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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坡 沂河女

上篇

沂蒙山有个钓鱼台。钓鱼台没鱼可钓,但又为何叫这个名字,不知道。不是每一个庄名都能说出来由的。

钓鱼台的姑娘美,一个赛一个;钓鱼台的姑娘多,一抓一大把。有“若看风景燕子崖,要看姑娘钓鱼台”的说法。

钓鱼台的姑娘美,原因挺复杂。当地比较流行的说法,是水土的关系。这里没鱼可钓,却有的是山泉。山泉的水,清又纯,喝了,能舒筋活血,清心健脾;洗了脸,不用搓雪花膏,有花露水味儿。外加整年吃不饱,肚子不大,食物中多含叶绿素,榆钱儿、柳叶的不少吃,腰细。

钓鱼台的姑娘多,原因挺简单:打仗。庄上青壮年中的大多数都到部队里当兵去了,外加支前的、南下的,剩下的都是老弱残疾,姑娘们就相对地多起来了呗!

钓鱼台是姑娘们的天下。

说这话,是四十年代末期的事。

退后数几年,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沈鸿烈驻扎东里店。钓鱼台的形势复杂起来了。

钓鱼台在东里店以北五十里。钓鱼台以西十五里是八路军正规部队和游击队驻着,以东三十里。是日本鬼子的一个小队。

三足鼎立,钓鱼台正在夹缝儿里。

兔子不吃窝边草,钓鱼台处在相对静止中。

钓鱼台的村长叫刘乃厚,是男的,这年十四岁,个子跟村公所的那根秤杆子差不多高,两个袄袖子擦鼻子擦得锃明,有金属感。他不识字,但会看秤;脑子不很灵活,伺候一阵子部队,人家走了,还分不清是哪一部分。他会抽烟,耳朵上经常夹着不知哪一部分给他的烟卷把儿,抽完烟,把烟头儿往随身携带的秤杆儿上一捻,秤杆儿细的那一端让烟头儿烧得木头糊了,秤星儿没了,称东西用着那地方的时候,就糊儿马约的。

八路军正规部队、游击队和沈鸿烈那边儿,经常来钓鱼台。吃饭,刘乃厚在村公所伺候;需要住宿,就到各家去称铺草。往外拿的时候,他称得糊儿马约,往回送的时候,他称得很准。

这庄上分别有在八路军和沈鸿烈的部队里当兵的,回家也不用偷偷摸摸,刘乃厚听说后就往村公所请。他管他们叫“吃公粮的”。有时候,他能同时请两个分别在两部分当兵的去吃饭。那两位也不介意,把枪放到炕上,一个桌上喝酒,喝到一定程度还划拳。

刘乃厚很骄傲,经常训斥比他的年龄和个头儿都大许多的大姑娘,小媳妇。只有两个他不敢训,一个是妇救会长,叫李进荣,按庄亲他管她叫二奶奶;一个是青救会长刘玉贞,他的一个本族的大姑。这两人是秘密着的党员,但他并不知道。他怕她俩的原因是因为一条人命案,他知道,又不敢说。“说出去扒了你的皮”,是他大姑刘玉贞的话。

李进荣个头儿很高,膀大腰圆,三十七、八岁,没缠脚,走起路来“忽腾忽腾”的,老远能听见。她臂力过人,一只手抓着他的脖领儿提溜起来很轻松,独轮车推五、六百斤跟玩儿一样。

刘玉贞比他大三岁,十七,长得高而不大,壮而不胖,美而不俗,她大叔和二爷爷分别在八路军正规部队和游击队里当连长和副队长,他怀疑她手里有枪,因为她会打。

“要看姑娘钓鱼台”的说法,传得很广,沈鸿烈的部队里也有不少人知道,其中有个小当官儿的听说之后就来想好事儿。刘乃厚照例好酒好肉地伺候。喝到酒酣处,那人把匣子枪往炕上一扔,开始讲“老子”怎么过五关斩六将,然后张开大嘴,让刘乃厚看他的金牙。刘乃厚从没见过这玩艺儿,不知怎么弄上的,很稀奇,很羡慕。

“好看吧?”

“好看!”

“如今大闺女就喜欢这个,奶奶的,为了镶这个金牙,老子把一个好牙硬硬地拔下来了,哎,小孩儿,你找个大闺女来,给老子倒酒!”

刘乃厚这便就去找。在村公所专管炒菜的老头儿听见大金牙的话,把他叫住了:“这人没安好心眼儿,你别傻乎乎地就去找!你去问你二奶奶一声!”

刘乃厚这才去找李进荣。李进荣正吃饭,听完他的话,问道:“来了几个?”

“就他一个!”

“你先回去,就说你要的大闺女马上就来!”

刘乃厚颠儿颠儿回去了。

李进荣悄悄地跟到村公所,从窗棂儿里看见大金牙块儿头儿不小,又悄悄地退出来,去找刘玉贞。正巧刘玉贞的二爷爷游击队副队长刘杰在家。刘杰一听大金牙,很兴奋:“很可能是他!”

“谁!”

“这人是个汉奸!正给鬼子和沈鸿烈牵线儿呢!”

“那就拾掇了他!”李进荣说。

三人商量了一番,刘杰让玉贞去村公所先稳住大金牙。李进荣不同意:“孩子小,俺去!这么俊的闺女,让这种人看见都便宜了他!”

那时节,大金牙正喝得迷迷糊糊,见进来的是个不很年轻的妇人,有点扫兴,可再一细看,却也觉得这个也将就。于是迫不及待地就要不规矩。他毗着金牙扎煞着手向她的胸前掏去,只见她笑咪嘻嘻地就将他的手扭到了后边儿:没等大金牙醒过神儿来,门外进来两个人,是刘杰父女俩。刘杰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收拾了。

刘乃厚没见过这阵势,吓得躲在墙根儿里尿了裤子。刘玉贞将他提溜起来,杀气腾腾地:“说出去扒了你的皮!”

