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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坡 滑坡

水运山承包了一面山坡,是三十年不变的那种。那面山坡曾拍过一次电影,就是电影《南征北战》里面凤凰山总攻开始了的时候,一个不愿当“大爷”的老头儿说“我也是民兵啊”然后嘿嘿着蹲下去的那面山坡。那座山的顶部呈凹形,阴面很陡,土很薄,只能生长一种叫做菠萝叶的小树丛。这种东西叫是叫菠萝叶,但跟南方那种能吃的菠萝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它的叶子很大、无味儿,采下来晒干之后蒸馒头的时候可作笼布用,蒸出来的馒头就带着叶茎脉络的花纹,很美丽。这地方讲究这个,就像有的地方捏水饺讲究上面的指纹一样。也可包粽子用,只是煮熟之后味道一般化。阳面的山坡则较肥沃,矮的花椒树、高的柿子树都有,还有一个大果园,但没拍过电影,水运山就承包了拍过电影的阴面儿。当然了,抓阄儿的时候没抓着阳面儿,而让那些阴暗的坏家伙抓去了,也是一个原因了。虽然吃点亏,但是拍过电影,电影是随便什么山都能拍的吗?水运山为此赋诗一首:

大树长不成,

春风吹又生。

革命好传统,

拍过一电影。

他上过初中,会写诗,还会写清平乐、浪淘沙什么的。他不写菩萨蛮,他讨厌那东西,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菩萨蛮,野蛮的菩萨?开玩笑!而且一提起菩萨蛮,他不知怎么,就能联想到他嫂子。那家伙可真是个菩萨蛮啊!长得倒可以,白白的,胖胖的。她刚嫁过去的时候,他特别喜欢看她搓麻线,她还给他做过一双千层底的鞋呢!现在形象也尚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心眼儿不好使啊!她的孩子大了,用不着这个小叔子了,还搞起了代销店,就千方百计地挤兑他。说是房子不够用了,“你的房子位置不错呢,挨着公路,搞商品流通位置最重要了!”瞧,还商品流通!她还侮辱咱的人格呢!他哥水运河当了三年兵回来,不安心农村了,到煤矿上干计划内临时工去了。菩萨蛮刚嫁过来的那两年,水运河每次从矿上回来,把自行车一扔就让他出去学自行车。

“我会了!”

“那……去打瓶酒来!”他让他去打散装的须多用点时间的那种酒。

他刚走出去,他哥那屋的门“咔嚓”就从里面插死了,赶到他打了酒回来,那屋的门还没开,他往往要在门外喊:“找回两个小钢崩儿!”

“给你了!”

他就攒了许多小钢崩儿。

后来就分了家,中间一道秫秸墙之隔。那回水运河回来,两口子在院子里吃饭,他哥说“要不,把你妹妹介绍给小山子算了!年龄也不小了!”菩萨蛮竟说:“去你的,人家早有主儿了!没主儿也不能跟他呀!武大郎似的!把武松弟兄们整个地翻个个儿就是你俩!”

操老河子他丈母娘的,她糟践人太狠了!她怎么想出来的呢,武大郎!

老河子也让她腐蚀毁了,良心大大地坏了,他听菩萨蛮将他美化成武松,还“嘿嘿”呢!

一时兴荒山承包,他就巴不得来山上住了。阴面就阴面,重要的是能离开菩萨蛮,还拍过电影。他的那两间房子就让菩萨蛮搞商品流通去了。搬来之前,他在那窗户纸上赋词二阙:

小人得志,

净吃好东西。

嘴叭哒得很响,

馋老子。

堂堂男子,

怎馋那东西。

不过也真气人,

操你妹(子)!

写完了,他觉得最后一句不妥,此事与她妹妹无关:也不押韵,就又勾掉,改成了“把你日!”

