时工。

水库管理站的房子在大坝的南端。刘仓厚来回打他们门口走,看见曹得利在那里趴在地上练俯卧撑,他就很恶心。

曹得利个头儿没有刘仓厚高,块头儿没有刘仓厚大,黄不溜的面皮儿,光溜溜的下巴,病秧子样的。他对刘仓厚住在山楂林里很警惕,有事没事地便到果园里走一遭。丁秀芝死了,他不来了。但他还练俯卧撑,说是很快又要结婚了。

刘仓厚就很难过:“她怎么单往那块大石头上跑呢!她若不往那里跑……”

沂河头水库修成了,沂河头周围的山变矮了,水库的水涨到了半山腰。北山脚下的那片桑树林自然是被淹到水里了。

水库的水那么绿,有好几年刘仓厚都认为那是桑叶的颜色。

那片桑林多么好啊。他和小四儿在那片桑林里举行过多少次“婚礼”啊,那种仪式一般都是曹得利当主持人的。曹得利比刘仓厚嘴头子来得及时,从小就喜欢“主持工作”。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刘仓厚和小四儿便随着曹得利的喊声正经八百地鞠。有时候,刘仓厚鞠烦了就发脾气:“你光让我鞠呀?你也得跟她鞠!”

曹得利鞠的时候,刘仓厚就喊:

“一鞠躬……”

……

“四鞠躬……”

“婚礼”的形式,是刘仓厚跟“罗马帝国”学的。

头年,刘仓厚的娘死了。“罗马帝国”高中没考上,整天在家里唱“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嗯嗯嗯嗯嗯——”,也因为家里确实没有办饭的,转年他爹就让小四儿她娘当媒人,看了八字,定了个日子,把王化芳娶过来了。这地方兴这个,自由恋爱还另外再找个媒人。

婚礼办得土洋结合,很符合他俩的某些小特点。搭着席棚,钉着线毯,上边插着小红旗,正中挂着***像。

王化芳骑着小毛驴来了,“罗马帝国”迎上前去一握手,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到主席像前一鞠躬,二鞠躬……

沂河头人没见过这阵势,看节目似地都来看热闹儿。那三个毛孩子爬到大人的腿缝儿里看得很仔细。

“罗马帝国”的婚礼让刘仓厚骄傲了好长时间。

说不清他跟小四儿是怎么好起来的。小姑娘长得很秀气,个子很小,小辫儿很细,扎着耳朵眼儿。姊妹六个,她排行第四。她没上学,整天挎着个篮子到山上去,不是挖野菜就是拾柴禾。她能叫得出很多野花的名字,分得清哪些野菜能吃,哪些不能吃。刘仓厚放学回来,“罗马帝国”让他去拾柴禾,他便经常跟她在桑林里相遇。小四儿拾柴禾是拿笆子搂草绒、搂树叶。他对那软不拉塌的东西就很瞧不上眼儿,他拉她找个僻静的地方:“你给我看着人点儿!”

“你干啥?”

“我给你弄硬的!”

他找到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桑树,将镢头搭到一股长疤的干树枝上,身子一打提溜,“咔嚓”一声,就拽下一股儿。

小四儿在旁边吓得打哆嗦:“你,你……让队上知道了,了不得!”

“甭怕!曹得利还刨树哩!”

刘仓厚掰完了树枝,用撅头把它们砸成一截截儿的,两人分开,放到各自的筐底下,上边儿再盖上小四儿搂的草绒。

“你的劲儿那么大!一掰就断了!”

“我是男的!”

“当男的真好!”

“好啥?光干活!”

“俺家姊妹六个,没一个男的!”

“这倒是个问题!”

“问题是啥?”

“问题就是麻烦!

“可不!俺爹就光嫌麻烦,进了家连句话都不说!你真行,还知道问题!”

他便很骄傲地继续吹嘘一番“惶惶不可终日。”

“罗马帝国”买了个手电筒,刘仓厚老想偷出来玩玩儿。有一回他偷是偷出来了,但怎么摁都不亮,就又放回去了。

“罗马帝国”将灯泡和电池卸下来了。他将灯泡安到桌子上,把电池用一个纸筒儿卷起来,放到枕头底下,中间再用铜丝儿连起来,铜丝儿上连着个小开关,一开,桌子上的灯泡儿就亮,一关,又不亮了。弄得全庄都来看。

他爹就很不高兴:“有多少钱让你糟踏哪?”

“这是电气化!”

“狗屁电气化!你媳妇炒菜放油那么多!小四儿她娘八口人买了一斤油,两个月还没吃完!咱们一斤油不到一个月就吃完了!她洗衣裳也不用草木灰,用什么洋胰子!搓得白沫在河里漂好远不散开!你家是地主咋的?还不都是你狗日的点子?”

“罗马帝国”就很生气,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是不开化!”

“狗日的说什么?不开化?开化得要钱哪!你把脖子扎起来我看看!”

“罗马帝国”就把那个电气化拆了。

他却不甘心。他是有知识的人!学过化学、物理什么的。他觉得不应该把自己的知识埋没了,他就给人修手电筒,给锁配钥匙,给猪打针他也会。他在修理锁方面的水平尤其高,他修好的锁,钥匙丢了也不要紧,用根铁丝儿就能捅开。他开展修理业务和给猪打针,钱收得很少,有时候就不收钱。渐渐地成了沂河头的小能人儿。

王化芳除了洗衣裳用肥皂,炒菜放油多点儿之外,别的方面还不错。她苦也能吃,活也能干,对老人也孝顺,对刘仓厚也挺爱护。他们家庭的气氛很融洽。

夏日的中午,刘仓厚的爹提溜着马扎子到河边儿乘凉去了,“罗马帝国”保持他午睡的习惯去了。院子里那棵大槐树的树荫下,王化芳在挽着裤腿儿搓麻线,刘仓厚在旁边猴猴着。他的眼老盯着她那段又白又圆的腿肚子,他觉得真是好!真想用手去摸摸,王化芳看着他的眼神有点直:“不出去玩玩儿,看什么?”

