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春天,从部队下来了一批干部帮助群众搞运动,名字叫做“军宣队”。在他们的强行撮弄下,全县大大小小十多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头们坐到了一起,反复地谈判,讨价还价,答应了联合却又打得不可开交,彼此掳起袖子辱骂,攻击,祖宗八代都被翻出来鞭了尸,最后总算达成协议,决定成立“青阳县革命委员会”。
这是我听见爸爸妈妈躲在他们房间里叽叽咕咕说的话。他们每次说到与当前形势有关的话题,总要把房门关起来,弄出鬼鬼祟祟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怕我跟圈圈听见,还是害怕隔墙有耳,被院里的邻居们听见。不过,他们的担心也有道理,因为邻居会告发,我们院里的一个当过八路军的老头儿,就是因为背地里骂过中央文革小组的某个领导,被邻居告发出去了,半夜里被红卫兵从被窝里拖出来,脸上用黑油漆写上“反革命”三个字,送到了监房里。
我听见我妈妈一连说了几声好。“这下好了,运动怕是要结束了。好了好了,放大家安安心心过日子吧。”
我爸“哈”地一声笑,揶揄她:“你想得美啊!最高领袖都说了,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什么是底?谁都不知道。等着往下看吧。”
我妈妈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大概是在发愣,在想她的学生们天天都不上课怎么得了。
学生不上课可以,我不上课不行。我的眼睛还不能长时间看书本上的印刷字,妈妈专门到百货商店买来一块石板,在墙上钉个钉子挂上去,规定我每天必须学会写十个生字。
“大写的'贰'是没有一撇的,'威风凛凛'的'威'字必须要加上这一撇!”妈妈每天都用粉笔笃笃地敲着石板,耳提面命。
可是关于汉字的这一撇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死结,我越是提心吊胆,就越是事与愿违。我经常站在石板前,两手冒汗,两耳轰鸣,心里挣扎和犹豫:要不要加上撇?加还是不加?我仿佛看到我妈那张无比失望的脸,她的脸颊绯红,嘴角用力抿出一个双括弧,为我的蠢笨愚昧而大感愤怒。
外婆心疼我,责怪我妈:“写字要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是我心急,还是他不用心?”我妈反驳外婆。“要不是碰上这场运动,他该准备上三年级了。三年级的学生是什么水平呢?算术要学到四则混合运算,语文要会写三百个字以上的作文。”
“你像小米这么大的时候,帮家里算个伙食账都算不清。”外婆揭我妈的短。
我妈气急败坏:“我早就说过,家里有老人在,孩子永远都教育不好!”
争吵的结果,两个人都为我伤了心,赌气不说话。
捱到第二天,她们又和好了,两个人轮番扒着我妹妹的嘴巴,看她是不是长了口疮,为什么一叼上奶头就要哭。
爸爸接到“军宣队”首长交给他的任务,要他在短时间内组织一台文艺节目,用于革委会成立当日的庆祝活动。爸爸的心情非常矛盾。一方面,把这么大的事情交待给他,说明组织上已经默认了我爸没有重大历史问题,可以出来工作,这对我爸来说是喜从天降;二方面,这一台节目不好操持,除了表达欢庆之外,节目内容要有充分的革命性和战斗性,要突出“斗争”二字。可我爸说,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斗争,让他写点风花雪月的东西要容易得多。
弄出一台节目,最重要的准备本子。小戏剧、表演唱、三句半、快板书、对口词,这都是比较时兴的节目形式,可是都得有词儿现编出来,套进形式当中。爸爸每天在房间里绞尽脑汁。
他不抽烟,却有个很特别的癖好,思考时嘴巴里要嚼一撮茶叶。每个月在发工资的那几天,我妈允许他为自己买个一两二两茶叶,到月底没钱了,他就只能买茶叶末。茶叶末子泡茶喝的话,算是价廉物美,撮到嘴巴里嚼,有点惨,因为细碎的屑末会满嘴跑,钻进牙缝里,粘在舌尖的上下腭上,嘴一张开,黑乌乌的,吓人。我记得圈圈两岁之前经常被他吓得哇哇惊哭。
他倒背着手,两眼望天,在房间来回地走,嘴巴嚅动着嚼茶叶末,同时念念有词。
锣鼓喧天彩旗飘,锵!
百万人民齐欢笑,锵!