就因为这件事,他怕她俩。

刘杰伯沈鸿烈报复,跟她俩嘱咐了几句,连夜调队伍去了。

没几天,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东里店,沈鸿烈没来得及报复,往南跑了。

刘乃厚村长当得很辛苦,很难,尽管他自己抬举自己,骄傲一会儿,训训没能耐的大姑娘、小媳妇,可多数人没把他当回事儿。他爷爷经常拿烟袋锅子敲他,他娘也经常拿笤帚疙瘩抡他,这很伤他村长的尊严。

说起他挨他爷爷的烟袋锅子敲,除去挨敲的本身不太光彩之外,这挨敲的原因,却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件英雄事迹。若干参历年后,当他得势的时候,在革命”的光荣加到他讲小从史时,经常提及这件事儿,但这是后话。

日本鬼子还没炸东里店的时候,驻扎在钓鱼台以东三十里的那个鬼子小队,偶尔也到钓鱼台来过。八路军、沈鸿烈的军队进村不用跑,日本鬼子进村,却就要躲躲。钓鱼台三面环山,山很大,峪很长,四散开去,就是大部队搜山也很难找到。说不定哪条山峪里就藏着八路军、游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给你一下子。他们各自伯着对方,一般不敢在这里轻举妄动。

鬼子小队第一次进钓鱼台,庄上的人都跑了,刘乃厚自恃当村长,没跑,扛着秤秆儿迎了上去。初见时,鬼子没看清他扛的什么武器,唰地一个队形,端着刺刀围了上来。走近了,见他笑咪嘻嘻,没有动家伙的意思,放了心。刘乃厚将他们迎到村公所,就要烧水做饭,不想鬼子自己动起了手去,各家抓鸡牵羊,在村公所煮来吃。刘乃厚也帮着提水、抱柴禾,鬼子小队长还拿出一包糖块儿让他“米西”。因为不知道钓鱼台的政治和地理形势,鬼子的胆子很大,在杀鸡宰羊的过程中,就把枪架在院子里。刘乃厚见枪架附近有一堆铁盒子,上面画着搔首弄姿的美人儿很好看,他动了心,当再次抱柴禾的时候,便用脚踢了两个到柴禾堆里。

鬼子走了,庄上的人回来了,他将那两个圆铁盒子拿回了家。他爷爷一看,勃然大怒,用烟袋锅子敲着他的头:“狗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往家拿?”

“不知道!”

“这是炸药!还不赶快给我扔出去!”

一听炸药,刘乃厚吓了一跳,就赶忙往外抱。在往外走的过程中,他动了一番脑子,扔到那里呢?扔到山上?要是拾柴禾的小孩儿见了,不知道是啥东西,把它弄响了呢?炸着人呢?他还知道炸药怕水,正好前边儿老槐树底下有口井,便把那两个圆铁盒子扔进了井里。他娘听说他把炸药扔到了井里,拿笤帚疙瘩抡他:“王八羔子,你扔到井里,庄上的人向哪打水?”他娘心眼儿挺好,告诉四邻八舍“别吃井里的水了,里面有炸药!”

好在钓鱼台村外山泉有的是。打那,庄上的人,都到村外去挑水吃。

这便是若干年后,他经常提起的同日本鬼子“机智灵活”开展斗争的那件英雄事迹。

日子鬼子投降,沂蒙山解放,钓鱼台成了党的天下。

刘乃厚的村长撤了职,由青救会长刘玉贞担任,妇救会长李进荣当了党支部书记,刘杰回村当了治保主任。刘乃厚才知道:庄上还有这么多党员,连他爷爷,还有几个过去他经常训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是。

村长是个苦差使儿,但撤了职,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他有点小牢骚。

往后,庄上常过解放军。每当需要住宿的时候,刘玉贞还非常注意发挥他的特长,调动他的积极性,让他烧水、称铺草。他秤秆子还经常扛,耳朵上照例夹着烟卷把儿,不过神气上稍微差了点儿。

这年钓鱼台来了土改工作队,说是叫队,其实就一个人,是女的。看来,钓鱼台的情况,上边儿很熟悉,这庄上没有雇长工、短工、吃剥削饭的,只有一个雇过工,雇的还是他本家的一个哥哥。钓鱼台土改工作量不大,所以只派了她一个。

她叫曹文慧,比刘玉贞稍大点儿。钓鱼台的姑娘美,她比钓鱼台最拔尖的姑娘还好看,怎么美她怎么长,该苗条的地方就苗条,该丰满的地方便丰满,再加上会打扮,那就更是盖了。她留着短发,扎着皮带,皮带上挂着小手枪,既英俊又威武,刘玉贞让她比下去了。

曹文慧没住村公所,住在玉贞家。玉贞的娘那时刚给玉贞生了个小弟弟,她爹五十岁得子,恣得了不得。玉贞的娘,生了孩子得了病,当玉贞把曹文慧领回家的时候,她娘还躺在炕上,管曹文慧叫“工作同志”。

王贞和文慧一铺睡,她叫她“曹大姐”,她叫她“玉贞妹”,叫得挺亲,跟亲姊妹俩一样。

王贞很快就发现曹文慧的黄挎包里有一个跟蜂窝似的“小机器儿”,放到嘴上,吹气能响,吸气也能响,而且响起来怪好听。挎包里还有个小本本儿,里面写着数码字儿,玉贞问她:“是账本儿吗?”

文慧笑了:“不是!傻妹妹:这是歌谱儿!”

于是文慧按着歌谱唱起了“嫂嫂、嫂嫂、蜜嫂、嫂倒拉嫂嫂……”

玉贞挺纳闷儿,心里话,“曹大姐唱的歌里,怎么净‘嫂嫂’?”

她唱一遍,又用那“小机器”吹一遍,吹的跟她唱的一个调儿。玉贞越发纳闷了:“这‘小机器儿’叫什么?”

“是口琴!”

“口琴?得几年才学会!”

“不用几年,你识了字就会了!”

往后曹文慧教她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

文慧唱得很甜,很好听。

这时候,玉贞也确实觉得:天格外蓝了,地格外大了,水格外甜了……

但刘玉贞很敏感,曹文慧叫她“傻妹妹”,她不痛快了好几天。她在钓鱼台的姑娘中,算是最有能耐的,家里、地里、公事、私事,她都能拾得起,放得下,可曹大姐还说她“傻”。过后,她又冷静地想了想,跟人家曹大姐一比,可不就是傻吗?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哭了。文慧挺奇怪:“怎么了,你?”

玉贞不答腔。待到文慧躺下的时候,玉贞趴在她耳朵上,不好意思地说:“曹大姐,你懂的事儿真多,俺怪馋得慌,跟你一比,俺活了这么大,就跟白活了一样!”

文慧嗔怪地:“真是个傻姑娘,这点事儿也值得哭?以后学就是了,我教你!哎,这两天咱也学了上级的政策,你说王文敬家该定个什么成份?”

“按说该定个富农,可王文敬的大儿还在咱队伍上,再说他雇短工雇的又是他没出五服的一个哥哥,定高了合适吗?”

“文件上可没说儿子参加革命,就可以划得低一点儿……”

“进荣二婶怎么说?”