小家伙儿脸有点红:“你——怪好看!”

王化芳笑得嗝嗝地:“你这个小坏蛋!”

“……嫂子!”

“咋?”

“你的肚子怎么肿了?”

“去去去!你这个小坏蛋,小不点儿,坏心眼儿!”

小四儿她娘经常过来串门儿,问王化芳有关肚子方面的情况:“不想吃酸的了吧?”

“不想了!”

“腰酸吧?”

“不酸!”

“腿疼吧?”

“不疼!”

“你年轻,身子骨儿好,甭害伯!”她瞅一眼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刘仓厚:“去去去,小孩子家,在这里听啥?”

他就跑了。

小四儿的娘小脚,腿瘸。那是头几年,有天晚上她去桑树峪看电影回来的时候,掉到地瓜窖子里去摔的。她的脚脖子崴断了,接也没接正,她就一直瘸着。她会抽烟,会看八字,定喜日子,会跳大神儿,还会接生孩子。因为她养了六个闺女没有儿,她对男孩就挺喜欢。“罗马帝国”兄弟俩经常帮她家干些男人干的活,她对他俩就挺信任。有一回,刘仓厚的爹出远门儿,小四儿她娘就让小四儿晚上过来跟他作伴儿。睡觉的时候,他俩通腿儿。刘仓厚的腿开始还蜷曲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脚趾头就触着了一个光滑的肉墩墩的部位。他赶忙将脚缩了回来。那头儿却就传来小四儿的声音:“你的脚怪凉,伸过来我给你暖和暖和!”

“不!”

“你伸就是!我天天晚上给俺娘暖和脚!”

他就把腿伸直了。

她把他的脚抱住了。

他也抱住了她的:“你的腿那么细!”

“我没长大!”

“俺嫂子那个就很粗!”

“她是大人!”

“也很白!”

“我长大了也很白!”

“……小四儿!”

“嗯?”

“你怎么不上学?”

“俺上不起!”

“你有大名儿吗?”

“有!”

“叫啥?”

“叫丁秀芝!”

“往后我管你叫秀芝!”

“行!”

床下“吱”一声。她哆嗦了一下。

“甭怕!那是小老鼠!”

“不、不怕!”

“呔——”他喊了一声,给她壮胆儿:“小老鼠儿,娶媳妇儿,娶不着,吱吱叫……”

小四儿笑了:“你小点声!”

……

天亮了,这里还很静。晨雾在水库的四周弥漫着,流动着,形成了一个能动的雾环,水库的中间却很清亮。山上边儿是缕缕炊烟。

身后那片山楂林没有红的颜色了,但树叶儿还绿着,也没落。旁边那片果园里的树叶却就很少了,地上厚厚的一层。苹果树这玩艺儿很怪,今年有多少叶,明年就有多少果。明年那个果园肯定是不会有好收成的了。他们的承包合同也到期了,因为是最后一年,头年他们干脆连枝也没剪,今年让他们疯长,苹果就结得密密麻麻,把树枝都压断了。出了这样一年的力,三年两年缓不过劲儿来,以后谁承包谁倒楣,就这样,说是老村的人还争着包。庄上没有别的来钱项目,唯一的副业是果园,所以承包果园的问题一向很敏感。

承包山楂林的伙计们,头年也想这么办来着,刘仓厚挡住了。这片山楂林是新村的心尖子,千万别干缺德的事儿了,咱们除了它,还有别的什么?而且这片山楂林得来的不容易啊!那帮大学生还跟他座谈这事儿来着。

大学生们是放了暑假来的,他见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新老两村住了半个多月了。三男一女。

他们来到就看那块大石头。他就很难过,也很生气。她当对于么要往那块大石头上跑呢?他知道她是不想死的!她说过要跟他好一辈子。她临掉到水里的时候,身子还趔趄了一下。她是想停住来着,可没停住,那石头原本就滑,天还下雨……

他以为那帮大学生来是调查这件事的,却不想他们并没问。问的是上回割麦子的事。

他便说。

先前新村的地跟老村人均差不多来着,一实行责任制,原来从别的村平调给新村的地,人家又要回去不少,结果老村人均一亩多,我们就只有三分七了。奶奶的,当初建水库的时候,上边儿说得好听,说口粮不足的部分,由国家供应。后来又来了文件,说国家只管大型水库,中小型水库国家不管,这个狗日的沂河头水库还算小型水库,就谁也不管了。他要真不管还好,不想他们只管水,不管老百姓。一样的老百姓,从一个庄上分出来的,为何老村人均一亩多,我们就只有三分七?三分七厘地怎么活?那年麦子快熟的时候,我们就去老村割麦子。狗日的曹得利就到乡里告我是“危险人物”,是什么“小集团儿的具体负责人”,仗着乡长是他爹的接班人,就把他大爷我关了七天。

“你做得对!错误的东西有时要用偏激的手段才能解决!”一个戴眼镜的男的说。

“后来呢?”

“后来上头来人协商,就把这片山楂林划给了我们呗!”

