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才奇怪起来怎么会对老庞讲起这个故事。
那天我说老庞你为什么会对于老师感兴趣呢?老庞说你知道人是怎样变老的吗?我说我想知道。老庞就说人小的时候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喜欢接受,当他觉得自己很强大的时候,接受的东西就少起来了,并且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少。这个时候,人就老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
于老师身上的东西我们都有呵。老庞说,对于老师我是有预感的,现在我就是在证实这种预感。
就这样我又开始了叙述。
大块头是我们学校个子最大的同学,他比我大一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块头虽然人高马大,但并不是经常欺负弱小同学的那种人,所以平日里我们相处得也算可以。这是一。
第二,我们都已经知道,月儿是有残疾的,六岁那年她被拖拉机撞了,从此以后一条腿就瘸了,一个瘸腿的孩子,被人嘲笑这是经常有的,不足为奇,在月儿从小到大的漫长的岁月里,这是不可能避免得了的。
所以,那一次大家都说赵连生是别错了一根筋,以后大家也经常说,连生这个人,好起来是蛮好的,讲道理的,但是一旦别错了筋,难弄的,十八头黄牛也不拉回来的。
这就是我吗?这就是我给大家留下的印象?这就是我的形象?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一天天气热,同学们都跳到河里去游泳,于老师叫我在教室里画板报,我出来的时候晚了一点,男生都已经跳下去了,一般这时候,女生总是在岸上看,她们胆小,不肯下河的,但是月儿不一样,她胆子大,又喜欢水,每次男生下水她都要下去,我也不是没有见过月儿下河,只是这一天不知怎么搞的,也许确实如大家说的,我犯了哪一根筋了,我快要走到的时候,只见眼前一闪,是月儿从桥下插蜡烛般地插下水了,只听得女生们一阵尖叫,她们总是那样,喜欢用夸张的叫声表达自己的一点点细小的感受,在她们的尖叫声中,我们大家往河里看时,看到月儿雪白的身子已经从水底浮起来,她只穿着一个肚兜,整个背部毫无遮盖地显露出来了,月儿游的是蛙泳,从桥上往下看,更明显地看出月儿两条腿一长一短。
大家愣了片刻,大块头不知撞了什么邪,突然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顺口念起来:一只青蛙四条腿,三条长来一条短——
其他孩子也跟着念起来,大家拍手跺脚地念着,唱着,忽然间,他们好像看到一头豹子窜了上去,这头豹子用脑袋去撞大块头的胸,大块头措不及防,被撞了一个朝天跟头。
这头豹子无疑就是我。
大块头的屁股蹾在地上疼得要命,爬起来的时候他有点恼羞成怒了,他冲到我的面前挥拳就打,我的妈,他几乎比我高一个头,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三下两下我就鼻青脸肿,倒在地上了。
大块头仍然气鼓鼓的,但是他可能具有一点不打落水狗的绅士风度,不再对我穷追猛打,哼哼了几声就走开了,有几个大块头的追随者也跟着他走了。
月儿爬上岸来,穿好衣服,她走到我的面前,看了看我的脸:连生哥,你的脸怎么啦?
我不理睬她,爬起来就往前冲,大块头对我不穷追猛打,不能决定我对他也不穷追猛打。
月儿在后面追着,我在前面奔着,前面路上,大块头正在向其他孩子吹嘘:连生还想跟我打——只可惜他话音未落,那头豹子又扑了上来。
但是扑上来是没有用的,因为一眨眼又会被大块头打倒,我被撂倒后,便动了动脑筋,我很快想通了跟大块头来硬的是绝对来不过他的,当我一旦想明白,我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在地上爬着,飞快地爬到大块头脚边,没等大块头反应过来,我已经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块头又踢又打,拼命地甩,但是他始终无法弄开我的手,我的手像两根铁箍,紧紧地死死地箍住了大块头,大块头急了,叫其他孩子来帮他掰。
你们快来帮我呀,大块头说,他说话已经有点求人的口气了。
他们就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掰的掰,拉的拉,但是我的手实在是有力,实在是坚硬,他们无可奈何的。
大块头没有办法了,你就抱着吧,看你抱到什么时候,他说。
大家看着我,我这时候满脸泥巴和青肿,一声不吭,大家僵住了,后来甚至大块头也有点害怕了。
你真的一直要抱下去?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天都要黑了。
我肚子饿了。
但是我始终一言不发。
跟着来看热闹的同学七嘴八舌地发表他们的见解:
赵连生发憨劲了。
赵连生的眼睛都红了。
赵连生会不会疯了?
