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庵是个庄。叫这名字的原因不复杂:这庄后面的山叫帽子山,山上有一个尼姑庵,这庄便叫帽子庵了。
帽子山可真是象帽子,不过不是普通的帽子,而是和尚们戴的那种,两头高,中间低,元宝样的。
那个真正的庵就在中间低的那一块儿。
那一块儿古树参天,新树葱茏,掩映着一处青砖鱼鳞瓦的小小四合院。屋脊上鱼鳞瓦的缝隙里,长着有胖胖的叶子的那种小植物,深秋时候,就开出一些小小的白花来,有点古色古香,还有点朴素淡雅。
帽子山很怪,山上有水,山下没水。山上的水就在尼姑庵的院外,一棵很老很大的银杏树下。
山下也不是绝对地没水,天若不是很旱,一般情况下帽子庵村外的深井里还是有水。说它怪,是指山下的深井里没水的时候,山上那口不深的井里水还有。
尼姑庵的尼姑不多,也大都不是山下帽子庵的人。她们佛是念,斋也吃,但不削发。也许先前削过。我见着罗妙常的时候,她是有头发,还乌黑,挽着一般女人都挽的髻子。那时候,解放了,她还俗了,找主儿了。一解放,其他尼姑们也都还了俗,回了乡——她们当尼姑,原本就不是信仰方面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穷,或婚姻方面不如意,跑到这地方混饭吃的,一解放,就都走了。罗妙常是帽子庵人,她没走,就还住在那个庵里。
罗妙常会治稀奇古怪的病,妇女病也会治,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我见她有头发,就是因为去看病。我不是帽子庵人,我去看病,是慕名而去,要走很长很长的山路。我小时候,皮肤过敏,不知什么原因身上的某一部位就起一层小疙瘩,奇痒难耐,若是用手一挠,那些小疙瘩马上又会连成一片,非常的刺痒,看着还怪瘆人。那时候,咱庄上管这东西叫“鬼疙瘩子”,说是帽子庵的罗姑子就会治,我二姐就领我去了。那年我二姐有十六、七岁,这家伙又懒又馋,我爹让她领我去她很不耐烦,一路上光搡打我。“上回爹偷偷给你买糖瓜儿吃,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小时候光让我背着,放到地上,你就扯着嗓子哭,你一哭,我就挨顿打!”“快走呀你!”把我一拽一个趔趄。
“我有病,你还搡打我!”
“你有病活该!你这算什么病?得这个的多了!人家也没跑这么远找那个罗姑子看!她是你干娘?”
“是你干娘!”
“我没有,你才有!你干娘多了!”
我确实有好多干娘。我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我爹五十岁得子,对我格外疼爱,生伯出意外,让我拜了好多干娘,我家乡兴这个。若干年后,当我想到这点时,我就觉得还是因为穷,人家为咱做了好事,没办法酬谢人家,就拜人家做干娘。
“你去吧!你去她杀了你!”
“咱回去吧!”
“回去还行?回去你不又告状?”
“我不告!
她软下来了:“都到这里了,还是去吧!刚才我是吓唬你。你要走不动。我背着你。快到了!”
“我能走!
刚翻过山梁,就见罗姑子坐在那棵银杏树下一拉一拽地纳鞋底,看见我们,老远就站起来打招呼:“来了?
我二姐叫他一声“大姑”,递上一把黄烟叶,她就很和蔼地说声“甭价,来就是!”
她领我们到她院子里去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蹲在过道的泥炉子旁边烧水,见我们进去,也是问声“来了?”站起身,让开路,就又蹲下了。
她屋里很空,但很干净。待我们坐下,她问我二姐:“这是你兄弟啊?”
“嗯!”
“长得怪俊哩!”
“他身上可不俊哩!”
“怎么了?”她说着,撸起我的袖子一看,“噢,没事儿,是鬼疙瘩子!”接着又朝那男的喊声:“磨磨刀!”