“这不就是小小的胜利?”那个戴眼镜的说。

他对这帮大学生就挺喜欢。

往后,这帮大学生经常来。他从他们的嘴里就知道了自打修了水库,新老两村没有一对儿是自由恋爱的,全部是转亲、换亲和买卖婚姻,女人也不知道戴胸罩什么的。

当他跟那帮大学生混熟了的时候,大学生们才问他:“丁秀芝的死与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的脸一下红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不完全知道!”

他竟原原本本地给他们讲了。

……

刘仓厚承包山楂林的第一年,丁秀芝也来旁边果园里干活了。自打她生了孩子,他们好多年不在一堆儿了。

那天,正干着活儿就下起了大雨。她跟别人说回家,却就绕着弯儿跑到山楂林的小窝棚来了,她淋得浑身透湿,一进屋就脱下衣服拧。她的身子那么白!那么丰腴!两人加倍地亲热着,那么原始,那么粗野!

“早晚有一天我会大鸣大放地给你当老婆,让孩子管你叫亲爹,那个营生身子不行,一身毛病,他会死得很早!”

这个不识字的女人一旦觉醒,胆子比他还大。他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念头儿:她想跟他一辈子……

他们耽搁得是太久了。曹得利和老村果园的那帮人,突然在小卧棚的门口出现了。两人惊慌地站起来,稍一楞怔,她竟一丝不挂地跑到雨中了。她跑得是太急了,一跑到那块大石头上就停不住脚了,她趔趄了一下,从那石头上滑下去了。那地方的水那么深!

当刘仓厚跳到水里,把她抱上来的时候,她竟咽气了。

曹得利抓住刘仓厚还很沉着地说:“你说怎么办吧?”

刘仓厚大哭着给他跪下了。

曹得利让他给她打棺木,请吹鼓手,披麻戴孝,领棺下葬,他照办了。

他那年承包山楂林的全部收入都搭上了,还没够。

他觉得罪有应得。

那帮大学生却一点儿也没怪罪他,只说“有悲剧意识”。

大学生是流着眼泪走的,走的时候,庄上的人都涌到大坝上送他们。那个漂亮的女大学生跟他说,他们没别的本事,回去只能向上边反映反映。眼镜儿握着刘仓厚的手说:“我毕了业,就要求来沂蒙山,那时咱们再见面!八十年代了,以后要多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咹?”

他便觉得实在是该好好想一想。

这两天,他就一直想来着。他想得脑子生疼……

刘仓厚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王化芳一次生了两个女孩儿,他和他爹一人抱一个。两个女孩儿长得差不多,一个叫“社会儿”一个叫“主义儿”。他跟他爹经常把“社会儿”跟“主义儿”抱混了。

刘仓厚背着社会儿或主义儿,还经常到桑林里去。小四儿经常在那里搂柴禾,她一年到头地搂。他俩经常换工,她替他抱孩子,他替他搂柴禾。她抱孩子挺象回事儿,嘴里“噢——噢”地直嘟囔,他背孩子却不吭声。时间长了,这个或那个见着他就喊“姑姑”,意思是让他背着去找小四儿。

自打刘仓厚和小四儿通过腿儿之后,他们再在桑林里玩儿的时候,也不一鞠躬,二鞠躬的了,两人见了面跟小大人似的,有时候还知道红红脸。

曹得利是消息灵通人士。他爹当时正当着不脱产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有一天,曹得利很神秘地对他俩说:“公家又来决定了!”

“决什么定?”

“修水库!”

“在哪里修?”

“就在庄前修,庄上的人统统都要搬家!”他把手一抡。

“搬家?搬到哪里?”

“山上!”

“那可是真不错!”

孩子们想象着修成水库之后,那就应该有鱼吃了,浇地就不用推水车了,水哗哗地就自己流到地里了;新盖成的房子也应该是一排排的了,电灯什么的也应该有了。

他们望着天上的星星,想得很多、很美、很远,并且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刘仓厚回到家,把公家的决定跟“罗马帝国”一说,“罗马帝国”也很高兴:“是吗?嗯!要是修了水库,新房一住,电气化一实现,那就真是‘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那个看咹——’”

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

不想他爹很不以为然:“修了水库,淹了地吃什么?”

“吃国库粮!”

“国库粮也得花钱买啊!”

“打鱼!当渔民!”

“哼!”

曹得利的话是不假的,很快沂河头就热闹起来了。上千民工压到沂河头及周围的村庄里,先是在两个山顶上盖移民新村,村民们搬上去之后,又挖土筑大坝!这样的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年。待水库完全修成的时候,王化芳的第三个女孩儿也已经两岁了。

从建新村到修水库的大半个过程中,“罗马帝国”那个积极啊!

分村的时候,到老村还是去新村,基本上是各家自愿的。“罗马帝国”就觉得当然是新村好听了,“新村”听起来就带吃国库粮的味儿。特别让他感兴趣的是有电灯,“罗马帝国”家搬得很积极。主化芳和刘仓厚也很高兴,电灯的开关拉线你拽一下,我拽一下,“咔叭咔叭”的挺好听。可当新村各家都安定下来的时候,刘仓厚的爹才注意到大队干部没有一个搬到新村来的;刘仓厚才发现小四儿家也没往这搬。

人搬走了,房盖儿掀了,沂河头村成了一片屋框子。

国库粮确实也是吃上了,还不花钱,按到水库工地参加劳动的工日领。另外,每天还有五角钱的生活补贴,“罗马帝国”就于得挺带劲儿。独轮车他是不会推,打夯他也一般化,他专拣技术活儿干:放炮。

