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圈举着一根小木棍冲回家,棍子头上挑着一团暗红色的蜷曲的蚯蚓,他大惊小怪地叫:“蛇!快看,蛇!”
我一把抢过他的木棍,连同蚯蚓扔出窗外。“什么蛇啊?是蚯蚓。真要是蛇,咬你一口,你死定了。”
圈圈很惋惜地踮脚往窗外看。“蚯蚓是黑颜色。”他的意思是,他弄回来的东西跟普通蚯蚓颜色有别。
我根本不屑于跟他多罗嗦。蚯蚓不光有暗红色,还有粉红,淡黄,暗绿。四岁的娃娃见识太少,跟他扯不清。
外婆把我妹妹抱在怀里摇来晃去哄她睡觉,信口说出一句谚语:“蚯蚓路上爬,雨水乱如麻。天旱了不少日子了,也该下雨了。”
外婆不喜欢下雨天,一是我妹妹的尿布晾不干,二是我和圈圈没处玩,挤在家里跟她捣蛋,妨碍她做家务。我妈休完产假已经回学校上班了,外婆一个人要带孩子,还要做饭洗衣,每天忙得像打仗。
可是外婆观察天象也有说不准确的时候。前不久的一天,黄昏了,曹叔叔家的鸽子成群地在院子上空徘徊,一圈一圈怎么都不肯落下。我喊外婆出门看,外婆说:“怕是要下雨,笼子里返潮,它们嫌污糟。”结果怎么样呢?曹叔叔扛一架梯子爬到厕所房顶上看,发现瓦檐口盘着一条两尺多长的蛇!是蛇把鸽子吓着了。
我希望外婆这一次的预报同样有误。我跟外婆一样讨厌下雨。如果让我窝在家里跟圈圈下一天工兵棋,我肯定会发疯。
第二天一睁眼,听见窗外雨水落在梧桐叶上滴滴嗒嗒的声音,还有人们穿着雨靴趟水上厕所时的扑嗵扑嗵声。怕下雨怕下雨,果然还是下了。我心里不爽,缩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妈妈走过来,隔着被子打我的屁股:“懒虫,今天在家里除了写字做算术,还要负责把圈圈带好,不能给外婆添麻烦。”
妈妈穿了一件米色卡其布的外衫,头发上别着一个两寸长的黑色发夹,脸上刚搽了雪花膏,味道像是桂花香。她的胸脯鼓得近乎臃肿,我知道她是把一块小毛巾塞在衣服里,防止漏奶,把衣服上弄出硬梆梆的奶渍。
“知道啊!”我很不情愿地答。
妈妈用一根手指点着我:“小米,注意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怎么啦?我又不是圈圈的保姆,凭什么要被那个小鬼头缠得寸步难行?要是没有他,别说下小雨,下刀子我照样能出门,头上顶个锅盖就是了。
“你是大哥哥,你的行为举止就是弟弟妹妹的样板,你要处处给他们做表率……”
妈妈无论是教育我,还是教育她的学生,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我没等她说完,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外衣都没有穿,跑到厨房里舀水刷牙。雨天的气温有一点凉,我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喷嚏,含在嘴里的漱口水喷了一地。
圈圈正被外婆摁在脸盆前洗脸,这时候抬起头,咯儿咯儿地笑。他以为我是在表演滑稽小品。
爸爸妈妈匆匆地吃过早饭,双双出门上班。家里只剩下我,圈圈,外婆,还有睡在床上手舞足蹈嗯啊出声的小婴儿。婴儿现在已经能够辩认人脸了,她看到我妈和外婆就张着两只手笑,看到我爸时会严肃地皱起眉,像是研究这个喜欢拿胡子扎她的人是不是可信任。看到我和圈圈,她会把脸别过去藏到外婆怀里,知道兄妹间男女有别、要划清界限似的。
外婆趁婴儿不哭不闹时抓紧做一点针线活,拿一块粉红色小毛巾做成小围嘴。她看见我没头苍蝇转来转去的样子,提醒我说,我可以帮她剪那些“忠”字的纸贴。
那段时间居委会给家家户户下了通知,要在家庭里尽量多地布置***像,贴上红蜡纸剪成的“忠”字。她们组织大家参观了几户“模范家庭”,其中有一个人家突发其想地在房梁上贴了整整一排“***去安源”,看上去像是有一排伟人在半空里腾云驾雾。又一户人家,沿着古色古香的红木床架周边贴一圈红“忠”字,弄得喜气洋洋像新婚床。居委会的人还表扬这些人家会想点子,有创意,对革命忠心不二。
***像可以买现成的,红“忠”字必须买回蜡纸自己家里剪。外婆已经剪了个样子在那儿,我只需要比着样子描出线条,然后剪出字来就行。
剪“忠”字实在不费事,因为它笔划少,简单。我做事情讨厌循规蹈矩,希望多一点趣味,我就发明了“缕空剪”:把红蜡纸的四边留下,中间字的部位掏空。外婆过来看了看,说要是贴在白墙上,就像北方人家的窗花,倒也蛮好看。我再接再励,又发明了在斗大的“忠”字里面掏出缕空的核桃大的小“忠”字,“忠”里面有“忠”,真正地成了艺术品。然后我又琢磨,“忠”字为什么必须是红色的?可不可以拿彩纸剪?可不可以剪出很多小小的“心”形图案,再拼成一个“忠”字?还可不可以……
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儿,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心里慌。我想起来了,圈圈这半天都没有出一点声。我赶快抬头寻找他,看见小东西坐在墙旮旯里,专心致志地叠着什么东西,身边散落着五颜六色的碎纸头。
我跳起来,脸色煞白地冲过去:“圈圈!”
