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者十分精悍,两眼闪闪有神,他披了一件蓑衣,十分礼貌地把李渊及其两个侍从迎入院内。
几句寒暄客套话之后,这家主人便让家人为李渊倒了茶水。但见李渊生得虎背熊腰,耳大脸方,相貌伟岸,说话时声如洪钟,抬手投足有板有眼,静而有序,威而不骄,诚恳有余,憨厚善良。便连连作揖道:“李将军,小民姓武,名士彟,别无所长,靠口水之资,做一些木材商贾之事,还能糊口度日,一家老小,吃穿不愁,在此一方土地上,但提我士彟二字,可以说妇孺皆知,在这茅屋寒舍,穷乡僻壤之地,多有待慢,还望恕罪。”
“哪里哪里,我李渊奉命路过此地,仓促而至,实在唐突,还望武先生原谅我这军武之人。”李渊双手接了茶水,换上了武士彟令家人准备的衣服,颇感爽快了许多。
他轻轻吹了吹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张开一向深思熟虑的眼,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个十分精细,多有心计的木材商人:他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皮肤白净,在英气常存的笑脸上,时隐时现一种泰然自若的阳刚之气,略尖的下巴,蓄着一缕三寸长的胡须。此胡须显然是经过用心修整,疏朗不密,齐整有序。特别是这双能言善谋的眼睛,每一纵即逝的扑闪中,似乎都包括着聪明和睿智,深藏着十分精确可行的谋断。
他穿一身布衣,带一绅士帽,两手放于胸前,手里攥着两个滚动核桃。这核桃滚磨的十分光亮,它们失去了棱角儿。当然,核桃或许是武士彟的爱物,正是核桃在他纤巧、细长、状若面团的手中滚来滚去的时候,那善谋的决断,便由此应运而生了。李渊为武士彟这个出类拔萃的商人的相貌和内在的气质所折服了。
当然,李渊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迂腐之辈,凭他多年结交天下豪杰的经验,他有心结交这个精明的木材商人。但他想试探一下,为了准确起见,他想避开经营的话题,因为在这样一个精明的商人面前,谈经营无异于板门弄斧。所以,他说道:“武先生,方今叛贼风起云涌,压了东方,西方又出现,为何屡镇不止呢?”
武士彟笑了笑说:“请将军恕罪,小民只懂经商之道,只知低本购进,高利出手,交易于谈笑之中,其财源滚滚而来。至于国家朝政嘛,我不想涉及,更不想获罪于官府,到头来,自陷囹圄。这浅而又浅的通俗道理,我想将军是知道的。”
正在武士彟说话间,家人已为李渊取来了酒莱。到底是村舍之中的富豪之家,家人从地窖中取出了陈藏多年的汾酒。汾酒当时是隋朝的贡酒,虽然李渊在太原也常喝到这种地方贡酒,但假若换一个距离山西较远的仕官,无论如何是喝不到这种上乘的汾酒的。
汾酒原产于杏花村,那村中有一口井,就在山脚下,久旱之年,井中之水常盛不竭,自古千年不变,正是用这口井的水酿酒,醇甜可口,绵香爽心,久喝而不醉,喝下一盅汾酒,使人如坠温柔之乡,爽心和肺,口中的醇香常存不散,真可称得酒中之上品,人间天上之醇醪。
那摆上的几样菜,也十分精巧,珍贵,什么银耳、香茹、莲藕、鱼块等等。仓促之间武家竟能摆设如此精巧、上乘的酒菜,可见武士彟家资丰厚,经营木材赚了大量金银。
“来,来,李将军步入寒门,令敝舍蓬荜生辉啊!这里略备薄酒,让将军取笑了。不过,自古以来,就有细微之处见情意,请将军先饮第一杯。”武士彟双手高捧了酒杯,十分虔诚地说道。
“好!武先生乃山中之风,人中之杰。咱们一同饮下!”李渊听罢方才武士彟一番挚言,似乎觉得有道理,想到这正是精明人的可贵之处,藏而不露,每临大事有静气,姑且先饮下酒去,不怕他不吐真言。
武家的酒好,菜做得极其考究,色、香、味俱佳。李渊也不客套,接连几杯酒下肚,菜又吃得特别可口,他和对面端坐、笑容可掬的武士彟,仿佛就是那种初次相见便为交心知己的好友一般,大有恨相见之晚的劲头儿。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语投机竟恐迟。李渊故意把话头又回到方才的问题上,遂说道:“武先生,方才我所问的话,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是不肯吐露真言?”
“说哪里话,李将军!其实,方才我的话语中已经回答了你的提问。大隋江山正如这风雨飘摇的天气,一味的强占豪取,贪天下之财为己有,不把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试想这样的隋氏江山岂有稳固之理?依我看,长此以往,用不了三年五载,江山必然改朝换代,就的圣人天子将要主宰天下。这一天啊,为时不远啦!”武士彟每每酒下肚,便面包红润起来,他轻抚着胡须,微笑着说道。
“武先生所言,似乎有一定道理。不过,我听人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些不听教化的百姓,自立为王,这是大逆不道的罪过,是要诛灭九族的。他们就不怕杀头啊?”
