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狗都咬人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挨狗咬的,这一点不难证实。前公社武装部长周运士就可以向你举例说明。他说是他在部队上当司务长的时候,他们连里养了一条狗,只要是当兵的,甭管你穿不穿军装,也不管它认识不认识,它见了保准不咬,就像它查了你的档案似的。你再比方前些年的阶级斗争小分队,农业学大寨检查团以及近几年的计划生育工作组进了村,再勇敢的狗也没胆量朝他们呲呲牙,就像他们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一种让狗不敢叫的“精、气、神儿”。这真是没办法的事,你学是学不来的。十万元户主高启厚不管多么牛皮烘烘,也不管打扮得多么人模狗样,也还是不能做到这一点。他一出门儿,满世界的狗肯定会闻风而动,一呼百应地朝他呲牙咧嘴、大呼小叫。
他是靠做狗皮褥子发家的。他身上也有一种特别的味儿,一种让狗叫的“精、气、神儿”。
他也卖狗肉。狗皮褥子批发,狗肉零售。他卖狗肉的时候服务态度很恶劣,国营单位似的,爱买不买。他说是“态度越恶劣,狗日的们就越以为东西好,就越卖得快”。其实,他的狗肉贡量一般化,经常挂狗头卖鹅肉。这地方卖狗肉不卖生肉,光卖熟肉,熟肉也不成块儿卖,而是把肉剁得很碎,放上佐料搁锅里熬,熬到一定程度连肉加汤地倒到盆里,待冷成冻儿后再卖。卖的时候也不用刀切,而是用狗大腿上那块铲状的骨板挖。这种做法就很容易往里掺假,他就经常往里掺鹅肉、鸭肉以及价钱比狗肉便宜的其他肉。喊的时候这样:“大肉——大补的犬肉啊——”须有一定的爆发力。
这时候,先是近处继而远处的狗们陆续叫起来了,高启厚一踮一踮地就从家里出来了。他的表情及其上身都呈威严状,只是下身有点不争气了。他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略微短一点儿,走起路来短的那条只前脚掌着地,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就不能象牟二黑子那样四平八稳,脚踏实地,脚一跺半个庄能动弹;也不能象酒晕子——周运士那样腰里别着匣子,屁股后边鼓鼓囊囊,屁颠儿屁颠儿地行走如风,狗一叫,掏出枪来“叭”一下。
虽然是一条腿短一点儿,却是他苦大仇深的标志。他的家史上过省阶级教育展览馆,还到处作忆苦思甜的报告什么的,就比两条腿一样长的还荣耀。
高启厚小时候,家里很穷,他爹给牟二黑子当长工。牟二黑子每天早晨都要跟他那匹高大的黑狗啃俩猪蹄儿。当然是他吃肉,它啃骨头。他牙口很好,猪蹄儿让他啃得很干净,连蹄筋儿也能拽下来;它的牙口也不错,骨头咬得嘎崩响,声音很大。完了,牟二黑子就着南泥的茶壶咀儿,饮几口茶,搁嘴里呼噜一番,就喷出一片水雾来,彩霞一般。那匹高大的黑狗同时也就摇摇尾巴,很威严地蹲到他家的大门以里二门以外了。
牟二黑子家那匹黑狗真是高大威武,通体油光闪亮,打了发蜡似的;鼻子那地方还有一撮儿白毛,神情就傲慢得要命。看人的时候,眼珠儿斜视,透着寒光。这是那种不叫的狗,它咬人的时候不叫,挨咬的时候也不叫,它用行动跟你拼搏;它蹲坐在大门以里二门以外的那片阴影里的时候,就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牟二黑子就特别喜欢它这种气势!气势是随便就可以具有的吗?有一回,他的上过几年洋学堂的儿媳妇从外地回来,见了那匹黑狗掏出雪白的手绢捂了捂鼻子,他就说她不懂事,看着就让人恶心,“滚出去!”