圈圈举着手里不成样子的三角形:“看,我叠的拍纸!”
我惊慌失措地喊外婆:“外婆快来啊!”
外婆从老花眼镜上面看了看我,不慌不忙起身:“男孩子家,虚张张的干什么?”
我用哭一样的声音说:“圈圈剪碎了***像!”
外婆“啊”地一声,紧走几步过来,立刻也发了呆,看看我,又看看一脸无知的圈圈,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蹲下身,飞快地收拾地上的碎纸片,手忙脚乱地送进煤球炉子里,用火钳拨弄着,直到纸片烧得灰屑无存。我看见圈圈手里还抓着叠好的拍纸,一把抢过去,也送到炉火中。
“圈圈啊,跟谁都别说这事啊,千万不能说啊。”外婆把圈圈揽在怀里,反反复复交待。
我帮忙威吓他:“你要是说了,就要被绑出去游街了。”
圈圈被吓住了,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眼泪水眼看着就要往外冒。
外婆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圈圈记住不说就行。”
结果到中午,妈妈回家给婴儿喂奶,才进家门,圈圈表功一样地迎上前:“我今天剪了***的像!”
我妈魂飞魄散,钉子一样地钉在了门口,活像被施了定身魔法。
外婆把我妈拉进门,返身把门关好,这才细细地说了上午发生的事。外婆一迭声地检讨:“都怪我,我没有看好他。”
我妈到底是当老师的,这时倒镇静下来,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想着排解这件事的主意。圈圈太小,浑不知事,要是为此打了他骂了他,他心里的印迹会更重,不知道哪天他还会对人说出来,防不胜防。我妈就放下婴儿,找出一张她藏了准备剪鞋样的电影画报纸,展开来给圈圈看。
“圈圈剪的是不是这张画报纸?”
“是***像。”
“不对,外婆和小米哥哥弄错了,是电影画报。”
“电影画报。”圈圈鹦鹉学舌。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问他:“圈圈剪的什么?”
“***像。”他顺口答。
妈妈摇摇头,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提醒状。
圈圈想起来了:“是电影画报。”
“很好。”妈妈亲了一下他的脸蛋儿。
等吃完饭,妈妈再一次突然袭击:“圈圈剪的什么?”
圈圈在玩一支蜡笔,头都没抬:“电影画报。”
完全是条件反射了。
妈妈抬眼和外婆对视,两个人都长长地松口气。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文化馆成了我们这个县城的万众瞩目之地,成群结队的大爷大妈和姑娘小伙子们有事没事地喜欢往门口凑。凑过去干什么呢?听声啊。美声,民乐,京戏,胡琴,锣鼓,打竹板,敲铜钹……高高低低,粗粗细细,忽而激昂亢奋扶摇入云,忽而又婉啭低徊幽幽咽咽,热闹极了也神秘极了。
郝师傅成了比县长更神气的人,他穿一身格格正正的灰布料子的长裤褂,头发剃成了神气的板寸,右臂上套一个写有“红卫兵”字样的鲜红袖章,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看起来比一个月之前年轻了很多。他大张着两只胳膊,老母鸡赶小鸡一样地把人群往外推,一边高喊:“走走走,都走!排练节目有什么可看的?排好了自然有看的时候。”
“看看怕什么?看又看不烂。”有人嘀咕。
“那哪儿行?看进去就拔不出来。”
“听说有个跳舞的,长得比那个白毛女还好看?”
“不知道。”
“卖什么关子啊?七老八十的,还戴个红袖章。红卫兵是你能够自封的吗?你算老几?”
郝师傅得意地拍拍右臂:“不服气?全中国的人都是***的红卫兵!”
