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初春时,上海的造反派夺取政权之后,成立了一个叫做“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机关。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封给***的致敬信,是这么写的:我们,上海和外地在沪的全体革命造反派,含着激动的热泪,捧着红彤彤的语录本向您老人家报喜来了!我们把旧上海市委、市人委砸烂了!
上海人带了一个敢想敢干的头,全国的造反派奋起响应。整个春天,一直延续到夏天,我们县里的“砸烂”声不断,学校,机关,工厂,农村公社和大队,都在挖空心思地夺权。
而后,为了谁来执掌新的政权的问题,造反派们打起来了。各派之间先是开骂,再是动手,敲玻璃,砸桌椅板凳,蹬房掀瓦,舞棒弄刀,最后冲击人武部,拖出了枪炮弹药,真枪实弹地对干。他们自己管这样的行动叫“文攻武卫”。
有一天傍晚,菜场附近发生了枪战,子弹噼啪炸响,厕所里的鸽子们吓得咕咕咕一个劲叫唤。外婆是从战乱年代活过来的,比较有经验,她招呼我们不准靠近窗户,怕有流弹飞进来打着了人。天黑之后,她也不准我们开灯,我们一家摸黑坐在饭桌上唏溜唏溜喝完了她匆忙煮出来的粥。事后才知道,那场枪战,总共死了十来个红卫兵,都是高中生。
从那之后,圈圈最怕提到“文攻武卫”这几个字。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正在嚎啕大哭也好,倒地打滚也好,拒绝吃饭提出许多无理要求也好,只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一句:“文攻武卫来了!”他的哭声会戛然而止,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乖乖地洗脸刷牙,穿衣吃饭。他一点都不知道“文攻武卫”其实是一个词,不是一个人。他是从大人严肃的面容中,谨慎小心的说话中,明白了我们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恶魔。
曹叔叔的母鸽子始终没找着。他的神情变得更阴郁,从早到晚都不跟邻居说一句话。他从小贩子手里买来一袋面包虫,一只一只地托在手心里,让他的鸽子们轮流飞落过来啄食。面包虫比厕所里的蛆虫略微长一点,粉红色,有尖尖的脑袋和屁股,蠕动起来会团成一个粉红色的肉球球,很恶心。当它们成百上千地挤在一个纸包里的时候,看一眼头发就发麻。我不明白曹叔叔怎么乐意跟如此丑陋的东西打交道。
有一天我对他说:“那只鸽子不是受伤了,是被人偷走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我的鸽子认家。它能够从北京飞回来。”
“偷它的人不会放它飞,养着它生蛋就可以。”
他把一只面包虫拈在手指尖,任它蜷曲挣扎。
其实他不是没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不愿意承认就是了。良种信鸽落到别人手里,为人家繁衍后代,这个事实会令他崩溃。
