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守毅的葬礼定在了三天后举行,参加者当然没有廖宛如。
灵堂设在了殡仪馆内,夏守毅身份地位不低,前来吊唁的人自然也不少,这里面也不缺乏响当当的大人物,花圈和丧幛堆成了一条长龙,排到了殡仪馆的外面去。
夏长轩和安爱若皆是一身黑衣,安爱若站在门口,冲每个过来吊唁的人九十度标准鞠躬,又为他们递上签名薄与笔墨,请他们在此写下自己的名字。客人们签好了名儿,便往前走到灵台中央,夏长轩跪在灵前,一一回礼答谢。
夏守毅虽不信教,可是夏老太太是笃信佛教的,所以吩咐了下去,特意请来了九个僧人,为夏守毅的灵魂引渡。不过她本人并未亲自临场,一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二是她去了寺庙里,为儿子抄经拜佛。
众人熙熙攘攘,突然间却安静了下来。
廖宛如一身黑衣,如鬼魅般飘了进来。安爱若与夏长轩皆是蹙了眉头,他们以为对廖宛如的警告已经够多的了,没想到她竟然还能这么不识趣。
安爱若微启唇畔,出声叫住她,“廖小姐,宾客要在此签名的。”
她这一声“廖小姐”,一声“宾客”瞬间让客人们明白了廖宛如现在的身份,平日里和她交好的太太们本来就与身为姨太太的廖宛如不对付,只是因为夏守毅宠爱她,所以才与她交往,现在见了这样的架势,每个人心里都讥讽一笑,没有任何人为廖宛如说话。
廖宛如好像没有听到安爱若说话一样,走到了灵前,深深地鞠了几个躬。夏长轩也不阻止她,只是漠然地看着,直到她眼泪汪汪地抬了头,唤了一声。
“长轩,之前的事情是……”
“廖小姐,听说你最近精神欠佳,请你回去休息吧。”他的声音格外冷硬,没有一丝感情,“爱若,麻烦你把廖小姐送到门口去。”
安爱若点了点头,像是无意一样,揽住了一旁张太太的胳膊,目光滑过张太太,也滑过张先生。
“张太太,我出去送一下廖小姐,麻烦你帮我看一下这里。”
“爱若小姐,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安爱若盈盈一笑,目光缓缓转移到了廖宛如的身上,刚才安爱若的那句“张太太”让廖宛如回了神。廖宛如哪里敢多奢求些什么,自己有这么大的把柄攥在夏家人的手里,什么窝囊气都得要靠自己受着。
葬礼结束,已是次日的清晨时分。
夏长轩拿清水洗了面部,棕褐色的眼睛中沾满了不少血丝。安爱若吩咐厨娘冲泡了一杯美式咖啡给他提神,又上了一份煮苏州年糕,他随意用了餐,便与罗文共同去了洋行,据说今日还有要紧事情要办。
夏家的其他少爷和小姐们本来与夏守毅就不相熟,在灵堂上哭上一哭,也就没做别的什么事情了。安爱若看着他们的脸,只觉得他们之间有人大概还为夏守毅的死而高兴着。
接下来的几天,夏长轩一直都没有回家,她怕夏长轩被那些精于世故的老油条抢去了职位。虽然害怕,但她并不是真的为夏长轩担心,而是怕夏长轩失去了势力,从此再也不能再支持她的事业了。
她讥讽地挑了挑嘴角,原来自己是一个这样现实的人。
而后的一段日子,夏长轩几乎是住到了洋行里去,她也只能从报纸上得知他的消息,知道他今日又购入了股票,或明日又销售掉了什么产品,日子竟然因为这些新闻而变得有趣了起来。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梳妆。
自第一部电影后,她的片约基本是没有断过的,这三个月内,她就同时拍了两部戏。
安爱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由于电影拍摄的需要,她本就白皙的小脸又铺上了一层极为浓厚的粉,乍看之下有几分瘆人和可怖。她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苏州缎子旗袍,旗袍上面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唇角被轻轻勾着,上扬了起来,眼皮上也抹上了眼圈膏子,着了点点墨迹,卷曲的头发吹在腰际,鬓角被描出两撇子月牙钩来。
“潘小姐,您来了。”
安爱若没有回头,只是听见了潘惜宁的高跟鞋“锵锵”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她无论演了多少戏,终究只是个绿叶,而身为红花的潘惜宁,现在正翘着二郎腿,手中夹着一根细长香烟,红唇轻吐烟圈儿。
拍摄上一部戏的时候,潘惜宁曾经就与她说过,只要有她潘惜宁在一天,安爱若都不可能成为主角。安爱若本是不信,可是现在却不得不信。
潘惜宁打量了她两眼,轻轻一笑,“听说最近夏少爷因为洋行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刚才我瞧着明星公司开会,他都没有过来。”
