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零五分,春日再次打电话来。
“玫瑰,今天可能要晚点儿回来了……没办法,稿子没看完,焦头烂额的。”他显然是一边抽烟,一边哗啦哗啦翻着稿子给我打电话的。我在电话里小声安慰他说:“没关系,我跟妈说一声,给你留饭。”
“噢不了。”他打断我说,“我可能在外面吃,有个饭局。你们就别等我了。”
“那——好吧,那也早点回来呀。”
我把刚刚写好的小说存盘,又把前两天写的那些章节调出来看。电脑的屏幕变得越来越模糊,看来我们得尽快挣钱买台新的。本来我母亲说可以出钱帮我买一台,可春日坚决不干,春日说我们住在你母亲的房子里,巳经很不好意思了,再让你母亲掏钱买电脑,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再说,电脑又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我觉得丈夫的话说得有道理,可这台旧的就这么扔了,又觉得可惜,就这么进退两难地僵着,有一些时日了,旧电脑嗡嗡地叫着,可我听惯了,巳经感觉不出来了。
“玫瑰!”
“玫瑰!”
我听到母亲的叫声透过音乐的缝隙传过来,就像小时候一样。我靠在写字桌边没动,我知道过不了多一会儿,母亲又会把保姆小夏派上来,叫我下楼吃饭。我无法摆脱那个哑嗓子男人的声音,虽说电话已经不再响了,可那人的声音却如游泥般在我脑子里滞留下来,我见过你的乳房乳房乳房——它的形状就像就像就像——重重叠叠的回声,一浪高过一浪地在耳边响起。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好让它降降小夏纤细的灰白色的影子在门口那面白墙上一出现,吃饭的时间就到了。小夏少言寡语,干活麻利,她灰白色的影子里总是浓缩着热菜热汤的香气,每当我闻到那种味道,我总是觉得饿。
“玫瑰姐,吃饭了。”小夏站在门口,我看见她细瘦的腿和腿的影子。
“知道了。”我说。
我换了件桔色毛衣,把长发用一把浅蓝色大夹子夹起来,留了个尾穗,似翘非翘的,看上去有那么几分恍惚。下楼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纸片人似的,份量变得极轻,浓烈的桔红色并没有冲淡我心中的不快,那个男人就像一团无法言说的影子,一旦进入我体内,就很难再让它出来。
三个女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我看我脚步轻飘下楼的样子,她们仿佛一眼艮看穿了我慌乱的心事,都用那样一种直勾勾的目光盯着我。
母亲说:“怎么那么慢?叫你几声都不答应。”
母亲又说:“快点去洗手,菜都凉了。”
我看见母亲淡蓝色的手术衣已换成一件式样平常的黑色对襟拉链毛衣,毛衣的衣襟上浮雕似地浮着几朵色彩明快的花。客厅的音响里正传来那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在庄严的合声过后,我知道那句情绪澎湃的高潮就要来了。客厅里充斥着那女人的声音,我觉得我就快要被那样一股浪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被抛向空中,然后被卷走,很快就会在这间屋子里消失,在一秒钟之内变得无影无琮。
小夏盛了一碗饭,放在我面前。
四个女人悄无声息地吃饭。“阿根廷”那张唱片已经停了,屋子里忽然空了一块,连汤勺碰到碗边的“当”的一声响,都听得清楚极了。我突然想起我忘了跟母亲打招呼,说春日原野晚饭不回来吃了,可是现在饭已吃到一半,再说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就把那段罗里罗嗦解释像鱼刺一样吞了进去。
坐在母亲旁边的阿梓紫,把头发染了一撮紫色。“好看么?”阿梓紫侧过脸来问我。
“嗯。”我嘴里含着米饭和鱼。
“玫瑰你头发真黑。”一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摸我,不知怎么我忽然想到那哑嗓子男人。
“我从没染过。”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