齐小如和赵卫星来院子里找我玩。他们新学会了一种游戏,叫“拍画儿”,就是把香烟壳子叠成三角形,看谁能把对方的那个拍得翻一个面。玩了几盘之后,我琢磨出门道了:香烟壳的份量很重要,拍在地上的力道也很有讲究。赵卫星力气大,他每次拍下一张烟壳子,都会有“啪”的一声响,听着很鼓舞人,其实只把对方的烟壳震出去一巴掌远,并不能掀翻它。要想翻人家的烟壳,得用巧劲,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角度,带出一股斜风。
玩了一个下午,我赢回了五个香烟壳。下回再跟他们玩,我就有了本钱。
我想起去年夏天被红卫兵抄家捆走的那些《电影画报》,那是我妈攒了好几年的宝贝。画报的纸张又硬又滑,挺括得像刀片,要是拿画报纸叠成三角形,去拍他们的香烟壳,那才过瘾。
我妈一直没有给婴儿取名字,她说要等爸爸回来商量一下。当初我和圈圈的名字都是他们随便取的,轮到妹妹,他们忽然就成了认真负责的家长,这让我很郁闷。
婴儿身上的粉红色慢慢褪去,变得白嫩,眼睛睁开来是湛蓝色,清亮清亮的。妈妈把她稍微竖起来一点,让她的小脸蛋对着我和圈圈。“宝宝看一看,这是你的大哥哥,这是你的二哥哥。”
可我知道婴儿刚生下来是看不见世界的,我在一本《简明卫生手册》上读到过。
妈妈怂恿我试着抱一抱婴儿,可我不敢。婴儿的身体软得像豆腐,手指头戳一下都能捣出一个洞,如果我不小心把她伤着了,我妈肯定会当场吃了我。
圈圈很会拍马屁,他把自己的饼干省下来,热情洋溢地送去给妹妹吃。其实圈圈很狡猾,他知道妹妹除了吃奶不吃别的东西才这么做,等妹妹长到一周岁,会吃饼干了,恐怕他死活都不肯开这个口。
城里开始流传一个令人恐怖的消息:有一个叫做“五湖四海”的组织,杀人劫舍,挖心肝抠眼睛,卸胳膊锯腿,总之比从前的土匪还凶残,正在从遥远的地区形成,沿着长江流域扫荡过来,家家户户难逃劫运。
人心惶惶。武斗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现在又出来了“五湖四海”,这日子怎么过啊?很多人家干脆抱了必死的念头,到商店排队,把肉票和副食品票统统换成实物,吃下肚里再说。人死了票还没用完,那才叫不值。还有人家请了木匠回去,加固门窗,赶做顶门杠。杂货店里的擀面杖、笤帚棍、晾衣杆和菜刀锅铲都被抢购一空,拿回家备作武器。每天一到下午四点钟,街面上已经是空空荡荡,都躲回家中了,再胆大的人也不敢单个儿出门走路。
“五湖四海”的人到底什么样子呢?谁都没有见过。没有见过比见过更可怕。在人们的传言里,那些人身高丈二,豹头虎脸,红眉毛绿眼睛,飞檐走壁,张弓射箭,专门割人的喉咙,一刀子见血。可怜的城里人,把古书中看到的,故事里听到的,脑子里能够想像出来的,一古脑儿加到“五湖四海”这帮人的身上,自己给自己造出了可怕的幻象。
我们那个院子里,每个人家都研究出了好几套“备战”方案。曹叔叔是把菜刀磨亮了枕在枕头下。对面的张局长家,在门框后面吊了一包石灰,匪盗进门,先迷瞎他们的眼睛再说。煤球店里的老王伯伯每晚都不封炉火,把煤球烧红了备着,期望能顶上手榴弹用。
外婆采集众人之长,把别家的方案一一在我们家里落实。她并且自创了一招:上街买来几个热水瓶,每晚临睡前灌满开水,整齐排列在门口,人若犯我,每只水瓶扔出去都是一发炮弹。
妈妈埋怨我爸,骂他当年为什么要听信蛊惑参加那个倒霉的“三青团”?若不是如此,他现在也不会在牛棚里关着,我们家里也不会单留下老老小小担惊受怕。“现在好,他一个人逍遥自在了,我们这个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了。”
我建议说,我们家里可以请一个男人回来。
“别说孩子话,这种时候,谁家不是自顾不暇?”
