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浮动窗帘,微凉的月光洒在书桌之上,芸香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时而淡雅,时而浓厚。夏守毅缓缓地在桃木椅上坐下,揉了揉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回过了神,道:“请进。”
安爱若推门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白玉托盘,托盘中是蔷薇骨瓷小碟,碟中放着玉兰片和糯米藕。她笑了笑,“爸爸,今天晚饭你想必又是没有吃好吧。”
夏守毅看了看她,不由一笑,都说女儿是父亲的贴身小棉袄,虽然爱若是他收养的,但他却觉得爱若要比他那个亲生儿子夏长轩懂事多了。
一想到夏长轩,他就不由头疼。这长轩脑子很好用,也有经商天赋,可偏偏就是染上了一副纨绔子弟的习性。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咬了牙才把独子给扔出国去,希望长轩可以知晓他的苦心,在国外好好锻炼一番。
可是去年他去英国看望夏长轩时,却见夏长轩和几个英国妞厮混在一起,每日派对不停,学校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去过了。
他想起来就觉得可恶!这才下了命令,把夏长轩快快弄回国来,放在自己身边也容易管教。
夏守毅叹了一口气,拿起面前的调羹,慢慢地吃了起来。说来安爱若也很会做饭,这玉兰片和糯米藕本是他已故夫人的拿手好菜,安爱若知道他的喜好,就特意苦心钻研,让他又能回味起这个味道来。
“爱若啊。”他顿了顿,看了安爱若一样,“今儿个老太太叫我们中午过去一趟子,平日里老太太都在吃斋念佛,今天难得回来,你快些收拾一番,好能赶得上趟儿。”
安爱若蹙了蹙眉头,轻轻低了眸子,看向了胸口上的十字架。这十字架是她还在圣心孤儿院时,修女院长亲自送给她的礼物,她已经戴了将近十年了,可每次见到老太太,她就不得不把这东西取下来,只因为老太太最看不惯洋派的作风。
廖宛如正巧也踱步进来,青白色的高丽棉手绢被她攒在手里,瞧着这对儿父女谈笑风生,她不禁挑了嘴角,不屑地笑了笑,“今儿个我就不去了,反正老太太也不待见我。”
夏守毅皱了皱眉头,本想多说两句,但想到这廖宛如性子烈,脾气急,由不得人说,便就住了嘴。再说了老太太的确不喜欢廖宛如,总觉得廖宛如让夏家失了颜面,一直都不认可她,思来想去,他也省得麻烦,也就点了头,应了廖宛如。
安爱若抿了抿红唇,回屋子收拾了一番,她今日要去见老太太,自然不能穿平日里喜爱的旗袍,挑了半天,只着了一件藕色绫缎小袄,配了一件水色阔摆长裙,底下是棉纱袜子并一双蝴蝶落花鞋,看起来不失丽色,又添了几分庄重。
黑色奥斯汀行驶在主干道上,道路两旁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力车夫在车流中穿梭着,高大的建筑气势恢宏。正午的阳光将天空拉开一个庞大的缺口,明媚的光束悠然洒在青石色的地面上,褪去了浓厚与黑暗,辗转成了一派盎然的生机。
夏守毅平日里是不与原生家庭的那帮子兄弟姐妹住在一起的,他承袭了父亲买办的职务,又娶了风月场所里当红的廖宛如当姨太太,生怕老太太多话,便就搬了出来。不过他是老太太所出,总归来说,老太太最疼爱的还是他,他一搬了出去,老太太也不常在老宅待着,而是去了民东路弄堂吃斋念佛了。
正想着,汽车便驶入了夏家的老宅。夏守毅的新房在公共租界内,而老宅则是在租界之外,他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建筑,竟觉得恍若隔世。
天变得如蟹色般清冷,推开木质黑漆大门,便是一排赤金色的低矮楼房,一眼望去,院中央簇着一圈玉石花盆,花盆中各色花朵竞相争艳,院落的正中央位置摆放着一张红木色摇椅,椅子中坐着的老人眯了眯眼睛,看向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去。
夏家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爷站了一排子,每个人都低着眼睛,愈发显示出夏老太太的庄严来。安爱若的脚步声极为轻缓,悄匿无声儿地便就到了小姐堆子里站好。她与这帮小姐也有一段日子没有见过面了,但好在她记性不错,每个小姐的闺名儿她都记得很熟。
“儿子给母亲问好了。”夏守毅微微弯腰鞠躬,行的是旧式家庭的礼节。
夏老太太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我是母亲,从家里搬走了不说,只有过年过节才肯回来,要不是我今天叫你过来,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见着我了?”
