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怎么满打满算,酒龄也不过五六年的样子,却要老酒鬼似的说一声我戒酒了,真正是贻笑大方了,且又要拿这来做做文章,赚点儿稿酬,补些儿家用,实在是惭愧得紧了去。
其实拿酒来做文章,这也不是第一次,记得写过一篇叫作《酒酣胸胆尚开张》的,满纸的胸胆开张,酒醇兴浓,恨不得喷出纸来,豪放之气,怎生了得。又有一篇,叫作《醉酒的感受》,更是恣意纵横,飘逸潇洒,回想那时写酒的文章,因了自己能喝那么二两老酒,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文中也常有些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感慨和遗憾,但虎死余威的意味却始终浓浓,那些文章还遭到我父亲和我丈夫的强烈抗议,大概因为我写他们的醉态写得不太美罢,其实我已经是笔下留情得很了,更甚些许的醉态我还没写出来呢,比如我父亲喝醉了酒骑自行车,上一次车摔下来,再上一次车,再摔下来,再上一次车,再摔下来,浑身泥巴狼狈不堪回家来的样子我可没写呀,比如我丈夫醉酒之后坐于抽水马桶上呼声如雷,喊他上床睡去,他还生气,说,吵什么吵,我在构思一篇文章呢,如此等等我可都没有把他们揭发出来呀。瞧咱这一家子,世人大谈养生之道的时候,我们这一家子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哪里有一丁点儿涵养什么?小户人家,比不得大家风范,也无办法,随他去了,奇怪的是我儿子从小对酒烟深恶痛绝,这份情感不知从何而来,无师自通,只可惜痛绝虽是痛绝,小皇帝虽是小皇帝,小小孩子的话又有谁肯听了进去,又有谁肯当回事儿,喝的照喝,抽的照抽,无可救药,拿喝酒抽烟来吹嘘的照吹嘘。其实我也明白,我父亲我丈夫对我的文章愤愤不平并不在于我写了他们的醉,他们在意的是我不写我自己,说道,你以为你醉了那样子好看呀,我醉的样子真的好看吗,我可没看到过,只知道哭哭笑笑什么是常有的事儿,也不必以为奇了罢,并且哭有哭的动人之处,笑又有笑的憨态可爱,不是挺好的吗,或者我会借着些酒意吓唬我的女友,听得娇弱女子尖声大叫仓皇出逃,我乐不可支,待得女友喊了人来,我已经摆出一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样子,小小地捉弄一下别人,原来也是很快活的事呢。再不就是占些别人的小便宜,大便宜不敢,也占不着,小小的来那么一下,比如和德高望重严肃有余的领导开开玩笑之类。有一回指着我们单位的两位领导认了一个“乖儿子”,又认得一位“乖孙子”,酒醒之后,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我的领导大人大量,不予计较,不和醉鬼一般见识,以后还将这事儿编成了一个段子,高兴的时候就拿来说说,让大家一乐。喝酒喝成这样,醉酒醉成这样,能说不是人生的一种收获吗?酒老师汪老曾祺先生赠我两字,说我酒后的状态是“慵懒”,实在是惭愧之至。
当然,话说回来,女人在酒桌上逞能,已经是够令人讨嫌,又拿酒来写文章,且自我感觉良好,怕是愈发的让人生厌。像我这样,本来并不喜欢酒,既无豪饮的先天条件,更无细咂慢品的雅兴,酒,于我这样的肤浅之辈本来不应该有这一番交结才是,可是却偏偏交结了一回。常听人说,女人上酒桌,必有某某法,或是妖法,或是魔法,或是妙法,或是仙法,或是种种手法,其实以我自己的体验,那是一法也不法,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下定决心,不怕辛辣,别的好像再无他法。时长日久,我的酒名也慢慢传了开去,听说各方朋友,许多人都等着会我一会呢,很不好意思,就在这时候,我说我戒酒了。
我真的戒酒了吗?
我不知道。
戒确实是很想戒,早在两三年前,我的朋友们就已经开始劝我戒酒,那时候我心中暗笑,我根本就不爱酒,我戒的哪门子酒呀。时不多久,现在我意识到,我是应该戒酒了,不是我的意愿在排斥酒,是我的身体在排斥酒,我拿我的意愿没有办法,我也拿我的身体没有办法。
现在我的意愿和我的身体正在开会,他们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讨论,他们摆出自己的充分的理由,他们进行一轮又一轮的艰苦的谈判,但是我怀疑,或者说我相信,他们的会议不会有结果,就像我们平时开的许许多多的会一样。
我说我戒酒了。
我舍得戒酒吗?
也许,戒是要戒的,喝也仍然是要喝一点儿的,或者戒了老白酒,但是干白什么的,还是要喝几口的。于是每次都重复这样的感受,喝的时候,感觉酒就是佛,就是道,就是仙,就是最好最好,喝过以后,感觉酒就是魔,酒就是鬼,酒就是妖,酒就是最坏最坏,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喝个样儿出来,为什么就不能永远感觉酒就是最好最好呢,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像我这种人,也就这样子了,要不酒场上怎么可能评定出酒圣酒仙酒鬼酒徒这些职称呢。
话是这么说了,文章是这么写了,戒酒,真能做到吗,难说,难说。行文至此,电话铃声大作,忽报有友人又上门来,晚饭桌上少不得又小饮几杯,这文章算是白写了,好在稿费却不会少给,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