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县城叫南泉。如同所有的县城都有监狱一样,南泉那地方也有一座。
我们钓鱼台人很少去南泉,但都知道那地方有那玩艺儿,所以哪个小子要是惹书记生了气,他只要说声“你小子想上南泉呀?尝尝国库粮?”就把那小子吓老实了。
我们钓鱼台早就有长途班车停车点了,那地方竖着个用石头打成的十字架形的东西,上面凿着我们村的名字。不管过多少年,一看见那个十字架,我肯定会记起我的童年,这一点定了。那时候每当有长途班车路过我们村,我们老远就能听见,听见就赶忙往那跑,等到我们跑了去,那车也差不多正好停在十字架下。然后就盯着上下车的人看。若是遇着个上车或下车的女人,那她算倒了霉,不把人家看得惊慌失措不会走路就不罢休。有时候就无来由地,“噢——”一声,惹人家回头看,完了便嘻嘻地笑。刘大能耐往往跟人家套近乎:“上南泉呀?”“吃国库粮去呀?”人家走远了又评价一番:“熊样儿,还穿着男式军装,领子翻翻着,酸得不轻!”
刘大能耐比我大六、七岁,个子很高,还管我叫小叔。每次车来,数他跑得快,跑到那里就电线杆子样地竖插着,专看女人的领口处,他个子高,俯瞰起来方便些,比一般人多看好多东西。
他个子是很高,但脑袋及其上面的零件却很小,小眼睛、小耳朵、小鼻子。这些器官要是安在别人身上也许不算小,但安在他身上就显得小了些,而且布局得还很紧凑,真是跟电线杆子及其上面的瓷葫芦差不多。要命的是他无师自通,什么都懂,他说红卫兵坐车甭花钱,红袖章天下通行;记者坐车也甭花钱,人家有小本本儿。要是熬到坐车不花钱那一级,真是比当公社革委会主任还来塞。
他当然就识字。还喜欢说成语,他说的成语一般都多一个字,比方“强打精神”这样的字眼儿到了他嘴里就成了“强打精神爽”或“强打精神抖”,“他是强打精神抖,一拳就揍他个天昏地黑暗,五迷六道沟!”
他还喜欢抬杠,脖子梗梗着:“‘清早船儿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中午回来鱼就不满舱啊?人家早晨早去了一会儿呢?这样的歌儿真是该批!”
就这样一个东西,他后来竟然找了个非常漂亮也怪娇小玲珑的老婆,真是让人觉得世界不公平!重要的是他去过南泉。他去南泉当然不是去吃国库粮,而是用胶皮独轮车去推过一次氨水。累得这狗日的不轻,回来还强打精神爽:“好家伙!南泉那地方批斗走资派了!一个个低头弯腰跟拔蒜苔样的,好家伙i一个红卫兵让走资派自我介绍,那走资派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昂头挺胸膛‘吾乃中共正式党员’,结果一脚就把他踹倒了,好家伙……”
那女人没去过南泉,就把她震得一愣愣的。
我们钓鱼台黑天的概念是鸡上宿,鸡上了宿才可以关门睡觉。刘大能耐刚结婚的时候嫌天黑得慢,赶鸡上宿,鸡不干就逮,逮得鸡没命地叫,半个庄能听见。第二天就有人问他:“昨天晚上你家招了黄鼠狼呀?”“啊?啊,又让我赶跑了!”
“你还顾得上赶呀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咱早睡会儿觉,你不能不怀好心意!”
“天天早睡会儿,就强打精神爽了!”
后来就听说他两口子的关系不怎么样了。关系不怎么样的原因我们当时还不能理解,需要长大了乃至结了婚之后才能理解。她的形象变得很快,用刘大能耐的话说就是整天面黄肌肉瘦,萎靡不振奋。把个好端端的漂亮姑娘给毁了。
我说过我们钓鱼台泉多水好,男人喝了长劲,女人喝了漂亮。各家各户大蒜种得也不老少,刘大能耐家种得格外多。每年拔蒜苔的时候,是人最忙最累的时候。我们机关上的不少单职工跟领导请假,有两件事是非准不可的,一是给丈母娘做生日,二就是回家拔蒜苔。你想啊,那玩艺儿要一根一根地拔,拔的时候还必须低头弯腰,真是跟走资派挨批斗差不多,要是种个三五亩,还不得认真拔几天啊?也是人最容易发火的时候,两句话不来就开吵。那段时间里,你就听各家各户的那个吵吧!刘大能耐家吵得最凶。有一回,他老婆去菜园晚了一会儿,他就踢了她一脚。他儿子气不公,在中间拉了个偏仗,乘机踢了刘大能耐好几脚。他妈见了却反过来扇了他一巴掌,把个孩子扇得竖插在那里眨巴着小眼儿愣了小半天。那孩子个子也不矮,眼睛也不大。刘大能耐见了就很感动:“这就对了!一拃不如四指近,你这么拉偏仗,还不扇你个莫名其美妙,百思不得解呀!”
若干年后,当我从部队转了业,在广播站做编辑的时候,还见过刘大能耐一回来着。他推着一车子蒜苔来县城卖,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好家伙!昨天实况转播,枪毙了两个人,开公判大会,是你转播的吧?”之后就一定要送我一把蒜苔,强调“广播站里很重要,人犯了错误不丢人,广播上一咋呼人就丢大了,你在广播站负责,咱还怪高兴哩!至少相当于乡长一级吧?”