“有啊,”我说,“我们请猫眼叔叔。”
猫眼叔叔一手拎着他的钢丝折叠床,一手拎着藤皮箱。我的肩上背着一只红纱线和蓝纱线交叉编织的网袋,网袋里装着铝饭盒,圆镜子,热水瓶,还有几本书。圈圈先是空着两只手,后来他觉得这样不好,死活要我分给他一样东西拿着,我就把网袋里的几本书取出来,让他抱着走。
我们声势浩荡地把猫眼叔叔的家当搬到我家里。
外婆昨天已经收拾好了房间,把外屋她和圈圈合睡的那张床暂时搬到里屋去,和爸妈的大床并排放置。外屋我的单人小床拖到墙角里,留出中间的一块空地,给猫眼叔叔支他的行军床。外婆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这样行不行?我点头说:“马马虎虎吧。”
瞧,因为猫眼叔叔是我请来的,我在家里的地位无形中得到提高,有了点当家主事的意思。
我妈在生完孩子后头一回走出里屋。她之前猫在床上做月子时,头发乱得像老鸹窝,脸也是洗得马马虎虎,身上总有一股奶水和尿水的味。现在她打扮了自己,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脸上擦过雪花膏,很香,身上还特意换了一件出客才穿的春秋两用格子衫。我喜欢我妈妈打扮清爽的模样。她帮着猫眼叔叔支床,床上先铺上薄棉絮,再铺上蓝白格子的床单,最后把一条崭新的毛巾搭在枕头上当枕套。我妈说:“家里条件一般,郭同志你担待点。”
我妈挺神,才几分钟时间,已经问出了猫眼叔叔的姓氏年龄。
猫眼叔叔笑眯眯地点头,用别别扭扭的普通话回答:“很好,很好。”
我也觉得很好,比他住在地堡里要强很多。
圈圈在十分钟内拜访了院子里的每一户人家,逢人就告知:“我家的叔叔会吹我家的表叔。”
没有人听得懂他说些什么。但是每个人都会顺嘴问他:“哪儿来的叔叔啊?”
圈圈回身一指我:“问小米。”
这个问题要由我来答,这是我妈指派的。她怕圈圈说不好,引出邻居的疑心。经由我的嘴巴说出来的答案是这样:猫眼叔叔是我爸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留在大学教书,现在是逍遥派,趁学校停课出来走动走动,四处玩玩。
那个时候人分三种:造反派,保皇派,逍遥派。逍遥派是在运动之外游荡的人,不批斗别人,也不被别人批斗,不上班却有一份工资可拿,养鸽子的曹叔叔就是其中一个。我把猫眼叔叔说成逍遥派,邻居们完全认可。
猫眼叔叔大刀阔斧改革了我们家里的备战措施。首先是门框上的白石灰取下来了。他说这东西太危险,万一被家里人撞上了,掉下来砸个正着,那就是灭顶之灾。其次是不再通宵烧着煤球炉。煤球要凭票买,白白烧掉太可惜。最后,他把家里的每扇玻璃窗都用旧报纸糊严了,晚上睡觉关好窗户,外人要想进攻,看不清房间里的虚实,下手之前就得掂量掂量。
他还敦请外婆出面,把院里各家各户召集起来开了一个民主协商大会,排出了一周七天的值班表,每晚出一个男人看守院门,有事鸣锣,其余人放心睡觉,听动静再起身,抗敌于院门外,什么都不耽搁。
外婆说:“瞧,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之前我们这一家子像什么嘛?热锅上的蚂蚁噢。”
这是我的功劳,我请回了猫眼叔叔。
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吃饭。因为来了客人,稀粥之外,外婆特意摊了两锅葱油饼。把面粉调成薄浆,搁点盐进去,铁锅烧得滚烫,拿草把儿沾一点豆油沿锅圈一刷,面浆沿着锅边缓缓倒进,拿锅铲摊开,在完全凝固前撒上大把葱花,再浇一层薄油。饼子烤透了,铲出来成一个锅底形状,底焦面软,油香扑鼻。做这样的葱油饼,不费面,费油。油票每人每月才发四两,摊一锅葱油饼,半两油没了,所以外婆轻易不肯出手。
也因为来了客人,圈圈头一回表现得温文尔雅,在香喷喷的油饼上桌之后,努力把脑袋转到旁边,装做没有看见。之前我们都提心吊胆地盯着他,怕他冷不防地伸手抓饼。他不是没有干过这么丢人的事。
我妈非常满意圈圈给了她面子。她笑吟吟地、得寸进尺地说:“我希望圈圈以后的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懂事。”
她对我的要求则是:“小米要照顾叔叔吃好。”
可是她自己呢,因为格子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小了,胸脯紧绷绷的,奶水就被勒了出来,透过内衣和毛线衣,洇出两团茶杯口那么大的奶渍。我妈发现外婆的眼睛朝她胸口看,也跟着低头看看,脸上一红,说:“哎呀,不好意思。”
猫眼叔叔回答:“没有关系。”
接下来,很自然地,我妈问到郭同志有没有孩子?猫眼叔叔说他连爱人都还没有,他的华侨身份让很多女孩子望而止步。我妈跟我外婆对望,眼睛里都起了同情,好像在说,啊呀,可惜了。
“郭同志你吃!”外婆手忙脚乱地,把一整盘葱油饼拉到猫眼叔叔面前。
九点钟,全院子的人家都进入了睡眠。糊上报纸的窗户昏暗一片。窗外的一棵香樟树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树枝时不时地刮擦玻璃,像有人在故意抓挠。青蛙在这个时节总是叫得格外烦人,呱呱呱呱扯破喉咙一样。外婆说这是公青蛙在叫唤母青蛙,它们想怀孩子了。
我对面的钢丝床吱吱扭扭地响着,猫眼叔叔小心翼翼地翻身。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是能看见他的两粒眼珠,它们真像猫眼一样能微微发光。
我轻声唤他:“猫眼叔叔!”