这句话一说,就没有人再持异议,一个挨一个地围门而站,等着间或有个把男女演员进出时,眼乌珠儿盯上去看个够。
很多演员在节目排练的间隙中,喜欢借故出门进门,从密密的人群中昂然穿过,享受一番做“明星”的风光。此时的男孩女孩都像天鹅,昂着细长的脖子,冷着俊俏的面孔,踮起前脚掌走路,身体起落间弄出一种弹性的节律。人群里就会有轻微的“啊啊”的赞叹声。
郝师傅这时候更得意。进出的男女演员越好看,他的面容越光亮,鼻翼间冒出来的油脂像太阳一样,晃来晃去闪眼。
他允许我和圈圈进门。每次看见我们从街对面走过来,他就忙不迭地替我们清场开道:“让开点让开点,借光让一让!”
别人还以为来了视察的县领导,扭头一看是我们两个小不点,立刻不服气:“细伢子凭什么进?”
郝师傅理直气壮:“凭什么?凭他爸是编导!编导晓得吗?”
编导是晓得的,我们就顺顺当当地进门了。
文化馆的礼堂分割成了三个排练场,台上一拨儿是舞蹈队,台下左半部排练说唱节目,右半部成了乐队的领地。三足鼎立,互相妨碍又互相较着劲。
舞蹈队八个男孩八个女孩,个个溜肩细腰,眉目传情。他们穿宽松的白棉布的练功服,在仲瑶阿姨的指挥下踢腿,下腰,摆造型。仲瑶阿姨的面孔冷得像石头,不停地发出斥责声:“腰呢?腰是棍子吗?弯不下来?……眼睛往哪儿看?石头珠儿还会动一动呢……”或者说:“想像一下风摆杨柳是什么姿态?你是在跳舞,你不是真的挑了千斤万斤的担子!”
排练说唱节目的演员们日子也不好过,因为任保家叔叔的冷嘲热讽同样让人吃不消。他大多时候是搬个椅子靠墙坐着,半闭着眼睛听,突然眼皮一撩时,肯定是节目中哪儿出了错。
有个男孩激情澎湃地朗诵诗人艾青的一首《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任叔叔撩起眼皮说:“停停停。”
男孩忐忑不安地停住,手足无措地看他。
任叔叔起身,把男孩拉开,站到对方的位置上,咳嗽一声:“我来学一学你。”
他维纱维肖地学起了男孩的神态、嗓音和咬字。原来对方的普通话不准确,前舌音后舌音弄混了。男孩朗诵时,谁也没听出不妥,让任叔叔一学,谬误处被他夸张地放大,变得乡气,滑稽。前后左右一片笑声。男孩不笑,脸红得像他臂上的袖章,如果脚下有个洞,他一定已经钻进去了。
我爸看到这一幕,把任叔叔叫出去说话:“老任你可要悠着点,得罪了这些小神,那不是闹着玩的事。”
任叔叔眼睛一瞪:“我怕他们?我要不是颗金刚钻,就不会揽这个瓷器活儿!”
我爸说不通他,拍拍他的肩,意思全都在这个贴心贴肺的动作里。
乐队那边是猫眼叔叔总负责。乐队成员不是专业出身的演奏家,自学成才者居多,五线谱看不懂,猫眼叔叔只好多费一道工序,把他编出来的总谱一张张地翻译成简谱,再刻写,油印,装钉成册,发到每个人的手里。猫眼叔叔笑嘻嘻地告诉我爸说,他在乐队里不是指挥,也不是监制,是个喂饭的,把乐谱一句句地唱出来,喂给所有人。要是他有一句嚼不烂,乐队里就会有人咽不下。
幸好猫眼叔叔脾气好,无论把那些乐谱咀嚼多少遍,他总是津津有味。每练习一小时,他总要让大家停下来休息,由他来讲解一些基本乐理,讲配器的简单常识,讲各种乐器在乐队中应该起的作用。他大概把眼前的业余乐手当成了他的学生,谆谆教导,乐此不疲。
可是他的那口怪腔怪调的普通话实在太别扭,有时候我躲在旁边听,听着听着忍不住地笑起来。
猫眼叔叔把脑袋转到我的方向,语气柔软地提醒我:“小米,你不可以破坏课堂纪律!”