“母亲哪里的话,儿子不敢。”夏守毅只顾低着头回答,谁也不瞧。
夏老太太心里自然不爽,冷眼瞧了一圈儿,又道:“你那姨太太呢,怎么不过来?”
“母亲不喜欢宛如,我也就没有带她过来,怕惹了您老人家不高兴。”
“现在知道我不高兴,当初还娶她做什么!”夏老太太敲了敲手中的手杖,一大圈子的人都噤了声音,不敢多说什么。
夏老太太身旁的二太太见状,忙堆起了笑容来。安爱若微微抬眸看了过去,只见二太太一身宽袖衣衫,腋下夹着一块撒花蜀绣手帕,她轻轻抽出了手帕来,帮夏老太太擦着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子。
半晌,夏老太太终于平复了心情,道:“得了,我也不问你了,长轩最近可是要回国了?好好的一个孩子,非让你给弄出国去,那些白皮肤蓝眼睛能有好人吗?让这养尊处优的孩子受了苦,怎么办呢?”
“是,母亲教训的是。”夏守毅又微微欠身,反正他与母亲没有过多语言,说来说去,他只需要回答这一句便就好了。
夏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又将眼光看向了别处去。夏守毅知道她这样不是在寻别的,而是在寻安爱若。
“爱若今天可来了?”
“是。”安爱若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她微微低垂着眉目,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但那如出水芙蓉的面儿上,仍是掩不住的风流与妩媚。
夏老太太在心里暗啐了一口,她这儿子平日里娶了个狐狸精也就罢了,竟然从孤儿院领养女孩儿都能领养个这等样貌的,真是令人恼怒。
夏老太太站起了身来,几个丫头慌忙扶住老人家,只听她厚重的声音缓缓传了过来,“爱若,你同我进屋,我有事要和你说。”
安爱若点了点头,门口的丫鬟撩起了帘栊来,请了安爱若进去。只见夏老太太和二太太坐在水墨雕花太师椅上,这房间有些冷意,二太太忙给夏老太太披上了一件凤凰绣花如意袄子,自己有披上了一件紫罗兰坎肩。
夏老太太轻轻咳嗽了两声,便就问道:“爱若,算来算去,你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
“是。”她低眉答道。
夏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又接着道:“夏家小姐一般十三岁,最迟十四岁就是要入族谱的。你虽然是收养的,但我念在守毅是我亲生儿子,你又是清婉亲自带回来的养女的份儿上,特意许你入族谱。”
“谢谢老太太。”
“但是。”夏老太太话锋一转,“你这姓儿,是必须要改掉了的。”
安爱若蹙了蹙眉头,从她有记忆起,她便是住在孤儿院里面的,父母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唯一留下的便就是“安”这个姓了。
二太太见她迟疑,忙帮腔道:“爱若,你还不谢谢老太太?你这进了夏家都多少年了,夏家何曾亏待过你?这只不过是让你改个姓而已,你怎么就不肯了呢?再说了,你入了族谱,不仅是尽了一片孝心,也按时能支取月钱,你这样犟着,何必呢?”
安爱若抿了抿红唇,心里寻摸着该如何拒绝能不伤情面又显得她知晓分寸。正苦思冥想着,便听门口的小丫鬟轻声道了一句。
“老夫人,大少爷回来了。”
“什么?”
夏老太太激动地站了起来,自己的亲孙子回国了,想来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着了,心里怎么能不想呢?她此时也顾不得瞧看安爱若一眼,便忙由着二太太搀着,出了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