安爱若低头抿了抿唇,或许她不想承认,不过夏长轩确实是她最大的依靠,如果夏长轩倒了,那她恐怕要给潘惜宁演上一辈子的配角了。
“安小姐,你知道为什么你就是演不了女主角吗?”潘惜宁转过了那双细长的眼睛,挑衅似的问道。
还没等安爱若回话,她便又道:“原因太简单了,大家全部忽略了你的实力。没人知道你是被白经理相中才来演的电影,所有人都以为是夏少爷一手提拔了你。你必须比常人多付出千百倍的艰辛,才可能得到别人的认可。”
安爱若看着她,只见她细长的眼角向上挑着,黑亮的头发贴在耳际,没有一缕碎发耷拉下来,抿得处处妥帖。
潘惜宁伸手挪了挪那张八仙椅子,又抓了一把梅花雪印糖,一口全部吞了,面前的茉莉色茶杯中盛放着半温滚的茶水,她又抿了一下,算作解渴了。
安爱若瞧着她起身往拍摄棚走去了,不由低下了眉目,细细想着潘惜宁刚才说的话。正想得入神,只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不必在意。”她转过头去,见是莫靖康。
莫靖康依旧面无表情得紧,“她说得不无道理,但也不全是真理。”
安爱若疑惑地看着他,他只得又道:“你演电影也不过半年的时间,厚积才能薄发,等到你真正能独当一面之时,女主角的位置就会成你的,这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包括夏少爷。”
她怔了怔,莫靖康似乎早就看穿了她在担心什么,所以才来劝告她的,让她突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微微一笑,低声道了谢。
这几日拍完电影,她问纪南川借了不少表演方面的书来研习。正细心瞧着,只听见夏公馆的大门被一个极为沉重的力道给推了开来。她抬眼朝门口看了去,只见着夏长轩扶住门框,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唇畔也极为苍白,她不由一惊,慌忙到他身边扶了他。
而他却像突然散了一般,整个人瘫倒在她身上。
“你……怎么了?”安爱若伸手触碰到他的额头,烫得收回了手来。
“我没事。”夏长轩强撑着站直了身体,棕褐色的眼睛中有不少腥红色的血丝,看起来似乎是几夜未眠。
安爱若忙唤了小金扶夏长轩回房休息,直到傍晚,才见夏长轩的面色又恢复了些,只不过高烧仍然未退。
“我已经请了医生来,你再等等。”安爱若坐在他的床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籍。
夏长轩轻轻地扫了她一眼,支撑着起了身来,摇了摇头,“不必请医生来看了,最近没有睡够,再睡上两觉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安爱若知道他说一不二,便从了他的想法,告诉了医生不必来了。
整间房子只有他们两个人了,风吹过刚刚长出来的树叶,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他定定地看着她,微微斜着身子,格外专注似的,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仍然雪亮得厉害。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低下了头。
“你想说什么?”夏长轩自然看得出她心中有事,不由道。
她默了半晌,想好了措词,方才开口道:“最近外面有些闲言碎语不堪入耳,说我和你共处在夏公馆里,实在是……”
她说到这里,耳朵根子不由红了红,不过她并未停止,仍是道:“所以我想把莹哥接过来住,也好让那些人不要多话了。”
夏长轩皱了皱眉头,“你一向不喜欢理会闲言碎语,怎么这次倒这样敏感了?”
安爱若张了张嘴,正欲答话,他却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对你做什么事情,你是女孩子,这样的担心并没有什么错。你且放心,我明天就去老宅把莹哥接来。”
安爱若见他答应如此爽快,倒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了一声谢谢。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对坐着,没人再说一句话。只是那暮云沉重的天空又变了颜色,刚刚温热起来的风卷起了躁动的嫩芽,寒冷的迹象消弭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