我们家里的日子一如既往,永远是那样忙忙乱乱,慌里慌张。
放在爸妈房间五斗柜上的旧闹钟依旧是在早晨六点半钟准时炸响,用鸭子一样沙哑的“嘎嘎”声提醒我们起床。妈妈说了无数遍要换个新的闹钟,又始终掏不出价格表上的十二块四毛钱,因为我们家里一直是卯吃寅粮,每个月底的月底要去会计那儿说好话,提前支出下个月的工资。十二块钱是一笔大钱,用来买个闹钟,妈妈的决心实在难下。
闹钟一响,我就必须起床了,不然妈妈会认为我懒惰,不思进取,什么什么的,唠叨个没完。我不希望妈妈对我太过失望。我在心里喊着“一,二,三!”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手忙脚乱穿衣服。还好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我只需穿一件单衣,一条单裤,赤脚套进凉鞋,这省去我的不少麻烦。起码我不至于总是把脚伸进单裤和棉裤的夹层之间。
外婆在厨房里捅煤炉,烧水,热粥。妈妈要给婴儿喂奶。照料圈圈的任务落到了爸爸头上。爸爸跟四岁的圈圈混到了一起,自己就倒退到十四岁,两个人你挠我一下,我偷袭你一下,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没个正经。要等妈妈忍无可忍地冲过来,大喝一声:“好啦!”爸爸才朝圈圈吐一下舌头,做个鬼脸,让小东西安静下来,乖乖地穿衣穿鞋。
对这一套小孩子的玩乐,我从来不屑一顾。我矜持地拿了牙具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厨房里舀一嗽口杯的冷水(这个天气不必兑一半热水),往牙刷上挤一截花生米大的牙膏,匆匆刷牙。左边三下,右边三下,永远是不多也不少。然后,我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地上吐牙膏沫。圆圆的一个环,像杂技团里小狗钻的火圈。弯弯的一条,像猫眼叔叔咧着笑的嘴巴。三角形,那是我和同学玩的拍画儿。
我还是不喜欢跟大人们蹲成一溜排上厕所。实在憋得急了,我会冲出后门到河边去解决。往河中撒尿最爽,你可以看见尿水很急地把河面冲出一个凹坑,凹坑周遭涌出细小的泡沫,而后荡开无数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着,一直漾到看不见的地方。早起下河淘米的老太太们会翻着眼睛骂我一声“小畜牲哎!”没有关系,不理她们就是。撒泡尿算什么?在河边洗屎尿布、刷马桶的人多得是。
我最怕的就是早晨这个时候小婴儿拉了巴巴,妈妈要给她换尿布,要打水给她洗红通通的小屁股,如果外婆腾不出手,我就得应召去帮忙。我急急忙忙地端去半盆温水后,妈妈就要命令我拎住婴儿的两只小脚,好让那两片沾满稀屎的屁股露出来,方便她拿一块柔软的小毛巾轻轻擦洗。帮忙拎脚倒不是难事,腻歪的是婴儿常常在洗到一半时作怪,“噗啦”一下子又拉出一滩,而且不偏不倚拉在我刚端来的水盆里。虽说婴儿巴巴不臭,可是眼睛里看着那半盆黄兮兮的粪水,怎么想都作呕。更混蛋的是婴儿这时候会哭,会挣扎,手舞足蹈,劲头很大,我若是一走神,滑脱了婴儿的脚,那就糟糕了,小家伙的半个身子落进水盆里,粪水溅在地上,椅子上,我和我妈的衣服上……哎呀呀,想想看那是何等的窝囊!
我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搞怪烦人。人为什么不能生出来就直接进入少年期?那要省掉大人多少麻烦!
一切料理妥当,一家人陆续坐到饭桌上喝完一碗粥,算是一天中最紧张的时刻过去了。之后,妈妈拎着一个方形的黑色塑料拎包去学校,学报纸社论,读《毛选四卷》,写批判“走资派”(也就是校长)的大字报,间或有揭发她衣着讲究或者对学生严厉的大字报贴出来,她就要赶紧去看,看完了写出检讨书。我爸爸呢,他原本是个上班闲散的人,那段日子反倒比我妈更守时,八点一过就出门,说是宣传队那摊子等着他去“过节目”。
我爸爸很善于在家庭里表扬自己,有一天喝粥时他问我:“小米你说说看,这个世界上谁最善良而勤劳?”
我马上举出一串例子:蚂蚁,蜜蜂,蜘蛛,甚至还有夜里抓田鼠的猫头鹰,帮大树除害虫的啄木鸟。
爸爸举着筷子摇头:“动物不算,我问的是人。”
人?谁呢?雷锋?白求恩?移山的老愚公?
“死人不算,说活人。”
活人是哪个?我咬着筷头费劲地想。
爸爸指指自己的鼻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就是我啊!”