那男的就在院子里,“哧啦哧啦”地磨刀,听着那声音,想起二姐在路上说的话,我吓得够呛,我二姐却抿着嘴乐。
她抽烟。烟袋杆儿很细很长,铜烟锅儿很大很亮,抽完一袋,便用那温烫的烟袋锅儿转着圈儿烙那些鬼疙瘩子,烙得很舒服。烙完了,那男的操着刚刚磨过的菜刀进来了,刀刃锃明瓦亮。她接过刀,就朝着我胳膊上的那些鬼疙瘩子砍,当然没砍着皮肉,刀刃刚落下,不等接触到皮肉就马上抬起来。她砍得频率很快,剁饺子馅儿似的,一边砍,还一边念念有词。砍一会儿,停下来,她说是“等一会儿再砍。”
她刚开始砍的时候,我当然挺害怕,一害怕,皮肉就紧缩,不等她砍到第三个回合,那些鬼疙瘩子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很神!
完了,她嘱咐我二姐说,要是鬼疙瘩子再起来,就用桃树底下的土和了泥糊它,鬼最害怕桃树条子了。
我们走的时候,她又对我二姐说了一句:“你兄弟怪俊哩!”
我二姐还挺谦虚:“俊啥,一点儿也不俊。他又不干活儿,好东西尽着吃,猪样的,还能不白不胖?”
罗姑子笑了。
往回走的时候,刚爬上山梁,我二姐又搞了一次恶作剧。她突然拽着我说:“快跑!”
“跑啥?”
“有狼!”
她扯着我就没命地跑。她腿长,跑得快,我跟不上,有几次摔倒了,不等身子着地,她把我提溜起来又跑。我又伯又累,回到家连着好几天做噩梦。
二十年后,我回家乡看我二姐。我问她:“那次你真见着狼了吗?”
她反倒忘了:“哪次?”
“你领着我去帽子庵看病的那次。”
她笑了:“不是狼!”
“是啥?”
“你那个干爹拐过墙角来就撒尿!”
罗姑子给我治好了病,又成了我干娘。在一段时间里,两家走动还挺勤。
她给我当干娘,我以为她年龄挺大来着,却不想并不大,当时不过二十七、八岁。她男的就是在过道里烧水的那个人。
她还俗之后,多年没孩予,她把我接到她家去给她“引”。沂蒙山兴这个。成亲多年没孩子,就另外抱一个做引线,自己有了之后,抱的那个就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完全看当初两家怎么定。我的任务很明确:她自己有孩子了,我就回家。
尼姑庵里空房子挺多,太阳一落就阴森森的,吓得我要命。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就搂着我,还把她的奶子塞到我嘴里让我咂。我那时已经八、九岁了,知道一点男孩子咂女人的奶头儿不是件好事情,就很不情愿。她还不高兴:“你个小没良心的,你那些鬼疙瘩子谁给你赶跑的?”要不就吓唬我:“你不咂,你自己在这头儿睡,一会儿就来一个大马虎,‘哇’一口就把你吃了!”
我让她吓得够呛,没办法,就咂。她还问我:“怪恣吧?”
“不恣。”
“怎么不恣?”
“又咂不出东西来。”
“你个小坏蛋!”
有时候,那头儿就伸过一只脚来,朝我咂的那个部位试探着作着努力。我觉得怪恶心,不咂了。她“啪”一下朝那只脚就打一巴掌,那只脚乖乖地缩回去了。
有天晚上,我想撒尿,醒来一摸,干娘不见了,却就摸着了四只脚。我一摸,干娘忽地窜过来:“怎么了?”
“想撒尿!”
“你这个小坏蛋儿,吓我一跳!”
在她家里吃的却不错,她比别人家多吃好多东西,象蝎子、蚂炸、山山牛、豆虫什么的,我家从来没吃过,她家就经常炒了吃,吃着还挺香。
在她家玩得也挺好。她男人个子不高,手还挺巧,用秫秸篾儿编的小笼子很精致,然后就捉只蝈蝈放进去。那蝈蝈吃南瓜的花,吃饱了就开始有节奏地叫,吱呀吱的,一口气能叫上十五声之多。
他俩关系也不错。我在她家半年多,很少见她两个吵架。就是有一回,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让他两个吵醒了。干娘不知为啥,埋怨他是个没用的东西,他就恼了:“刘仁来有用,你找他去!”
干娘一下子就哭了:“找就找,你怎么着?”
他两个吵着,我醒着,但没吭声,可刘仁来的名字我记住了。
半年多之后,当干娘的肚子鼓起来的时候,我就回了家。我问二姐:“刘仁来是谁?