床架子又响一下,他抬起脑袋看我:“没睡着?”
“讲个故事吧。”我要求他。
他嘿嘿地笑,说他讲不好。后来他又说,好吧,就讲一个吧。他讲了一个《莴苣姑娘》。
从前有一个妇人,吃了巫婆花园里的莴苣后,生下一个女儿,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名字就叫“莴苣”。巫婆把女孩抢走,关在一个高高的塔中,这座塔没有门也没有楼梯,每当巫婆要上去时,就在塔下唱一支歌:莴苣,莴苣,垂下头发,接我上去。她一唱,莴苣姑娘马上松开发辫,把金丝一样美丽的长头发垂到塔外,让巫婆爬上去。有一年来了一个王子,被塔里姑娘的歌声打动,也学着巫婆的办法爬了上去。王子和姑娘一见钟情,双方约好,王子每天来见姑娘时,都带一根丝线,等丝线攒够了,姑娘用它编一架梯子,然后爬下去,远走高飞。可是巫婆发现了,剪断了姑娘的长发,赶她到荒野中。王子找不到姑娘,悲痛地从塔顶跳下,掉进刺丛中,扎瞎了双眼。他从此以野果为食,每日在荒野流浪,寻找他的爱人。有一天他忽然又听到熟悉的歌声,不顾一切地奔过去,莴苣姑娘认出王子,抱住他痛哭,眼泪流进王子的眼睛,瞎眼立刻复明。王子看见了他心爱的人,还看见了莴苣姑娘为他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女,他们手拉手回到王子的国家,从此快乐生活。
猫眼叔叔的这个故事驱走了我身边的睡魔,我开始浮想连翩,脑子里出现了一片月光下的荒原,荒原中耸立着白色的高塔,美丽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她的长发拖垂到塔底,金光灿灿,她一边唱着歌,一边等待远方的王子到来。这样的场景就像一幕电影,而我紧闭的眼帘就是银幕,只要我的脑子转动,放映机就工作了,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被我想像出来的一切,它们无比生动,连续不断。
妈妈也给我讲过故事,她讲的是海娃送鸡毛信,高玉宝的“东家”半夜学鸡叫。外婆喜欢讲吝啬老财和聪明长工,还有法海和尚如何跟白娘子斗法。
猫眼叔叔的故事跟所有人的故事都不一样,他描绘出来的是另外一个世界,遥远,陌生,带着悲伤的气息,又温情得让人落泪。
白天,他允许我陪同他去文化馆门口等他的朋友。我紧紧拉着他的手,穿过喧闹的菜场,冷冷清清的大街,走向十字路口。一路上他会不断地停下来看两边墙上新贴出的大字报。开始我以为他是对大字报的内容感兴趣,后来我才知道,他仅仅希望能够从那些打上红叉叉的名字中找到“李仁和”三个字,这样的话他就能判断出来朋友的下落。有时候我们会碰到敲锣打鼓的队伍,那些人扛着横幅,挥动彩旗,喜气洋洋地高呼口号,宣布某个“革命委员会”成立。幸运的时候,队伍里还能看到打腰鼓的,舞花环的,踩高跷的,耍莲湘棒的,他们一律描着斜插到鬃角的粗眉,眼睛画得乌黑溜圆,脸颊上打两团朱色腮红,嘴巴红艳如血,穿滚边的中式袄褂和裤子。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全身心地陶醉在激情和喜悦当中,对我们这些旁观的路人不屑一顾。
