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水底想起春日原野,想起他近来脾气变得有些古怪,经常晚回家不说,还时常莫名其妙地不高兴。昨天上午,他往家里打电话,我来游泳馆锻炼,房间里的电话自是没接。家里的电话有两部,下面“眼珠美容”用的是另一部,是单设的。可是,如果我不在房间里,他把电话打到“眼珠”那里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春日原野尽量避免跟我母亲说话,所以他不愿意往她们那里打电话。
“早锻炼嘛,可以跑步跳绳什么的,为什么非要去游泳?”春日原野昨天晚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这样问了句。
我对他说种说话口气很不喜欢,什么“为什么非要”,生活当中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实际生活是没道理可讲的,比如说春日原野为什么尽量避免跟我母亲讲话,他们俩个很少正面谈一件事情,母亲要说什么,就把我叫到一旁,嘀嘀咕枯说上一阵,然后我再转告我的丈夫。
春日要想跟我母亲说件什么事,他就会这样开口,他说:“哎玫瑰,去跟你妈妈说,那个什么就不要叫她买了吧,咱们自己买吧。”
每当这种时候,肯定是我母亲看上了一款新式样的沙发,或者一张特别适合我们的写字台,她很想买给我们,又怕东西买回来了我们不喜欢,所以她必要先和我们商量。
母亲爱我。
我也爱母亲。
可是,丈夫隔在我和母亲中间,有时让我左右为难……我不知在水底呆了多久,等我想要浮出水面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愁气,我赶紧向上游、向上游、向上游,生怕回不到现实世界里来了。
我从水面上像一枚灵活的小海豚那样跃起,带出水花无数。在朦胧的水雾之中,我看见了他——梁诗涛被放大了的脸,出现在游泳池边。
“你怎么在这儿?”
“看你不出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你倒真挺会操心的呀。”
“噢噢,箅我瞎操心。”他不住地摇着头,看上去就像个负气的大孩子。我俩在池边的软椅上坐了一会,很轻松,并不想聊什么,就光呆着就挺好。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哎,你说,咱们俩个是不是有点儿太与众不同了?”“怎么啦?”
“上午九十点钟,所有的人都在大大小小的写字楼里忙碌,电话铃响成一片,传真机、复印机不停地吞吐着纸片儿,人们楼上楼下乘电梯来回跑,可是,咱俩呢,却悠闲地半躺在这里,享受薪蓝的海水和舒服的躺椅,当然,这海水不是真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就把它当成海水好了。”
“你倒很浪漫。”
“你看我像什么职业。”
“职业?我猜不出来,我最烦别人让我猜这猜那的了。”“不愿猜就箅了。”
我俩躺在各自的椅子上,沉默着。在我想着我下午的写作计划,我总是在游泳之后头脑特别清醒,有好多特别新鲜的想法如泉水般咕咚咕咚往外冒,我的指尖追赶着他们,那些字如飞奔的小鹿,它们跑的特别快,我不飞快地奔跑起来去追,就追不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颇有专业游泳运动员水平的女人,一个猛子从岸边扎入水中,然后以非常漂亮的姿势用胳膊划动水面,溅起水花无数,人像鱼一样笔直前行,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原路返回。在这一来一去的折返中间,静静的水面变成了沸腾的海洋,仿佛不是一个人在游,而是有一个纵队的人在游。
一个女人来了来了来了
一个女人去了去了去了
水花一行一行一行
水花又一行一行一行
她反复重复着这样的模式,不知疲倦地游来游去。没有任何目的,生活本身也没有任何目的,就是游来游去,只为游来游去。
“游吧。”他说。
“不了。”我说。
“我累了。”我又说。
“你是看人家游得太好,不敢下水了吧?”
“有点儿。”我笑。
他也冲我笑了一下,笑容相撞的时候,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