“刘仁来?不知道。”
当村长的大姐在旁边听见了,说:“刘仁来是帽子庵的大地主刘大拿的小儿子。”
“他现在在哪?”
“早让贫雇农扫地出门了,说是下了关东。怎么了?”
我将那晚上干娘两口子吵架的事学说一遍。我大姐说:“小孩子家问这个干啥?”
二姐就在旁边帮她的腔:“在她家能学出什么好来?长大了准不是个好东西!”
再过几年,我知道了干娘当初出家的原因,原来就与刘仁来有关。
罗妙常是十五岁那年她娘改嫁到帽子庵的时候带过来的。她娘嫁给了刘大拿本家的一个侄子。那个人穷得要命,四十多了找不上老婆才找上她娘。他在刘大拿家打短工,她娘俩就给刘大拿家养蚕。
罗妙常穿的不怎么样,长得却很漂亮,脸蛋儿有卢黑,破衣处露着的肉却很白,个头儿还挺高,辫子也不错。她所有的衣服好像都显小,绷着一个十六岁姑娘的身子,很诱人。
刘大拿家蚕养得很多,五间空房里搭着架子,蚕养了三层。那东西很能吃,撒上一层桑叶,“刷刷”的一小会儿就给你吃光。罗妙常管采桑叶,她娘管喂。
晚上还要喂几次,有时候罗妙常就去替她娘喂、让她娘回家去休息。
这地方养蚕的规矩还挺多,跟女人坐月子似的,门楣上挂着红布条儿。
沂蒙山的规矩格外多,单是需要在门楣上挂红布条儿的事就有:做豆腐、蒸年糕、炸肉丸子、小孩生疹子等。门楣上一挂红布条儿,外人就不敢随便进了,里面也就安全了。
刘大拿家蚕房的门楣上挂着红布条儿,晚上喂蚕的间隙,罗妙常就以为可以打打瞌睡了。有天晚上,她正倚着门板打瞌睡,她胸前那两处最敏感的地方就让人握住了。
她一激灵,醒了,是刘仁来。
她挣扎着:“你、你干吗?”
他醉眼朦胧:“嘿嘿……”
“蚕、蚕……”养蚕的地方是不可以放肆的。可他不管:
“蚕不蚕的呗!”
她给他跪下了:“小叔——”
“叔不叔的呗!”
他就把她抱到墙角的那堆桑叶上了。
桑叶把她的身子染绿了。
问题是她管刘仁来还叫叔。
她就出了家,上山当了尼姑。
一个白毛女式的故事。
沂蒙山土改挺早,一土改,就如我大姐所说,刘大拿家让贫雇农扫地出门了。
虽然是土改了,但帽子庵还很穷,光吃水就成问题。先前罗妙常经常来山上挑水吃,那时候就想,这地方真不错,挑水甭跑这么远!斗刘大拿的时候,庄上来人让她下山去控诉,她也没去,那事儿很丢人。
一土改,尼姑们就开始心旌摇动,有几个已经离去了。
从土改到全国解放这段时间里,沂蒙山很是热闹。杀猪宰羊,支前慰问,搞大生产,办识字班,还扭秧歌什么的,就培养出一些喜欢办公事儿的人来。帽子山那边的葛家庄有个葛五子就特别喜欢下通知。那时节,帽子庵与葛家庄及附近的另外一个村各有一个党员,三个村组成一个支部,葛家庄的那个党员当书记。需要开会的时候,葛五子主动地翻山越岭去下通知,也不要报酬。
葛五子还会唱没有经过革命文艺工作者加工整理的原版的民歌,象“大辫子甩三甩”什么的。唱那些原版的东西很能生些奇怪的念头儿出来。
有天晚上,天很黑,他去帽子庵送通知回来,照例地唱“大辫子甩三甩,一甩到腚沿儿……”唱着唱着,他觉得有两只手从后边儿很温柔地搭到他的肩上了。他有点晕晕忽忽:“谁?”但没回头,只是用手摸那肩膀上很温柔的东西。他一摸,不对头,同时就听见趴在肩膀上的东西喘气有些异样、鼻息呼呼,而且脖梗儿处分明有个湿漉漉的很柔软的东西在做着亲吻他的努力。他惊呼一声:“狼!”便下意识地紧跑了几步,但它抓得很紧,没甩掉,他也就很快镇定下来。他听谁说过,这时候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它就会一口咬住你的喉咙,那就麻烦。只要不回头,狗皮帽子毛茸茸地扎煞着,它就无处下口,那就可以磨蹭一会儿。他这样想过,就一手抓着一只前爪,将脑袋紧紧顶住了它的下巴颏。它当然就挺难受,脑袋来回摆;但他拽得太紧,回不过脖儿来。他把它背到尼姑庵外的那棵银杏树下,往树上挤它,挤得它嗷嗷叫,悬空的后爪胡乱踢蹬,把他的棉裤也撕破了。