绕了一大圈,原来又是夸自己。
我妈很不屑,冷笑说:“编排几个节目算什么勤劳?人家敲锣打鼓成立革委会,干你何事啊?你这叫拿根鸡毛当令箭,替人去做嫁衣裳。”
我爸不同意:“政治是政治,艺术是艺术,艺术里面永远都有真善美。”
“你的艺术越美,你越是给那些造反派抬了轿子。”
我爸委屈地摊开手:“那我能怎么办?我不可能故意把一台节目弄得差,我们几个都做不到。艺术家都是天生追求完美的人。”
我妈冰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悲剧。”
吃过早饭,在妈妈的要求下,爸爸会带着圈圈去文化馆,留下我在家里写作业。妈妈说,宣传队排节目反正是闹哄哄的,圈圈去了不碍事。而我,我被打伤眼睛后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学习时间,我现在的任务是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我妈妈每晚临睡前绞尽脑汁地给我出题目,写在一个本子上,第二天我做完了交给她批改。她看得很认真,无一遗漏地给我指出错误,视错误的严重程度决定是否要给予惩罚,最后用红墨水端端正正地写上分数。一般说来,我会小心翼翼把分数维系在“80”到“90”之间。超过“90”分,我妈会认为题目太容易了,下一次要增加难度系数,我等于自己给自己的脖子上套绳索。少于“80”分,我妈妈会恼怒,骂我木鱼脑瓜,不肯用心,什么什么的,我还是给自己找难受。权衡下来,“80”分到“90”分之间是最稳妥的状态,出题的人和做题的人都能接受,彼此心平气和。
我妈出的题目是这样的:
造句:不但……而且;像……一样;越是……越要,等等。
连词:把“划动,穿过,飞进”连在一个完整的句子中。
词语接龙:虎口余(
)死存(
)羊补(
)不可(
)涕为(
)逐颜开。
填空:为一篇短文填上适当的动词,名词,或者副词。
每三天写一篇作文:《记一件有趣的事》。《我的一个好朋友》。《夏天的气味》……
算术题目也是她自己出。常常会出错,弄得牛头不对马嘴,比如计算我们家饭桌的面积,算出来居然是二十多平方米。我向她指出后,她爽快地承认自己错了,说她不是教算术的,出这种题目不擅长。结果到下一次,她又会出错,让我计算出火车速度是每小时三公里。
妈妈每天回家吃午饭,因为她必须利用午休时间给婴儿喂奶。爸爸和圈圈不回家。妈妈嘲讽地说,大概是宣传队的大锅饭太香了,两个人乐不思蜀了。
因为爸爸和圈圈的“乐不思蜀”,我的心也就早早地飞到了文化馆里。我三口两口地扒完一碗饭,连菜都顾不上挟,吃完扔下筷子就往十字街口跑。这个时候,街面上空空荡荡,黄狗在家门口打盹,老猫在门槛上睡得四脚朝天,满街大字报被日头晒得白花花一片,酱油店里的大瓦缸散发出热天特有的臭脚丫气味。瘸子老爹把书摊挪到了树荫下,可是没有顾客光临,他只能仰靠在一把旧藤椅中假寐,偶尔睡着几分钟,猛然惊醒,很茫然地四处看。
文化馆里的演职员们也都在午休,有的自带草席睡在礼堂角落里,有的趴在自己膝盖上打瞌充,还有些靠墙坐着,女生勾花衫打毛线,男生们小声地交换自己读过的小说故事。
爸爸在文化馆有一间办公室,他把四张桌子靠墙拼起来,哄圈圈睡午觉,自己也陪着睡。有时候临时动议要改节目,他就利用这个时间慢慢地想,慢慢地写,写完再刻成蜡纸,到油印室里印个十张二十张,下午一开工,赶快发出去。爸爸自称他是“世上最勤劳的人”,想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我这时候跑到文化馆,找谁呢?找猫眼叔叔。猫眼叔叔从来不午休,他一个人躲在杂物间里弹钢琴。那架钢琴据说是苏联货,琴键已经旧得泛了黄,堆在杂物间里很久了,音不准,钢丝弦也断了几根。大概正因为旧得不成用,红卫兵懒得造它的反,倒是因祸得福保存下来。猫眼叔叔住进文化馆之后,擦去了琴身上的灰,打开后背盖捣鼓了好几天,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反正能够像模像样弹出调子来了。
学作曲的人,钢琴应该弹得都不错吧?我喜欢趴在琴边上,看猫眼叔叔的双手在琴键上十指翻飞的模样。半音、复调、和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一切一切我都听不懂,但是这不妨碍我欣赏猫眼叔叔弹琴的姿态。他在深度陶醉时,脸是仰着的,眼睛微闭着,长长的眼睫毛翕动不停,像毛蛾子的翅膀。他的嘴巴会小幅度地时张时合,仿佛在跟着乐符轻声吟唱。偶尔他脸颊会抽动,带动他的半张脸都在抖颤,牙关跟着咬合起来,下巴颌绷成一块坚硬冰冷的铁,肩胛骨耸得像小山,头颅和半个身子狠狠地往下压,这是他弹到了乐曲的暴风骤雨处,需要他调动全身心的力量,拿出吃奶的力气去敲击那些白键和黑键。
猫眼叔叔告诉我说,真正的钢琴家,弹完一首激情澎湃的乐曲后,人都会虚脱。
我害怕猫眼叔叔虚脱过去,所以我每逢到琴声激越起来就紧张,手不知不觉地捏成拳头,帮着猫眼叔叔用劲。之后,我松一口气,居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在跳,刚刚跑过百米赛的感觉。