所以你可以对他的儿女不尊重,但不可以对他的狗不尊重。
牟二黑子有时候还很和蔼,还容许长工们偶而跟他开点小玩笑,特别是当着他的面吹捧一番那匹黑狗的时候。有一回,高启厚的爹看见他跟那匹黑狗啃猪蹄儿,就说:“这狗啃起骨头来真是脆生啊,铁,它都能咬动!”
“那是!”
“天天早晨俩猪蹄儿,真是跟过年差不离儿啊!什么时候咱也能啃上它俩猪蹄儿,少过个年也行啊!”
牟二黑子一高兴,就说:“你也想啃呀?早说呀!明天你也来啃!”说着饮一口茶,“呼噜呼噜,哗——”又喷出一片彩霞。
第二天早晨,牟二黑子果然就让他去啃了。他啃完了猪蹄儿,也想就着牟二黑子的南泥茶壶嘴儿饮口茶,搁嘴里呼噜一番,再喷出一片彩霞来着,可没敢,便迟迟疑疑地走了。尽管少了一道程序,但仍然心满意足。却不想当天就拉起了肚子。这一拉肚子,他服了:命啊这是!命里八尺,别求一丈,吃苦受累的命,怎么可以啃猪蹄儿?
高启厚很小就知道这件事。他好长时间没弄明白,牟二黑子天天啃猪蹄儿,怎么就不拉肚子,他爹就啃了一回,却拉起了肚子!过去他这里那里地做忆苦思甜报告提到这事儿的时候,还总是推理说,地主阶级没安好心,给他爹啃的猪蹄儿上肯定抹了拉稀的药来着。等他富了,也天天啃起俩猪蹄儿来的时候,他才有体会:啃完了猪蹄你得喝茶呀!那玩艺儿油腻腻、粘乎乎的,不喝茶怎么消化得了?吃糠咽菜的肚子,猛丁啃一顿那玩艺儿,降不住它呀!那还不拉稀?所以他啃完了猪蹄也总要饮几口茶,并搁嘴里呼噜几番,喷出一片彩霞来的。
高启厚在并不宽敞的大街上一踮一踮地尽力威严地走着,远远近近的狗们在虚张声势地大呼小叫着,近处的一只小癞皮狗在进一步退两步地做着进攻的姿态。他不屑地瞪了它一眼,它就嘤嘤地缩着脑袋,退到它主人家的门口里了。这真是个让人恶心的狗东西啊!脑袋象被木匠锛了一下似的,上边的毛还竖立着,爪子不时地一划一划,假充斯文地写毛笔字似的,要形象没形象,要气魄没气魄,专会随波逐流地大呼小叫,比起牟二黑子家那匹高大的黑狗差远了去了,根本不值得认真对付。当然了,如果象酒晕子那样掏出枪来朝他“叭”一下,打它个脑浆四溅血流满地也不失一件快事。
酒晕子!前公社武装部长周运士的名字有点咬口,大人小孩的就都管他叫酒晕子。高启厚特别佩服他狗一叫掏出枪来“叭”一下的那个劲头儿。
酒晕子对他所当的部长这个职务很得意,听起来挺好听,比书记、主任什么的还带劲儿。他说他就愿意当带长的官儿。他在部队先后当过副班长、班长、司务长,回来又当了武装部长,“都带长,嗯!”
你要故意贬低他一下:“不是‘当兵不站二班岗,当官儿不当司务长’呀?”
他则会说:“这你就外行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的!你知道一般干部转业可以带几套军装?司务长呢?”
你不知道,那他就要将他的军装特别是肩膀上有两个小眼儿的那件老式军装拿出来给你看了,他指着那两个小眼儿质问你:“一般干部的军装上有这个吗?咹?”