他斜倚在树上狠命地挤。他为了让它更加难受一点儿,还上上下下地在树皮上来回磨。他想磨它个皮开肉绽。但树干是圆的,它的脊梁骨也不柔软,三磨两蹭,一下擦了滑,两个一块儿摔了个仰八叉。那家伙打了个滚迅速爬起来,觉得这人不好对付,带着伤口“呜呜”着跑走了。
它跑了。他却连累带吓地瘫了,大腿那地方也让它抓出了几条血口子。罗姑子早晨出去打水来着,见银杏树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还是个人,正倚着树睡觉呢。再定睛一看,她还认识。他往常下通知路过这里的时候,她见过,只是没说过话,就惊讶地叫了一声:“咦!你怎么躺在这里?”
他就醒了,也奇怪地看了一下四周:“我不是做梦吧?”
“大白天做什么梦?”
“了不得呀!简宣让它吓毁了堆呀!”、就将跟狼搏斗的事迹说一遍。她也就看见那树确实掉了一块皮,露着雪白的木头,四周树皮上还沾着一撮撮的黄毛。她信了:“可真是了不得呀!”
“可不是!”
“快屋里暖和暖和!”
他就到她屋里暖和去了。
烤着火的时候,她见他裤子破了:“来,我给你缝缝!”
他看着露着肉的裤子怪难为情:“甭、甭价!”
“天这么冷,不缝怎么行?”她让他站着,她蹲着,就着他的腿缝。
他的心里就热乎乎的怪复杂。
“你胆子真大。”她蹲着说。
“党的交通员嘛!还能不大?”他站着说,神情有点牛皮闪闪。
“狼,你都不怕!”
“什么我也不怕!”
往后,他再到帽子庵下通知,就到她那里去落落脚、喝口冰、抽袋烟,好像需要到帽子庵下的通知格外多。她也很希望他来下通知。
有一回,她对他说:“这里的尼姑都走了。”
“那你干嘛不走?”
“这地方也不错。”
“是不错。”
“就是怪冷清。”
“是怪冷清。”
“你胆子那么大!”
“一般化吧。”
“你什么也不怕!”
他茅塞顿开:“对,我什么也不伯!”说着,把她抱住了,“我给你作伴儿!”
“你是交通员,上级不嫌你?”
“交通员是我自己封的,没人敢嫌。”
“以后可是在这里住着。”
“行!我叫葛五子,弟兄们多,出来一个俩的不当回事儿。”
他就来尼姑庵当了上门女婿。
后来,就成了我的干爹。
我在干娘家住了半年多,给她“引”来个小妮子,名字就叫小引妮儿。她大了之后,自己起名叫葛晓茵,听起来还怪文雅。
在那之后的若干年里,我父母相继去世,两个姐姐出了嫁,我寄人篱下,在两个姐姐家轮流住着。这中间所有亲戚都与我们断绝了往来,我的亲舅舅不上门,我的亲姑把我家土改时分的小毛驴牵走了,说是她做卖豆腐的小买卖,要用它拉磨。那些干娘们就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好歹捱到高中毕业,就赶快参了军。我参军四年,熬了个小排长,待我第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那些姑舅亲、姨表亲,连同那些早就不认识了的干娘们,忽地就拥了上来。他们提着二斤挂面来看你,回忆我父母的生平及与他们的亲密关系,夸奖你从小就一脸福相,是当大官儿的料儿。好像咱已经弄了个师长、旅长的干了似的。