琴声也会从我的身上抽走力气吗?这真是奇怪的事。
为了猫眼叔叔不虚脱,我还是情愿他弹《星星索》。
“呜喂……风儿啊吹动我的船帆,姑娘啊我要和你见面……”
很慢很慢的节奏,很慢很慢的歌词,猫眼叔叔不张开嘴,用鼻音很慢很慢地伴着琴声哼出来。
太阳光在走廊上白花花地照着,梧桐的枝叶一动不动,一队黑蚂蚁在白墙上爬,空气中有日光的味,灰尘的味,还有钢琴肚子里金属和胶木的味。
猫眼叔叔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一件事:他的朋友李仁和已经从“重犯”牛棚中转移出来了,可能转到了城南小学,也就是关押过我爸爸的地方。猫眼叔叔恳求我带他过去看一看,找机会跟李仁和说上一两句话。
“去嘛,去嘛,去看看嘛。”他像个意气用事的小孩子一样,拍我的肩膀,把我往前面推。“我知道那地方你熟,你带我去。”
我当然可以带他去。除了我爸爸妈妈,还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像他这样依赖我。
我觉得猫眼叔叔是个特别的人。他跟我爸爸很投缘,但是两个人的性格特点相差很大。我爸爸比较喜欢人来疯,观众越多,他越是表演得起劲。猫眼叔叔却安静,羞涩,不怎么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比如他来我们青阳寻找李仁和,要是他找关系托托人,帮帮忙,也许在南京就能够打听到李仁和的下落了。可以他没有,他一个人跑到青阳来,每天就那么往文化馆门口一站,守株待兔。哪年哪月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啊!青阳人一般不会这么办事情的。
我提醒他说:“我们最好叫上我爸爸,牛棚里有他认识的人。”
他拒绝:“不要,就我们两个人去。”
好吧,就我们两个人去。
我特意带上了我的铁环。去那种地方,我需要手里有一样东西壮胆,这是我的毛病。
他没有见过铁环,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个玩法?我给他做了示范。他接过去,兴致勃勃地试着滚起来。一开始滚得歪歪扭扭,三五步就要重新起头,很快他就上了手,钩子稳稳当当地粘在铁环上,不慌不忙地推着往前走。我发现大人们学一样东西,总是比小孩子要学得快,大概是他们更善于掌握规律和窍门吧。
由滚铁环开始,我对他的童年发生了好奇,我问他小时候在印尼玩些什么?我从新闻纪录片里看到过国家领导人访问印尼,知道那是个炎热又开满鲜花的国家,大人小孩都穿宽大的白衣服,赤脚,住在水边的船屋里。
他笑,纠正我说,不是所有的人都住船屋,他家里人就不是,他的爸爸妈妈在雅加达做事,全家人住一栋小洋楼,前后都有大花园的那种。
我想像不出来有花园的小洋楼是什么样子。我们青阳县城只有县政府有一座两层楼,可我从来没有上去过,因为我根本进不了那个大铁门。
我又问他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他妈妈是不是也会弹钢琴?
他有点心不在焉,岔开我的话,跳到了我的第一个问题上:小时候玩些什么?他回忆说,好像还真没玩过什么,不记得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因为他爸爸妈妈总是要求他一放学就回家,华人跟当地的人不怎么有交往。他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一家常常去电影院看电影。
我兴奋地插了一句嘴:是不是打仗的?
他说不是打仗的,是美国好莱坞的,喜剧大师卓别林的。
他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不是话语本身不懂,是话语后面的生活超越了我的日常知识,我没有办法在脑子里构建出关于他生活的场景。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说,边玩,很快到了城南小学门口。
传达室里坐着一个穿军装、戴红卫兵袖套的中学生,手里拿了两个五分钱的硬币,正在对着一面小镜子夹他脸上的疙瘩豆,看见我们走过去,一个箭步冲出门,伸手做一个标准的拦截动作:“干什么?介绍信!”
我抬头看猫眼叔叔,期盼他上前交涉。哪知道他的羞涩劲儿又上来了,居然红了脸,伸手把我往前推了一下:“小米,你问他能不能进去找个人。”
当然是不能啦,不用问都知道答案。从前我来见我爸爸时,都是从后墙爬窗户上去。
红卫兵看出我们的犹豫,不客气地走过来驱赶我们:“走走走,军事重地,闲人免入。”
他把牛棚说成是“军事重地”,显得他的职责多么重要似的。
猫眼叔叔在迟疑,又想进去,又不知道如何说服眼前这个牛气的中学生。
我拉了拉他的衣服,悄声说:“跟我走。”
他连忙转身,喜形于色地:“你有办法?”
我一声不响地转身带路。他也就一声不响地跟着我走。我带着他绕过围墙,兜到了我熟悉的后墙窗口。“这儿。”我说。
他左看右看:“这儿没有门啊?”