那时节,刘仓厚初中上到二年级,那天他回家拿饭来着,刚进付,就听见庄下头儿咋天呼地,一片哭声。他赶忙跑过去一看,就见人堆里摆着两具血肉模糊、手脚不全的尸体,他爹哭得喘不过气来,王化芳哭得好几个人架不住。他始才意识到那两具尸体中有一个是他哥哥,他躲着脚,“哇”地哭出了声。

刘良厚和另外一个民工是排哑炮的时候炸死的。

刘良厚三个闺女没有儿。刘仓厚抱着他大侄女社会儿给他哥指的路儿。指路儿的时候,他踏在凳子上那一声哭喊“哥哥呀!西方大路哇——”感天动地,石破天惊,喊得全庄没有一个不落泪的。

刘良厚死了,刘仓厚下了学,王化芳瘦了,他爹老了。有一年多,他爹看见水库里的水就头晕。

水库修成了,新村划了地,国库粮取消了,刘仓厚成了半大劳力。

庄上照顾他家,让王化芳到水库管理站去当临时工,每月二十块钱,十块钱交队上买工分,十块钱留下自己用。

生活当然是很困难了,地瓜干儿也吃不饱,社会儿和主义儿七、八岁就结伴儿去挖野菜。转年他爹又得了病,赤脚医生治不了,到医院去看又没有钱,这样地拖了一年多,他爹去世了。

刘仓厚跟王化芳商量:“嫂子,这几年苦了你了,要不……你改嫁吧!”

王化芳哭着捶他:“你怎么这么说?你怎么这么说?俺走了,孩子咋办?”

“你要能带就带着,要是不能带我养着。”

“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我大了!”

“你大个屁,才几天不给俺送信了?”

“……”

“你要是嫌俺娘们儿拖累你,你单独过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兄弟,咱守着这几个孩子,俺当着那份儿临时工,好歹还能挣个称盐打油的钱!你能干多少算多少,等着把孩子拉扯大就好了,俺知道你是为俺好!可俺改了嫁就有好日子过吗?人家看在你哥的份儿上,才叫咱干个临时工。俺去了,不就把个临时工也丢了?”

“要不,我就去当兵!”

“你还是嫌俺拖累你!”

“不、不是!我当了兵,咱家还能赚个军属,队上也能给点照顾,比我在家还强,公家可不能让军属饿着。要不,光咱两个这么死捱,孩子受不了哇!连个学也上不起,孩子都那么听话,可天天去挖野菜,我这当叔的心里不好受啊!”

说着,两人都哭了。

好半天,王化芳才说:“你要实在愿意当兵,你去当就是!”

这年冬天,刘仓厚当兵去了。走的时候,他大哭一场,王化芳和那三个孩子也抱着他一起哭。丁秀芝从老村来送他,也在旁边掉眼泪。

他走出庄好远了,耳朵里还有那三个孩子“嘤嘤”的哭声。

“那个大坝真他娘的结实!今年雨水那么多,水位那么高,那个大坝也没怎么的。”

小窝棚门口的外边,有一群蚂蚁,正在拖运他昨晚掉在地上的煎饼渣儿。他就顺着蚂蚁的队伍,低着头,弯着腰地跟到了那块光滑的大石头底下。那地方有一堆松软而又呈颗粒状的土,他就想起了一句成语:“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成语他是在工兵连队里学的,指导员讲课的时候,经常引用。

此时他便觉得要是出现这成语本身含意的效果真不错!这念头儿,使他浑身战慄了一下。

果园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扭头一看,是几个孩子在那里搂树叶儿。那是老村的孩子。

“小虎:”他喊了一声。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朝他跑来,他也朝他跑去,两人在那道插着蒺藜的矮墙两边儿,站住了。那孩子的脸模样儿很象他:“干啥?大叔!”

他听孩子叫他大叔,心里咯噔一下:“你搂树叶儿呀?”

“嗯!”

“你会搂吗?”

“会!”

他想起了小时候小四儿在那片桑林里搂树叶儿的情景,眼眶一热,将小虎隔着墙抱过来,一下揽住了。

那孩子偎在他的怀里,小手搂着他的脖子,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怪温顺的。他感到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亲近、爱抚和酸楚。

好半天,小虎挣脱开身子:“大叔,你的眼圈儿怎么红了?”

“不咋的!你能吃饱吧?”

“能!”

“也不挨打?”

“不挨!”

“你怎么不上学?”

“学校远,奶奶不放心!”

他始才想起老村跟新村一样,也是没有学校的,孩子们上学要到山后古泉儿去。

“你好好吃饭,快快长,咹?”

“嗯!”

“谁要打你,你就打谁!”

“嗯!”

刘仓厚指了指果园深处那座长满荒草的坟头儿:“你知道里边儿埋的谁吗?

“知道,是俺娘!”

“你不来上坟啊?”

“上坟?上坟是啥?”

他心里又一阵酸楚:“你去给你娘磕个头!我看着你磕!”

“行!”