“她说上级怎么说就怎么办!”

“那就定富农,哎,高三婶子,刘乃厚他娘,李五爷爷,还有几家,这两天找俺,说要把成份改得高一点儿,改成中农呢!”

“为什么?”

“他们说定成贫农,怪丢得慌!”

文慧哈哈笑了:“……我的乡亲们哪!”

刘玉贞的长辫子铰了,也会唱“北风那个吹”和“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了。个别地方唱得不很准,她自己又加进去了许多拐弯儿的调儿,但听起来格外好听,格外有味儿。

玉贞铰辫子和会唱歌儿这两件事儿,有点脱离群众,姐妹们有点嫉妒:

“当个村和,就跟工作同志样的,还铰成半毛儿,没看看自己穿的什么,配吗?”

“人家行噢,家里住着工作同志,有人教,会唱歌,咱白搭!”

“家还会弹……什么琴?”

“口琴!”

“对,弹口琴!”……

这种议论很多,但刘玉贞本人并不知道。

这天,她跟文慧去村外泉边挑水,遇见进荣二婶,李进荣给她传了传话,她就直问:“谁说的?谁说的?”

文慧在旁边笑笑说:“人家说说怕啥的!抽空儿我教她们,让大伙儿都会唱!”

回家的路上,文慧要挑,玉贞问她:“你行吗?”

“我试试!”

文慧不会挑,挑起来前仰后哈,扭扭摆摆的。王贞说:

“还是我来!”

“不,我非把它挑回家不可!”

回到家,文慧累得满头大汗,肩膀也压红了。她问玉贞:

“老槐树底下,不是有井吗?怎么都到村外去挑水?”

“井里,让刘乃厚这个私孩子扔进炸药去了!”

“什么炸药?”

“不知道!乃厚说用铁盒装着!”

“走,去看看!”

井下,黑漆溜光,石缝里长满了青苔。文慧脱了鞋要下,玉贞拦住了:“不行,你没下井的样子,谁扔进去的让谁捞!”说着就打发旁边的小孩儿去叫刘乃厚。

不一会儿,刘乃厚扛着秤杆子颠儿颠儿地来了。

读者三年没见他了,他好像没见长,鼻涕是不流了,耳朵上却仍然夹着烟卷把儿。他平时还偶尔发点小牢骚,嫌村公所没村公所的样子啦,怨公家来人往各家派饭啦……。但在刘玉贞面前他却毕恭毕敬,不管他正干着什么,只要她叫他,便马不停蹄地跑去。他让她吓破胆了。那晚上她提溜他,杀气腾腾的那个凶神样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大姑,啥事儿?”

“下去,把你扔下去的东西捞上来!”

刘乃厚哼哼了一会儿。他不是不会下,他是伯那东西响了。

文慧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要紧的,是炸药,在水里泡了这么多年也不会响了!”

这时候,井边儿上早就围了好多人。刘乃厚也有点儿英雄主义的小特点儿,这会儿,想在众人面前露露脸儿,便让人找来筐子和笊篱,然后把点着的灯笼放到筐子里,用绳子吊下去,抒笊篱往腰后一别,才顺着灯光慢慢往下挪。

水很深。笊篱把儿很短,捞了半天没捞着,他干脆跳到了水里。

当那两个铁盒被提上来的时候,围观的人们,“刷”地跑出好远,都那怕玩艺儿有危险。

文慧看了铁盒却就笑得直不起腰来了,笑够了,她拿起两个铁盒对大家说:“乡亲们哪:这不是炸药,是罐头!”

“罐头?”

“罐头是干什么的?”有人问。

“罐头是好吃的!”

“好吃?”

“你敢吃吗?”又有人问。

“敢!不过,我不舍得吃!咱们慰劳下井的吧?”

这功夫,刘乃厚刚从井里露出脑袋,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打“得得”。听见这话,以为是取笑他,便真地动了肝火儿:

“没看俺冻成这样儿,还作践俺!”

文慧把她拽上来:“小兄弟,不诳你!真的好吃,不信我吃给你看看!”

说着就让人拿镰刀把盖儿起开,自己先吃了一口,“咦!是狗肉!快吃点暖和暖和!”

众人见这东西确实好吃,又不舍得了:

“别给这狗日的吃!娘的,害得全庄三年到庄外打水吃!”

“可怜可怜他吧!你看他冻得那个熊样儿!”

人们七嘴八舌,争吵不休,玉贞却就不知什么时候眼圈儿湿了:“别吵了!谁也甭怨!都怨咱不识字啊!曹大姐,您教俺识字吧!”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受了她的感染,想起这些年因为不识字受的那些难为,都哭了,连刘乃厚也掉了眼泪。

曹文慧眼睛也红了:“大伙儿放心,现在土改也搞完了,明天咱就开办识字班!”

钓鱼台第一个识字班,就在井台旁的老槐树底下办起来了。开学后的第一件事,是给大姑娘、小媳妇铰辫子,铰髻子,这是刘玉贞的决定,“封建尾巴不割的,不准参加识字班”。“封建尾巴”的话,是她跟文慧学来的。

她这个决定不大得人心。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也能铰?”

“您当干部、办公事、剪了行,俺小百姓家铰了象啥话?”

“他大姑,你抬抬手,行行好吧,要铰让姑娘们铰,俺老婆家就甭铰了吧,咹?”

“都给我铰了!”李进荣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舞舞扎扎地就一声断喝,“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咋不能铰?你下生的时候,脐带儿不铰还不行哩!你那几根黄毛儿就那么值钱?当小百姓的咋不能铰?小百姓就不干革命,不奔社会了?先铰我的,跟我一般大的,比我小的,统统铰,我今年平四十!”

“那得问问俺舅!”

“你舅见了要不愿意,让他找我!”

这时候就有几个想溜的,李进荣喊道:“玉贞!把你刘杰二爷爷叫来,让他带上枪!”

人们一听要去叫刘杰,都不敢动了,他们三个杀大金牙的事,这时候已经在庄里传开了。

“玉贞啊!你就别麻烦他老人家了,俺剪就是!”

“识字还得剪辫子,唉,铰吧!”

