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拂柳,窸窣竹影,竹鸟轻鸣。
时值五月,长安,花开。街面熙熙攘攘,几人耍杂。有一车马,马车古棕华贵,中间有一镂花的半面小窗,小窗前,垂着一翠云华缎帘。
风来,帘子起,简玉珩坐于车内。他一袭月白长袍,广绣银边袖露出一温厚的手掌,托着娄潇的脑袋。
简玉珩一脸面无表情。他垂着眸子,指腹在娄潇白皙的额前抚了抚,抬眸望见帘子掀起,街面繁华,怕那喧哗吵了娄潇,修长的手指将帘子轻轻合上。与此同时,简玉珩怀中的娄潇合着眸子,身子抽蓄,泛白的指骨,紧紧抓着简玉珩的衣服,将他的衣服揉成一团。
简玉珩轻叹了一口气。小潇,你还是这样不让人放心。
娄潇忽然柳眉一蹙,往简玉珩怀中缩了缩,含糊不清地唤着:“月哥哥……”
简玉珩面容一僵,心一顿,容色极淡地望着怀中的姑娘,末了一声轻叹:“傻姑娘。”话音落下,他望着娄潇面上掩着的白纱心疼起来。
不过半日,他原以为她会好好待在宫内,不闹不出门,及时出门,也不会不同宫女道一声便出门。只是,终究是太放心。
当他听闻娄潇在华阳殿的时候,漫上心头的是苦涩。执念多年的姑娘,即便遍体鳞伤,依旧还是爱一个不爱她的人。后来,当他踏入华阳殿望见她一声血迹时,一刻间,漫上心头的是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没有望向皇璞月,也没有行礼只是面无表情地横抱着娄潇,在皇璞月的目光下踏出殿门,然而,即便容色在淡,也掩不了他眸中的千万凌乱。
他只是寻了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将娄潇的眼眸止住血,便抱着娄潇出宫再寻医。并非宫中太医医术不好,只是宫中太多尔虞我诈,指不定皇璞月在下令让人对娄潇的眼睛做手脚,简玉珩不想再让娄潇涉险。
“小潇,可惜寻不到眼眸,我还是让你望不见了。”简玉珩眸子黯然,原先眸中笑意全无。
言落,娄潇身子又颤抖起来,声音带着呜咽。她说:“眼睛疼。不要剜眼睛。”
简玉珩望着娄潇苍白的小脸,搂紧她,下巴抵在她的额上,像是要将娄潇嵌入骨中,说:“不会的,不会的。”
娄潇缩在简玉珩的怀中,小脸安静。
她在沉沉雾霭中做了一个梦。梦中,是江南,古褐色的枝桠开两三玉兰,斜斜地横在水白城墙上,此刻,自己同皇璞月坐于一桌,皇璞月望着她,依旧不咸不淡的神色,只是眸中再无厌恶之意。
大抵睡得不安稳,在梦中,她听见有人将手背抵在额前,轻声道:“有些凉。”尔后,又多了几床被褥。
喉中的被褥被轻柔地盖在身上时,娄潇白纱下的眼睫翎羽轻颤,她打了一个抖索,眼前一片漆黑。
我,醒了吗?娄潇愣住,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不陷入黑暗。当眼帘落下,眼眶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娄潇完全没感觉到眼珠的存在,她一愣,手覆在眼上,触到的是白纱。
娄潇纤瘦的小手轻抚着白纱,简玉珩望见这一举动,手掌包住她的小手,刚要开口,便听见娄潇歪头:“月哥哥?”
话一出,娄潇又咬了咬唇,她忽然恨起自己,明明眼睛都被自己心爱的人挖去,怎会还有期待?
想毕,她只是静静地躺着。
月哥哥,若你真在这里,那我们便一刀两断了吧。从今往后,我出宫,你在宫内与纪昕花前月下,从此各自安好。
与此同时,简玉珩一顿,本想否决,但望见娄潇咬着下唇,若眸子还在,必然是悲戚漫在眼中。他不愿再看娄潇伤心,于是,压低声音:“嗯?”
娄潇愣住,她小手一颤,唇开唇合一阵,半响无言。又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才说:“月哥哥,你怎么会……”只是,到后面,话音又低了下去。
简玉珩了解她,笑了笑,继续装着皇璞月的声音和语调,说:“本王已经查明事实。”
其实,简玉珩和皇璞月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颇为相像,只是简玉珩说话向来温和,而皇璞月话中带着淡漠,一来一回,两人说话声便差了许多。然而,要装声音,却不算大难。
娄潇眼睛望不见,成功地被简玉珩骗了。她绞着衣裳,显然不大高兴。静默片刻,她才问:“纪昕没有事吧?”
简玉珩容色一顿,想了想,答说:“无妨。”
娄潇听罢,唇角弯弯。老实说,从儿时一别,她还是颇想念纪昕的。虽然多年后的再次见面分外尴尬,但娄潇身为一天真的姑娘,还是很念儿时情谊的,即便纪昕陷害她。
简玉珩望着她弯弯的唇角,再望那一段白纱,未再言语。一匹白纱,就这样匆忙地掩去了苍白无力而残忍的事实,脏了往昔破碎的年华。
娄潇没听见简玉珩的答话,以为皇璞月因为纪昕的事情伤神,便扯了扯他的衣角:“月哥哥,你去看纪昕吧。你这么爱她,肯定自己也不好受。明日,我就出宫。”
简玉珩心中一紧,墨色的眸子望着她,恍若浓墨化不开。此时,是两人的心疼。
娄潇心疼的是皇璞月,多年执意盼着的人,在此刻终于说了放手。只是,再等下去又有什么用?而简玉珩心疼的是娄潇。他对娄潇爱得多深,就明白娄潇说出那一句话的同时,有多心疼。
简玉珩在心中一声叹息,对娄潇笑笑:“本王不伤心。”言落,便执来一瓷杯,杯呈圆,淡青色的花纹落在上。
“喝水吧。”简玉珩将瓷杯抵在娄潇唇前。
娄潇愣住,她只觉得皇璞月变了许多。举止柔和,语气和语调也不像从前,除去不咸不淡,就是冰冷。仿佛,一觉醒来,所以都变去。
原先,她还在为不能讨皇璞月欢心而伤心,如今,那窒息的温和,似乎来得太突然,将她包裹。
简玉珩再说:“本王会把你眼睛治好。本王为先前的事情为你道歉。”
娄潇心中一热,起身环住简玉珩,小声唤道:“月哥哥……”她原先要出宫的想法,淡掉。
简玉珩颈部一僵,手中的瓷杯一倾,洒出水渍在被褥上。
娄潇心中有些颤抖。她忐忑不安地说:“月哥哥,我想这一刻好久了。让我抱一下就好。”
简玉珩听着娄潇口中的称呼,眸中有几分波澜。他将手中的瓷杯搁下,容色极淡地揉了揉娄潇的头。尔后,又将手掌放下。
娄潇一愣,松开简玉珩。印象中,那动作似乎很熟悉,然而,绞尽脑子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简玉珩望着娄潇呆滞的神色,无奈地笑了笑。小潇,这么久了,你还是这般让人揪心。
想着,他做了一个决定,轻轻拥住娄潇。
娄潇身子颤着,似乎生活把她抛入一片粉色的烟霭。她没有反应过来。
简玉珩开口,眸色似笑。他在娄潇耳旁轻轻道:“从今,以后,我便陪在你身边,白首到老。”顿了顿,他复又道:“舍弃王爷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