庆祝革命委员会成立,锵!锵!
--好日子到!
小米你觉得如何?顺溜不顺溜?他张嘴问我时,每一个牙缝黑漆漆的,我慌忙摇头。
“你摇头?不好?”
我又赶快点头。我完全糊涂了,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叹口气,抿了嘴,把牙缝里的茶叶末舔出来,又嚼一遍,自己拍着手打节奏,转眼吟出另一段快板书的开头:
春光美,旭日红,
神州大地舞东风,
竹板一打心欢畅,
表一表,革命委员会就是好!
他的思绪像一根飘忽的线,抖来抖去,这里伸一伸,那里探一探,总是不能够头尾相连。他抱怨说,命题作文是最难的,你明明不熟悉这类文字,你知道它空洞,虚假,概念化,跟人类的心灵不亲近,可你不能不勉为其难,敷衍成篇。
他很难受。
猫眼叔叔从瘸子老爹的书摊上租了几本小人书,言明是隔夜归还的,他用一张报纸包着送来给我。
我妈委婉地告诉他:“小米恐怕还不能看太多的字。”
猫眼叔叔“哎哟”了一声,同情地看了看伸长脖子瞄着那些书的我,神情中有尴尬。
我爸正一个人闷在房间里长吁短叹,听见说话声,赶快走出来。
“老郭,”他招呼猫眼叔叔,“来得好,帮我出出主意,弄这些要命的节目,我头都大了。”
我妈提醒他:“嗨,说话注意点政治啊。”
我爸嘻嘻一笑:“跟老郭说没事。”
这时他瞥见了纸包里的那些书,眼睛里像有一粒灯泡被点亮了一样,骤然间光芒四射。“好家伙,贺友直的《山乡巨变》,好东西啊。”
他扑上前抓起书,哗哗地从头翻到尾,而后再翻回头,一页一页细细地看起来。他指着画面上错落的山居民房,感慨说画家要把湖南山村景象画得如此鲜活和丰富,一定是下了大功夫的。他开始发牢骚,说他现在闷在家里编这一套节目,完全是闭门造车,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当过造反派,他一直是被批斗的对象,要求一个革命对象满腔热情地赞颂革命,指导思想上就错了。
我爸越说越激动,吓得我妈妈赶快去关门,关窗户,以免被邻居听在耳朵里,以为他是对成立革委会有怨言。我妈甚至把婴儿抱过来,在她屁股上拧一家伙,让她惊天动地地哭,以此岔开我爸的胡说八道。
猫眼叔叔知趣地告辞,他怕他再呆下去的话,我爸的情绪会失控。
当晚我父母关紧房门激烈地争吵,我妈指责我爸任由坏情绪泛滥,实际上是对自己和家庭都不负责任。我爸回击说,任何人处于他这样的位置上都会崩溃,因为领导对节目的要求和他自己对艺术的要求差距太大,这几乎就是一道鸿沟,无法逾越。
“那你就闭着眼睛跳,死活跳过去!”我妈说。
“跳不过去呢?”
“想想三个孩子,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爸知道三个孩子是一个巨大的责任,他必须正视现实。
第二天,我爸一手搀着我,一手搀着圈圈,去文化馆找猫眼叔叔。他要动员猫眼叔叔参加节目组,负责音乐方面的编排。猫眼叔叔闲着也是闲着,节目组里管吃管喝,大家凑在一块儿热闹,何乐而不为。
私心里,我爸是想在一台节目中多用歌舞,少用说白,这可以减少他的工作量,赦免他绞尽脑汁编台词的痛苦。而多用歌舞,就得搞作曲的猫眼叔叔答应出山,发挥他的音乐天才。
“老郭,”我爸怂恿他,“跟我们玩一盘,好好写几个曲子,过一把瘾。”
猫眼叔叔抓了抓他的头皮:“不是我不答应你,我怕我跟你一样,弄不出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我爸大包大揽:“不用!打打杀杀我来,你负责小桥流水。一台节目总要有张有驰是不是?从头到尾斗争斗争斗争,观众也烦是不是?你就当轻歌曼舞是味精,你是往锅里加味精的那个大厨子。”
“哪能啊?大厨是你,我打下手。”
“我们之间不必客气。”
“是真的。”
“你答应了?”