于是乎都铰了。

剪完了头发,吹口琴。曹文慧把会吹的曲子都吹了。完了,每人又把口琴传看了一遍,最后由曹文慧教唱“北风那个吹”。

第一堂课上完了,剪头发的时候,还哭哭咧咧,哼哼唧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这时候都夹着小板凳儿唱着笑着离去了。

识字班不光识字。这时候莱芜、孟良崮,往后是淮海大战相继打响了,识字班又担负起了动员民工队、做军鞋支前等任务。

识字班动员民工队很得罪人,刘玉贞得罪的最多。按庄亲该叫四哥的刘德厚是她动员出去的。这年麦收前的一天,西北角上突然压上来一块黑云,各家都忙着收自己的麦子去了,刘德厚的老婆披头散发,满脸鼻涕地找到玉贞:“我跟你拼了!”

玉贞一闪身:“我正要去给你割麦子,你拼什么?”

“你一个人顶屁用?”

“现在这么急,上哪找人去?”

“你的识字班呢?你的村长呢!我不活了!孩儿他爹呀!我不活了哇!”哭着就跟玉贞扭到了一块儿。她哪是玉贞的对手!玉贞一拳把她打倒:“你要好意思,就在这里疯吧!”这时正好文慧赶来,两人去给刘德厚割麦子去了。刚割完,雹子也下来了。玉贞家的麦子一棵也没割,全砸到了地里。

玉贞娘从炕上爬到院子里,连急加哭带雹子砸,昏过去了。她的弟弟在雨水里“哇哇”地哭,一群小鸡儿的死尸在院子里的水洼儿里漂着……玉贞回到家一看,嚎啕大哭起来。

识字班刚开始的几个月,刘玉贞忙着自己识字,再加上爹支前,娘有病,回家还得哄弟弟,没怎么顾上别的学员,多一个少一个的,没往心里去。这天,刘乃厚拿着那盒罐头来找她:“给俺小叔吃吧!”他管她弟弟叫小叔。递上罐头,他猴猴着脸,蹲在旁边不走。她问他:“有事啊?”

“有点事!”

“说吧!”

“俺替乃义家二嫂上识字班行吧?”

玉贞很奇怪:“你凭什么替她?”乃义不是他的亲哥哥,先前他在沈鸿烈的部队里当兵,日本鬼子炸东里店的时候,把他给炸死了!刘乃厚管乃义的老婆叫二嫂,她比他大四岁。

刘乃厚吭哧了半天,说道:“嘿嘿,那档子事,您还不知道吗?”

玉贞先前对他俩倒是有所耳闻,可光心思刘乃厚还是个孩子,就没住心里去。听他的话音儿,想是真的了,她装作不知道的,问他:“哪档子事?”

“嘿嘿……她有了!”

玉贞一下羞红了脸,马上又板起脸孔:“人小心不小,干这种丑事!”

“不是我……是她……”

“你十几了?”

“虚岁十八!”

他个子小,玉贞先前没以为他这么大,如果知道,她早动员他支前了。她想狠狠骂他一顿,可这种事她从没遇到过,不知怎么处理,就说:“你去找进荣婶说去!”

“往后,识字班里要是有什么事,俺多干点儿!”

过后李进荣告诉玉贞,刘乃厚跟她二嫂的事,是该怨女的。

刘乃义的老婆,是富农王文敬的三闺女,叫王艳花,长得不错,就是懒点儿,馋点儿。早先刘乃义的爹跑小买卖,贩个虾皮儿什么的,家境不错,刘乃义识几个字,会记账,王艳花看中了他,她爹也同意,就嫁给了他,那年她十七。后来刘乃义不知怎么跑到沈鸿烈的队伍里当了兵。日本鬼子炸完东里店,跑到钓鱼台扫荡过一回。村长刘乃厚这回没敢呆在庄里,也上了山,他跟王艳花躲在一个地窨子里,从里面又把洞口垒起来。头回鬼子送给他一袋糖临上山也没忘了,他俩正在洞里吃糖,鬼子追到了山上,两人都听见鬼子的皮鞋声了,这时候,一条花不溜秋的蛇从石缝里钻了出来。王艳花吓得脸干黄,大气也不敢喘,眼看要爬到她身上的时候,刘乃厚一把抓住了蛇头,又伯弄出响声,就往石头上磨,把蛇磨死了,他的手也磨破了。王艳花很感动,打那以后,她对他挺好,她公公不在家,婆婆早死了,有点好吃的也叫他去吃。上回刘乃厚下井捞罐头,上来之后感冒了。王艳花给他熬姜汤,让他捂着被子出汗,她守了他一夜。刘乃厚他娘孩子多,不怎么管他。王艳花把他的病养好了,他很感激,她问他:“你怎么感谢我?”

“给你干活儿!”

“你这点小人儿,力气还没我大呢,能干啥?”

“你叫我干啥我干啥!”

“那好,你给我端盆水来!”

“干啥?”

“给我洗洗脊梁!”

她把衣服脱了,他就给她洗。三洗两洗,就洗出事儿来了。

“你说怎么办?”玉贞问。

“我也不知道该咋办,要不,去问问文慧!”

李进荣将这事儿跟文慧又学了一遍,文慧说:“恐怕也不能全怪女的,我原先也觉得他挺老实,见了玉贞妹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可前天我在沂河里洗澡,有个人趴在树丛里看我,我一喊,他跑了,看背影挺象他!”

李进荣说:“让王艳花把他勾引坏了!”

文慧突然深沉地说:“谁都不要怨,其实这是一种正常的感情,我们是女人,战争把姑娘们留大了,让女人们受苦了!”

她俩从她的这不太好懂的话里,觉察出了什么,她们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

好半天,李进荣又说:“按说刘乃厚那一年维持会长当得算不赖,当时大伙儿耍弄他,选他当村长,他就认了真,庄上还就得有这么个爱跑腿儿的!”

玉贞说:“咱识字班里要不要男的?象刘乃厚这样的咱们收不收?还有,孩子们怎么办?”

文慧笑笑说:“男的要是好意思参加,让他们参加就是了!孩子上学问题嘛,现在还打仗,要上级派教员来恐怕不可能。要不,咱们先把学校成立起来,从识字班里选几个学习好的当教员,怎么样?”

“行!”

