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乐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交谈声不绝如缕，一派祥和融洽的场面。

琵琶之音萦绕在耳际，乐师的十指离开琴弦已有小会儿，宴席之上的人还未从琵琶所营造出的世界走出，只听见“扑通”一声，身着粉色宫服的婢女姿态不甚雅观的趴在众人面前。

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那婢女凄凄惨惨的声音不甚清晰的扩散。

坐在正中央的季炎允，不悦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又将造工精巧的空酒杯递到身旁的慧妃面前。

允帝没有开口，其他人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她似乎在这所有人都刻意维持的安静中得到了力量，“哗”地呕吐一地的污秽，声音也变得清晰而响亮。

“陛下，求陛下救救皇后娘娘……”

来人正是元圆，刚刚低着的脸在此刻仰起。巴掌大的脸上有明显的黑色，像是被人作弄了一般，两行清泪冲洗掉一些黑色，反倒让整张脸看上去极其滑稽。

可谁都笑不出来，脸上甚至连一丝隐藏的笑意也瞧不找。

哪里来的婢女，竟敢触允帝的逆鳞。

他们可是想着借七夕节为自己赢得些许赏赐而来的，无故被这疯癫的婢女给毁了，心中自是没有一丝怜悯与同情，只求允帝心情好不追究眼前之人。

“噢，怎么救？”季炎允似乎才反应过来，放下酒杯，瞥视跪在殿下的婢女。

他认得，她是几日前在后花园碰见的婢女，伺候皇后的婢女。

坐在一旁的慧妃，盯着衣冠不整的元圆，瑟瑟发抖的跪坐在那里，莫名的怒火就油然而生。可是她又不可能明摆着自己的情绪，只能接着允帝的话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疯子，陛下问你话还不回复。”

郁禾，你又想玩什么花样。慧妃小心翼翼地看向一点儿也没有反应的允帝，仍旧略略担忧的想到。

元圆急得话都说不清，花了好长时间才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陛下，惜风宫失火了，皇后娘娘被困在里面了。”

惊讶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不同的时间，一时间议论纷纷。

“奴婢想救皇后娘娘的，可娘娘把奴婢推到门外，奴婢和皇后娘娘就被掉下来的断木隔开了。求皇上了……若是娘娘葬身火海……奴婢担当不起……”元圆哭哭啼啼，竟昏死过去。

顿时又陷入死寂之中。

季炎允长袖一挥，众臣自是了然允帝的意图，急急忙忙的空出一条通行的道路。

没有说谎。

远远就看见惜风宫的方位飘起了浓烟，又因为是夜晚，火光极为明显，照红了天际。

顾念青紧跟在后，明显感知到允帝逐渐僵硬的肢体，又瞥了眼尽可能不掉队的慧妃，将一切纳入心底，重新盘算着局面的发展。

这个郁禾，大概会给平静如水的东榆国带来不小的浪潮。

当季炎允站在惜风宫的偏殿前，脸色已如烧尽的灰烬那样灰白，杀人的意味充斥在每个字眼之中。

“还不给朕救人，都傻了不成。”

她还不能死，她绝对不可以死掉。这样想着的季炎允看着凶猛的火龙渐渐吞噬着宫殿，不由得急躁的踱来踱去。

“救不出皇后，你们统统陪葬。”英俊的脸庞因狰狞的表情而显得可怕。

群臣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神态各异。

皇后若是葬身火海，朝中的利害关系必定会被打破，新一轮的利益之战是不可避免的。

顾念青走到允帝近身，安抚道：“陛下，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请陛下保重龙体才是。”

“念青，你不知道她的意义。”季炎允微不可闻的说着，也不管他是否听到。

他当然不明白，然而就是季炎允的重视他才会考虑与郁禾的合作，不过她的失忆增添了几分危险与不确定性。

水一桶桶的提来，一桶桶的淹没在火海之中。没有消防设备的世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殿房屋化为灰烬残骸，无能为力地看着人被火魔吞噬。

明明是盛夏季节，眼前的火焰灼人的燃烧着，然而季炎允的躯体却冰冷彻骨，竟冷得禁不住轻微打颤起来。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一处主要的建筑力不从心的坍塌下来。所有人只有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皇后必死无疑。

刹那间只剩下“吱吱——”的燃烧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继续。”季炎允上前抓住一个宫人的手腕，怒不可遏地掴了他一巴掌，力道之大让那人摔在地上。

似乎还不解恨，季炎允上前想要在补上几脚，便被顾念青拉住，只听他轻轻地说道：“陛下，你抬头看。”