“我试试看吧。”
“没说的,老郭,我相信你。”我爸爸豪情万丈地在猫眼叔叔肩上拍了一掌。
我和圈圈在他们眼皮子下面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各自找到一件演古装戏用的道具兵器,你来我往交战激烈。我的这件像一把带长柄的斧头,圈圈的那件是一根蛇头模样的长矛。圈圈不懂得“假戏真做”,端着那根长矛乱舞乱捅,差点儿捅到我刚刚痊愈的眼睛上,我急了,举着斧头奋力去迎战,咔嚓一声,那根细竹竿儿加彩纸糊成的矛断成两截,一半还在圈圈手里,一半掉在了地上。圈圈先撇着嘴,要哭,后来省悟到长矛是假的,又乐了,干脆把手里的半截也扔掉,从道具堆里又找出一把硬纸板糊出来的狼牙棒,呀呀地咬牙切齿冲向我。
爸爸一把抱住圈圈,制止了他的冲杀。“安静点好不好?没见到大人在商量事情吗?”
“小米先打我。”圈圈指证。
我立刻声明:“我是假打,你是真动手。”
“我没有。”
“还赖!”
“我没有赖……”
爸爸对猫眼叔叔摊着手:“看看,这就是我们家里的写作环境!从明天起,我白天回到这儿来上班。”他弯腰点着我们两个人的鼻子:“听见没有?我上班工作,你们不准做小尾巴跟过来!”
猫眼叔叔歪头看着我们两个,笑眯眯的,好像很欣赏眼前的这一番热闹。
中午过后,洗完碗筷,封好炉火,把圈圈哄到床上睡午觉,外婆会有一个短暂的闲暇。她喜欢坐在窗口迎亮处,往肩上披一块旧头巾,拿一只用得铮亮的常州篦梳,慢慢地篦她的头发。
外婆的头发跟妈妈一模一样,短到齐耳根。不同的是颜色,妈妈的乌黑,外婆的灰白。当她坐在窗口太阳光里的时候,灰白就变成银白,仿佛阳光能够穿透那一根根发丝,把它们变得闪亮透明。她举起胳膊,慢条斯理地把篦梳插进头发,不慌不忙地顺着发丝捋过,一下又一下,篦齿间发出“嗤,嗤”的有节奏的声响。她微闭着眼睛,皱纹一根根地舒展着,看起来很专注也很享受。头发被篦过几遍之后,溜光平直,伸手去摸一摸,缎子一样滑腻。这时候,她肩上的旧头巾总会落一层白色的尘屑和头皮,她把头巾轻轻取下后,要拿到房门外抖落好一阵。
外婆篦头发时心情最放松,如果我趁机腻过去,她很乐意给我讲那些古年八代的事。我发现她的记性好得出奇,只要她年轻时候看过的戏,读过的戏本子,都能丝丝入扣地讲出来。她讲过《西厢记》,讲过《牡丹亭》,讲过《六月飞雪窦娥冤》,《包公巧断案中案》。今天她正在讲的是《苏小妹三难新郎》。
“那个秦观喝完喜酒,正要进洞房,却见房门紧闭,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排列着纸墨笔砚,还有三个信封,三个杯子,一个玉的,一个银的,一个泥的。有个穿青衣的丫环走过来说,小姐吩咐了,信封里是三个题目,全部答对了呢,玉杯里美酒三杯,请进洞房;答对两个,银杯里清茶解渴,明晚再考;只对一个,泥杯子里喝清水一口,罚在书房读三个月的书。”
我心急道:“秦观答对没有呢?”
外婆把夹在篦齿间的一络头发扯出来,塞进手边的一个泥罐子里,慢悠悠地说:“听故事不能打岔,你一打岔,我就容易忘。我讲到哪儿了?”
“信封里有三个题目。”
“对,苏小妹出了三个题目要考新郎官。那个秦观心里想,考就考,好歹我也是金榜题名的今科状元,别说你三个题目,三百个我也不怕。”
“什么是今科状元?”