***娘没来,是小引妮儿来的,挎着一箢子馒头,上边放着两条整个的猪腿——这是沂蒙山最厚重的礼品了。她那时候大概有十四、五岁,个子不矮,脸蛋儿不难看,身材的某些部位开始走向丰满,她就叫我“哥哥”,叫得还怪亲。我当时因为体味着世态炎凉的滋味儿,酒喝得不老少,也觉得她是小孩子,对她就没怎么太注意,认识过之后,就又去招呼别的大一点的客人了。
客人们走了之后,我睡了。待我醒来,她还没走,正在那里帮我二姐洗碟子刷碗。我二姐动员她:“住一天呗!你玉霄哥回来一趟不容易。”
她说:“不了,见见什么样儿就行了。”
我知道***娘会抽烟,就让她捎了一条带过滤嘴的香烟回去。后来她就给我写信,说她娘头一回见带把儿的烟,舍不得抽,放得都发了霉云云。
我前前后后就见过她那一次,信也没给她写一回。可再过若干年,当我携妻带子地转业回家乡,听说她“年龄不小了还没结婚”的时候,咱心里竟无端地生出一种负疚感,好像还有咱的什么责任似的,真是怪事儿。
在我离开***娘家之后的二十多年间,葛五子一家“三下三上帽子山”,报纸上批晋剧《三上桃峰》的时候,说是差一点儿就把他们联系上。
他们住的那个尼姑庵与山下的村相距二、三里地,庄上很不好领导。他们曾一度单干来着,初级社没入,高级社也没入,公社化的时候入了。赶到六〇年困难时期,庄上吃不上了,他们就又单干了,也甭办退社之类的手续。尼姑庵附近有好多零散地,水源条件也不错,随便种一点就够吃的,要是集体种呢,还不值得,也不好管理。先前集体的时候,他们打了粮食送下去,倒到队里的场上,然后分了再背上来,打多了送少了的谁也不知道,庄上还觉得他们占了山下的便宜,也就不去管他们。后来的“社教”和“文革”,他们又入过集体两回,可时候不长,就又单干了。
他们单干,不是葛五子的原因。我前面说过,他特别喜欢办公事,爱自告奋勇地下个通知什么的。自打入赘到尼姑庵,这种机遇不多了,他就总想去山下的村里开个什么会。他觉得“开会”怪好听,比干别的大方。“干啥去?”“开会去!”“干啥去?”“送粪去!”听起来两股劲儿。帽子庵偶尔开个什么会的时候,他就在主席台的桌子旁边猴猴着,给人家倒个水什么的。他不识字,他对开会的内容不一定感兴趣,他喜欢那种氛围。每开一回会,不管听懂没听懂,他都能激动好几天。有一回,他晚上开会回来,干娘问他:“开的什么会?”
他说是:“***改名字!”
“改成啥?”
“改成林贼。”
“正好好的,叫林贼多难听。”
“他三叉骨摔断了!”
“那可怎么过?”
“和他的儿轮流过(林立果)。”
“他哪有那么多儿子?”
“他老婆一群(叶群)!”
“嗯,那是得叫林贼!”
“上边让家喻户晓,人人明白。你明白了吗?”
“明、明白!”
时间长了不开会,他就觉得怪憋得慌,动不动就想发火:“操!找了你,连个会也捞不着开!”
他认为开会才是在集体的标志。
所以,报上批“三上桃峰”,庄里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要联系他的时候,他就很委屈:“怨我吗,怨我吗?”
小引妮儿开始上学的时候,他就让她住到山下她姥娘家。小引妮儿不干,他还发火:“住在山上干什么?当尼姑啊?”