钓鱼台的识字班里,大姑娘多,小媳妇少,渐渐的“识字班”成了大姑娘的代名词。沂蒙山区各地的情况差不多,一提识字班,就都知道是大姑娘。

识字班们学习很刻苦,如同“洛阳纸贵”一样,钓鱼台里一时铅笔贵。李进荣和她的女儿都参加了识字班。她年纪大了些,学习格外吃力,每当看着她用舌头蘸蘸铅笔尖儿,一笔一划地学写字的时候,曹文慧心里总是热乎乎的。而她的女儿却常常因为她写错了某个字,就大声吵她,她脸上泛起惭愧的神情,一声不吭。这是她唯一允许别人可以顶撞她的时候。

钓鱼台的识字班,使全村大部分妇女都能识字了。这里的女人比男人的文化水平高,象刘玉贞、李进荣她们,都能看报纸、作记录了。为着学文化,她们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这中间,刘玉贞的爹在淮海战役支前的时候牺牲了,她娘得病死了,她背着刚会走的弟弟既当村长,又参加识字班。一九五五年,当她作为沂蒙山区第一个女社长参加全国劳模会的时候,她的发言稿就是她自己起草的。

钓鱼台的识字班,使全村姑娘们身价倍增。当支前的、参战的男人们都回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识字班们不仅把持着庄上的所有领导权,而且一个个的还有点儿牛皮烘烘,就像她们的功劳比他们还大似的。她们满口的新词儿,动不动就跟你理论理论;她们胆大妄为,随便就在沂河上的柳汉里划禁区,中午不让男人们去,而她们自己则嘻嘻哈哈,赤条条的就下河洗澡;她们闹自由、由己搞对象,找对象还要看奖状,看特长;嫁妆不要柜子、橱子,单要钢笔、本子,个别奢侈的还要口琴;她们搞新式婚礼,包袱一挎就上了婆家……,钓鱼台的上层建筑不知不觉地就发生了许多变化,而男人们并不难接受。

全国解放后,曹文慧当了钓鱼台乡的第一任乡长。后来,她跟她的同学,一个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的团副政委结了婚。若干年后,刘玉贞的弟弟当了作家,跟曹文慧的女儿结了婚,但这是后话。

下篇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全国一解放,曹文慧当了钓鱼台乡的第一任乡长,三十四年后,她的女儿肖英仍然在这个地方当乡长。钓鱼台成了她家的“世袭领地”。所不同的是:肖英当乡长时的年龄大了些。她与刘玉贞的弟弟刘玉霄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的年龄也跟当年她母亲当乡长那时的刘玉霄的年龄差不多了。

一九八四年春节前后,沂蒙山区县社一级机构改革,钓鱼台又由公社改回了乡。当“沂北县钓鱼台乡政府”的牌子,在掌声、锣鼓声、鞭炮声中,由肖英亲手挂到原公社大院儿门口的时候,在场的五十岁上下以及这个年龄以上的钓鱼台人民,都眼泪汪汪的了。“乡政府”的牌子,连同挂牌子的人,使他们想起曹文慧、刘玉贞时期;想起识字班时期;想起他们自己拿着结婚证书,幸福而羞涩地从挂着这块牌子的门口里进去或出来的情景;想起拿着户口本儿到这里往那上头填上一个新的小成员的情景……

这种场合,刘玉贞自然是非到不可的,她的心情,表情,较之其他人是更复杂的。肖英挂好牌子,跑到玉贞跟前,见玉贞泪水纵横,有点奇怪:“姐姐,你哭什么?”

“……没什么,那边儿,进荣二婶在那里,你去看看她!”

人群的一角,李进荣老太太柱着拐杖同样地感慨不已。见肖英走到跟前,便问:“小英子,你妈咋没来?没给她打封信说声?”

“俺妈正在办离休手续,过几天玉霄跟她一块儿来!”

“好,好,好好干,啊?”

这时候,刘乃厚猴猴着脸,也凑了上来!“小婶子,你跟俺姥娘当乡长的时候,一个样儿哩!”说着把脸转向李进荣:“是吧,二奶奶?”

他五十多岁了,仍然长着个孩子脸,脸上带着谦恭和讨好的表情,“小婶子”叫得挺亲。肖英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叫得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

这一天,对钓鱼台来说,真是美妙而又阳光灿烂,天格外蓝,格外明亮……

肖英在她妈还没结婚的时候,就让她妈把将来可能有的她许配给了刘玉贞的弟弟。当时,妈与刘玉贞开的是玩笑话儿,到后来,想不到却成了真的。

当战争刚一结束,支前的、参战当中的一部分回家来的时候,钓鱼台以及附近的村里,出现了一个谈对象和结婚的高潮。识字班们都忙着找主儿和准备出嫁去了,学文化的事就降到了非常次要的位置。

这东西很容易传染的。钓鱼台乡政府结婚登记证的存根一天能积好几本儿,曹文慧有点沉不住气了。

这天,她买了酒,去找刘玉贞:“给我杀只鸡!”

“来客了?”

“没有!咱自己喝,自己吃!”

“是你的生日?”

“什么生日不生日的!我当乡长的,喝点酒还要等过生日?”

这神情连同喝酒的事情本身,把玉贞吓了一跳:“你会喝酒?”

“会!男人们会干的,我都会!”

曹文慧并不会喝酒,喝着喝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狂。笑过之后,又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妈的,我等不了了,老子廿六了!那个没良心的,活着不来个信;死了不通个知,我恨死那个×养的了!”

玉贞第一次看见大乡长披头散发、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第一次听她这么难听、这么粗野的骂人,这便知道了她的许多事情。

曹文慧是青岛人,她的父亲,是一家酱菜店的小老板,酱菜做得很绝,很出名,连国民党青岛警备司令都爱吃。他的副官常去他家买酱菜,去得很频繁,酱菜店老板很高兴。正在中学读书的曹文慧则从副官的那令她不安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他买酱菜以外的原因。她的舅舅是地下党,这时候,正在她读书的学校里当老师。文慧对他说起过这件事。没过几天,一批学生来沂蒙山根据地,她舅舅便让她跟了出来。她参加了八路军。并同跟她一起来沂蒙山的同学肖一雄相爱。这之后,他上了前线,她则做了地方工作。

“哗……”文慧吐酒了。

“呜……”玉贞哭了。

“哇……”,四岁的小弟弟吓哭了。

因为年龄大了些,曹文慧很喜欢孩子,经常把玉贞的弟弟抱去作伴儿,她给她起名叫小霄。有天晚上,她突然醒了,醒来之后,发现她的乳头儿在小霄嘴里含着,她的另一个,在他的小手里抓着。她意识到醒来的原因,“啪”地朝小霄的屁股上打了一下。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让她打醒之后“哇哇”直哭,她又赶忙把乳头儿塞到他的嘴里。她狠狠地点着他的额头:“你这个小坏蛋、小冤家呀!”

她将这事儿偷偷告诉给玉贞,玉贞眼圈儿红了:“俺娘死得早,他多受了许多委屈。”

曹文慧有时候胡思乱想,说话开始大大咧咧:“让小霄给我当儿子吧!”