他将孩子递到墙那边儿,小虎就跑到坟头儿那里磕头了。

他蹲在墙的这边儿,“喔喔”地哭了。他没想到这孩子对他不认不识的,还那么听他的话。

小虎磕完头,又搂柴禾了,声音哗啦哗啦的,格外响,格外独特。就像那笆子划在他的心上一样。一上午,他就坐到那块大石头上,听小虎儿搂柴禾,“哗啦哗啦……”

他还不时地扭回头看他一眼。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张很好看的脸,眼睛很大,里面的东西很复杂。

是哪一年来着?水库刚修起来的时候?水库管理站买了小木船儿。那玩艺儿,山里人从来没见过,轮着班儿地坐一回过过瘾,他就跟小四儿坐到一个船上了。小船儿围着水库转了一圈儿。那水真清,也真深。当小船儿划到沂河头村上边儿的时候,他和小四儿都看见了那些屋框子,船上的人就争论着:“这是俺家!”“不对,是俺家!”争着争着,一个个的又神色都黯然了。当小船儿划过沂河头村的时候,又都重重地“唉”了一声。他便看见小四儿的脸通红,眼里含着泪……

现在却永远地没有那张脸了。

“哗啦哗啦”的声音没了。.他看见小虎背着满满的一篓子树叶朝老村方向走去。那篓子很大,将他小小的身子遮住了。

刘仓厚当了两年工兵,党没入,干没提,就回来了。指导员认为他坑道是很能打,爆破技术也不错,但思想不够开展,入伍动机不够端正,仅仅是为了赚个军属,而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或“一切为了打仗”什么的。

那话他是在斗私批修会上亮私字的时候讲的。沂蒙山人老实,老实人不容易进步。

两年间,他的耳朵仿佛是听邪了,经常响着他那小侄女嘤嘤的哭声,就跟电影《卖花姑娘》里面花妮的妹妹那种哭声相类似。他真是牵肠挂肚!他知道他嫂子不识字,也很少写信,每月六块钱的津贴,他两个月给她寄十块。

他也没给丁秀芝写信。她也不识字。

他的心情一直很抑郁,发言不积极,开会常走神儿。说他思想不开展,也不算是冤枉他。他有时也愉悦一下自己,能唱上两句样板戏,他喜欢唱“你可曾认真想一想,在海南在全国这样的卖身契还有多少张”,就会这两句。他唱得很熟,从词儿到曲儿他都能带着自己的感情进去,你听了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加之,沂蒙山这地方也是邪门儿,你在那里,讨厌它;你走了,还想它。他就很痛快地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在县城移交档案的时候,住了一夜,听到那么多关于王化芳的故事,以及他一进村儿就遇到的是那样一种情景,生活也许是另外一种安排,可谁知道呢?

他住在县城旅馆那种四个人一屋的房间里,另外的三个听得出是来自三个公社的一般干部,到县里开会来着,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便互相交流起各自公社的奇闻轶事来。

开头儿那两个讲的是歇后语形式的故事:比方“×××给他丈人做的生日——精饲料在汤儿里”,然后便带出一个有名有姓的故事。

三个人“哈——”一阵笑,刘仓厚也忍俊不禁。

第三个讲的却就让他一晚上没睡着觉。

“俺公社有个沂河头水库,你们知道不是?”

“知道!”

“水库管理站有个临时工,是女的。”

刘仓厚在旁边一听说水库管理站的女的,耳朵就竖起来了。这会儿就听另外一个问道:“她是谁呀?”

“我一说,你们可能就知道,她挺有名,叫王化芳!”

刘仓厚的脑袋“嗡”地一下,脸色肯定也变了,幸亏是在黑暗中……

那个就说:“知道!不是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在旱船里当小媳妇的那个?她男的死了,叫罗马帝国?”

“是她!”

“那货是有名的自来熟,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说是书记、主任家的常去,见了当官儿的,身子一扭八道弯儿,一扭八道弯儿,看着就让人恶心!”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下边儿那些公社一级的主任八股的,得空儿就往水库上窜,打鱼摸虾,喝酒捞肉,去就让她侍候,那些玩艺儿你还不知道?一个个骚胡样的,酒一上脸,就亲嘴摸奶子,时间长了,还能有好事儿?俺公社有个不脱产的革委会副主任,还兼着她庄上的书记,干脆就整天住在那里,人家一口一个‘表叔’地叫,他还干人家!”

“你还不能得罪这些狗日的,他们有一点权力就想办法整治你,说不让你干,你就得收摊子,咱这户儿的还不是一样!”

“可不是!”

“咳!没治!”

“睡它娘的个楞格里吧!”

那三个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

刘仓厚却睡不着了。他如血攻心,那个燥热啊!才两年的时间,嫂子怎么变得这样!他心里那个味儿啊!两年来的牵肠挂肚换来的是这个!他翻来复去的那个折腾啊!他天不亮就爬起来了。

待到他回到新村的时候,天已经响午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正在村头玩儿,脸上的鼻涕结了痂,头上长着疮,衣服没有扣儿,敞着怀儿,露着又脏又瘦的小胸膛,两只脚上的鞋也不是一双。见他走近,两眼怯怯地望着他。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他的小侄女儿水利儿。他喊了一声“水利儿”,眼泪刷地流出来了。

水利儿却扭头跑了。

家里有个老太太,他认识。那是嫂子的娘,他一进院儿,水利儿正拽着她的衣襟说:“姥娘,人……”

这便寒喧一番。

不一会儿,王化芳和社会儿、主义儿回来了。她没怎么变样儿而且比先前白胖了许多,穿的虽然不出色,但层次很多,领子那地方一层层的很复杂。她掉过几滴眼泪之后,那个热情啊!

“你高了!象个大人样儿了!”

“嗯!”

“我老了,是吧?”

“不老!”

“还不老,都快三十的人了!”

“……”

“你累了吧?”

“不累!”

“脸色咋不好看呢?”

“没睡好!”

“那吃了饭就去睡吧!”

他拿出糖块儿给侄女儿和来看热闹儿的孩子们分:“社会儿和主义儿上学了吧?”

“上了,刚放学,也不中用,庄上没学校,跑到桑树峪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吃饭的时候,王化芳说:“你回来就好了!家里也有个主心骨儿了,家里没个男的,也不象个家样儿,没办法就把她姥娘叫来住几天,人家也一大窝人口,猪啦鸡啦的不放心!”