“你到窗口看看,房间里有人的话,问问他们就行。”我出了这个主意。
显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走到窗口,踮着脚往窗户里面看。他的个儿比我高很多,我需要在脚下垫好几块砖头,他一块都不需要。
路边的菜园子里有好大一片蕃茄地,蕃茄正在成熟,有的半青半红,有的已经红得透亮。我很想偷偷摘一个。有一只红蕃茄就挂在我脚边上,我只要一弯腰,蕃茄就能够到我的手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舌尖上渗出酸溜溜的口水。
猫眼叔叔过来招呼我:“小米!”
“他在吗?”我问他。
他有点沮丧地摇头:“他们都说李仁和根本没有转过来。”
“哦。”
“不过,也许他刚来,关在另外的哪间教室里,别人还没有见到他。”
“对呀。”我说,“这个学校里有很多教室。”
他好像又有了希望,说他过几天再来打听,到那时候,李仁和有可能就露面了。他还拜托了窗户里的人帮他留意。
“下次还要我陪着吗?”
他轻松地耸耸肩。“都可以。”他说。
我决定陪着。我是个孩子,能为他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中午,我爸爸破例把圈圈带回家吃饭。外婆看见他们回来,先是吓了一跳,以为圈圈生病了还是什么,摸了圈圈的额头,又看了他的舌苔,才确信没事。而后外婆就开始发愁,冷不丁多了两个人吃饭,她还要另外地淘米洗菜,多出了不少事情。
“妈,简单点,有剩饭炒炒就行,没有剩饭下面条。”爸爸跟外婆打招呼。他眉头微皱着,表情有点凝重。爸爸是个乐天派,我还很少在他的脸上看到这副神情。
爸爸说完话,一头钻进里屋他和妈妈的房间里。妈妈已经先他一步回家,正坐在床边给婴儿喂奶。
外婆有点不满意,对我抱怨:“就这一会儿功夫,两个人还要关起门来叽叽咕咕。”
圈圈张开手,给我看他攥在手里的两个玻璃球。大概是宣传队里的哪个人送给他的吧,他罗里罗嗦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玻璃球一颗是蓝的,一颗是绿的,举起来透着光线看,很像猫眼珠。他生怕我要求分得一颗,炫耀过了之后,马上跑出门去,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拿一颗玻璃球去击打另外一颗。
我心里暗自发笑,觉得圈圈的小心眼儿还真是多。我的文具盒里躺着八颗同样的玻璃球,赤橙黄绿青蓝紫,哪一颗都不比他的差。
我整理了上午写的一篇作文,二十道计算题,两页毛笔字,随时准备着应对我妈的召唤和盘问。可是妈妈今天仿佛忘记我的功课了,她和爸爸一直在小声地谈论事情,我把耳朵支愣起来,隐约听到“李仁和”三个字。这个熟悉的名字让我心里咯噔一声响,莫名其妙地发慌,心里揣了个活兔子一样。我小心把脑袋伸进房门口,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一些。
我妈很机警,一抬头发现了我。
“鬼头鬼脑干什么?”
“我……那个……作业……”
“得了,”我妈说,“你从来也没有主动交过作业。偷听大人谈话吧?”
我面红耳赤,僵立在房门口。
爸爸招呼我:“小米你过来。”
我脚步僵直地过去,两条腿像木棍一样。
“有个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最好。”
他转头跟妈妈交换一个眼色。妈妈低下头,装做看怀中的婴儿吃奶。
“那个……郭叔叔的那个朋友,李仁和,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我不够聪明,所以不能够很快明白。
“他在关押他的地方自杀了。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多月,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尸体大概是被红卫兵处理的,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站着,说不出话。实在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句什么好。
爸爸站起来,慢慢走到我面前。“小米,你知道郭叔叔到青阳来是为了找朋友的,对不对?”
我点头。
“如果他找不到朋友,他的历史问题没有人证明,回去他就要被关起来,审查。”
我马上想到了李仁和的结局,心里又是一阵发慌。
爸爸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刚刚跟你妈商量过了,这件事情要对郭叔叔保密,先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现在不能回南京,他回去是自投罗网。”
我又高兴起来:“他要是一直找朋友,就会一直在我们这儿住下去,对吗?”