玉贞猜出她给他起名叫小霄的用意:“那怎么行!俺就这一个弟弟,给你当女婿嘛,还差不多!”

“行!只要以后我有女儿!”

再过两年,肖一雄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了。他到钓鱼台来找曹文慧,两人见面百感交集,哭着叫着地抱到了一块儿。突然,他把她松开了,他看见她的床上,睡着一个不很小的小孩儿,他的嗓音儿陡地变了:“这是谁的孩子?”

她有意急急他:“我的!”

他的脸色变得吓人:“你的?”

“我的!这么多年,也不来个信,谁知道你是死是活?”

“嘿!”肖一雄气急败坏地就要走,玉贞一下走了进来。她在门外已经呆了一会儿,刚要进来,见他俩抱在一块儿,羞得她够呛!这时候,听文慧越说越不象话,便走了进来:“你可是肖大哥?文慧姐是吓唬你哩!那是俺弟弟!”

曹文慧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就是要急急这个×养的!”

肖一雄“嘿嘿”了两声,便拿糖给玉贞和小霄吃。

肖一雄在钓鱼台呆了五天,临走要把她带走,她不干,曹文慧骂骂咧咧:“×养的,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就不是工作了?跟你干啥去?当随军家属?想得你娘的倒美!”

肖一雄让她骂得嘿嘿着:“你变粗野了!”

“你不粗野,头天见面,还没登记,你他娘的就……”

“你小点声!”

肖一雄走了之后,留给钓鱼台人突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羞怯腼腆,一点儿不象副政委。守着曹文慧的时候,人们这样说:“你们老肖可真老实!”不守着她的时候,都说他“怕婆子”。

曹文慧廿八岁结婚,婚结得晚了些,爱的方式有点变型。虽说她没跟他去,但他们都疯狂地补偿着久别时的感情,贪婪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两人级别不低,肖一雄更高一些,不愁路费。他们穿梭般地你来我往,结果是在他们婚后的四年中,她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是女的,即肖英。

老妇救会长李进荣对她怜惜地说:“你呀!文慧,那怕停一年哩!别太热火了!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来日方长哩!”但她一次一次的生育,非但没有破坏她的外貌,还更增加了一种少妇的美,她的外貌没受影响,可乡长的工作却不能不蒙受点损失。因此,当肖一雄转到某市委当办公室主任的时候,曹文慧也调去了,她在那里当了一个厂的党支部书记。

还在曹文慧发酒疯的那次不久,文慧就问玉贞:“哎,你干么不找主儿?”

“等弟弟稍大点儿的时候,跟你一块儿!”

“傻妮子,跟我一块儿干什么?有合适的赶快找一个,你要照顾小霄,不会在本村找一个?”

“本村差不多都是亲连亲,我的辈份又高,没合适的!”

“那就在外村找一个,把他招赘到钓鱼台来就是了!”

刘玉贞接受了这个方案,很快就找了一个,当她的弟弟开始上学的时候,便结了婚。

在这之前和之后,刘玉贞有许多脱产转干的机会。就在曹文慧调走的时候,她还动员玉贞接替她的职务。但刘玉贞都拒绝了,理由还是她的弟弟:既不能把弟弟自己留在家里,也不能带着弟弟东跑西颠,只能她自己在家呆着。

刘玉贞的丈夫叫徐文福,参加过淮海战役,也是党员。人很老实,很勤快,也很敏感,时时保持着某种警觉,很怕别人瞧他不起。刘玉贞家里房子不少,但他非要自己另盖几间,最后还是盖起来了,尽管盖房子的东西都是玉贞家的。他会织布。他从他自己的家里带来一台织布机,织起布来的时候,嘴角随着梭子左右动弹。他经常揽活干,给谁家织布吃谁家的饭,另外再收一点钱。当玉霄大一点的时候,听说他打过仗,便缠着让他讲战斗故事,他只说:“了不得呀,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他偶尔也跟玉霄谈起共产主义,但一般都是从消费的角度。

因为他很敏感,玉贞时时有种对他不起的感情,唯恐使他受了委屈,顺着他,让着他,给玉霄的温情自然就少了些。玉霄受了那人的感染,学得也很敏感,小心着不要让他生气,也不让自己受欺负。他不让玉霄放学之后去拾柴禾,玉贞说:“他愿意去就让他去吧!”

他便说:“这可是你让他去的呀,人家要说起来,可别怨我呀!”

小玉霄性格开始孤僻起来。从前光他姊弟俩的时候,自由自在,现在在自己的家里却还要时时小心着,他偷偷哭过好几回。有一回哭的时候,让玉贞看见了,玉贞便抱着他一起哭,完了,她对玉霄说:“好好上学呀,要不……”

这话她经常说,他从小便记得挺牢。他不知道姐姐的潜台词是什么,猜不出“要不”就会怎么样,但这两个字使他感到了某种压力,他学习很刻苦,成绩很好。

往后她有了孩子,初级社会并成高级社的时候,社长也不干了。她又留起了髻子,穿着用她丈夫织的布做的带大襟儿的褂子。盘着腿儿,“吱吜吱吜”地纺线穗子。眼里终年布满着血丝。她后背的脖领处,经常湿漉漉的,干了的时候,好似撒了一层盐粒子。

她拼命让玉霄上学,她自己的孩子却没有一个能上得了学。她的孩子一个个的挺懂事。玉霄上初中的时候,每当星期天回家,玉贞总要给他做点好吃的,只做一点儿,刚够他一个人吃。孩子们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玉霄让他们一块儿吃,他的大外甥说:“你吃吧,舅!你在外边上学,怪累!”孩子刚八岁,说话跟大人样的,他的鼻子有点酸。有一回,八岁的外甥去河里捉了几条小鱼,拿回来要给他舅吃,回来见玉霄上学去了,孩子哭了。

她孩子生得挺多。当玉霄高中毕业因为赶上“文化大革命”没能考大学而去参了军的时候,她又有了第六个孩子。

玉霄临离开家之前,玉贞给了他一只生了锈的口琴和一个几年前的旧信皮儿。她对他说:“小时候,你可记得咱这儿有个女乡长,姓曹?”

“好像记得一点儿!”

“你小时候,她对你挺好,这个口琴就是她送给你的,这个信皮儿上是她的地址,多年不通信了,不知道她还在那儿不,有空儿的时候,你写封信去打听打听,别忘了人家!”完了,她哭了:“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家里很穷!”

他也哭了:“是我拖累你了!”