“你又来了,又打岔!今科状元嘛……”
妈妈抱着婴儿从里屋出来换尿布,外婆慌忙用脚尖碰一碰我的腿,改换话题:“看看,掉这么多头发!再过两年,外婆该成个秃头老太了。”
我妈对外婆的小把戏洞若观火,大步走到我们面前,神情严肃:“妈,你能不能不要再讲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对孩子不好!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
外婆惶恐起来,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解释说,她讲的这个苏小妹的故事,对孩子没坏处,是劝人求学上进的。我妈二话不说,回里屋拿出一本书,拍在外婆面前。
“你最好背熟这本《老三篇》,居委会布置的任务,他们会派人来抽查。”
外婆小心翼翼笑:“我一个老太婆……”
“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三岁小儿,谁也逃不过去。”
“瞧,我认字不多……”
“让小米教你。”
我妈甩下这句话就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外婆愁眉苦脸地看着我:“小米,可要了外婆的命了。”
我安慰她:“没事,你能背下来。收音机里说,有个七十岁的老太,一个字都不认识,背下了整整一本***语录。”
“她是她,我是我。人比人要气死人。”
外婆担心她背不熟《老三篇》。可是她心里也明白,不背是不行的,一出门到处都有查背语录的人,背不出来就请到边上站着,背出来再走。还有,她上街买东西,营业员开口先来一句语录,她也得张口回答一句语录,对暗号一样,对不上来的话,东西就买不成。
外婆一辈子讲惯了柴米油盐的话,天阴天晴的话,至多加上一些神鬼报应和才子佳人的话,忽然之间强迫她换一个语境,往她的脑子里哗啦啦灌注进去一大批政治名词,她怎么都无法接受。她念***语录,念得怪腔怪调,佶屈聱牙,有时候我听着听着,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外婆把老花眼镜拉下去一点,从眼镜上方无奈地看看我,也跟着笑。
“小米啊,外婆这是八十岁学吹鼓呢,尽出洋相了。”
我告诉她,“白求恩”是个外国人的名字,“白”字不能念成“脖”,念错了就要被人说成是纂改***语录。
“啊唷,那可不得了,我怎么敢纂改?纂改是犯上啊!”外婆对这一点十分拎得清。
她拿手指头点着书上的字,很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白求恩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了生命,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
还有: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每个字念得都对,但是每个字之间都分开了距离,彼此脱节,互不联系,听起来就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前言不搭后语。
现在外婆没有时间慢悠悠地篦头发了,她坐在窗口的阳光里,花白的脑袋像一个毛刺刺的球,老花镜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老三篇》规规矩矩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念书,声音绵绵不断,像永远也扯不尽的纱线团儿。她很苦恼现在的记忆力远不如从前,从前听一遍戏能够从头到尾记住词儿,现在念十遍书都记不住一个字。
“老了!人不能不服老。”她多少有点悲哀地说。
我却一直惦记着苏小妹给新郎官出的三个题。我缠着外婆要求她讲完。可是外婆说,她天天念《老三篇》,把脑袋念成了一只马蜂窝,差不多的东西都从脑子里漏光了,苏小妹出的题目也记不起来了。
“你用劲地记一下!”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油光发亮的脸。
她歪头想了好一会儿:“前面两个题目真记不起来。最后出的是个对子:闭门推出窗前月。要新郎官对下联。”
“新郎官对出来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容易了就不是苏小妹了。”
“可是新郎官是状元!”
“你别插嘴啊。那新郎官左想右想,看看到了三更,还没有想出压得住苏小妹的好对子,心里急,越急就越是对不出来。苏小妹的哥哥苏东坡出来一看,不好,这对好姻缘怕是要散,他得帮帮新郎官。他就悄没声地拣一粒石子,啪嗒扔到了水缸里。那天晚上有月亮,一缸水映着一颗月亮,本来是团团圆圆的,被石子儿一击,天光月影就乱了。新郎官心里呼啦开了窍,马上拿纸笔写出下联。”
“是什么?”我还是忍不住要开口。
“投石冲开水底天。”外婆得意洋洋吟出这句诗。
我想了想,也没有觉得好在哪儿。我心里有点失望。
“是你不懂。”外婆惋惜道,“你们上学就会念那个白求恩,哪里学过对对子呢?”