水运山的窝棚不是一般的窝棚,很大;墙上的石头有小沟儿,很整齐,是修大寨田的时候队上统一盖的。屋脊上原先有瓦来着,责任制刚开始的时候让人揭去了,窗子也让人卸去了,但屋框儿还在。那时候搞梯田大会战,说盖就盖上两间。比方安个铁匠炉将会战用坏的镐头钎子修修好了;或在里面安上口大锅,上边儿来人检查工作的时候想吃羊而又顾虑影响在这里而不是在庄里煮煮了;这里离庄又远,正干着活下起雨来了进里面躲躲了什么的。反正盖了就有用,沂蒙山几乎所有的山上就都有这样的破屋框儿。水运山将那架屋框儿修修好,安上窗子,又将房子隔成三间,还专门拿出了一间作书房呢!他对那间书房特别感兴趣,尽管里边儿书不多,主要是能有一种办公的感觉。当然了,办公主要是写诗词,具有案头工作的性质。比方他治山的规划或每天的活动就常用诗词来表示。

他治山的规划是:

山上菠萝叶,

山腰栽红果儿,

山脚一片大果园,

都须挖好鱼鳞穴。

某天的活动是:

挖了七个鱼鳞穴,

挖出一块燕子石。

听说能做砚台用?

那就是块好东西。

看了“萌芽”第十期,

有篇小说叫《福地》。

一看简介方知晓,

那作家原是我县的。

抽空要去拜访他,

求他推荐我的诗。

那诗若是发了表,

送他那块燕子石。

他就有许多过时的刊恤和初中语文课本什么的。这天晚上他翻一本初二的语文,想查对一下“山,离天三尺三”是叫浪淘沙还是西江月来着,却就从书里掉出了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一缕缕的红丝线、绿丝线。是绣花用的那种,很粘,手若很粗糙就能让它粘住。他就想起那是菩萨蛮在家当姑娘的时候从娘家偷出来让他存着的,可见那时候她就已经坏了啊!

那时候,水运山在她庄上上学。那庄很大,人很乖。你比方你到那庄上去赶集,遇着个那庄的熟人甚至就是你的亲戚,他会这样问你:

“赶集呀?”

“赶集!”

“赶完了集家去吧!”语气当然是很亲切的。你若不知好歹,真的赶完了集上他家去了,那你就会坐冷板凳,水不让你喝一口,烟不让你抽一支,你坐一会儿没意思很懊恼地出来了,心里骂着这家狗日的,可又说不出口来,你一想,人家让你“赶完了集家去吧”又没一定让你上他家,可要是回自己的家那何必用他说?那庄的人就这么乖!所以老河子曾跟他说:“这庄上的人最不中交了,一个个脱产干部样的竖插着,真是恬不知耻啊!”可他临当兵的时候,竟跟那庄上的菩萨蛮定了亲。关键是她漂亮。水运山在那里上初中,有天晚上看电影,菩萨蛮遇见他,将他拽到一边儿:“你哥最近没来信啊?”

“来没来信你还不知道吗?”

“你这个小坏蛋儿!让心眼子拽得都不长个儿了!”说着就将一个小纸包塞到他手里:“拿回去,给我存着!”

他就拿回来夹到书里了。她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提起这事儿,忘了,他也没想起来。

菩萨蛮的妹妹跟他是同学,叫赖福玲,比她姐姐还漂亮,也更坏、她经常通知他去她家干活呢!那回给她家脱坯简直累毁了堆呀!她则两手插到裤兜儿里在旁边这样那样地指挥呢!脱完了坯饭没让咱吃一口,咱窜了八里路回到家啃了个凉窝窝,操她的!

想到赖福玲,水运山来了灵感,他爬起来赋诗一首:

集体劳动容易产生爱情,

一个人干活则不能行。

你干得再好没人看,

可否考虑雇上个女帮工?

山上生活尚可以,

就是吃水成问题。

一天只须一担水,

来回也要六七里。

水运山来回六七里去山下挑水的那个庄叫碾砣,十来户人家,绿树掩映着一片茅舍,很集中的一小撮。他那个庄比碾砣大多了,离他的窝棚也近,但在山那边儿,若去那里挑水,须翻过那个凹形山顶,而且很容易碰见菩萨蛮,就不如去碾砣。去碾砣挑水还能激发出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呢!这阴面山坡是我们的,拍过电影!碾砣太小,平时不怎么见生人,来个生人就格外稀罕,也格外爱跟人家搭话,问起话来还格外仔细。水运山去挑水,一个老太太见了老远就跑过来问他:“挑水啊?”

“挑水!”

“没带井绳啊?”

“没带哩!我没有!”

“我家去给你拿!”说着颠儿颠儿地就去拿,拿来井绳,又问:“就你自己在山上住啊?”

“啊!”

“家里没别人了?”

“没了!”

“一个人住着好是好,就是别生病!没买点清凉油儿啊?”

“买那个干嘛?”