徐文福不识字,玉贞识字班时候学的字,这时候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当玉霄从部队给她来信的时候,她连封信也不会写了。

大跃进。“社教”。“文革”。别的地方搞了多少革命,钓鱼台便搞了多少革命。今天这个下去了,明天那个上来了。钓鱼台大队的成年人中,有一半以上都当过大队以下的形形色色的干部,连刘乃厚也当了几天大队革委会主任。他当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时候,阶级斗争抓得很紧。他领着群众斗他的岳父王文敬,斗刚刚下台的他的前任,控诉王艳花怎么腐蚀他。他控诉得很具体,把一些细节说得很详细,他白天控诉,晚上回去照样跟把他拉下水的那个人一起睡觉。

王文敬让他斗得上了吊,他老婆让他控诉得出不来门。这地方,当“叛徒、特务、走资派”不丢人,最丢人的是“当贼、养汉子”。在人们的眼里,他老婆属于“养汉子”的那一类。但他没斗杀大金牙的那三人,刘杰死了,刘玉贞早不当干部了,李进荣德高望重,谁动她一指头她跟谁玩命。

刘乃厚当主任的时候,经常去小学里作报告。讲他十四岁就参加革命的光荣历史,讲他机智灵活同日本鬼子开展斗争,破坏鬼子军火供应的英雄事迹。孩子们都很信,从井里往外捞罐头的时候,他们都还没下生。

赶到“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刘乃厚下了台,原因是他对王艳花明斗暗保,阶级阵线不清。

“清理阶级队伍”后的第二年,钓鱼台来了个女“知青”,进村就找刘玉贞。刘玉贞见了她挺面熟,刚要心思在哪里见过,就见她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对绣花枕头皮儿,玉贞猛地想起来了:“你是肖英?”

“刘大姨!”

玉贞高兴地眼里流出了泪:“好妹妹,别叫大姨,叫姐姐!”

“不,那不尊重!”

徐文福在旁边说:“叫啥都一样,快进屋去,大老远的来了,就多住些日子!”

肖英说:“来了我就不走了!”

进得屋去,肖英见墙上有几张军人照片,便问王贞:“这个可是小霄哥?”

“是他!他给你家写信了?”

“写了!”

“你妈怎么说?”

“妈说他是好孩子,让我跟他多联系!”

肖英跟她妈从钓鱼台走的时候,才四岁,但对钓鱼台的情况却很熟悉,问玉贞:“哪个是老妇救会长李进荣?”

玉贞就领她去看李进荣。

问“那个是捞罐头的那口井?”

玉贞又领她去看井。

问“谁是刘乃厚?”

又把刘乃厚叫了来。那时节,刘乃厚刚下台不久,正在庄上受冷落,听到老乡长曹文慧的女儿要见见他,受宠若惊。进了门,朝肖英一个鞠躬:“小婶子,您来了!”

肖英一下让他叫愣了。

刘玉贞赶忙过来打掩护:“他跟你叫着玩儿呢!四十多了,没正形,他就这么个人!”

刘乃厚猴猴着脸:“嘿嘿,嘿嘿!”

肖英下乡到钓鱼台没受了委屈,她住在玉霄住过的房子里,在庄上小学里当民办老师。关于她下乡的原因,以及她跟刘玉霄恋爱的过程,都很普通,就跟生活里和公式化的小说中常见的一样,不足为奇。无非是她老子成了“走资派”,她下乡到她母亲战斗过的地方,在哪里她跟一个战士通信建立了感情,而这个人在她还没有影儿的时候就被她妈认作了未来的女婿。虽说有点“包办”的性质,但她自己也同意,如此而已。根本不值得花费笔墨去描写。

倒是他们订婚的时候,某些细节很能让人玩味儿。

刘玉霄当兵四年提了干,第一次休探亲假的时候,曹文慧也来到了钓鱼台(都是预先约好的)。喝着酒的时候,便将事情挑明了。本来都很高兴,刘玉贞却就忽地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走到曹文慧跟前,一个鞠躬:“表婶子……”她那眼里的泪水和近乎乞求的表情,让曹文慧心里一阵战栗:“这就是那个识字班时候的玉贞妹吗?”刘玉霄看到这情景,仿佛听到老年的闰土见着鲁迅时喊“老爷”的那一声,心里一阵揪疼。这还不算,刘玉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虔诚地对玉霄和肖英说:“明天,你俩去咱们父母的坟上烧个纸,说一声!”

徐文福说:“烧不烧的吧,修大寨田的时候,坟都深埋掉了,再说玉霄一个军官,领章、帽徽的去磕头,也不好看!”

“坟头没了不要紧,找到那块地方,差不离儿就行,他是军官就能不要父母吗?”

刘玉霄心里又是一阵战栗:“这就是身为党员的沂蒙山区的第一个女社长吗?”

曹文慧和刘玉霄都觉得玉贞变了,他俩曾讨论过这种变化。曹文慧激动地说:“能怨她吗?孩子多,穷,没完没了的所谓的革命,某种革命给人们带来的创伤,甚至超过连续多年的战争。你看着吧,这样下去,这种创伤会越来越明显!”

刘玉霄听着这话,耳边似又响起了闰土的声音:“……连最小的孩子也能做事了,可还是不够吃……”

在曹文慧和刘玉霄的敦促下,刘玉贞六个孩子中的最小的三个,都上学了。徐文福开始还有点犹豫:“……正干着活儿!”

玉霄说:“孩子上学的费用,我包了,他们上学给家里带来的损失,我给你补上!”

“甭,甭价,让他们上就是了!”

往后,肖英被推荐上了大学,当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之后,分到钓鱼台公社农技站工作。不久,便跟玉霄结了婚。

当肖英有了孩子的时候,刘玉贞的那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都争着要去看小孩。肖英说:“不好好上学,看什么孩子?”

玉贞说:“孩子笨,老师教得也差,学习都白搭,他们愿意给你看孩子,你就挑一个呗!”

“不行的,越不学不就越笨吗;你们三个都回去,以后每星期我检查你们一次作业!”

三个孩子都中跑了。

肖英对玉贞说:“姐姐,你年纪还不大,怎么变得这么糊涂呢!玉霄不在家,每次来信都嘱咐我督促外甥们学习,过去,他上学的时候,你费了那么多力,现在对你自己的孩子怎么倒不上心了呢!”

庄户人家,也不是那块料,他舅聪明点儿,命苦,知道用功。再说,我不供给他上学,也怕配不上你!”

肖英眼圈儿一红:“我的好姐姐呀!”

