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之路,骄阳穿透绵云,雨后带露草木焕然如新,正如玉绊心的心境般。
她大步流星走在前,闻见贺显唤她,露齿带笑地回过头去:“怎么了?”
“你不是与我说,要去道医院吗?我带你去。”
她猛醒回神,提着裙小跑到贺显身前,期盼地睁圆了眼:“快带我去!”
“莫急,随我来。”贺显说着,极为自然地抓住她的手,牵着她拐了个弯,走进先前办游园会的盈芳园,放缓了步子漫步其间。
“你不是要领我去道医院,这又是做什么?”她环视周遭,有些花凋败零落,有些花风华初绽,仿佛人生百态。
“皇宫四通八达,总会到的。”
她止了步,疑惑地与那对狐眸相对:“贺显,你到底抱着什么心思?”
“心儿,你可还记得,昔日流年,你最爱领我来赏花。”
“我不记得。”她未实话实说,心头倏然一紧,头痛隐隐发作。她记得贺显第一回领她来盈芳园时心中的欢喜,却觉得……觉得忆中之景那般的不真切。
记忆霎时间穿过了时之洪流,越过第二世的风景,进入那段未做完的梦,最真切的回忆。
她不再外出,日日蒙着一面绢布,沉静地坐在院中,目光溃散地飘向院中四处,宫人的窃窃私语钻入耳中。
“我看玉良人这回啊,是真疯了。”
“这还疯的得不轻呢,一天下来话都不说一句。”
“是啊是啊,像个死人似的,可瘆人了。”
“瞧瞧,惹了五公主,就是这样的下场,谁让她不安分守己的。”
刺耳的话语,如荆棘般缠绕上她枯瘦的身躯,刺得她鲜血淋漓。旁人当她又聋又哑,可她全都听在了耳中。她到宁愿自己是个残缺之人,便不用受这样的折磨。
泪,已哭干了。她眨了眨眼,眼中光亮又暗一分。余光瞧见一只白色的猫儿舔着肚皮,伸手过去碰了碰它的胡须。
“啊!啊!啊——”她双目圆瞪,真如发疯般吼叫起来。她想流泪,却只能嘶哑地哽咽。
白猫受了惊,飞快地跑开了。院里的宫人似乎也是白猫,飞快地跑开了。
她渐渐地,渐渐地安静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入昏暗的屋中,眸底现出桌上未绣完的荷包。她走近,拿起裁布的剪子,将冰凉的刃贴在自己颈上,只一瞬,便将剪子丢开。
剪子落在地面,发出刺耳的铮鸣。不……不,她的命是贺大人的,她不能这样做。 她用打颤的双手抓起未绣完的荷包,一针又一针,一针又一针……
初雪纷落,若柳絮因风而起,粘在一切暴露在外的事物上。玉绊心立在院中,发棕的发丝被雪粒润湿,手中摆着一个绣了红豆的荷包。
贺大人……是否已将她忘记了。为何,为何半年来从未来探看过她?不,一定是贺大人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也许贺大人病了呢?他身子是否还康健……
她想了许久,粘了一身雪,寒风一来便打了个喷嚏。宫中补贴少,她只有一件单薄的冬衣,被雪沾湿后便紧贴着腰身臂膀,勾勒出她瘦如干柴的身。
她回到屋中,只觉头脑昏沉,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不知多久后醒来,才发现自己受了风寒。
她支起滚烫的身子,抓起枕边的荷包,整好衣裳踉跄地朝外走去。
院里已积起了雪,但却无人打扫。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轩门时,绣花鞋已掉了一只。她无心去寻,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石板地上,快至贺大人的腾云府时脚失了知觉,身子控制不住地砸在地上。
好冷啊……她觉到昏昏欲睡,意识朦胧时贺大人的面容闪过眼前,眼皮颤了两下,缓缓掀起。她想起身,用尽力气却只能跪在地面,回首时看见冻得发紫的脚掌,轻轻叹了口气。
“哟,我当是哪里来的大白狐狸在这爬,仔细一瞧,原是玉良人呢。”
她深吸了一口冷气,手脚动弹不得,身子战栗不止,半天干瘪的唇瓣里才吐出一句话来:“参…见,公主…殿下。”
“既然玉良人这样喜欢待在腾云府外,便随那石狮子一并跪着,当只听话的小狐狸,如何?”五公主一把扯下她面上的绢布,捏起她的脸左看右看,“哈哈”笑了两声,“不错,不错!像只狐狸了!你们说是不是?”
宫人异口同声道:“殿下说的是。”
许久未见的泪,顺着面庞坠落,于石板上结成了一小片薄冰。
五公主一脚落下,她措不及防地滚到石狮子边,一头撞在石狮底座。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得头有些疼,还未睁开眼睛,便被人粗暴地抓起,按在了石狮子边。
她跪伏在地,眼前一片昏黑。她不敢抬起头,生怕再被五公主的人毒打。荷包被她护在怀中,温暖,干燥,安然无恙。
贺大人……只要贺大人路过此处,看见了她,一定会救她的。
雪下大了,背上似乎积了雪。薄衣湿透了,初时冷意切肤入骨,不久便不再冷了。不知何处的宫人来,踢着踩着她的背,初时会疼,不久便不再疼了。
“这,她是不是死了啊……”
“惹了五公主的人,在这宫里还能好活?别沾了晦气,快走快走。”
她死了?她死了吗?不,她没死,只是有些困了……贺大人,何时才会来……
三日后,腾云府石狮旁一个雪包里挖出个死人来,腾云府的宫人直叫晦气,赶在贺大人回府前,将那蜷曲成一团的女子丢到了乱坟岗子。
“冻成这样,野狗都不乐意吃。”
从此,宫中少了个玉良人。皇宫是一潭深水,玉良人死时,连波纹都未激起。
“心儿?心儿?”
贺显的声音将她唤回,她复了神志,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筛糠一样哆嗦个不停。
“心儿?你这是怎么了?”
“冷,贼冷”,她见贺显抬头看了眼太阳,接道:“日头大也冷。”
贺显匆匆脱了外袍罩在她身上,没一会她又扯了下来,解释道:“心冷,身不冷。”
贺显好似被她给整蒙了,眉尖蹙起两个褶子。
她不管贺显了,抱着臂自顾自地往前走,又觉贺显方才的关怀不真实,心中生出疑惑。
贺显此人,当真表里如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