“清凉油好啊!得买点儿啊!有个头疼脑热了什么的抹抹就管用,井绳放在墙头上,再来打水的时候自己拿!”

水运山答应着,心里就热乎乎的,那点优越感烟消云散了。

水运山每天去碾砣挑一担水,那老太太习惯了,他若有一天不去挑,她就打发人来看他,捎着清凉油。水运山感动得就想掉眼泪。他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哥哥长大,他记忆中还没有谁这样牵挂他。老河子没结婚的时候,对他还不错,但也是粗线条儿的,一结婚就坏了。菩萨蛮对他唯一的一次关心是给他做过一双鞋,也是因为老河子穿着小才给了他。她还要把一个长着兔唇的姑娘介绍给他呢!他不干,她就跟别人说:“别看他武大郎样的,眼框还怪高呢,嫌人家不能吹口琴呢!”

那天他去县城买树苗,顺便拜访了那位作家,没去挑水,那大娘竟不放心呢:打发人来看他还带着清凉油!他就赋诗二首:

那位作家叫刘玉堂,

住了三间小平房。

间口好像还不少,

面积三十六平方。

他光写小说不写诗,

看过两首觉得有点小意思。

他说是一个人在山上千万别生病啊,

创作是吃饱穿暖之后的事。

碾砣有个好大娘,

待人一副热心肠。

只因一天没挑水,

打发人来送清凉。

水运山自此每天都要去挑水,哪怕再不需要,也还是要挑。这天他挑了两担水,好大娘见了就问他:“家里来人了?”

他脸一红:“没、没!”

“那干嘛桃两担水?”

“洗洗!”

“以前就没洗洗啊?还不好意思呢!来的是个女的吧?”

“您千万别跟人说啊?”

“不是来躲计划生育的啊?”

“您怎么知道?”

“咱这里就是躲那个方便哇!”

碾砣那大娘就像什么也不干,专门注意着他似的,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她猜得还真准,“躲计划生育的!”本来嘛,这不大的天地里,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事情太少,而越是偏僻就越容易滋生想象力,加之半个多世纪的阅历,分析起身边的事情来还有个不准啊?

来水运山窝棚里躲计划生育的是菩萨蛮的妹妹赖福玲。她在生了两个女孩之后又怀孕了,但肚子还不怎么显,显了就不容易出得来了。

在此之前,老河子和菩萨蛮一起来关心过他一次,给他送来了煎饼,还有一封退稿信,那是县城的那位作家推荐了他的诗让人家给退回来的。老河子吹捧说:“这封信上印着编辑部呢,真是比乡政府的信封还高级啊!信是人家亲笔写的呢,那就比铅印的要亲切,你还认识刘玉堂?写小说的那个?还写电视剧什么的?他写的那个电视叫什么名字来着?那天正放着,好家伙,一下子停了电,是哪一天来着?正喝着面条儿呢,那面条儿……”

水运山让他一吹捧,脑瓜儿一热就不计前嫌了;加之这山上太寂寞,很少有人跟他说话,猛丁见着亲近点儿的人也确实容易动情,他就拿出那包红丝线、绿丝线给了菩萨蛮。菩萨蛮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还在旁边儿提醒呢:“你忘了?我在你庄上学,那天晚上看电影……”

菩萨蛮“噢、噢”着想起来了,脸红了一下:“你还留着啊?”就回忆起了她结婚前后的情景,“那时候,你最爱吃我摊的煎饼了,说是煎饼卷豆沫儿,再用红辣椒一抹,真跟共产主义差不多啊!我妹妹比我摊的还好呢,又酥又薄,薄得都透亮,你俩还是同学不是?她就不如你会写诗……”然后又叙一番手足之情,阐述一通“亲不是钱买的”真理,就求他帮帮忙,让赖福玲来躲躲。

水运山面不辞人,嘟囔着:“出了事儿,我可不负责!”

“那是!万一让人看见了,就说你俩是两口子!”

水运山就来了积极性。他不愧是写诗的,马上就有浪漫主义产生出来。他对“两口子”这个词儿感兴趣,觉得挺刺激,很新鲜,很够味儿,便满口答应:“行!”