他还有点儿文艺细胞,喜欢写柳子戏。高启厚特别欣赏他写的一个叫《红管家》的柳子戏,剧情是这样;阶级敌人为了配合蒋先生反攻大陆,晚上拿着镰刀去大队饲养棚里砍牛腿,被红管家当场抓住了。那阶级敌人拿着镰刀上场时当然要作鬼祟状,但又必须唱:
红管家生产队里把牛喂,
我看着心里就不是味儿。
房子田地让他土了改,
我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儿。
听说老蒋要把大陆返,
我得拿出点见面礼儿。
月明星稀好机会,
我来到饲养棚里砍牛腿呀,
那个砍牛腿嗨哎哟,哎哎嗨哟,哟——
最后那个“哟”须高八度地一直高上去,声音不小,那红管家还能不听见呀?红管家听见即一声怒吼:“住手——”武装部长及众民兵也闻声赶来了。这武装部长的角色酒晕子是要亲自演的,枪是真枪,军装的肩膀上有小眼儿。众人将那阶级敌人批斗一番之后,他还有一句台词很豪迈:“押下去!”
高启厚对这戏的结局就有点小看法:“押下去就完事儿了?”
“嗯,戏嘛!”
“那就不如您亲自掏出枪来朝他叭一下,历史加现行,还不够枪毙呀?”
酒晕子在这点上还挺明自:“这是人啊,又不是狗,要是打死一条狗我就可以负全部责任了,枪毙人可要经过党委统一研究,嗯,尔后再由公检法具体执行!”
酒晕子特别喜欢主持工作,不管什么工作他都想主持。征兵啦,民兵训练啦,有关阶级斗争事宜啦,当然由他主持;那种临时性的工作组,比方粮食征购啦,农业学大寨检查团啦,计划生育突击小分队啦,他也要主持。那回公社组织割资本主义尾巴验收小组,党委确定由一名副书记牵头儿,他听说之后就急燎燎地找到党委书记,把枪一扔:“我不参加了,这回!”
“为什么?”
“我不是对刘副书记有意见,嗯,我对他最尊重啦,主要是这项工作具有阶级斗争的性质,过去这方面的工作一直都是由我主持的,这回我一不主持了,人家就会问了:老周怎么了?犯错误了吗?就容易在群众中产生误解,引起混乱,嗯!”
书记笑笑:“那就由你主持好了,让老刘协助你开展工作!”
“我不是对老刘有意见,嗯,我对他最尊重啦!”
那个刘副书记老滑头,这类检查验收唯恐躲之不及,正巴不得有谁来替他,酒晕子积极争取,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了。
割资本主义尾巴是连鸡都不让喂两只以上的,何况狗乎?不知谁家就跑出了一只小癞皮狗,还试探性地朝验收小组民汪”呢。酒晕子就掏出枪来,朝他“叭”一下,打了它个脑浆四溅,血流满地:“我负全部责任,嗯!”
高启厚见了就很佩服:“嘿!还有点老八路的传统哩,八路军就最讨厌狗了,晚上正要摸敌人的哨,狗叫了,你说昨整?对这些狗东西,就得毫不留情地‘叭’的一下!”
狗死了,还没人敢认领。酒晕子一行就来了顿狗肉宴。高启厚主动操刀剥皮:“要是别让它淌血,就更有营养性了!”他技术纯熟,有庖丁解牛的境界;还带着感情,玩味着其中的乐趣,动作就有点艺术性,皮剥得很利落。他连脑袋上的皮也剥了,剥到脖子那地方之后,再在四只爪子上各开一道口,“哧”一下就拽下一张完整的皮来,他还要将皮拽得紧紧的,周围用木楔子钉住呢:“这狗东西太小了,别再让它缩了!”
“归你了!”酒晕子说,“干这个,你是有经验呀!重要的是你能牢记血泪仇不忘阶级恨,嗯!就像打靶一样,要是带着阶级仇恨,就打得又准又狠了!”
嘿,这狗日的还真会纲举目张!咱就是带着仇恨剥狗的皮呢!操他娘的牟二黑子呀!