现在,文化馆成了一块磁石,我一有空就带着圈圈往那里跑。我们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尖声追逐,拿着道具枪杀来杀去,也会把陈旧的戏装翻出来,红红绿绿地披挂在身上,长袍拖地地端着架子走动,我扮演皇上,让圈圈做我的大臣,俯首贴耳地跪在我的面前。圈圈不干,我就会摁住他的肩膀,强迫他跪倒,还要他高呼“吾皇万岁”。人类似乎天生就有征服欲,有权力欲,我有了圈圈做我的“臣民”,心里感到满足。
圈圈跑去找我爸告状,因为我从来都不让他当一把“皇帝”,不公平。我爸正为一句唱词的韵辙烦恼着,不屑一顾地捉着他的胳膊拎他出门,说:“去去去,爸爸有正经事。”
圈圈回家之后就哭哭啼啼找我妈。妈妈问清缘由,大吃一惊:“小米你昏头了!什么东西不能玩,要玩当皇帝?让造反派知道了,要批斗你,抓你坐牢!”
我心虚道:“我们演戏。”
“演戏也不能演这个。演工农兵不行吗?演个兔子小羊什么的也行啊。”
我心里想,演兔子小羊又没有戏装可以穿,谁高兴?
我开始把我的同学齐小如李志他们带到文化馆里玩。看大门的郝师傅尽职尽守,见他们不是“自家人”,把住大门不让他们进。我用一盒火柴做贿赂,把他拉下了水。那时候火柴是要凭票供应的,郝师傅只有一个人的计划量,要抽烟,又要生煤炉,火柴的缺口很大。
“小鬼头们听好了,”郝师傅放我们进门时吩咐说,“第一不能搞坏东西,第二不能玩水玩火。”
其实他吩咐的这几点都不能成立。其一,文化馆里能破坏的东西都被破坏了,窗玻璃几乎一块不剩,门扇摇摇欲坠,电灯只剩一个光秃秃高悬的灯头,想破坏都找不到东西下手;其二,馆里没有井也没有河,吃水还要从外面挑进来,哪里有水供我们玩?火源当然更加不存在,除非去扒郝师傅的煤球炉。
可是,为了让他放心,我们还是点头如仪。
我们在铺上了水泥的院子里滚铁环,拍纸画,抽陀螺,跳房子。开始赵卫星抽陀螺总是赢我们,后来被我们发现了猫腻;他在陀螺的中心点上摁进去一个图钉,转动起来陀螺重心就稳了,怎么抽都不会侧倒。这个发现令我们惊喜,每个人都开动脑筋,在赵氏陀螺的基础上再来技术革新。先是我拿四颗图钉摁在对称的四个点上。齐小如干脆在周边摁上一圈。李志更绝,把陀螺上摁得密密麻麻无插针之地,陀螺像是穿上了一层亮晶晶的铠甲。结果他乐极生悲,陀螺太重了,一转动起来就成了喝醉酒的醉汉,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他只好又把那些图钉统统撬光。
我们在一间房子里找到了一张书画家们写字画画用的大条桌,以两盒火柴做代价,得到郝师傅的允许,吭哧吭哧地搬到走廊上,当做乒乓球台。我们拣了几块相对整齐的砖头垒在桌子中线上当球网,各自又从父母手里磨到两毛五分钱,买了一块光板球拍,再共同凑钱买了一个“红星”牌的乒乓球,乒里乓啷开打了。一开始我们发“死球”,就是先把球在球台上墩一下,等它蹦起来之后,再一板子送过网。慢慢地大家就油了,发会高球、擦网球、旋转球。有时候猫眼叔叔和我爸也凑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可是他们的动作都比较笨拙,只要抽一个长球,他们就干瞪眼,不知道如何飞身去接那个球。要是吊短球呢,他们又来不及往前扑,眼睁睁地看着球在台面上连打几个蹦。
我们都不愿意带着圈圈玩,他只比球台高出半个脑袋,把球喂到他手边他都接不住。可是不带不行,因为他会哭闹,还会回家向我妈告状。我们四个人总是用“拳头剪子布”的办法来确定陪他玩的那一位。输了的那个,慢吞吞地走向台面,慢吞吞地拿起拍子,恩赐般地送出一个球。圈圈要是偶尔接住一个,会兴奋地尖声大叫。大多数时候他就那么张惶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白色的小球从他眼前飞过去,他无比沮丧也无比悲哀。所以我心里又有点怜悯他,逢到我陪玩时,我尽量把球的速度控制得很慢很慢,尽量准确地把球发到他的球拍前。是条狗都能用爪子接住了,圈圈仍然不能保证接得住。这就怪不得我,我已经问心无愧。
瘸子老爹每回看到我们勾肩搭背走进文化馆,就上赶着热情揽客:“小米啊,来看看,又到新书罗。”
我停住脚,转脸问他:“什么书?”