她来了,这是个三十岁的小妇人,丰腴、白嫩、柔润,皮肤透着光泽,眼神有点儿忧郁。哪本书上写的来着,你得忧郁啊!你不忧郁怎么能有魅力?所以西施肚子疼就比不肚子疼还让同性妒嫉!你没法想象这个连续生育的女人还会这样艳丽。这当然就与生活不错有关,也许是怀孕所致。她见他看她的肚子,脸上红了一下,嘴却很大方:“看啥?没见过呀?”就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将那间书房腾出来让她住了。他还要在那小厕所的旁边用树枝再挤出一个然后贴上“男”、“女”的纸条呢!她制止了:“一家人还用得着两个呀?还能一块拉屎撒尿啊?”

这女人说话很粗。生过孩子的女人说话都很粗。他觉得漂亮女人说粗话挺好玩儿,也挺好处,跟她说话就不一定格外注意。

她做饭的水平还不错。水运山每次下工回来都有现成的饭菜等着他,就是用水费点儿,他就一天挑两担水了。

两人一桌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开点小玩笑。回忆一番中学时代。有一个学期,他俩还同过桌呢!赖福玲不让他触着她,在桌子上划了一条线,他胳膊肘偶而过了线,她就抗他一膀,抗得他脸红脖子粗。他想起那个情景独自笑了。

“你笑什么?”

“现在还要划线吗?”

“划线?”她很快也想起来了,笑笑:“当然要划!”说着拿筷子在饭桌上划了一道。

“这小日子过得,咹?还真不错!”

“谁跟你‘小日子’,你要小心,不许你动坏心眼儿!”

“也不看看自己,肚子都要通货膨胀了,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男的倒是怪放心啊,来了好几天了,也不来看看!”

她的神色方黯然了一下,小声地:“他整天跑外呢。”

水运山有诗道:

来了个女亲戚,

忘了写诗,

以后须注意,

仅仅是亲戚。

妻子?

人家的,

两口子呢?

是假的!

伙食到有所改善,

也不用刷碗洗衣。

有点不对劲儿的是:

怎么总象缺点东西!

“你感冒了?”吃早饭的时候他问她。

“没有!”

“昨晚我听见你咳嗽呢!”将书房隔出来的那堵墙是用秫秸挤成的,抹了一层泥,很薄,稍微有点儿动静各自都能听见,“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抽屉里有清凉油!”

“没事儿!”

“那你干嘛不高兴?脸阴着?”

“跟你无关!”

“这就要认真谈谈了!咱们谈谈心吧?”

“不是天天都谈吗?”

“要认真地谈!”

她笑笑“谈吧!”

“你幸福吗?”

“幸……福?幸福啊!当然幸福了!”

“怎么个幸福法儿?”

“吃的好哇!穿的也不错,还有钱花,彩电冰箱什么的啥都有,孩子他爹会开车,搞着个体运输,我们家去年就是万元户了呢!他也怪娇惯孩子,还教给她们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呢!”

“他可真是个害虫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次要是生个男孩儿,也会罚你们个倾家荡产对吧?”

“钱是他挣的,只要他愿意!”

“要是生个女孩呢?”

“那就再生!”

“我对你很失望!”

她有点着急:“为啥?”

“看着象怪有水平似的,其实很寥寥!你已经不是你了,充其量只是一架造孩子的机器而已,能造机器人当然不错,可惜不是!所以幸福的人都是阴暗的坏家伙;都是害虫!这一点定了!”

她无力地:“你是眼红呢!”

他生气地:“不谈了!”说完挑水去了。碾砣那爱管闲事儿的老太太观察得还挺仔细,还看出他脸色不怎么对劲儿,就问他:“怎么了?吵架了?人家正在难处,你让着点儿,咹?”

“难什么?人家很幸福呢!”

“你不愿意她幸福?”

“我看着幸福的人就恶心!”

那老太太就直嘟囔:“是怪恶心!恶心!那个女的怪胀饱是吧了别人给她耽着心,她自己倒幸福?躲到这儿幸福啊?幸福也不能说幸福啊!”

水运山和赖福玲有一天多没说话,要不是来了个果树技术员“顺便来看看”,他们还会继续不说话下去。那个果树技术员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有志于改变沂蒙山贫困面貌并暗自下决心要在专业方面有所建树,就经常下来走走。上次水运由去县城买树苗的时候认识他,他到山那边的果园里去来着,顺便再来拍过电影的阴面看看。水运山曾从发扬革命好传统的角度以拍过电影的名义让他考虑影响对此山上有所照顾来着,他就有印象。他近视,戴着眼镜,他见赖福玲肚子开始通货膨胀,两手一抱:“恭喜恭喜,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了老水!这里空气好啊!负离子很多啊!对怀孕有好处啊!有好处!”