也有让我们心惊肉跳的时候,那就是从旁边的巷子里忽然钻出一队衣衫褴褛者,个个灰头土脸,不是戴着高帽,就是挂着木牌,低眉垂眼地走着,沉默得像一群石头。他们要被押送到某个会场,去接受批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羞辱。
猫眼叔叔把身子侧过来,有意无意地挡住我的视线。他以为我会害怕。其实我爸爸被涂上黑手游街时,我在队伍后面跟随了很久。不夸张地说,我对这一切已经习已为常。
文化馆是一个名存实亡的单位,馆长和馆员--包括我爸,统统都进了牛棚,馆里只剩下看大门的郝师傅,他现在同时兼任总管、保安、清洁工、木工和电工。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把前后几进的院落料理光鲜的,所以他只能任凭灰尘厚厚地堆积在走廊和窗台上,鸟儿们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钻出,在废纸堆里排泄和做巢。
我找到了正在后院里生煤炉烧开水的郝师傅,直通通地问他:“那个……郝师傅,李仁和回来了吗?”
郝师傅的耳朵有点背,他问我:“哪个?”
“李仁和。”
“你都问过几次了。”他不怎么耐烦。
“最后一次!”
“哈,你以为我相信你?”
“真的最后一次。”
明天再来的话,我还是会说“最后一次”。我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问什么问啊?”他发牢骚,“这么大个文化馆,一根人毛都看不见。人都哪儿去了?我还想找人问问呢。”
他迟缓地转身,把屁股对着我,拿一把破扇子呼啦呼啦地往炉门里扇风。
猫眼叔叔远远地看着我和郝师傅对话,他说我在开口之前应该加一个“请问”,结束的时候要说“谢谢”。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这两个词,感觉有一点古怪。从来没有人这么教过我,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能不能鼓起勇气说得自然。
我带他去参观文化馆的小礼堂。礼堂的两扇木门都坏了,门轴掉落了一半,门板歪着身子摇摇欲坠。窗户上原先挂着紫红色的丝绒窗帘,现在干脆连窗框都不知了去向。小舞台上堆着墨汁桶,巨大的毛笔刷,破损的红布横幅,写了一半又废弃的大字报,只画了一只胳膊的怒目圆瞪的造反派英雄。我告诉他说,我上幼儿园大班的那一年春节,在这里玩套圈圈的游戏,赢过一个无锡泥人,是个胖阿福,穿红肚兜,头顶上留一撮桃子形的头发。
“阿福呢?”
“被我弟弟打碎了。我妈说他是破坏精。”
他大声地笑,把躲在墙角里梳理羽毛的两只鸽子惊得飞起来。我发现在礼堂这样高大宽敞的空间里,笑声会放大,听上去像是好几个人同时都在笑,声音和声音之间亲密无间。
晚上临睡前,我去厕所小便。有几颗石子落在屋顶上,顺着瓦片滚动,哗啦哗啦地响。鸽子被惊动了,一只接一只不安地站起来,咕咕地叫唤着,脑袋转来转去,寻找危险从何方而来。
曹叔叔碰巧也来上厕所,听见屋顶响动,怀疑有人要对他的鸽子下手,迅速冲回家,抓了一把手电筒,打开后院门,往河对岸照射着。“谁?”他喝叫,“想干什么?”