“你还在水库上?”

“在那里。”

“累吧?”

“不累,就是不能离人儿。”

“往后家里有什么活儿,我干!饭,我自己做!”

“还能用着你做饭哪?我做就是!”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自己开伙,单独过!”

王化芳一楞:“你是想分家?”

“是这个意思!我当了两年兵,也没存下钱,七十块钱复员费,留给你四十,给水利儿买件衣裳……”他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了。他把饭碗一放,刚要起身,王化芳哭着拉住了他:“她叔!你是不是听见什么闲话了?”

“我刚回来,能听见什么?”

“你是嫌俺娘们儿拖累你?”

“你心里有数儿!”

王化芳呜呜大哭:“你走了,俺天天盼,夜夜想,没想到……原想等你回来,咱去找找当官儿的,让人家照顾份儿工作,两车的兵还能白当了?还能这点面子也不给?俺真是干吃萝卜,白操心了!孩子他爹呀——,你撇得我好苦哇——”

刘仓厚蓦地想到,她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演过节目,唱过戏……

“你可曾认真想一想,在海南,在全国,这样的卖身契还有多少张?”他怪难听地哼着,一边拾掇着那些早已干了的树枝或扁豆秧儿。不知小虎明天还来不来。

因为当初他领头割老村的麦子来着,也因为他因此而坐了七天的班房,承包山楂林的时候,人们第一个推举的就是他。承包山楂林使他威信不低。那些二道贩子连同想吃酸东西的小媳妇们自不必说,就连过去对他认也不认识的公社书记八股儿的,还经常来这里深入深入,跟他一块儿喝酒,酒杯碰得“钢钢”响。

他就很得意。那确实是一个小胜利,那个戴眼镜的大学生说得可真对!

他当然也有自知之明。一旦他手里没有山楂了,那些人见了面会对他重新不认识。

眼下这山楂林承包到期了,他便有一种失落感。

不会让咱再包了,就是让咱包,咱也不好意思的了,庄上的人都跟巴巴地侍侯着不是?他们还是从鸡屁股里抠称盐打油的钱不是?

这狗日的乡里管着的水库!浇地还收费!收了费还不分给老百姓!有鱼还不让老百姓打;他们打了还不分给咱老百姓吃!

曹得利颠儿颠儿地从大坝上过来了!他是从这里回老村。

“山楂收完了!你还没回去啊?”

“嗯!”

“你对这里还挺有感情哩!”

“对,有感情!”

曹得利见他脸色挺难看,怏怏地离去了。

刘仓厚复员回来单独过了,慢慢地知道了王化芳的许多事情。!山里人不随便造哪个人的谣言。那天晚上他在县城旅馆听到的事情是属实的,连庄上最老实的哑巴,都用手比划着告诉他,他亲眼看见曹得利的爹曹家三给她解腰带。

他知道她很贪图钱。他把那四十块复员费守着她放到她的桌子上的时候,她连让也没让。每月六块钱的津贴,他两个月寄十块,回来之后她连提也不提。他真是很心凉。

而这时候,丁秀芝也已经跟曹得利订亲了。

刘仓厚刚回来的那段时间,经常提着双部队上发的那种黄胶鞋,到西山脚下的水库边儿去刷,那里离老村不远,他想找个引子去见见小四儿。他去了好几回也没见着。他这点小心计,庄上一帮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光棍儿看得很清楚,见了就笑咪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又去刷胶鞋来呀?”

他心虚地“唔唔”着。

“那地方的水刷了鞋穿着挺香是吧?”

“还不是一样!”

“一样的水,这么大的水库,干嘛到那里去刷?跑那么远!”

“……顺便散散步!”

“嘿!还顺便散步哩!你这点小心眼儿还瞒得了我们?告诉你吧!你这是白费心思!小四妮儿早有主儿了!”

“谁?”

“曹大书记家的公子呗!”

有的就给他描述具体细节,说是曹得利那狗日的在大队当会计,小四妮儿在副业上赶着小毛驴儿磨面。有一回,她正在那里罗面,曹得利从后边儿把她抱住了。两人扑楞了好长时间,外边儿听得真真的,也没人敢管。曹得利从磨房出来的时候,脸上都白了,跟擦了粉样的。

刘仓厚真是很难受!他再不到那地方去刷胶鞋了。他真是不理解,这才两年的时间,怎么就什么都变了呢?两年来,他常常想起他当兵临离村的那几天晚上,他俩在一块儿的情景,那是他心中唯一的一块亮点儿。

那时节,天很冷,水库里结了冰。她从老村来找他的时候,就从冰上走过来。那件紫红的棉袄,在夜色朦胧中,在溜平的结着白霜的冰地上跳跃着,滑翔着,真是很好看。他就很愉快地迎上去。两人站着楞一会儿,然后就坐在沂河头上边儿的冰上了,也不觉得冷,也不说话。好半天,她才喃喃着:“些小老鼠儿肯定是淹死了!”

“小老鼠儿?什么小老鼠儿?”

“你这个粗人!”

他才想起,小时候他俩通腿儿睡的那天晚上的情景来,他就笑了:“你的心真细!还想着。”

“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好意思!跟傻一样!”

“可不是!”

“当时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你是大人了!”

“你也是!都要当兵了!”

远处传来结冰或是化冰的“咔咔”的响声。她便嘿嘿着:“那些小老鼠儿又叫了!真可怜!”

“胡说!”

“不信你听听!”

他就趴在冰上侧着耳朵听。

她也趴在冰上面朝着他侧着耳朵听。

两人就像躺在一张大床上一样。

“你听见了吧?”