显然我的话太幼稚,因为我爸爸忍不住笑起来。“不管怎么说,让他在我们这儿多逍遥一阵子吧。等时局稳定了他再回去,也许他就逃过一劫了。运动总不会没完没了。”
妈妈补充:“这事我们不会对外婆和圈圈说,我们只相信你。”
我终于弄明白一件事:爸爸妈妈要求我对猫眼叔叔保守秘密,一个大大的秘密。我还明白,如果这个秘密泄漏了,猫眼叔叔的生命安全就有问题了。
好吧,我不会说的,我会像刘胡兰姐姐一样,打死都不开口。
可是,一想到猫眼叔叔的好朋友已经死了,他还一直蒙在鼓里,还在穿眼欲穿地等待着,盼望着,我的心里又觉得不舒服,胸口扎着一根刺一样,总想把它拔出来。
“小米,是你吗?怎么不进来呀?”猫眼叔叔背对着我,坐在钢琴的一侧。他仿佛脑勺上长着眼睛,明明身体没有转过来,却知道来者是我。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门。从前我来找猫眼叔叔,都是啪嗒啪嗒奔进去的,熟得像进自己家门一样,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怎么了,忽然之间就变成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快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他屁股没动,身体原地转了个向,笑眯眯地朝我挤眼睛。并且他伸出手臂,猴子捞月亮似的,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捞到他跟前。
我这才看到钢琴的正前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女孩子,乌油油的辫子盘在头顶,额前一排刘海,黑眼珠藏在刘海下,鼻子很挺,嘴唇是厚厚的,显得憨拙而和善。
她朝着我呲牙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她笑起来很特别,左脸颧骨上有一个圆圆的浅浅的坑,好像笑涡长错了地方,抢头功一样跑到鼻梁的一侧,在嘴唇还没有来得及摆出笑的模样时,颧骨先笑出了花儿。
她是宣传队里敲扬琴的乐手。说实在的我拿不准应该管她叫“阿姨”还是叫“姐姐”。我一般管我妈妈的同事们叫“阿姨”,管她的学生们叫“姐姐”。可是她看上去比阿姨要年轻,比姐姐又成熟。这样一个微妙的年龄阶段难倒了我,我有点不知所措。
还好猫眼叔叔不那么讲究礼节,他马马虎虎地介绍了对方:“小潘。她想跟我学钢琴。”
我心里想,如果一定要称呼她,我就叫她“潘姐姐”。我认为“姐姐”这个称呼跟我的距离更近些,我比较好接受。
潘姐姐伸手摸摸我的头:“小米没有圈圈调皮,我们乐队的人都喜欢你呢。”
这句话我爱听。我立刻认定了扬琴是宣传队最好的乐器,潘姐姐就是最了不起的乐手。
猫眼叔叔这时候已经站起身,拉着我到他的床后,“哗”地一下子拉开了后窗上的碎花布的窗帘,指着窗玻璃外的某个地方:“看!”
他把我的头拨到了某个特别的角度,于是我看见屋檐和窗框之间斜着拉出了一片蜘蛛网,直径有洗脸盘那么大,径纬交错的形状像捞面条的铁笊篱,从中间的一个点开始,一圈一圈往四面扩展,在同一片蛛网上总共织出了四个同心圆。
猫眼叔叔生怕吓着了什么似的,俯身在我耳边,吐气如兰地说:“仔细看看,看到什么没有?”
阳光有一点点偏了西,恰好把屋檐下的蛛网照成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那半边亮光闪闪,每一根丝线都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光,又好像每一个光点上都凝着一颗微型的太阳。暗的那半边,蛛网呈现出高贵的珍珠色,沉静,安详,不张扬。
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蛛网有什么特别处。我外婆喜欢念叨:“蜘蛛张了网,必定大太阳。”难道猫眼叔叔要告诉我明天是个大晴日吗?
“小米你没有看到点子上。”猫眼叔叔摇着头,很失望地:“蛛网上明明织出了一排字母,是一个英文字:爱。你怎么就没有看到呢?”
什么叫“英文”?我一点不知道。猫眼叔叔真是糊涂了,他把我当成了他教过的学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但是我也发现了蛛网上有拼音字母,有一个l--“勒”,有一个o--“喔”,第三个是w的一半--“乌”,最后一个e--“鹅”。我在心里把这几个字母翻来复去地拼,怎么都拼不出他说的那个“爱”字。
蜘蛛竟然织出带拼音字母的网,真的很神奇。我琢磨这个蜘蛛曾经在我们教室的房梁上藏匿了好久,跟着我们一块儿学会了声母和韵母。蜘蛛没有手,没法儿写出来,可是它又想显摆显摆它的学问,就爬到猫眼叔叔的窗外,织出这片网给他看。
猫眼叔叔为什么张冠李戴,一定要说这些字母是“爱”字呢?我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他小时候是在印尼长大的,那个国家一定没有教过拼音字母。我真为他遗憾。
我本来因为他的好朋友的死,来见他时心里压着个大包袱,被蜘蛛网上的字母一打岔,就忘记了那件悲伤的事。我走过去站在钢琴的另一边,听他给潘姐姐讲解琴键上的音阶和音调,讲正确的手形和指法,间或听他叮叮咚咚弹出一串小河淌水般的音符,心里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