“父离子?可不就是父离子吗?”赖福玲感慨地说。

水运山忙朝她断喝一声:“臭娘们儿家,啰嗦什么?还不烧水去,”

那技术员摆摆手:“不用不用,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水运山便领着他这里那里地看去了,他向他介绍拍电影的时候,那个不愿当大爷的老头儿是站在哪个地方说“我也是民兵啊”来着,而连长则说:“有你的,老同志!”

技术员对他绿化荒山的规划很赞赏:“‘山上菠萝叶,山腰栽红果’咹?这是对的!这山陡啊,土太薄啊,重要的是植被!如果过多地挖坑栽树就会适得其反,造成水土流失,要从宏观的角度考虑。你的规划好的,好的!”

技术员走了,水运山很高兴地回来,见着赖福玲说:“怎么样?刚才这戏演得还行吧,咹?”

赖福玲竟叹了口气:“演得再好也是戏啊!”

能采菠萝叶的时候,端午节就要到了。水运山采了很多,他去县城搞了点商品流通,顺便送给那作家一些。那作家见他神采奕奕,问他:“你好像有什么秘密?”

“秘密?咱能有什么秘密?”

“要是怀着个秘密,特别这个秘密是爱情的时候,就能写出好诗来了!”

“您说得真好!有道理啊!可惜咱没有!”

他将这话学给赖福玲听,赖福玲说:“那你就怀个秘密呗,是爱情的那种!”

水运山神色一下子黯然了:“秘密是说怀就能怀上的吗?就像怀孩子,还能随便怀啊?”开玩笑!要那么简单,谁都可以当诗人了!”

“你活得真复杂,其实用不着那么多心思就能活得很好,俺那口子——操他娘的王负义!”

“你干嘛骂那个幸福的人?”

“就像没老娘我这个人了哩!真放他娘的心!他还真是个害虫哩!坏家伙哩!”

他反倒安慰她:“他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也是不容易啊,还跑外!”

“他有钱啊!他雇了个小娼妇给他看孩子呢!”

“也许他怕暴露秘密?你躲到这里始终秘密着呢!谁都不知道!”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他要她一起去碾砣那个大娘家送些菠萝叶过去,她说:“那不是暴露了秘密?”

“她知道!将来你生孩子的时候还要用着她!”

“你的心还怪细哩,连接生婆都找下了!”她就跟他去了。

那大娘还装作不知道他俩的真实关系,问水运山:“这是你屋里的呀!怪不方便的,还来送菠萝叶!”

问了两人个大红脸。然后就嘱咐赖福玲些注意事项和准备的东西,比方纸了,尿布了什么的,赖福玲说:“都准备下了!”

那大娘说:“你还怪有经验哩!”待两人走的时候,那大娘从后边儿又追上了一句:“有这么个小男人是怪幸福啊!”

赖福玲的脸就又红了一下。

两人回来包粽子。她的手很巧,包得很好看,他怎么也不能象她包得那样好,她便手把手他教他。她的手也很好看,很丰腴,很柔嫩,她捏着他的指头教他的时候,感觉也不错,她还拧他呢:“看这爪子笨的!”

两人包着粽子说着话,她问他:“你从来就没有秘密?”

“什么秘密!”

“那个作家说的那种?”

“咱哪有本事有那个!咱个子矮,长了个娃娃脸,年轻的时候人家以为咱小,年纪大了又嫌咱大,庄上所有的狗日的们都把咱忽略了!菩萨蛮还管我叫武大郎呢!”

“菩萨蛮?菩萨蛮是谁?”

他不好意思地:“嘿嘿,是你姐姐!”

“你怎么管她叫菩萨蛮?”

“不知怎么就叫了!”

“这不好!”

他就把菩萨蛮偷线的事告诉了她,不想她很不以为然:“她那时候有了秘密啊!有了秘密手也巧了,脑子也聪明!”

“这话真好,诗样的哩!”

“咱哪会写诗!”

“因为你有了秘密!”

“去你的!”

“你在这里做地下工作呢,这不具有秘密的性质?”

她就笑了:“你根本不是武大郎!你比他高多了!”

“所以她是菩萨蛮啊!”

她又拧了他一下:“那天你骂我什么?”

“哪天?”

“技术员来的那天!”

“我骂你了吗?”

“骂了,你骂我臭娘们儿!”