我好奇,提了裤子跟过去看热闹。曹叔叔的身子铁塔一样堵着半开的门,我看不见前方的情况,拼命把脑袋从他肘腋下面探出去。一瞬间,仿佛有人一拳头用劲打在我的左边眼睛上,我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下意识地、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是对面有人在对着我们院子射弹弓。曹叔叔的手电筒一开,恰好成了目标,一颗铁弹子准确地击中我的眼睛。
我当时丝毫没有觉得疼痛。也许是恐慌,也许眼球麻木了,痛觉丧失,总之我那时的全部念头就是:我的眼睛瞎了,永远看不见了,我是个瞎子了!我跺着脚,拼命地叫,惊恐万状。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左边眼眶,感觉手心滚烫,而且手捂住的部位在迅速肿大,膨胀,把手心挤得很满。
意识模糊中,感觉有脚步声冲过来,有人问了曹叔叔一句什么,立刻就把我抱起来,吩咐紧跟在后面的另外一个人:“快走,上医院!”
这个人走得很快,几乎是在一路小跑,我在他怀中颠动不停,下巴一个劲地撞击他的肩胛骨,有几次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不断地催促后面跟着的人:“快一点,快一点。”我听出来他是猫眼叔叔,跟在后面的是我妈妈。我妈妈当时已经吓得三魂丢了两魂,所以脚步踉跄,走得跌跌绊绊。
我的眼睛火烧火燎,一个劲地流出眼泪,无法睁开。我听到妈妈在后面颤抖着声音喊:“小米!小米啊!”我很想答应她,可我的眼睛太难受了,占据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不想开口,一句话都不想说。
无影灯“嘭”地一声打开,隔着紧闭的眼皮我能感觉到灼热明亮的光线。戴着胶皮手套的冰凉的手指摸在我的眼眶四周,酒精药棉的水滴在我的鼻尖上,痒丝丝地流到脸颊。一个女医生温柔的声音:“小朋友不要动啊,给你打一针麻药。”眼睛上方的什么地方突然一麻,整个的半边脸都开始发胀,发木,像是皮肤里面有东西硬生生地往外挤,每一个毛孔都被堵死,不能呼吸。
进来了另外一个男医生,问女医生说:“怎么样?”
女医生回答:“还好,是眼睑部位破损,晶状体正常。要缝合几针。”
她开始不停地问我:“这里有感觉吗?这里呢?这个部位?”
她大概是在拿针状的物体刺我的眼球。可我一点儿都不疼,不疼。
一块满是酒精味道的布料盖到我的脸上,遮住我完好无损的那只右眼。左眼皮被什么东西撑开,死死地固定着一个姿态,无法眨动。我听到细细的针和线穿过我眼球的嗤啦啦的声音,跟我外婆缝棉被时用劲拉线的声音一样。医生的脸庞向我靠近时,皮肤上的气息是热呼呼的,闷在口罩里的呼吸声是粗重而有节奏的。我不能确信缝合我眼球的人是男医生还是那个女医生,隔着口罩和白大褂,他们性别不清。
我睡着了。温暖的海水浸润我的腰背和四肢,我像鱼儿一样呼吸和漫游。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看见爸爸坐在我的病床边上。我的左眼被纱布严实地裹住,只有右眼能够勉强睁开看人。眼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有一层彩色的纱网罩在我眼前,眼珠一动,纱网就急速地变幻色彩和图形,像是万花筒扣在我的眼眶里。我弄不清此时看到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幻。
“爸爸!”我急于确定身边这个人的真伪。
“别动,小米。”他按住我的胳膊。“你要安静地躺着,眼睛闭上,休息。”
“我的眼睛会不会瞎?”
“怎么可能?你很幸运,弹子儿没有碰到瞳仁。”
“那你为什么会来?”
