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天气骤然变冷。夜风的寒气丝丝渗入骨髓,桂雨公公紧紧身上的宫衣,小跑着跟在天帝龙辇后面。接到密报,公主赴宴回来呕了几口鲜血,本来龙辇已经在凤藻宫的道上,天帝改了道儿悄悄出了宫。
夜晚的云梦园是宁静的,静的让桂雨的心发颤。几个守门的奴才要去禀报,都被天帝制止了,其他人也都留在园子外,天帝只带了最亲近的桂雨和王振两个人,向着明华苑而去。
青陵回来后,只见慕瑶哭得伤心,连续的喝了几杯杏花酿,酒后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谁也劝不住一向任性惯了的她,直到她呕出几口鲜血,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总算麻木了。人心都是肉做的,闻讯而来的七皇子除了轻声安慰之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慕瑶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
青陵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公主的哭声令她神思凌乱。这会儿才稍微缓过来一点,便出去小厨房里给公主熬了一碗养心汤,捧在手里,急急忙忙朝明华苑走过来。
天帝踏上明华苑的大理石台阶,步子竟然有些踉跄,他扶着白玉栏杆,细长睿智的凤眼含着一丝哀怨,转瞬,那一丝哀怨隐去,再看天帝,眼睛里皎皎的明澈。
云梦园,存梦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不敢跨进这个园子。当年云梦园还是梅府的时候,他就是在一树白梅下邂逅了心爱的女子。十二年过去了,这里,存着他的梦,也存着掩藏至深的痛。
他不由地停下步子,明华苑近在咫尺,他再一次回头,目光清清明明,慢慢略过每一棵被月光照耀的梅树。夜色投在天帝清俊瘦削的脸上,分分明明看到了另一种如刻在灵魂深处的坚定和坚忍。
他问自己,今天匆匆而来,就是因为慕瑶吗?或许是或许还有别的吧,他不想过多的沉沦在往事里,但是此时此刻,寒风习习,只有他独自站在天地之间,他还是那个君临天下的一国之君吗?如果时光逆转到十二年前,可以让他再选一次,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这时候,看到一个女子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什么东西,脚下却是匆匆忙忙的走过来,天帝眯缝起眼睛,想看得仔细,女子已经走近。
女子雪玉一般的肌肤泛着光泽,明眸流转,眼神比皎月还要清明皎洁,那样仔细的端着一碗药汤,所有的心思都摄在药汤里,所有的意志都只是为了能将药汤端得平稳而使自己能走得快一点。
这样专注走路的样子令他有了一丝恍惚,仿佛这个女子端着一碗药汤,就这样走过来,这样一心一意的走过的不是脚下的路,而是细数最珍视的某种东西。不知道是天帝不忍心惊扰还是他的意识留存在另一个遥远的回忆中,悄然的扶着白玉栏杆屏住呼吸。
青陵直到从天帝身边经过,才忽然发现台阶上有人,她并未停步,侧头匆匆看了一眼,一个清俊儒雅,瘦削威严的中年男子目光锁在自己身上凝眸不动。
她有些惊诧,这样的夜晚,谁还会在这里?她脚步慢了一拍,回眸仔细瞧着中年男子,青陵从未见过天帝,她也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天帝----南朝最尊贵至高无上的人。
她礼节性的笑了笑,一抹笑容洗尽铅华,素颜绽放,一袭青烟般的罗裙裙摆在夜风中轻摇。看到这样的女子,他恍惚觉得天地之间飞起了曼妙轻盈的雪花,天帝的心满满的都被纯美的雪花所包围。
一片雪花飘在青陵脸上,清清凉凉的,青陵唇边漾出一个明媚的笑,说,“下雪啦!”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也算是一种礼貌吧。
洁白的精灵从天而至,飘飘洒洒,随风轻舞,纷纷扬扬,密密层层,这雪来的突然。
“雪花有灵性呀!悄悄的就下起来了!”天帝眼里是一片深邃广袤的夜空。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有十几年了......”
“十几年没来过这里了吗?云梦园的夜色是最美的。”青陵笑着回过头去,“今夜里下了雪,明儿个云梦园里的白梅又会开上不少呢!”
“哎呀,这养心汤都要凉啦!”青陵说着,赶紧加快脚步上了台阶匆匆走过去。
天帝依旧站着,没有移动脚步,这雪还是十几年前那场雪吗?他回头看到年过半百的桂雨,心里涌上一股沉痛,这哪里还是十二年前的梅府,梅花依旧,雪花依旧,往事如烟,早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皇上,老奴年迈眼花,可是老奴还记得那晚皇上见到娘娘时也下着雪。”桂雨低伏着身子,不无伤感的说道。
桂雨的话飘进天帝的耳朵,天帝心里多了些拥堵苦涩,半晌,他回过头来,“桂雨,公主今天怎么回事儿?”