“那是不演戏嘛!”

“你就知道演戏!”她的眼圈儿竟然红了。

心里有个秘密,

这世界还算可以。

山地有了起色,

也不觉得孤独。

从前有点不对啊,

不该叫她“解放军的小姨子”。

她让咱脱坯不管饭,

怕是报复也未必。

她的手很美丽呀,

真想多包几回粽子。

多亏把“操你妹”改为“把你

日”啊

否则可真是对她不起。

水运山到赖福玲的庄上找了那个幸福的人一趟,他想让他来看看她来着,没成。那家伙还真是个害虫哩,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可搭配得不对头啊,穿着西服,外边套着中山装,还挽着袖子。穿西服而又挽袖子的家伙一定不是好东西,他肯定烧包!见了水运山倒是怪热情:“哟,表弟来了?”说着便冲茶炒菜。那个小保姆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炒菜的时候,她一直躺在沙发上看《大众电影》呢!喝酒的时候也上桌,一脸理直气壮的神情。水运山一看坏了,她有理直气壮的资本了。这一点定了,凡是在家里拿大,踩着鼻子上脸的保姆都是有问题的。

“孩子呢?”

“在她奶奶家呢,都挺好!”

这就更有问题。

“没出车啊?”

“歇两天,等着年审呢!”

“你老婆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去看看,你倒怪放心啊!”

“在你那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咹?”害虫说着还嘿嘿呢!这就可以作另一番理解了,那就不单是“有你照顾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而是“你这个熊样儿的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这狗东西还很自信。

“放心就好,可她想孩子呢!”

“她找死啊?让孩子一去咋天呼地的还不让人家知道了哇?”

“你不去看看?”

“还早呢!等她生的时候我去!你就多费心了!”说着拿出伍百块钱给他:“不够再来拿!”

水远山回来将钱交给赖福玲,原想跟她说点假话好让她放心来着,可一开口又禁不住说了真话。那狗东西也太气人,还“在你那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带侮辱性质!他还将那个小保姆半躺在沙发上看《大众电影》的细节也说了呢!神情还理直气壮什么的。赖福玲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完了说是:“她就那样儿!是他哥们儿的孩子,还管他叫叔叔呢!她叫‘叔叔’的那个腔调儿才浪呢!他哥们儿多啊!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个侄女来!”

晚上的时候下了一场雷阵雨。雨不大,但雷很响,她就饱到他屋里了,说是“一个人在那屋怪害怕!”

“山上的雷就这样,格外响!”

“也怪冷!”说着就爬到他的床上了。

他划了根火柴想点着灯,她从后边儿将他抱住了:“算了!”

他就看见并感觉到了她半裸的丰腴的身子。

“他侮辱你呢!”她撩拨他。

“谁?”

“那个害虫!就像你不是个男人似的!”

“可不!”

“我不能让你就知道演戏,白当一回丈夫!”她的手熟练地摸摸索索,他怎么经得住这个有经验而又猴急的女人的诱惑?他嘟哝着“我爱你,你一来我就爱你了”,就把嘴紧紧地压在她的双唇上了。她软软地瘫在他的怀里,听凭他炽热的嘴唇滑过自己冰冷的脸、颈,当他亲吻着她丰腴的肩膀的时候,她还诱导他呢:“那个害虫急起来都撕了我好几个背心!”

“哧——”她的背心被撕开了,他便将唇按到她的胸脯上了。

“来——”

“那怎么行!”

“你别管!你不懂!”……

“有个小男人是怪幸福啊!”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仍在陶醉着。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以后!”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花他的钱,过咱的日子!”

“再往后呢!”

她唉了一声:“想那么远干嘛?用不着这么复杂!”……

水远山便有诗道:

打雷好!

打雷把爱情来产生,

当然了,若是两人无感情,

光打雷也是不能成。

下雨好!

下雨到处雾濛濛,

这世界象只有我们俩,

老天啊,你下它个没完没了

行不行?

可真正按照他的意愿来,下个没完没了的时候,却就出了事儿。当然就是连阴雨,雷不大,雨大。头一天下的时候两人挺高兴,水远山还把刚创作的诗背给她听。她看着门外山下,说是“下雨好,下雨到处雾濛濛”这两句好,真象!第三句也不错,满世界还真象只有我们俩哩!第四句就有点可怕。

他说:“这是一种心情啊!夸张嘛!你忘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白发三千丈’什么的?”

