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对我说,每次见到你,头发什么的总算还过得去,注意你的脚,却没有什么好好的鞋,顾头不顾脚呀,我笑。其实对鞋也好,对头也好,对浑身上下什么,恨不得都好才好,人总是愿意自己十全十美,希望自己什么都好,但是不可能,便退而求之,舍卒保车,像我这样,脚且已大,对于鞋,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想重视也由不得自己,鞋既不得很美好,那么对于别的什么,注重一点也是应该,比如头面什么的,倘若鞋且邋遢,再蓬头垢面,真是体无完肤。所以平时为了保持头面的基本水平,也添出生活中的一烦,虽说事情不大,但也不是很容易做得好的,或者上理发店受人摆布,也或者在家中对着镜子自己摆弄,总之相当烦人,想来想去,已经舍去卒子,再不保车,也真有些对不住自己似的,于是也只得不厌其烦。其实于头于脚,本是同一根生,哪能分出卒车主次,只是老话说了许多关于头重脚轻的道理,总是有一定的根据,姑且就算作是重头轻脚吧。前一两年开始,琳琅满目的挂历中,出现了一种黑白的好莱坞明星挂历,当是很受欢迎,我们家也挂了两本在墙上,每天看着气质非凡风采迷人的女明星,实在是一种享受呢,我看那女明星的头发,真是千姿百态,万种风情,无论长发短发,无论直发烫发,也不管是扎得很紧还是放得很松,是梳得很高还是编得很低,总之是千丝万缕,丝丝恰到好处,缕缕锦上添花,真可谓头头是道。
头头是道,这道,就是好罢,好看有好看的道理,这发型放在女明星头上就是好看,换到你头上就让你生气,横竖的不自在。
严羽《沧浪诗话》中说,学诗有三节:其次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惧,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这话说得真是好,说诗是如此,拿来说说头发,想起来也是差不多的道理罢,透彻一词,是一种高度的概括,要说明白却是不易,你看看英格丽·褒曼的长发,奥黛丽·赫本的束发,玛丽莲·梦露的金发,伊丽莎白·泰勒的短发,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头头是道。我不怀疑,这都是因为透彻,我也想透彻,对诗的透彻和对头发的透彻,我都想要,但是我应该如何去透彻,我却不知道,怎么才是透彻,我也不能很明白,努力是在努力着,进步也是在进步着,当然努力和进步着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人人都这样,时代就是这样。
从小翘辫子开始的我的头发的经历,在走过了二十多个春秋的自然状态之后,第一次被人工改变是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随同学一起去做了一个叫作半烫的造型,所谓半烫也就是把辫子梢卷一下,仅此而已,照照镜子,却已觉得十分的洋气,心中不免忐忑,怕政治辅导员多看几眼,再过些时,又晓得去把前刘海烫一烫,也还是半烫,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才做了第一次的全烫,把我的头发从根到梢彻底地改变了一下,烫了回来,母亲说,哎呀,老了十岁。呜呼哀哉。
许多女人都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但是烫发的生意却越来越好,做各种发型的人也越来越多,理发店的工作越来越忙,个体发廊的老板越来越有钱。有人说女人过了三十岁不能不烫发,这话多少有一些道理,直发类超短型的自然发型更属于青春,三十岁以后的女人,要在不断的变化中抢回自己的青春,这是规律,也是许许多多过了三十岁的女人的共同体验,于是就真的有了变化,有了再创造,也有了全新的世界。
追随时尚,做一个很新潮的发型,本来无可指责,但是有一个简单的道理却是不能忘记,那就是发型是为脸而做,为人而做,而不是为发型而做,我常常提醒自己,同时却又常常忘记,于是就常常的后悔。我做过一个叫作爆炸式的发型,把头发剪得很短,烫得根根朝上,走回去先是家里人吓了一大跳,哑口无言,想说又不大好说似的,后是朋友熟人惊讶不止,议论纷纷,说,你怎么弄得像个黑人,说,你要做海曼是不是,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太软弱,弄个炸弹来改变改变自己,还有别的许多说法,总之大家都觉得这个发型做得不错,可借放在我的头上实在不伦不类。我后悔不迭,却没有办法补救,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头发自然地长起来,再改变发型。现在回想起来,这等待,不也是一种成熟的过程吗。
人就是在这样的无穷无尽的循环往复中,慢慢地进步,慢慢地发展,慢慢地明白,慢慢地透彻。
我烫过很多次头发,化学药水使我的头发变软变黄,新型的护发用品又使我的头发发黑发亮,我做过很多种发型,有的发型使我变美,也有的发型使我变丑,我快活过很多次,也后悔过很多次,有过许多教训,也明白了一些道理,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很透彻了呢,我现在对于头发,是不是也能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了呢,当然不能。
透彻,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也许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一辈子也是透彻不了的,但是只要我们是在努力了,只要是在向着那个目标进步,我想这也就行了。有很多时候,意义并不在于达到,而在于行动,生命的意义如此,头发的意义也是如此,即使你有一天终于达到了你的目的,那时你又会觉得,我达到的原来并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还远着呢。
这就是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