“没听见!”

“你把眼闭上!”

他就把眼闭上。他感到了一股热气扑到他脸上,怪痒。

“听见了吧?”

“没听见!”

“你的心不诚!你以后会把俺忘了!”

“忘不了!”

“真的?”

“真的!”

“那咱拉钩儿!”

两人的指头就勾到一起了:“拉钩、就算,一百年、不散!”

他还补充了一句:“谁忘了谁是王八蛋!”

如今,她是王八蛋了。

几个月之后,刘仓厚才见着她。丁秀芝去桑树峪办什么事来着,两个人在路上遇见了。

小四儿人大了,身子高了,该丰满的地方丰满了,脸模样儿更好看了。两人惊喜地“哟”过一声,又有问无答地问过一句之后,不知说啥好了,便红着脸在那里站着。好半天,小四儿才声音颤烦地说:“多咱回来的?”

“好几个月了!”

“俺不知道你回来了!”

刘仓厚吐了一口气:“知道不知道的呗!”

“你骂俺就是!”

“咱哪有资格骂人家!”

小四儿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俺的事儿,你听说了?”

“什么事儿?不知道!”

“你也甭装了,也甭生气!俺跟你……不行!”

“当然是不行了,咱又不是书记的儿!”

“咱俩八字不对,犯月份!”

“你信吗?”

“信!俺娘算得最准了!”

“那……你就信呗!”

“俺命不好!你把俺忘了就是!”说完,哭着跑走了。

刘仓厚真是很失望,这还正在文化革命着,他娘那一套还仍然有市场,还真有人信!你算没办法!

第二年,丁秀芝和曹得利结了婚。慢慢的刘仓厚也就把那段感情压下去了。

丁秀芝结婚五年没生孩子,她在婆家的地位就很低!曹家父子三辈儿单传,到曹得利这辈儿上要是断了香火那就麻烦。在采取了一切所能打听到的乡间措施没有奏效之后,她婆婆骂,她丈夫拧,她公公使脸子给她看。她公公曹家三腰带上的钥匙很多,走起路来“刚啷刚啷”响。他从土改就在沂河头当书记。他当着沂河头的书记,兼着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还兼着老村的保管员。他腰带上那一大嘟噜钥匙有半斤多,在一段时间里,她听见她公公腰带上那“刚啷刚啷”的响声,心里就打颤颤。

刘仓厚听说之后,心里挺畅快:这回您娘们儿可是对八字了!可当他有一回看见丁秀芝面黄肌瘦,象换了个人似的时候,心里又怪疼得慌,姓曹的这家狗日的!

当曹得利再一次使出浑身解数,在她身上作践够了之后,他似乎还不尽兴,他拿烟头儿在被他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大腿上烧,“嗤”一下,一股烟,一股味儿,把她烧急了,她才说一声:“说不定是你不行哩!”

曹得利听她冒出这么句话,打了个楞儿,马上又理直气壮地:“我怎么不行?怎么不行?”

曹得利有两天没在家。当他从外边回来的时候,丁秀芝意外地发现她丈夫的态度很和蔼,还给她买了件的确凉衬衣,她又很感动。很快家里的气氛有所变化,她婆婆还让她晚上去外村看电影,领着她跟她一块走亲戚。

她婆婆的亲戚当中,有一个她婆婆让她叫表叔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家是桑树峪的,说是会治月经不调什么的,还会洽不生孩子的病,她婆婆就领她去看。那人的老婆死了,四个儿子都分出去了,一个人日子过得马马虎虎。

他摸脉摸得很仔细,翻来覆去地摸。

临走的时候,她婆婆问他:“你一个人做饭吃呀?”

“啊!”

“以后让你侄媳妇来给你摊煎饼吃!”

“甭价甭价!”

“一家人,甭客气!”

丁秀芝回去也没吃药,说是有几味药确实不好买,已经托人到外边捎去了。

过了两天,吃过中午饭,婆婆说:“你给你表叔摊煎饼去吧!他若没有糊儿,你给他推,甭急着回来,上回麻烦了人家,怪不得劲的!”

她就去桑树峪给他摊煎饼。

他还真没有煎饼糊儿,又张罗着给他磨。

那人说:“磨不磨的呗!”

“那怎么摊?”

“摊不摊的呗,怪费事!”

“那……我回去了!”

“打老远的来了,歇会儿,我再给你摸摸脉!”

她就让他摸。

他三摸两摸就摸到她的胸脯上了。

她惊叫一声:“表叔,你干啥?”

“表叔不表叔的呗!我看看你的奶膀儿大不大!以后好不好下奶!”

她又让他看。

他却把她抱住了。当他把她往床上按的时候,她哭喊着挣脱开他的怀抱,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表叔——”

那人一下子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扶起来:“你婆婆没给你说呀?”

“说什么?”

“那就是没说!孩子,你走吧!你没病!”

她给他磕了个头,匆匆跑走了。

丁秀芝泪眼姿婆地跑出来,她心里全明白了……,人活到这份儿上还有啥劲啊!她走到水库边儿了,她拨开水库边儿上的棉槐条子了;棉槐的下边儿就是水了,这下边儿该是原来的桑树林了!却就想起了刘仓厚!她想起了没修水库的时候,她和刘仓厚在桑林里一鞠躬、二鞠躬……她问他:“什么叫问题?”“问题就是麻烦!”她想起那天晚上他俩通腿儿睡,她想起他俩躺在冰上听老鼠叫……

仓厚哥?俺好悔呀!临死俺也要见你一面!让你知道俺的心!