高启厚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他去牟二黑子家找他爹。那匹高大的黑狗正在大门以外的阴影里卷卧着打吨儿呢!他趔趄着身子从它身旁小心翼翼地走过,刚要以为它没看见他,不会有事儿了,却不想它就从后边儿照着他的脚后跟儿咔嚓就是一口,齐茬儿地咬下块肉来,筋也让它咬断了,露着白瘆瘆的茬口儿。那家伙啃猪蹄儿啃惯了,对类似猪蹄儿之类的东西特别敏感。高启厚家穷,穿不起袜子,赤脚穿着鞋还露着脚后跟,那就像猪蹄儿的某一部位差不多。天很冷,他上身虽然穿着棉袄,可没有扣子,棉裤也又肥又大,里面又没有衬衣衬裤的套着,就能灌进许多风去,冻得他唏唏的。那匹黑狗从他脚后根上咬下块肉去,他还没觉得疼。他爹看见孩子一拐一拐地来了,身后一行血印儿,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牟二黑子见了,给了他爹一双用过的筷子,说是把筷子烧成灰,再将灰撒到伤口上就不要紧了。他爹一边烧筷子一边掉眼泪:“报应啊这是!谁让咱啃人家的猪蹄儿着?疼吧孩子?”
关键是他脚后跟上的筋让它咬断了,他的那条腿就短了些。
三年过去了,那匹高大的黑狗还很健壮地活着,也仍然有着旺盛的情欲。这天,它到野外去了,它到野外去的原因是那里有只美丽的小母狗。它很少到野外去,偶而去几次都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它当然是傲慢的,但卿卿我我的程序是必不可少的。这地方有一条很粗俗的谜语是形容狗儿们卿卿我我的,叫:四耳朝天,八腿着地,中间一根转轴,两头还透气儿。正当它俩呈谜语所述状的时候,小启厚一踮一踮地就来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黑狗也是太聚精会神,就没注意他。他双手抱起一块不小的石头朝它的脑袋狠狠地砸去,那只美丽的小母狗嘤嘤地蹒珊着走了,那匹傲慢的黑狗却就趔趄着原地转起了圈儿。高启厚又抱起一块石头朝它的脑袋砸去!这狗东西还真撑砸,他砸了二十多下才将它撂倒呢!他原是上山拾柴禾来着,手里就有把镰刀,他又拿镰刀朝它脑袋上砍了十几下,确信它已经死了,却又害了伯,赶紧跑了。不过也真过瘾,到目前为止,那是他打死的最高大的狗了,要是很从容地剥了它的皮,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可当时实在没法从容啊,咱小啊,不懂事儿啊,他想。
高启厚出了村了,他一下觉得身前身后的空旷了许多。深秋的田野当然是空旷的,身后的空旷则是因为狗们的叫声渐渐止息了。就像一位伟人或名人经常行进在军乐声中,猛丁军乐不响了的时候那种感觉一样。问题是这心里也空荡荡的:无着无落的,你不知道想干什么。当然了,老伴儿去世肯定是个原因了,但更重要的是因为牟二黑子有的咱都有了,牟二黑子没有的咱也有了,你想干的都干了,能想到的目标都实现了。比方楼房,盖了,多要个孙子,跟酒晕子预支了罚款之后生了,更甭说彩电、冰箱什么的了。噢,还有女人!女人当然也是已经搞了,不过也稀松平常,那女人太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她还要搞提成呢!成,是随便好提的吗?酒晕子想入股咱都没干呢!更甭说提成了,再说管帐的小儿媳妇那里也不好下帐。那件事情的本身也没多大意思,那家伙掐掐捏捏摸摸索索,简直是搞破坏哩,破坏老子的体格呢!还馋!拿狗肉当饭扒。所以九九归一,还是自己的老婆好哇!
自己的!高启厚的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就爱说“自己的”。那可不是一般的老伴儿:用酒晕子的话说“有一定的素质,嗯!”他永远想象不出她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大人了,说是还在牟二黑子家呆过,侍候过牟二黑子的小儿媳妇什么的。漂亮是说不上漂亮,但身体很壮,见识很多,懂事识礼,还不拿大。这地方有一个说法叫“宁找地主家的丫环,不找平民百姓家的小姐”,就是说的这个意思。一土改,牟二黑子跑了,她跟着高启厚的爹留下了。高启厚十五岁的时候,两人就圆了房。她比他大六岁。圆房的那天晚上,她将高启厚揽在怀里,眼里含着泪:“咱们有自己的家了!自己的家多好啊!”