他嘿嘿地笑着:“沾你的光,提前放我出牛棚了。”
“那就是说,我可能会瞎。”我很悲伤。
“没有的事,医生说保证不会。”
我闭上眼睛。眼睛睁久了就酸酸地疼,左眼的缝合处也很难受,像是被一根线吊得死紧,动一动就牵心牵肺。
护士进来给我换药,把我脸上的纱布揭开,扔到废物盘中,拿镊子夹了酒精棉球在我整张脸上擦洗一遍,再换一个新棉球,重点擦左边的眼眶。
爸爸凑过来看我的伤口。我的眼睛肿成一个熟透的水蜜桃,他完全看不见眼睛里面的情况。
“还要挂几天水?”他问护士。
“起码一星期。绝对不能让眼睛发炎。”
“将来外观会有影响吗?”每个父母都关心的问题。
“不会吧……”护士迟疑着。“我说不好,你该问医生去。”
我爸爸不敢问医生,他害怕听到肯定的回答。
护士把一块崭新的纱布盖到我的眼帘上,上下左右用胶带固定。新换上的纱布凉凉的,眼睛比刚才舒服了一些。
外婆不让我自己吃饭,她坚持要喂我。她把我的枕头垫高一些,托起我的后背让我坐起身,还拿一块毛巾铺在我胸口。
我又回到了婴儿时代,嗷嗷待哺。
眼睛微闭着,嘴巴机械地张开,咀嚼,吞咽。外婆做了什么饭菜?不清楚,我嘴巴里没味道,吃不出来。肯定是好东西,有营养、能够帮助伤口恢复的东西。不知道圈圈有没有垂涎欲滴?
“多吃点,眼睛才能好快点。眼睛很要紧的呀!少了手脚都没事,眼睛要是看不见,没个活头了。”
外婆的话里有两个谬误。其一,吃多吃少跟眼睛好坏并没有直接关系,食物只能让身体强壮;其二,手脚跟眼睛相比,谁更重要?要看怎么说了。因为我伤了眼睛,手脚却完整,外婆才有这种感慨。如果这回我伤的是手脚呢?老人家还会这么说吗?
可我不想反驳外婆,我喜欢她在我身边唠唠叨叨。之前外婆的关注点在婴儿身上。再之前在圈圈身上。我是以一只眼睛的代价换来了外婆的溺爱。
吃完了饭,外婆从医院锅炉房里打来热水,给我擦洗身体,换内衣。飘在我眼前的外婆的头发是花白色,发丝又细又软,随着她身体的动作颤颤巍巍。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被外婆搂着睡觉了,不知道她的身体是不是仍然松软如发糕?我嗅到她身上的气味跟从前一样,混杂了饭、菜、油、肥皂、炉灰、火钳、抹布、砧板种种的芳香和苦辛。
我妈妈不愧是中学老师,任何时候都不忘记辅导我的功课。她抱着一本《成语词典》,鸭子填食一样把那些四个字的成语灌进我的耳朵。
“你不用睁眼,我说,你听着就行。”
好吧,我听着。
“风字头的:风尘仆仆。风餐雨宿。风花雪月。风驰电掣。风卷残云。……”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念经,我昏昏欲睡。
“小米!小米!”她喊我。
我睁开眼睛。她俯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怜悯。“你怎么一碰到功课就要睡觉?现在是你学知识的最好的年龄,大人搞运动,跟小孩子无关,要是你跟着耽搁了,将来一辈子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又不是我一个人不上学,齐小如李志他们不都在家里玩吗?
“那好吧,”她叹口气,“成语听烦了,我们来背书。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怎么样?”
我草草了事地一口气背出来: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她有点生气:“我知道你是在敷衍我,这么郎郎上口的格律诗,被你这么一背诵,成什么样子了?真是糟踏了李白的诗名。”
“我眼睛疼。”
她立刻又慌了,伸手轻轻在我左眼的纱布上摸了摸:“是怎么样的疼?跳着疼还是牵着扯着疼?要不要我把医生叫来?”
我冷不防地问了她一件事:“'五湖四海'来了吗?”
她傻愣愣地看着我:“什么?”
“'五湖四海',就是要割人喉咙的。”
她长出一口气。“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没来。不会来了,院里的联防组都解散了。”
“猫眼叔叔还在我们家吗?”
“不在了。你爸找了文化馆的郝师傅,腾了个空房间让他先住着。李仁和的朋友嘛,李仁和不在,馆里就要负责招待。你想见他?”