葛晓茵高中没考上,下了学,在帽子庵当民办教师。那年我见着她的时候,她个子就不矮了,后来说是又窜了一大截儿,长得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胸脯饱满,体态匀称。上课的时候,就让一些十四、五岁的毛孩子学生心灵无端地受到震撼,不知咋回事儿的就烦躁起来。我听一个已经长成了小伙子的她曾经教过的学生笑咪咪地说过,他见她哭过一回,说是她听说她的一个当军官的干哥哥结婚了,她就哭了。“她哭啥呢?她的眼睛那么大!”咱听了,心里又负疚了小半天。
再过几年,帽子庵来了个“统战对象”,叫刘义厚,三十来岁,长得很帅,说一口东北话。他是县委统战部的人领来的,一介绍,庄上的老人们方知是刘仁来的儿子。刘仁来和他父亲刘大拿解放前夕从东北辗转跑到南朝鲜去了,说是现在还爱国什么的,刘义厚自然就是统战对象了,尽管刘仁来跑的时候他还没下生。前些年他娘死了,他就回来了。
沂蒙山里各种类型的老革命多的是,有海外关系的统战对象却就少得可怜。他是,自然就很受重视,帮他盖房子,划给他责任田。“还没有对象吧?也该解决了,你自己找,相中了谁,咱去做工作!”物以稀为贵,统战部好不容易找着个统战对象,格外关心备至。
那家伙胆子挺大,敢贷款,十万八万的也敢贷,一贷就贷出个三万两万的来。他不会开车,却买了一部解放牌汽车,雇个人开着。正巧那年整个沂蒙山的花椒都卖不出去,家家愁得要命。那东西又不能当饭吃,烧火还辣眼。他就猛劲儿收,六毛钱一斤收了,运到内蒙五块钱一斤。事后人们一想,对呀,那地方吃肉多,用花椒自然也就多,价钱也贵呀!当年就让他发了大财,成了万元户,政协委员也当上了。
他还不过瘾,又搞起了代销,办起了调料厂,开起了贸易货栈。县长、书记的经常上他家去,酒杯碰得“叮当”响,把帽子庵人震得一愣一愣的。
摊子那么大,他当然就雇了许多合同工,每摊儿有个人管着。他当着总经理还兼着总会计。
他很忙。他要招一个女会计,月工资二百五。这当然就有诱惑力。统战同志问他:“你是要招老婆吧?”
“先实习一段看!”
“二百五!就可惜我是个男的!”
“帮着跑成了,有你的好处。老头子来信了,说我结婚的时候,他要回来一趟,到时候彩电什么的,咹?”
“你小子有目标了吧?”
“有!”
“谁?”
“葛晓茵!”
“嘿!还真有眼力!”
这就颠儿颠儿地去做工作。
葛晓茵有点犹豫。
葛五子很积极:“总会计?二百五?干!”他觉得总会计很重要,如同过去的帐房先生。还很好听,“总会计”,象开会一样好听。
***娘却死活不同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统战部的人还想吓唬她:“你姓什么?”
“俺不姓什么!”
“你?……当前的形势你知道吗?当前的形势是一个目标两个文明三大任务四项基本原则啊,是统一祖国对外搞活啊!要爬泰山十八盘啊!你这个态度怎么一二三四?怎么爬十八盘?不等爬到半山腰就掉卞来了!一下子就让时代淘汰了!”
葛五子还在旁帮腔:“就是!统战同志上来一趟容易吗?累得呼哧呼哧的,人家又捞不着那二百五!”
“你混蛋!二百五,二百五!你才真是二百五!”
***娘要命不同意,可架不住统战同志三天两头地来做工作,把也做烦了:“可只让她干会计啊。”
“那当然!会计嘛,还能干了别的?”
可干着干着却就干了别的。
刘义厚又能干,长得又可以,还有钱,而且他的劲儿那么大。那天晚上,她帮着招待客人来着,客人走了,天晚了,她回家,他送她。自打她当了会计她娘就让她回家住了。
“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他说
“一般化吧。”她一直觉得活又不累,工资还不低,有点过意不去。
“你人也不错。”
她就有点不好意思:“是吗?
那时节,月亮当然是很好,她的心情也不坏。待拐一个小弯儿的时候,他把她的手攥住了。她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她想找机会很自然地挣脱出来着,但感觉挺好,而且他很快说起了别的事:“日他们大众的!”
“你骂谁?”
“谁都骂!”
“你……吃了很多苦,是吧?”
“想知道吗?坐一会儿吧!”
她和他就在山路旁边的草丛里坐下了。
他说起他在东北的那些日子,“那些人类!谁都欺负俺们!连最老实最没能耐的都欺负俺们!”
他说“俺们”说得很快,听起来象“敏”的音。他管人还叫“人类”,恶狠狠的,仿佛对整个人类都有仇恨似的。
“你……别!”她觉察出他的手正悄悄地做着某种努力。
“狗日的纳税的,还要我给他们联系三、四块钱一斤的海米,五、六块一斤的全蝎,净想他妈的好事儿!你还不能得罪这些狗日的!”