高启厚懵懵懂懂,有点不好意思,想挣脱开,但没挣脱得了,她很有力量:“我也很小就死了娘,我打小就给人家干活,从来也没给自己家干活,解放了多好啊!”
她憧憬着他们的未来:“咱们要盖牟二黑子那么多房子!”
“咱们要生牟二黑子那么多儿子!”说着,很麻利地铺好床,率先将衣服脱了,说:“我是你老婆,要一块儿睡!”
他迟迟疑疑地脱了衣服,睡到那头去了。
她说:“你过来!我要教给你件事!”
他就过去了。
她很快就教他学会了一个丈夫应该会的事。
然而孩子好生,房子却不容易盖,吃饭也成问题。但她很有信心:“不要紧,孩子大了就好了!”
她还会做小买卖,做起小买卖来也不脸红。调整时期,他打狗,她就替他卖,吆喝起来非常豪迈:“犬肉——”
所以尽管他有牟二黑子一样多的儿子,日子也还是能过得去。这都是老婆的功劳。高启厚对她真是崇拜得要命,他不知道她这么有水平的人为什么会嫁给他。有一次他跟她说起这话,她脸红了一下:“咱爹没告诉你呀?”
“告诉我什么?”
“没告诉就算了!”
那时候,他爹已经死了,他没处查对了。他再问,她就说:“你挺好哇:一条腿短点儿怕啥?省了当兵!”
她对他就永远是个谜,越是个谜,他对她就越崇拜。她呢,则人后教导他,人前抬举他,仿佛她活着的目的就是培养他。一时兴发家致富,她便率先将他培养成了万元户,十万元户。在她弥留之际,她攥着他的手说:“这辈子,你满足吧?”
他老泪纵横地:“满足!”
“咱们到底活得跟牟二黑子一样了!”说完带着永远的微笑去世了。
他就永远不知道她当初嫁给他的原因。有一回酒晕子从阶级的角度帮他分析:“这还不好理解!你俩都是若大仇深嘛,是一棵藤上的苦瓜嘛,嗯!”
虽然也说得过去,高启厚却不怎么信服。
日落西山的红霞飞了,那条干枯的河床横在他的面前了,想当初咱就是在这里将牟二黑子家那匹高大的黑狗打死的呢!这地方简直可以立块石碑:那年办阶级教育展览的时候,上边儿来人拍照片,咱还站在这地方比划来着。要是有块石碑,上写“高启厚打狗处”就省事儿多了。那个拍照片的当时也这样设计来着,推敲了半天,又觉得“打狗处”看不出是打什么狗来;要是再加上几个字“高启厚打牟二黑子家的黑狗处”,又看不出原因来,它正好好的,你打它干嘛?“高启厚与牟二黑子家的黑狗搏斗处”呢?也不行。也就没立。那么现在可不可以立呢?咱自己掏钱?就须跟酒晕子请示了。他虽然早就不当武装部长了,不管阶级斗争事宜了,但仍然身兼数职,管着计划生育,还兼着政协联络员。那年牟二黑子的小儿子牟家贝从台湾辗转回来探亲,人还没到,他就跑前跑后地张罗呢!高启厚看着他那个劲头儿就有点小看法:“咱要是有枪,让我见了,哼,掏出来朝他叭一下!”
“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脑袋掉了……过去讲的是阶级性,如今讲究个统战性不是?政协的电话上说,人家是辗转来的呢!辗转懂吗?就是人家思想已经转变了!你想啊,思想不转变,能让他来吗?所以到时候,你别让人家下不来台,咹?革命不分早晚嘛,嗯!”