我点头。
“那天晚上多亏他!”妈妈仰起头,回忆起了那晚家中的混乱和恐慌。
他还在走廊上,我就知道他来了。他是故意地用口哨声通知我。吹的不是乐曲或者样板戏,是好几种鸟儿的鸣啭声。医院的窗户外面只有麻雀和乌鸦,如此清脆宛啭的鸟鸣一定是他吹给我听的。
“猫眼叔叔!”我大叫,一面摸索着下地,急急忙忙出门。
他迎上来抱起我,把我送回到病床上。“老实点儿,小家伙,你的眼睛还不宜站起来走动呢。”
“谁说的?”
“我刚刚问了医生。”他很得意地看着我。
我抱怨医院里太没意思,不能看小人书,又不能画画,什么都不能干,比死了还难受。
“那可不见得,你没有尝过死的滋味。”他一本正经。
他给我带来了我从没见过的一样东西:一块金纸包装的钱币形的巧克力。它看起来像是女人放在包里的小圆镜子,扁扁的,亮光闪闪的,金纸面上隐隐约约能够照出我的“独眼龙”模样。
“是什么?”我拿着那东西问他。
“拆开看看。”
我小心地拆开一道边,里面露出黑乎乎的肥皂块一样的东西,嗅一嗅,有芳香的甜味。他示意我掰一块放进嘴巴里。有一点点苦,又有浓郁的奶香和焦糖的香,没等我用舌头去搅和,自己就融化了,留下丝绸一样的滑腻。
“吃吧,是巧克力。”
我舍不得吃。外婆和圈圈都没有尝过这种好东西,我要带回家分给他们。
“吃吧,还有一块。”他变戏法一样地,手心里亮出来第二块。
惊喜也要分两回哦!
他告诉我他最近在干的事。他不能逍遥太久浪费时光,所以一边等着李仁和回来,一边创作一部交响曲,因为他发现文化馆里居然有一架钢琴!有了钢琴,作曲就如虎添翼了。德沃夏克知道吗?捷克作曲家?他写了一部《新大陆交响曲》,你听听啊--思故乡,思故乡,故乡在远方……很棒吧?你觉得怎么样?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大概忘记了我还是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县城里的小学生。
“我写的这部交响曲,吟颂的也是大自然,自然和劳动创造。一开始用长笛,很遥远很遥远的声音,从远古走出来一样。然后提琴加入,原始人类的歌吟。篝火点燃了,舞蹈和狩猎开始,庄稼在焦渴中艰难地生长,狂风暴雨试图摧残一切,可是人类不会被打倒,文明总是在向前,脚步声咚咚地敲打在大地上,像巨人心脏的跳动……”
他终于注意到了我的不知所措的表情。我的一只眼睛蒙着纱布,另一只眼睛勉强睁开一半,头歪斜着看他。我如果把脑袋放正,他的半个身体就会被纱布遮住,变成一个残缺的人。
“小米,对不起……”他道歉。
干吗要对不起?我喜欢他说话的表情,他用的这些陌生的词汇,他的咬文嚼字的口音。这比我背成语和古诗要有趣得多。
一周之后,我的眼睛拆了线。又过一周,纱布也拿掉了,我可以四处走动,望望呆,跟圈圈下几盘很无聊的工兵棋,在曹叔叔打扫鸽笼时,帮他站岗,劝告人暂时不要使用厕所,以免呛进鸽粪中的微尘。
我眼前总是有无数灰尘浮动,有时候像是有小虫子在飞,还有时候出现红色和金黄色的光晕,一个圈套着一个圈,转动和变幻。仅凭这一点,我相信我现在活在童话世界里,一切都匪夷所思。
医生告诉我父母说,这是因为我的眼底还有出血点,我还要等待更多的时日才能完全复原。
我跟外婆和圈圈分享了一块巧克力。外婆不习惯巧克力的苦味,说她宁愿含一块上海产的牛奶糖。圈圈倒是喜欢,可是他吃得太急,一口就咽进肚里了,我估计他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他踮起脚,让我把嘴巴张开给他看,不住声地问:“还有吗?还有吗?”我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来给他看--的确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