他笑得满脸皱纹颤抖:“好书啊,《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都是打仗的书。”
我不屑:“没意思。收音机里都听过一百遍了。”
“听是听,看是看,不同的。”
“那你要不要钱?不要钱我们就看。”
“嗨,什么话?你爸不就在馆里办公吗?跟他要钱去。”
我一摆手,像个威风八面的将军一样,带着我的人马从书摊前扬长而去。
既然我们可以玩这么多不花钱的游戏,何必白白送钱给瘸子老爹呢?
我爸把他的编导组扩展到了四个人:一个叫仲瑶的阿姨,原先是文化馆里的舞蹈老师,被请回来编舞。一个叫任保家的叔叔(也许我应该叫爷爷),是动作指导。再加上他和猫眼叔叔,绝对是兵强马壮。
仲瑶阿姨矮小精瘦,皮肤黑,脸上生过一个什么瘤,开了一刀,就好像腮帮子生生被人剜去一块似的,猛一看有点吓人。也因为如此,她没有结过婚,是老姑娘。可是当音乐一起,灯光打到她的身上,她的手脚舒展,每一块皮肤、每一组关节都在荡漾、律动、发散时,你马上会忘记她的长相,融入进她的激情和娇媚。你会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最妖娆的公主,最魅惑人的女巫。
任保家叔叔多大年纪呢?大概五十来岁吧。他长了一张大扁脸,脸上的皮肤疙疙瘩瘩不清爽,嘴唇又特别厚,唇边终年到头叼一根烟卷,说话时烟卷不拿下来,随着唇形变换一撅一撅地动,很好玩。他那双眼睛平常总是半睁半闭,仿佛世事与他无关,偶尔睁开,精光四射,你又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逃过他的观察和解读。他一个粗粗壮壮的大男人,辅导节目时却是学什么像什么。学小媳妇,就扭起腰肢,翘个兰花指,走着扭歌步。学老爷爷,腰一躬,脖子一缩,又咳又喘,颤巍巍的衰老样,活像吹阵风就能刮倒。甚至学那十来岁的小姑娘,他都能憋着嗓门,仰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走一步蹦三蹦。我们特别喜欢看他装疯卖邪的样子,小丑表演都不及他逗乐。
我爸和猫眼叔叔还是节目组的灵魂人物。没有他们的台词本子和音乐总谱,仲瑶阿姨和任保家叔叔就没有英雄用武之地。两个灵魂人物经常会争吵,吵起来彼此翻脸不认人。我爸指责猫眼叔叔给《丰收舞》配上了“靡靡之音”,缺乏“革命精神”。我一开始听成了“米米之音”,以为是跟我有关的音乐,后来隐隐约约明白了,是“靡”而不是“米”,我爸是嫌猫眼叔叔把舞曲写得太绵软,节目审查时会通不过。
猫眼叔叔用生硬的普通话争辩:“搞没搞错?这是舞曲,不是进行曲!”
我爸把钢琴盖子拍得嗵嗵响:“丰收舞是劳动人民的舞蹈,劳动姑娘在台上一招一式都要有力度。力度你懂不懂?”
“我只懂得舞蹈的要素是美,美是艺术活动至高无上的境界。”
“老郭你……”我爸急得在房间里团团转,“你昏头,真的是昏头。我这个人已经算是不懂政治了,你比我还要迂,你要把自己迂到死胡同里!照我看,你就是在这里等到了李仁和,你让李仁和给你写了证明,早晚还是躲不开被批斗的命。”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李仁和”三个字像是有魔咒,把他们两个人都套了进去,变得不知所措。
大多数时候,我爸和猫眼叔叔是心平气和的,有商有量的。我爸要是写出了一段意境生动的唱词,猫眼叔叔会由衷赞叹,马上在嘴里哼出一段配得上的旋律。猫眼叔叔在钢琴上敲出一段活泼热烈的音符,我爸也会大声说好,把纸和笔塞到他手里,催他赶快记下来。
艺术是一种奇怪的劳动,有时候需要对立,有时候又需要和谐。可我总担心他们吵得太厉害了,会喉咙疼。或者被围墙外面的人听去了,以为里面在开批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