牟家贝来到就向酒晕子打听“李淑芳女士”,查了半天,方知是高启厚的老婆。当他听说她已经过世了时,还去看了高启厚,握着高启厚的手哭了。然后掏出一对儿银手镯放在她的遗像前,朝她的遗像三鞠躬。高启厚就怎么也不能朝他“叭”一下。不仅是人家的谦恭,重要的是那种气质、风度!虽然比高启厚大许多,但从长相上根本看不出,听说还是教授什么的?
牟家贝临走的时候,送给了酒晕子一把小尼龙伞,酒晕子就崇拜得要命,“看人家那做派,咹?长相儿!天庭饱满,地阔方圆,人家是怎么长的来!说是他还要在咱这里买一块墓地呢!到时候连他家父的遗骨也一块儿搬了来,真是辗转了啊!嗯!”
那么,要在河滩上立块石碑,酒晕子说不定就要跟统战性联系上,那就不一定答应。
牟家贝走了以后,高启厚从那对儿银镯上似乎琢磨出了什么,心里烦恼了一阵子,也就跟那个要搞他提成的女人荒唐了几次。
河对岸不远就是那个不大的空谷了。高启厚坐在河滩上他想立块石碑的地方,瞅着那条空谷的出口,心里就涌起了一阵愤懑,那真是莫大的耻辱啊!操他娘的牟二黑子啊!
那年,他在这地方将那条高大的黑狗打死之后,吓坏了,过河跑到那条空谷里去了。他在里边儿蹲了一天一夜。那条空谷不长,但很高,两边儿刀削似的绝壁斜着拱上去,上边儿一线天,下边儿八丈宽,真是跟一座坟头从中间切了一刀似的。偶尔有些很大的水滴从绝壁上坠下来,“叮咚”一声,带着回音很响。中间就有一条小溪流向谷外的河里了。那天晚上,他猴猴在两块石头中间,望着一线天上几粒寒星,心里很冷;猛丁一只乌鸦“哇—”地一声从那上边掠过,又吓得够呛。当然了,当时他要不躲起来就好了,他若很从容地回到家,再把溅到身上的狗血洗洗,就不大可能被怀疑。没人相信那条高大的黑狗是他这样一条腿还短点儿的十多岁的孩子打死的!问题是他小啊,没法从容啊,他就躲了。他爹到处找他,牟二黑子则打发人到处找狗,赶着找到了他,身上还有血,那不肯定就是他?牟二黑子看着那条死狗嚎啕大哭,完了就要替它报仇,非拿高启厚的爹下大狱不可。众人求情,说是除了下大狱怎么都行。好说歹说,这才大操大办地给那条死狗修坟立碑打棺材,一切费用由高启厚的爹出,怎么费事怎么干。他要选个有土的地方坟还好修,他单选了那条空谷,底下全是整块儿的石头,在那里修坟就等于在石头上凿坑,十几个石匠忙活了四、五天,吃了他家个一塌糊涂。完了就由高启厚披麻戴孝,领棺下葬。他还要高启厚在前边散纸钱儿,一步一吼地哭狗爷爷呢!狗殡出完了,一算帐,就让牟二黑子算了二亩好地去。
那块狗坟上的石碑后来就抬到省阶级教育展览馆了,用玻璃框镶着;那堆狗坟当然也不复存在了。那么牟家贝还要回来买墓地,还要将他爹的遗骨搬回来?操你们的娘的?这革命是怎么革的,咹?老子在河滩打狗的石碑可以不立,这坟状的空谷却不能不占,那真是个好坟地啊!
这时候太阳早就落了,月亮却升起来了,从空谷上方那一线天射下的光柱就光明大道般的铺到了河对岸,四周则正处在山影的黝黑里,他就情不自禁地一踮一踮地沿着那条灰白的路向那个空谷走去了。他一边走还一边嘀咕:怎么回事儿?咹?遇着鬼打墙了吗?那年就遇到了一次。他去外村打狗来着,在那里喝了点酒,回来的时候天黑了,就有一条灰白的路伸到了他的脚下,他就跟着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一片坟地里去了。此时也有相同的感觉,但已身不由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前边牵着似的,非走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