她感慨地说:“跟你在成块儿,能让人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咱们认识其实很早啊!比跟那个害虫认识的还早!”

“那当然!”

“你要不来这儿住,咱们说不定永远捞不着呆成块儿!你怎么想起来这儿住呢?”

“这面山坡拍过电影!”

“就为了这?”

“当然不!”他说是“我喜欢过自己说了算的日子!远离尘嚣,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在庄里就不能自己说了算?”

“那就不一定!庄里阴暗的坏家伙太多,你比方俺庄那个书记,我看着他那个得意样儿就恶心,他什么都要跟你吹,跟哪一级干部喝过酒了,那酒是什么名牌了。那回他坐拖拉机去县里开会,在路上翻了车压断他两根手指头还吹呢:“多亏咱眼急手快啊,要不就跟司机样的肋骨断两根儿啊!可见咱命大啊,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啊!”

她就笑了。

“你听着好笑是吧?其实他很坏呀!他能造成一种气势呢!他就用这些来震慑你!他弟兄们还挺多,五个!庄里要开个什么会他讲话的时候,他那四个兄弟就在会场四周转,一会儿就把你转得心里发毛,开党的会那弟兄四个也在旁边儿转,那个阳面儿的大果园就让他们给转去了!谁也不敢吭声!”

“你就躲到这里了?”

“眼不见心不烦啊!”

他没说另一个原因:菩萨蛮“小人得志,净吃好东西……”

她问他:“你跟菩……我姐姐家不太和睦是吧?”

“一般吧!”

“她就是太会过日子!还急!老跟俺家比,跟那个害虫比怎么比得过!”

“比起那些阴暗的坏家伙来,她还不能算是真坏啊!”

晚上的时候,她就又不让他“白当一回丈夫了。”

雨下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有停的意思,那个凹形山顶低洼处的水直泻下来,冲出了一道白花花的石茬子。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们的小屋后脊就挨着山坡,山坡上的草皮出溜到屋脊上一块了呢!他惊呼一声:“不好!快跑!”

他急忙收拾了一下东西,就扶着她冲进雨幕里了。

那个拍过电影的山坡,是第三天上午才整个地滑完的,如同一条挂着的被剥了皮的死狗,一剥到底,露着赤裸裸的石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座小屋当然也滑掉了。那面山坡大啊!滑下去的土石除被大水冲掉一部分外,剩下的还堆成了个巨大的土丘,坟墓一般。事后老河子和害虫两家痛哭流涕地断定他们的亲人被埋到了下面就是合情合理的了,而那土丘太大,救是没法救的。两家便各自大哭一场了事。哭得最伤心的要算菩萨蛮,过了好长时间还在嘟囔:“命啊这是!”

一年之后的一天,仍在煤矿当计划内临时工的老河子,去县城找那位作家,一见面便恭恭敬敬地:“您就是刘老师吧?”

“啊!”

“您写的好多小说我都看过,还有那个电视,叫什么来着?那天正放着,一下子停了电,好家伙,忘记是哪一天了,喝凉面的时候呢!那凉面——

“有事儿啊?”

他就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那作家一看竟是水远山从吉林省榆树县写来的,“他还活着?”

“活着!想不到的事儿!”

信中还有一本油印的诗集呢!那信中说,他跟赖福玲冒雨离开拍过电影的那面山坡之后,辗转到了东北。开始人家以为他俩是跑出来躲计划生育的,哪里都不敢收留。待赖福玲生了孩子,他们才在榆树县安顿下,现在生活很好,他们的孩子小北战也已经一岁了,很可爱,现呈上过去写的那些诗,看能否在家乡的刊物上发表。而他到目前为止,还没发表过一首诗呢:那回推荐的则让人家全部给退回来了。言外之意似嫌那作家的面子不够大。最后他又给作家出主意:“不能直接发表,间接地发表也行啊!”

那作家就不明白什么叫“间接地发表。”

老河子要那作家帮他将水远山和赖福玲的户口起到东北去,那作家答应了。不想后来办得还很顺利,因为他们都是“死”了的人啊!而这时候害虫也已经结婚了,没什么遗留问题了。

之后老河子便将水远山和赖福玲的情况连同他个人的猜测,一起向那作家作了介绍,那作家一下兴奋起来:有了!写小说,再大量引用水远山的诗,这不就间接地发表了吗?

这样行吗?水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