依言，抬头。

让顾念青扶住的胳膊剧烈的颤抖，季炎允失声叫了出来。

“禾儿——”

“禾儿，朕的禾儿。”

大悲大喜竟让他四肢动弹不得，他站在那里，仿佛是生了根，看着郁禾向他走来。

被映照得通红的裙裾在照得通亮的殿前空地上硬生生的留下痕迹，嫣红的血迹蜿蜒至她的脚下。本该精心挽起梳好的秀发披散在肩，映衬着那张雪白而无表情的脸。彷如浴火凤凰腾空将临，其他人除了呼吸，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是着了魔的玩偶。

第二天，郁禾的模样就化为无数版本传至街头巷尾，甚至有人依着模样造像塑身供奉起来，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郁禾拖着略略沉重的身体，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她边走边想，等走到季炎允的面前，下意识的扇了他一巴掌。

众人先是被从火海之中走出来的皇后惊愕住神经，现在又被皇后的行为惊吓住，完全不知所措。

皇后不会是疯了吧，竟然敢对允帝动手。

这一巴掌扇得众人一片怔愣，还未等他们想明白，就听到郁禾一板一眼地说道：“你忘了之前发过的誓言了吗？”

此话一出，就像一记雷电在季炎允的脑中炸开。他盯着郁禾的脸看，好像在努力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但是还未看个究竟，就被从身后跑出来的慧妃打断，她挡在允帝与皇后之间，面容上有遮掩不住的畏惧，却仍然力持镇定地开口说道：“你这个妖女，切勿伤害陛下。”

下一秒，一道巴掌印便在白皙的脸颊上安了家。

“慧妃，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你的所作所为，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她，不是郁禾。这完完全全不是郁禾会有的口吻。

慧妃才意识到这点，就被允帝拽到一旁，这力量太突然，让慧妃没来得及站稳就跌坐在地上。

“你是谁？”季炎允终于拿出几分一国之君的气势与姿态。

“这样对待被神选中的人，东榆国会接受神的惩罚的。而你，最好想想你的这样的行为会有怎样的代价。”她说得不紧不慢，若是忽略她脸上身上的污垢，她就如同神一般存在。

“去问问慧妃对郁禾做了什么，一个早该入土的人为何还活在人世。我受东榆国国民的供奉，自会佑护东榆。可若是你这个一国之君犯错，那就不要怨神不佑护你。”

僵硬的伫立在郁禾的面前，季炎允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回应眼前之人的话。

和他说话的人难道是夕神，只是借了郁禾的躯体。

慧妃难以置信地望着郁禾，不会的，郁禾不会是夕神选中的人。她自欺欺人的摇头，插在云髻的金钗铃铃作响，像是在附和她的想法。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攥着，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之中。见而欲怜的模样在这个时刻，没有人在乎，没有人关注。

郁禾见季炎允沉默不语，莞尔着，对站在他身旁一直冷眼旁观的顾念青说道，“早闻顾丞相精通音律，天色已晚，顾丞相不如就以《七夕》送我如何？”

顾念青深深望着郁禾，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依着她所要求的篇目而吟而唱。他甚至跪坐在地，一板一眼的当场演绎祭祀时才有的送神仪式。看样子，他是信服了眼前之人。

清亮的声音袅袅升起。音量不高，然而在人们心存敬畏之时格外响亮。火滋啦啦地燃烧着存立百年的惜风宫，似乎有些事物也随着这场大火消失殆尽。

身后的人们纷纷也学着顾念青跪拜下来，嘴里心里无一例外的都是求神保佑的念词。

她瞥了眼伫立着的允帝，瘫坐着的慧妃，以及跪在面前极为认真吟唱的顾念青。

这只是和他们打声招呼而已，今后，他们会经常见面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不会顾及路上的风雨。

顾念青还在唱着，坚毅的脸上莫名展露着极淡的微笑。郁禾也冲他露出一抹笑容，算是两人达成协议般似的。

“……夕子降兮东榆，雨绵绵兮不绝。

冉冉兮骄阳，千榆江兮两岸生。

望东山兮驰骋，约佳期兮共游。

凤何栖兮良木，远慕夕兮未言。

汀有兰芷兮映游弋，念夕子兮藏心间。

遥遥兮苍穹……”

在歌声中，在火光里，郁禾缓缓倒下，像一只飞倦了的蝴蝶。

“……夕子降兮东榆，雷隆隆兮不绝。

徐徐兮金乌，千榆江兮百鸟鸣。

望东山兮嘤嘤，闹树杪兮徜徉。

凤何栖兮良木，远慕夕兮未言。

汀有兰芷兮映游弋，念夕子兮藏心间。

遥遥兮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