“李将军,其实,圣上也罢,百姓也罢,都是平等的人。自古以来,皇帝轮着坐,先有殷商,后有战国。秦始皇自以为与天齐命,派徐福携带三千童男童女,寻那长生不老之药,没想到五十六岁上就成了黄泉之鬼。更有两汉,魏晋南北朝,至于隋,也不过如此。这正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是极其正常的事体,靠镇压杀头是杀不尽斩不绝的。岂不闻民头如韭,割而复生的道理。”武士彟叠开三个手指,有板有眼,句句如肺腑之言,深透其理,令慢慢品味莲藕的李渊十分震惊。
古往今来,武士彟说得真是深入浅出的真理,为官清正,则民安。假偌为官贪婪,凶残,那么,民若不反,那才是天理不公啊!不知是武士彟说的好,还是酒菜俱佳,李渊连连点头,赞道:“武先生,你真好,你真好啊!”
大概是天神巧做了这场安排,这场暴风雨一下竟是三天三夜。李渊与武士彟,促膝长谈,双方各有获益,当然获益最多的是李渊。他多年周旋于官府之中,民情知之甚少。三天来的交往和长谈,使二人友谊大有增进。李渊谈了些官场上尔虞我诈的丑闻秘事,包括当今圣皇隋炀帝,弑父霸母,为其母陈夫人送同心结一事,隋朝江山,从骨子里到皮肉上,无一不浸透着腐败。枯朽态势,已经到了病入膏肓,难以医治和根除的地步了。
暴雨作筏,使身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李渊,和文水的木材商人武士彟结识了,两人三天三夜的交往,十分投机,待到雨过天晴之后,武士彟在城内,设宴为李渊饯行,并请李渊的长子李建成,二次李世民,三子李元昌,四子李元吉一起赴宴。之后,武士護又依依难舍,把李渊直送到城外三里,二人方才洒泪而别。
李家父子征战多年,颇通兵法,又加上李渊挑选的一万大军,尽皆虎狼之士,刀枪、剑戟、盾牌、盔甲一应俱全。而在龙门,绛州一带发动农民起义的母端儿的兵甲,尽是些乌合之众,既不懂战略,又不懂攻战,守卫以及假兵之道,更加上母端儿的起义军信奉天神,凡其兵甲,每临战事,皆裸胸赤臂,个个胸前画了刀枪不入的符帖,而且进攻时,一排排兵甲仗了兵器,向对方阵角攻来。所以,李渊父子不费吹灰之力,全歼了起义军。为首者母端儿、王格楞等四人,一齐用重囚车,押赴隋都,斩于市曹。隋炀帝接着又降旨,罪及母端儿,王格楞等四人三族,发配边远地区充军,开垦田地。
李渊因全歼了母端儿,平息了龙门、绛州一带的起义军,御封李渊为晋阳留守,食封田地三百亩。
“荀富贵,毋相忘。”对新任太原留守李渊来说,真可谓君子也。暴雨阻于文水之时,他有幸听了武士彟治国安邦的宏论。对久居官府的李渊来说,真是胜读三年书。
而武士彟先前以为当官的必贪、必占、必凶、必残。一句话,好人不当官,当官的没好人。他是极为愤恨仕官的,但做木材生意又不可能不与官宦打交道,他用经商的心计,去结交官宦,看人下菜牒,得用哪手就用哪手,不论采用什么手段,只要利于经商就行。因此,经商数十年来,未结交一个肝胆相照,生死与其的官宦。说起来,这是经商人的一大悲剧。或者至少是件憾事。
此次暴雨中登门借宿的李渊,使他一改经商人的奸诈、精明的观念。通过李渊,他看到整个隋氏江山,为官者并不是人人心甘情愿为隋炀帝献身卖命的,而是各有各的目的。李渊为人仗义,对武士彟推心置腹,没有隔心话,因此二人一见如故,成了肝胆相照的知己,贴心朋友。
李渊就任晋阳留守后,并没有忘掉结交的知己者武士彟,他即刻修了一书派两个心腹之人,专程去文水,请武士彟“出山”,并随书带去一张任命书,任命武士彟为晋阳宫司铠参军,其书写道:
知交真友士彟先生:
自文水相识,颇为喜悦,率兵赴龙门、绛州围剿叛贼,势若破竹,今已凯旋。圣皇所封不才为晋阳留守。念及你我相识一场,恨相见之晚矣!你我挥泪拜别时,我曾言:“苟富贵,毋相忘。”现我已为一方之首官,渴望你来太原任职,与我共事。倘若苍天见怜,百姓扶之,能成大器,你我应当其享其乐和富贵,岂不强似你在文水百倍。吾闻,蛟龙喜大海,骏马愿驰骋。你若不忘当日之言,书到之日,即赴晋阳,我翘首以待,专望老朋友早至晋阳府第,共享人间乐事。切切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