三中全会。生产责任制。钓鱼台仿佛又回到了解放初期那鼎盛的年代。

玉米不再叫“金皇后”了,化肥的名字也不通俗,好东西很多,钓鱼台人都知道好,可不会叫,不会用。肖英住在家门子上,跟谁都有点儿直接的或间接的亲戚。化肥不好买,托她买化肥;优良品种不好换,托她换种子;买了,换了,不会用,请她去指导。她很忙……

勤劳致富的口号,叫得很响。可肖英很快就注意到:这里的人一边重视科学种田,一边不让孩子去上学。

刘乃厚种着责任田,开着豆腐店,忙得他整天颠儿颠儿的小跑一样;秤杆子耍得很老练,称东西很准,一点儿不糊儿马约。他的孙子都上学了,他把孙子叫回来,在豆腐店里拉风箱。他的老伴儿王艳花五十多了,但一点儿不显老。她年轻时候馋一点儿,会保养,老得慢!如今依然风韵犹存,往豆腐店里一站,使人想到“豆腐西施”。

生活是很显著地好起来了。刘乃厚也戴上了手表,镶上了金牙。他镶金牙不是受某人的影响,为着好看,而是食物发生了质的变化,为了咀嚼需要。肖英的丈夫刘玉霄,这时候早已从部队转业,转到曹文慧所在的那个市里的文联当作家。他曾发表过一篇短文,叫《从镶牙看变化》,就是受了刘乃厚的启发。他告诉玉霄:“过去穷,喝稀粥,有牙没牙关系不大,如今生活好了,吃小米煎饼,啃排骨,没牙不行!”说着说着,他吹起来了:“我十四岁那年就当村长,玉贞大姑还是接我的班儿呢!那回,沈鸿烈手下的一个副官来咱村,张着大嘴让我看他的大金牙。那时候还点煤油灯,我一看,俺娘哎,黄灿的,金黄瓦亮,把俺馋得够戗。俺心思,人有势了,连牙也换成丁金子的,这还是个副官,要是当个师长军长的,还不得换上它十个八个的大金牙?可谁曾想,如今咱也镶上了!”说着,就把金牙拿下来让玉霄看。那牙是活动的,上边塞满了饭渣牙垢,把玉霄恶心得够戗。完了,他把牙安上,“总而言之一句话,根本性的是政策好哇!是这话吧,小叔?”

这是刘乃厚。

刘玉贞家变化也同样巨大。玉霄回来的时候,徐文福请他去喝酒。家里的摆设是“土洋结合”,尽管不伦不类,却很丰盛。他的织布机架到猪圈的房梁上去了,徐文福说:“原来想砸了它烧火的,后来一想不能砸,等人们穿涤纶、涤卡的穿烦了的时候,说不定又喜欢咱这种家织的老粗布!”

三霄适才发现这人还挺能说话,并不怎样的沉默寡言。喝起酒来的时候,徐文福说:“过去拖累你和弟妹了,现在你俩就只管放心,生活你也看见了,你没看见的还有存款。你在省城打听着点儿,要是有四、五百块钱的彩电,给我也买一台!”

玉霄先前一直以为姐姐的心情很抑郁,现在看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一些。她的表情开朗了许多,眼睛闪着他小时候熟悉的光芒,偶尔也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神情。

玉贞的大女儿给肖英看过几年孩子,如今有了主儿了,眼瞅着就要结婚。肖英先前有过话儿,等她出嫁的时候,给她做件家俱,问玉贞“打什么?”

玉贞说:“什么也不缺,你甫操心,立柜、菜橱的打了五、六件,人家男方还要做一些,要那么多家俱干什么?”

肖英说:“那怎么行!我先前说过的,怎么好失言呢?”

玉贞说:“你要实在愿意打,就给她打个写字台,俺家还有的是现成木料,先前她跟我要过的,俺心思写字台是写字的,你又不识字,要那个干什么,就没给她做!”

肖英便买了个写字台给她。把写字台送过去之后,肖英心想:她不识字,却要写字台,很耐人寻味儿。物质生活提高了,文化水平没跟上,便使得整体生活不协调,不充实,有点畸型了。

肖英没想到自己还能当乡长。机构改革,讲究文凭,并且强调女同志要占一定比例,她符合这个。另外她的工作干得也不错。钓鱼台三天一集,每逢三、六、九钓鱼台有集的时候,肖英便在农技站门口挂图片摆摊儿。搞科技咨询,也是肖英主讲。旁边经常有个挂着“五鼠闹东京”的布帘卖老鼠药的,拉着架子,扯着嗓子,喊得挺响,常把肖英的讲解压住了,她便也学着喊。她喊得很甜,很好听,跟唱歌似的。有一回,她正喊着,让玉霄看见了,玉霄的脸刷地红了。回到家说了她一顿:“你象个卖狗皮膏药的!”她挺委屈:“还不是为了咱家乡的人民!”钓鱼台是她的家的概念很牢固,她从没提过要回城市,她妈也没让她回去。虽说是个城市姑娘,但气质上跟农村姑娘差不离儿,不扭扭捏捏,不酸文假醋,没有大学生的架子,苦也能吃,活也能干,又联系群众,乡长,这便当上了。

肖英当乡长之后,抓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办以扫科盲为主要内容的识字班,各村便很快做出了响应的行动。

没过几天,曹文慧和刘玉霄来到了钓鱼台。钓鱼台大队的负责人听说后,请新老乡长去参加他们识字班的开学典礼。曹文慧去了。开学典礼会场仍设在老槐村下的井台边,老识字班们见曹文慧来了,忽地把她围住了。老姐妹们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当大队负责人请老乡长讲话的时候,曹文慧把刘玉贞拽了起来:“玉贞是咱钓鱼台老识字班的倡导者,请她先讲!”

刘玉贞激动地眼圈儿都红了,她说:“这三十多年,我好像白过了样的,要是重新从那时候开始活多好啊!大伙儿好好学哇!别光开个头儿就算了,我就这几句!”

随即曹文慧感情凝重地说:“这几年,咱钓鱼台生活好了,大伙儿肚子饱了,可别让脑子空了哇!玉贞说得好,别光开个头就算了,我离休了,也不想再走了,想在沂蒙山过过晚年,但愿咱老区人民今后再没有办扫盲识字班的必要!”

“哗……”热烈的掌声。

开完了会,识字班学员们挪到新落成的夜校教室去上课。大队负责人让肖英来剪彩,肖英把剪子递给了曹文慧,曹文慧递给了刘玉贞,刘玉贞又递给了李进荣。李进荣老太太乐呵呵地说:“从前识字班开学是剪辫子,剪髻子,现在是剪绸子,社会还是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