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碧水,那是与夏日有关的讯息。这本是一个独有的良辰美景,她携了一颗欢愉的心,来与他相会。
她们已有多时未曾见过面,她在心里煎熬过无数次,自然,是因为克制不住那份缠绵蚀骨的想念。因为这是她真心爱上的男人。
她从楼里出来时,本想骑马代行的,新妈妈却不同意,硬逼着她坐进了轿子。她知道,新妈妈自然不是心疼她,不过是怕她硌着了身子,影响楼里的生意。
她想起了新妈妈曾对她说过的话:“你,是这楼里最赚钱的姑娘,是我的摇钱树,我会用尽全身力气维护你的……”
不过,即便是这样一句过分强调自我利益的话,终是让她心里有些宽慰,至少,在新妈妈的眼里,她不是一个让人无处可图的废物。这个世上,被人利用,本是无法避免的,不如往宽处想罢,如此,便少了几分怨意,心中也就不如之前那般痛苦了。
坐在轿子里的时候,她用手抚摸琵琶的四根弦,忽然想起了小的时候。那时候,她的手本是干惯粗活的,手指短而粗,肤质粗燥丑陋,其实配不上这件优美的什物,教她琵琶的师父也曾盯着她的手一脸忧心忡忡,但最终却没有拒绝收她为徒。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他告诉她,“你若真心打算学习,必要痛下功夫,因你这双手本已荒废了,如今开始学习,这双手也定会令你吃亏不少,它的灵巧与柔韧都大大落后着实差劲,你,能否受得了这样的苦?”
她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迷惑,然后坚决地点了点头。之后,待她和师父熟悉之后,师父才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我那日若不收你为徒,你必然会被新妈妈收到楼里当做一般姑娘打发,那样你的日子便是昏暗无边,我实在不忍心你这般年幼就遭受如此,如今,你既然拜师学艺,就要勤加练习,若是以后能有一项才艺在手,在这楼里谁人都会给你几分面子,新妈妈也不敢轻易难为你,你明白吗?”
想及此,她的眼里无法制止的一阵酸涩,倘若当初她的师父拒绝了她,那她现在会是何般摸样?她曾听师父提及过,那些无甚才艺的姑娘,因接客太过频繁而早早损坏了身体,待到她们再也工作不了之时,会被新妈妈手下的人找一处僻静地方丢掉,若是遇上冷冬,不消一晚,便没了气息。
如此,她是一个幸运的人,至少,她到现在还活在这个世上,而且还能弹得一手精湛动听的琵琶,在那楼里,也受着姑娘们的尊敬。
她想起初时学习琵琶时,师父会用厚厚的白布缠裹她右手的五根手指,即便是这样,每晚坐在油灯底下拆开手上的白布时,依然能看到上面被弦割出来的伤口,时间久了,旧伤叠加新伤,偶然卸下白布都能看到真皮下精白而刺眼的肉,可她从未向师父喊过一次疼,从未,也许,这也是师父对她颇为关怀的原因。她的师父总是刮刮她的鼻尖,称赞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命数太差,流落到了这种地方……”
轿身猛地一阵晃动,平稳停在了地上,然后帘子从外面被人挑开。她犹疑地睁开眼睛,痴然盯着对方怔愣了几秒,蓦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用手紧紧地攀住他的脖子,口中喃喃,“不是说好了在庄园里等我的吗,怎么亲自找来了……”
他从怀里推开她,捧住她的脸,仔细端详,“我不放心,方才未见到你人之时,我想了许多,总担心你会发生意外,或者,新妈妈不准你出来……现在,看到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很欣喜,相信我,我会尽早赎了你出来,让你过上正常的生活。”
她轻轻摇头,眼里滑过一行无声的泪渍,“不用赎我,那样会使你为难,只要,你心中有我这样一个人,即便你娶了他人做你妻子,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我在这楼里生活这样久了,对自己早已没了信心……你不必费神……”
他猛地把她揽进了怀中,眼里有泪光闪动,轻声责备她,“不要这样说自己,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那该死的命运给你安排了这样的境遇,不关你的事情……”他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柔声道,“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轿子重新被轿夫抬起,她指着怀里抱着的琵琶向他说,“我自小走投无路,被迫学了琵琶,却不曾想过,弹得竟是这样好,你从未听过我的演奏,这实在是憾事,如今,我奏一曲于你如何?”
她低头沉吟片刻,右手缓慢抚上琵琶面板,轻轻拨动琴弦,就像是撩动一湖春水,虽只是随手抛洒,却仍旧惹起无限碧波荡漾,在水上,在湖间,在听者的心里……仿佛身体里面有一股奇妙的经脉被打通,所有沉睡的神秘都得到了复苏。
透过微斜的眼风,她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然后,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跌落,跌到琴弦上,她的手微微一抖,那句在心中熟稔的音调却俨然走了音。她忽然有一种郁悒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与他的感情是无法善终的,即便,他此刻这般痴迷于她,可那终究不过是男人的猎艳心理罢了,男人对于美貌而又神秘的女人总是这般。在他的面前,她其实是不自信的,她终是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觉得低人一等,以至于,多数时候,她都会怀疑他对她的真诚,可是,感情的事哪能轻易说清楚呢?
肩上缓慢一紧,她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味,那是淡淡的薄荷味,是她熟悉的味道。他从背后揽住了她,一根根把她的发丝拾起放回肩膀前面,语气柔柔淡淡,“为何还要流泪,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会对你负责的……”
她轻轻看向帘子,语气漫长而遥远,“你难道不是为了和我同床共枕才这样待我的吗,这世间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猛地扳过她的身体,狠狠看着她,半响,才沉声道:“谁说男人都是这般,我不是……”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对你是真爱,是真爱,我想和你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度过这一生,一起到老,你明白吗?至于那些酒色之徒的做派,我不稀罕!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心安,自从我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她的眼泪流淌得更加肆意了,顺着脸颊滚滚滑落,连成一线。她的心里忽然感到愧疚,她本不该无原由怀疑他的……她方欲开口向他道歉,却觉得脸上默然一暖,有柔软的物什缓慢爬过她的额头,她的鬓角,她的脸颊,她的唇……那是他的手,他用手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充满深情,“以后,我再也不要让你因为伤心而流泪……”
然后,她想开口说话,却直面迎上了他的唇。他的气息温暖柔和,轻轻拍打在她的上颚,却有些忙乱。她猛地推开他下巴,“怎么,还是个纯情少男,连接吻都没和姑娘做过?”然后,她露出一丝微笑,“别担心,我教你,我喜欢你这样的纯情少男……”
四周忽然变得一片安静,静极了,方才经过集市时的驼铃阵阵早已随着时间的点滴而消逝无声,仿佛,这个世界从没有过别人。她们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温暖而祥和,仿佛,她们这一世会永远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