他气愤地骂着,手也很坚决地摸索着。她就不知道怎么好了。她个子大,心眼儿好,她见他生气,也想安慰他,而且感觉还挺新奇,她就任他放肆了。
一块云彩遮住了月亮,天色黯淡下来了。
葛晓茵就干了会计以外的事。
……
“咱们结婚吧!”他说。
“都这样了,还能不吗?”
“你那女会计的实习期这就到了?”统战同志问他。
“差不离儿吧!”
“还怪短哩!试得不错吧?”
“别胡说,主要是她干得不错。哎,还得劳您去做做工作!”
“行!”统战同志这又颠儿颠儿地上山做工作。
***娘当然就不同意,她怕的就是这个,却不想就来了:“真是山不转水转哩!偏偏是他的儿子。这是命啊!”
葛五子却在敲边鼓儿:“不是命,是形势啊!他儿是他儿,他是他嘛!”
统战同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他儿’、‘他’的?”
葛五子生气地说:“这老东西还念念不忘哩!”
统战同志很严肃:“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我们就是要象过去念念不忘那样坚决忘了,你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我到死也不忘!”
“你什么态度!你姓什么?”
***娘坚决不同意了一阵儿,架不住统战同志从不同角度地连劝带吓唬,而且“他俩已经实习过了呢!”她大哭一场,随他们的便去了。
刘义厚和葛晓茵结婚的时候,刘仁来果然回来了一趟,他还去山上尼姑庵那里看了看他的亲家母。他一见,愣住了:“是——你?”
***娘凄凄地就是一声:“小叔—”
葛五子在旁边还纠正她:“哎。如今咱是亲家了,不能叫小叔了,快屋里坐!”
到得屋里,刘仁来问道:“这些年,你一直住在这里?”
***娘想起她住到这里的原因,冷冷地:“不住这里住那里”?”
刘仁来干咳了一声:“变化不大呀!”
他俩说着话的时候,葛五子一趟一趟地就往外拿他所谓的好吃的东西,无非是核桃栗子枣之类。他在旁边坐了一会儿,歌颂了一番大好形势和统战工作的重要性(都是统战同志教给他的),见他俩讪讪的,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他们说话不方便,说声“你俩说着话,我还有点事”,起身就要走。***娘一声断喝:“回来,你个没用的东西!”
刘仁来的老脸泛起一阵红晕,半天才呐呐道:“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了。那时候,年轻,咱这里的家族观念挺强,人也不开化……”说完,一个深鞠躬。
***娘恨恨地:“你是一直挺开化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旧社会门第观念、家族观念都挺厉害,要不……”
“你也觉得旧社会不好哇?”
“那当然!如今义厚的家业就比我那时候的还大,雇工还多!”
***娘一听,吓了一跳:“真的?你不伯?”
“不怕,不伯!”
“早晚有再搞一回土改的那一天!”
刘仁来吃了一惊。
刘仁来走的时候,嘱咐他儿子,摊子不要铺得那么大,要接受他当地主的教训,对雇工要客气,对乡亲要仁义,对上司要听话,要是再来一回土改什么的,不要有对抗情绪,要舍得破财、“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刘义厚笑了笑:“过去是你跟党关系没搞好!”
那个山上的尼姑庵里,一天来了三个外村的姑娘,找着***娘说是要当尼姑,***娘吃了一惊:“正好好的,当什么尼姑?”
“还是这里好!清静儿!”
“那怎么行?政府不嫌?”
“嫌不嫌的呗!你也甭操心,俺自己带饭。”
她们就在尼姑庵里住下了。那里空房子很多,十个八个的能住下。那三个姑娘灰布大褂儿一穿,一阵儿哭,一阵儿笑,神经稀稀的,但都没剪发,象***娘当年一样。
***娘见了女儿就问:“你当女会计,帐面上的事儿你清楚,他没干违法的事?
“没有!”
“也没偷个税什么的?”
“没有。”
“也没糟践人家姑娘?”
葛晓茵生气了:“您怎么净盼着这个?”
“外庄上,好几个姑娘来庵子里当尼姑呢!”
“她们当尼姑与他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更好!就怕这社会又重复着过呢!”
葛晓茵没听明白。
***娘想给她解释,但怕解释不清楚,嘴张了几张,终究没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