却不想没过两年,他就让广播上咋呼了一回。他参与了一起很轰动的蒜苔事件,给抓起来了。这年我们县上千万斤蒜苔卖不出去,一毛钱三斤没人要,眼看就要烂了,来县城卖蒜苔的五、六百人急了眼,涌到县政府找县长解决问题,县长躲了,蒜农即以蒜苔做武器,将县政府大楼底层的窗玻璃给砸了。可县政府的玻璃是随便好砸的吗?里面还有关于发展蒜苔生产的文件什么的?作为蒜苔事件的骨干分子之一,刘大能耐就坐了一回没花钱的专车,来南泉吃“国库粮”了。当然砸玻璃的人多了,可他个子高,好认,也好抓。
没过多久,我下乡采访。这天我坐班车回来路过钓鱼台的时候,就见十字架下,上来个矮小的女人,四十多岁,挎着包袱,穿的不错,象走亲戚似的,是刘大能耐的老婆韩秀娥。我断定她不认识我,就没跟她说话。我总是这样,跟估计不认识自己的人不主动说话。这很不好,有时候你认为人家不认识你,其实是认识,就有架子大的嫌疑。但要改也不容易,当时我也想改来着,觉得人家正在难处,应该说些表示同情之类的,安慰话,可想了半天,又觉得她还管我叫小叔,就不一定主动说,也就一直没跟她搭腔。可车上还有个女人认识她,就跟她打招呼:“哟,穿的这么漂亮,上哪呀?”
“上南泉!从来没去过一回,这回去看看,孩子他爹不是……咹?你也去南泉呀?”她的语气很豪迈,象她丈夫在南泉当县长一级的干部似的。
那一位搭话的女人也很豪迈:“去南泉!孩子他爹不是也……咹?”
我们沂蒙山人只要集聚在一个互相不怎么熟悉的新场合,每个人立时就有了可以炫耀的资本。你比方那个坐得稍靠前点的中年人对他的位置就津津乐道:“坐车,嗯,就得靠前,闻着汽油味儿还挺香,坐在后边就走味儿了,买票光买靠前的号还不行,有时候上了车就不按号来了,你还得早来,嗯,这回咱是早早地就来了!”
有的则炫耀现在要想消灭一种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吃。你只要说那种东西好吃,能防癌,马上就消灭了。他们举例说:“你比方蝎子、王八,这两年就快灭绝了,说是南方老鼠也能吃,人家就消灭得快,咱们这里不吃,就永远也消灭不了!”
另一个人马上就附合说:“要是各级党委以身作则带头吃,马上就带动起来了,老鼠也就好消灭了!”
那两个女人也很快有了共同语言。
“俺那当家的先前拘留过一次,”韩秀娥说,“他把书记责任田里的南瓜全都从里面掏空了,就拘留了一次。他写了一张悔过书,保证今后不再搞无政府,就给放出来了。书记跑到派出所跟公安同志说‘再关几天”公安同志说‘你的损失不超过二百块,按理不该受理的,看在你的面子上,将他拘留了,现在款也罚了,关这几天就行了,今后要是发现他继续搞无政府,再抓起来就是了。要是二进宫就够他受的了’,他回来老实了几天,却不想这回又搞起了无政府,二次进了宫!”
“你的男人先前只不过拘留了几天,俺那口子正式劳改过呢!”另一女人先是不以为然,继而炫耀地说:“上回俺庄上果园承包不合理,他就煽动人去抢,脖子梗梗着,数着他能,还说山东快书呢,‘地是大伙儿开,树是大伙儿栽,为何就他一人发大财?抢!抢它个狗日的!老子给你们当后台!好!判了三年徒刑,是在临沂城劳改的呢!临沂城可是比南泉大多了,咱带着孩子去看他来着!他表现还不错,三年徒刑,两年出点头就提前释放了!回来种蒜苔,心思也能发点财来着,好,又进去了,还讲究个连续性呢!”
韩秀娥听了那女人的话,觉得人家的丈夫还到临沂城劳改过,那女人还去过临沂,就比自己略胜一筹。她不服气地说:“你男人虽然去过临沂,可是不打你,俺那口子打起人来可是了不得呀!你不知道他的劲儿有多大,个子又高,腿又长,连打加踢,简直让他打毁了堆呀!”
“谁说他不打我?”那女人对刘大能耐的劣迹不屑一顾,觉得比起自己的丈夫来还只能算是小儿科:“我只是不屑提!那家伙打人才狠呀,专打让别人没法看的地方,心也狠,那回还扔给我根绳子让我自己上吊呢!说‘你自己死去吧,免得人家怀疑是我谋害你的’。”
韩秀娥开始有点服气了,还是人家的丈夫厉害呀!可她还是不甘心,试着作最后的较量:“俺那口子还捎信让我给他送超长过滤嘴香烟呢!你瞧……”说着解开怀里的包袱,让那女人看,“都是大伙儿送的!”
这回那女人面有愧色了,大有自叹弗如之感,没解开自己的包袱:“俺那口子可是……”
两个女人继续有哭有笑地比赛着、夸耀着自己丈夫的劣迹,似乎在向人们证明,她们的丈夫都是好样的!既坚强有力,又无法无天。
听着两人颇带感情的炫耀,我先前那因没跟韩秀娥主动打招呼以为人家正在难处而引起的不安冰释了。那一会儿,甚至还有点小羡慕,巴不得自己也进去蹲几天,让自己的老婆也神色飞扬地来探监。
哦,我家乡可爱的人们哪!你们可真会愉悦自己,一个个的能活一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