“皇上,听说公主喝了杏花酿,那种酒后劲儿是最大的......”桂雨仓皇的揉揉耳朵,赶紧解释道。
一声长长的叹息被天帝咽进心底,慕瑶,她唯一的女儿,牵扯着他的五脏六腑撕裂一般的疼痛,他一步迈了两个台阶,推开明华殿楠木雕花门。
一阵冷风先扑了进去,随后大殿里的人就看见天帝裹着镶了貂绒翻领的外氅跨进明华殿,天子威严无形的震慑周围的气息。
慕琛先是一愣,紧接着撩开长袍,跪倒,正要“恭迎父皇!”天帝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因为进门的那一刻,他已经看到慕瑶躺在软榻上睡着了
月姨也是怔了怔,跪伏在地。
青陵有些惊诧,这不是刚才在台阶上遇到的人吗?刚才一点儿都不曾感受到天帝的威严。可是听到七皇子尊称父皇,顾不得放下手里的碗连忙跟着月姨跪倒在地。她再偷眼看去,气度儒雅的男子身上多了一些刚刚不曾感受到的震慑力。
天帝凤目深深的看着坐在在软榻上熟睡的慕瑶,眼底有一丝柔软,脸上却是平静如水,不动声色的看着大殿里跪倒的几个人,没有说话,却是不怒自威,天子驾临的气势笼罩了整个大殿,大殿里静的没有半点儿声音。
天帝弯腰俯下身子,伸出手,爱怜的抚了抚慕瑶的乌发,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天下至尊对慕瑶深深的疼惜之情表露无遗。
“父皇!”慕瑶似乎感受到了这一切,呓语着,“父皇,是您吗?”她慢慢睁开睁开眼睛,看清楚俯着身子的天帝正慈爱的看着他,眼睛里是对她的怜惜疼爱。她连忙爬起来,揉揉眼睛,“父皇,真的是您!”扑倒在天帝怀里,像一只无助无依的小兔子一般将头藏在天帝的怀里,“父皇,您怎么在这儿,慕瑶是在做梦呢吗......”
天帝怜惜的半抱着慕瑶,一起坐在软榻上,慈爱的笑起来,“后日就是慕瑶十八岁的生辰啦,过了生辰,就是大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任性?”
“父皇,前几日慕瑶生病,父皇也不管我,我以为父皇不要儿臣了,慕瑶就想起娘亲......”说着,又是一串晶莹的泪花滚出眼眶。
“前几日是你贪睡不起,今儿这又是怎么啦?”天帝不忍苛责,这些话里包含着笑意。
“父皇,说了您可能不信,慕瑶喝了那么一丁点儿杏花酿,就醉了!”慕瑶翘着可爱的小手指儿,一边比划一边撒娇。
“慕瑶,告诉父皇,是谁让你喝那酒的,父皇狠狠罚他!”天帝笑眯眯的一脸慈爱,仿佛是平常人家疼爱女儿的父亲一般,轻轻拍打着慕瑶的后背。
慕瑶依在天帝怀里,酒意袭来,连个打了几个哈欠,“父皇,那酒真不好喝,慕瑶听您话,以后再也不喝了。”
天帝眼底是深深的溺爱,他一只手扶着慕瑶,一只手晃了晃,月姨连忙爬起来,扶住公主轻轻的睡在软榻上。天帝亲自扯过锦被,仔细的盖在慕瑶身上,挥挥手,桂雨连忙给大家使了眼色,示意几个人退出去。
青陵连忙起身,将药碗放到月姨手中,退出大殿,关门的瞬间青陵听到天帝低沉的声音,“慕琛,到底怎么回事儿?”
青陵不敢再听,头痛的厉害,不管如何努力,就是没办法抹去脑海里白马玄衣的身影。
天地茫茫,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白雪,雪花仍然纷飞,一色依旧苍茫,云梦园的梅枝在白雪覆盖下悄然焕发生机。可是,自己呢,从今后将何去何从?
青陵踩过雪地,纷飞的大雪即刻将她的脚印覆盖,她站在雪地里,呆呆的望着白茫茫的天地,雪花落在身上头上,顿时间给她穿上了一件毛茸茸的白色羽衣,给整个云梦园穿上了一件毛茸茸的白色羽衣。
不知站了多久,她伸出手,手心里飘落了一朵朵六瓣儿白色精灵,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她对这这些花瓣儿轻轻的笑着,“小雪花儿,皇上说你是有灵性的,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从哪儿来又将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