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中文的老同学到合资企业高就,做了办公室主任,失去联系多年后突然打个电话来,道,啊,你还在老地方住呀,我说我为什么不在老地方住,道,以为你早进了什么小别墅呢,所以一直不敢按老电话给你打,我说,为什么以为我住进小别墅呢,那边啊哈一声,真是意在其中呢,接着又说,到我们公司来看看,我派车接你,又一声善意的笑,道,对了,也许你已经有了专车罢,我无话,便也啊哈一声,再聊几句,挂断电话,老同学的玩笑便在心里引起些想法,也是正常罢。
若现在有人问我,你向往什么,我坦白地说,我向往花园洋房小汽车,丑不丑吧,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丑的,时代毕竟不同,向往物质的东西正是顺应潮流呢,总不能再去向往住茅草棚,写过一篇走路的文章,一些朋友告诉我有多多同感,切磋交流一番,发现多半是愿意有车坐的,并非自愿安步当车,安步当车只是无法之法,因此觉得,人有向往,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向往的东西,不能从天上掉下来,这大概不用怀疑,得自己去努力,也许你真的就能努力出一些东西来,喜出望外,也或者你努力了却根本一无所获甚至失去自己原来的一些什么,又有些垂头丧气,其实,这没什么,得到了也不必太快活,因为这东西恐怕原来就该是你的,失去了亦不必很懊丧,既然能够失去,也许它根本不属于你罢,大概早晚得离你而去,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只是拿支笔写写文章,后来革命了,换上电脑,也是最低档次的一种,只要能打出中国字来就行,外文我不识,打出来也没有用。有许多作家喜欢玩电脑,我却不,是不敢玩它,我的要求实在不高,只要能出汉字来,我就感激涕零,敬若神明,不敢玩,这样写写弄弄,日子也挺快,转眼快要不惑,该不惑时却偏有了许多疑惑,就比如我的向往,我怎么就向往起花园洋房小汽车了呢,我是不是该朝着我的向往去努力呢,我写文章能写出我的向往来么,怕是不能呀,除非稿酬成十倍成百倍地翻番,怕也是不能,或者就放弃多年的写作,做我的向往去?怕是更不能了。
于是躲在自己小屋里把自己嘲笑一回,道,做什么大头梦,乖乖地写你的文章吧,破文章也罢,臭文章也罢,自己闻着挺香就好,值钱也好,不值钱也罢,能挣几个是几个,总比没有的好,别再向往什么物质了,别把自己是谁都向往没了,不料一日京都来两朋友,举着酒杯就说起流行话题,道是如今在京城,管有文化没钱的称大爷,管有钱没文化的称大款,又管既有钱又有文化的称大腕,这说法虽不无偏颇,却也让人耳目一新,此时我亦三杯下肚,豪气顿生,道,我们都做大腕便是,众大笑,忽地笑醒我,一想,天,折煞人了,大腕,那可是金字塔尖上的一块,人中之精,人精呀,芸芸众生,人精到哪里去觅,凤毛麟角的,掂量掂量自己,人精你做得起么,做不起,得,不做也罢,即便想做个大爷,也是你随便能做得的么,一付臭皮囊里又有几多文化什么的呀。
从前的人说,无欲则刚,其实,人岂能完全无欲,说的只是,适可而止,熊掌和鱼你就选择其一吧,有其一也已经够好,两者都要的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你能和他比么,不能,就靠边站站,且靠边站得心平气和,两者都无的也是大有人在,忽然就想起我的外婆和母亲,去世了,什么也没有,或者什么都有了,想像她们都是瘦骨伶仃模样,连带着想自己老起来也该是这模样,也许还孤苦伶仃,若有千金,又能买个什么,买个不寂寞么,买不到的,还是留支笔罢,或者那时电脑也打不动了,笔也举不起来,但是想着临到老来,还能有自己的破文章作伴,心中真是有些安慰的呢,重读它一回两回三回,似读自己人生,笑笑,哭哭,也挺好,人谁能不老呀,现在说老也许还早些罢,但是有些东西与年龄无关,人不能什么都要,你试试看,什么都要就等于什么都没有,这不是我自己的体验,但我一直这么想,也许金玉良言,也许屁话,我自然也愿意世界上的好事样样都让我一人占全,但是做不到,就罢,活得也挺滋润,什么都想要,太累,要不到,气恼,伤心伤肝伤等等等等,要到了却又等于什么都没有,何苦来着。
想到一句话,贪看无边月,失落手中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