这是收不了场的时候,不过不是我收不了场,是大块头收不了场,他这么个大高个子,被我抱着,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偏偏月儿赶到了,她一瘸一瘸地过来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块头。
好啦好啦,她说,我来表演节目给你们看,于是月儿真的一边唱一边表演起来,她表演的是瘸子走路:
日头高,压树梢。
我家娶了新嫂嫂,
也会走,也会跑,
走一步来摇一摇,
摇一摇,跌一跤,
一捡捡了个大元宝,
送给你,你不要,
送给我,我不要,
不要大元宝,就要嫂嫂翘。
翘嫂嫂,嫂嫂翘……
我真是又气又伤心,我在和别人拼死决斗,就是因为人家嘲笑你,你倒好,自己嘲笑自己,一气之下我分心了,一分心,手里的力量就不足了,大块头乘我稍一松懈,赶紧拔腿跑了。
我当然要继续追打的,月儿拦住我说:连生哥,不要去了。
我觉得我当时的脸是铁青的,一伸手把她拨拉开去,拔腿就追上去。
后来在老庞的电影里,这一段的情节是这样的:
田间小路上,大块头在前边跑着,连生在后面追着,大家都呼哧呼哧地喘气。
镜头转过,时间已是下晚,大块头家的院子里,小饭桌摆在露天,大块头家的人都坐在那里吃饭,大块头也在,但是大块头的脸十分尴尬,镜头摇下来,可以看到连生仍然死死地抱着他的腿。
大块头,你是怎么欺负连生的,大块头他爸爸说。
也不一定是大块头惹连生的呀,大块头的妈妈说。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大人们问道。
我和大块头都不做声,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这个连生,大块头的爸爸说,从小就是个犟货。
不知道他要缠到什么时候?大块头的妈妈说。
他们这么说着说着,最后便听到哇地一声,大块头哭起来了。
赵连生画外音:他输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笑不起来,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这一段与事实基本相符。
电影里是可以用换镜头的方式解决故事中间的连接问题,但是在生活中是不可以的,生活像流水一样不可能中断的,大块头哭了以后,大块头的爸爸就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我的头,好了好了,大块头都哭了。
我的手虽然松开了,但是我的人仍然犟着,他们叫我回去吃晚饭,我偏不。
我送你回去吧,大块头的爸爸说。
不要。
叫大块头送你回去,大块头的爸爸又说,算是大块头向你认错。
不要。
那你要怎么样呢?
看着他们苦兮兮的脸,无可奈何的脸,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要怎么样,我心里乱乱的,但是在他们心目中,我像个英雄一样的不可撼动,后来还是月儿来缓解了这个事情,不过不是月儿自己来的,是妈妈来找我了,她说,月儿一直在我家等着我,妈妈感受到大块头家现场的气氛有点紧张,连忙问道:连生,你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大块头家的大人异口同声地说。
妈妈显然是不大相信的,因为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她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又看,连生,你又惹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大块头家的大人又一致地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他们说,两个小孩玩玩,好好的。
人家坚持这么说,妈妈也就没有办法了,最后盯了我一眼,走吧,天都黑了。
我似乎不能不走了,何况月儿在等我呢。
至少一半的原因是月儿,另一半的因素是我自己也觉得闹够了,再闹下去我自己也不好收场的,所以我就剩汤落水地跟着妈妈走了。
但是到了家看到月儿的时候,我仍然板着脸,没有给她好脸色看,我闷着头就到灶边,帮妈妈烧火,月儿帮妈妈切菜,后来月儿走到我旁边,这时候我的脸已经被灶灰抹得黑一块白一块,月儿一看,扑哧一声笑起来。
我仍然不理睬她。
月儿笑了笑,又抓起一点灶灰,往自己脸上涂了涂,这下子她的脸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了,月儿又龇牙咧嘴地冲我笑,其实我的气已经消了,在月儿的鬼脸面前,我应该笑一笑了,但是我还是坚持不笑。
连生哥,你笑一笑吧,月儿说。
我不笑。
你笑一笑吧,我喜欢看你笑。
我心里有一种怪怪的异样的感觉,只是感觉到有一股东西在冲动,冲动得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拉起月儿的手就往外走。
哎哎,妈妈在后面喊,怎么不烧火了。
我只是拉着月儿往河边奔:你不是要游泳么,你去游,你去游。
月儿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她可从来都是对我凶巴巴的,这连我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的,我一旦发起火来,她竟是那么的迁就我。
月儿说,连生哥,你要是不喜欢我游泳,我以后再也不游了。
我不说话,只是拖着月儿走,我们走到河边,我就往河里一跳,我开始游泳了。本来我们游泳都是于老师教的,于老师教我们四肢一起伸展的那种游法,于老师说那叫蛙游,是最好看的一种游泳姿态,但是现在我到了河里不游蛙泳了,我游的是四肢往前爬的那一种,我们乡下俗称狗爬式,过去我们乡下大家都是这样游的,但是自从于老师教了蛙泳以后,大家都觉得狗爬式确实太难看,而且游不快,就放弃了狗爬式,现在我又重新游狗爬式,在河里一窜一窜的,屁股一拱一拱的,月儿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狗爬式,狗爬式。
我从河里一窜就把月儿拉下了水,我气恼地大声说:就是要你游狗爬式,就是要你游狗爬式!
月儿格格格地笑着,但眼睛里满是水,我不知道河水打湿了她的眼睛,还是她哭了。
那一年我上三年级,月儿二年级,但是后来月儿跳了一级,变成和我同级了,这才有了以后的许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