她从棉槐条子里钻出来了。

新村跟老村一个支部,没有党员。只有队长,队长在青壮年劳力中也差不多一人当一回地轮遍了。那时节刘仓厚正当着队长。他还挺负责,晚上一个人到场园屋子里去看场。

刘仓厚看见月光下,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披头散发,身影迷离,他吓了一跳:“谁?”

“我!”

他走近一看:“哟,你怎么来了?”

她一下跪到地上“呜呜”地哭了。

他赶忙把她扶到屋里,看见她的眼都哭肿了:“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仓厚哥,俺不想活了!”

“有问题解决问题,这是咋说的!”

她便便咽着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一遍。

“这家狗日的最不是东西了!”刘仓厚生气地说。

“俺好悔呀!仓厚哥!当初俺娘对咱俩的事是说过八字不对,犯月份,可俺要是死活不听她的,她也没办法,俺也不会落到这地步!你复员回来俺见着你的时候,他已经把俺糟践了,俺觉得配不上你才那么说!你不知道俺哭了多少回呀……”

她扑到他的怀里又哭起来,哭得刘仓厚也掉了眼泪。他安抚着她抽搐的肩膀:“快别哭了!这深更半夜的,让人家听见了,不好!”

她咬着他的肩膀还哭。他让她咬得生疼,也不好意思说疼:“你要再哭,我可就不管你了!”

他给她擦干眼泪,说好话哄她,好歹让她平静下来了,她却又把他抱住了:“仓厚哥,没心思俺把你害得好苦!你年纪不小了,到现在也没娶媳妇!”

他还说大话:“我是不想娶,说娶就娶上了!”

“你要是不嫌俺身子不干净,今晚上俺给了你吧!”

他推开她的肩膀:“你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

她却越搂越紧:“与其让人家糟践,还不如给了你,反正今晚上他家也没打算让俺回去!”

“我怎么能这么干?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你要不答应,俺现在就去死!”

这时候,刘仓厚还能说什么?

……

“你别死啊!”

“俺为你活着!”

当第二天一大早,她回到老村的时候,那一家人家那个高兴啊!她婆婆笑咪嘻嘻地问她:“煎饼摊完了?”

她故作忸泥地:“嗯!他说过两天再让俺去摊!”

“行,多摊几回!”

丁秀芝也觉得生活充实了许多。她和刘仓厚都尝到了真正爱情的欢愉,得到了应该得到的偷偷摸摸的幸福。是补偿,是获取,是突然的爆发,是自然的流露。

她在利用一点小狡黠,增加着自己的幸福。

丁秀芝怀孕了,她不摊煎饼去了。

当刘仓厚承包了那片山楂林的时候,他们的孩子也已经五、六岁了,那孩子叫小虎,长得虎头虎脑,很象他。

刘仓厚的脑袋晕晕乎乎的,象发烧一样。天冷了,昨晚上下霜了,山楂树的叶子开始落了,这山楂林不属于自己的了,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曹家三是早就退休了,那个乡长却跟他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年纪轻了点儿,这天下莫非就永远是曹家的天下不成?

原来的沂河头村多么好:修水库修就修了,可有些人为何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想俺哥哥为修水库丧了命!嫂子又成了这个样儿,秀芝也在这里……

小窝棚的屋檀上挂着一包用化肥袋子包着的东西,上面的灰很厚,吊挂着灰穗子。他斜倚到被窝上望着那东西出神。

王化芳却就又来了。一进门,便怔怔地站着。他向她:“有事儿啊?”

她的眼泪却叭嗒叭嗒的落下来了:“咋晚上,愁得俺一晚上没睡着觉!你说怎么办啊?……”

“怎么了?”

“每口人又要缴三十七块钱!俺向那讨腾去?”

“缴钱干么?”

“快到年底了,村里的干部发工资,土地税、广播费、民兵训练费……俺都记不住了!”

“操他娘的……好、好!我给你缴就是!”

“这些年,俺光刮磨你了!”

“你也不容易!”

她走了。

他想起来了。那包黑的东西是……先前炸鱼的时候剩下来的。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一个念头儿明晰了,几天来的苦苦思索原来想的是这个。

这天晚上,他回到新村的家里了,当他见着嫂子时,他突然就涌起当年出去当兵时候的那种心情来。

王化芳惊喜地:“你回来了?”

“啊!过来坐坐!”

她就给他倒水、递板凳。

“嫂子!你算我唯一的亲人了,给你说个事儿!”

“你说吧!”

“曹得利的那个孩子是我的!”

“还真是咱家的呀?”

“嗯!以后你好好看待他!”

“那还用说!咱跟老曹家打官司!要■来!”

“先甭价,以后大了,他就知道了!”

他说着,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她:“这是一千块钱!”

她的眼睛一亮:“啊!那么多呀!”

“你给小虎存五百!你自己留五百!”

她的眼睛就湿润了:“过去,都是俺不好!以后咱好好过日子就是!”

“行!”

他就出去了。

他到代销店买了一大卷烧纸,到老村苹果园里丁秀芝的坟前烧了,还抽了好几支烟。事后人们发现那堆纸灰旁边就有一小堆儿烟灰和烟把儿。

这天深夜,一声巨响,沂河头水库大坝决口了。

第二天,当黎明到来的时候,新老两村的人们突然发现,他们原来的村子又出现了,那是一片长满了绿苔的断墙和屋框儿。

新村少了一个人。

王化芳疯了,整天嘟囔“罗马帝国”、“惶惶不可终日”什么的。

再过几天,大坝的断垣下,一下出现了十几辆小卧车。山里人从来没见过,都围着看,人们不知道沂河头还会发生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