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结束了,但是生活还在继续着。
生活被电影更改了,生活中的那个赵连生,是不会再回来了,他正在一天一天地向前走着,他与生存的世界有许多不融洽的地方,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这有没关系,他会努力地一点一滴地去打磨这许许多多的不融洽,他早晚会和他生存的世界一起步入一个新的时代的,也许他的精神和灵魂始终像于老师一样地被留在了后方,但是他的肉体肯定是在那里了。
在我的乡村,我是出息很大的赵连生,乡亲们都以我为荣的,他们会在平常的日子里和逢年过节的日子里常常的提起我,乡村学校里的老师也会拿我做孩子们的榜样,老师说,你们要向赵连生学习啊。
我当然是值得骄傲的,只是当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进入了这里的世界以后,我慢慢地明白了,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孩子,我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今后也不可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我的路,和许许多多从乡村考入大学的农村孩子是一样的,在大学里,我们谈恋爱了,城市出身的单纯的女孩子,她们驿动的心被我们的质朴、勤奋和好成绩所打动,甚至被我们的贫穷和艰苦所感动,因为爱情,我们忘记了我们本来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认为只要有爱,任何的界限都是可以被打破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当爱情来临的时候,是没有力量能够阻止他们的。
就这样于老师和月儿渐渐地成为了背影,我憧憬着和吴慧成立幸福的小家庭,在城市里,在一个现代化的社区,在许许多多高层的公寓房的窗户里,有一盏灯是为我们亮着的。
吴慧的父母亲不喜欢我,出于知识分子的礼貌,他们对我还算客气,但永远是冷冰冰的,他们曾经严正地和吴慧谈过,他们是过来人,他们知道这里边可能出现和必将会出现的问题,但是吴慧是听不进去的,她那时候对我说,哼,还知识分子呢,一脑门的小市民思想,我激动地抱着她,吻她美丽的眼睛。
我们结婚、生孩子,随着岁月流逝,盲目的爱情也渐渐地流逝了,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吴慧用得越来越多的一句话也是最流行又最通俗的一句话,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这是我打心底里承认的事实,但是我常常不能明白,我们曾经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但是现在那些东西跑到哪里去了,它们是躲在哪里偷偷地窥视着我们,还是早已经离我们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和吴慧也曾经一次次地试图寻找它们,但是我们的努力总是失败,一次次的失败,将所有的失败的结果加起来,就蕴酿了一个熟透了的词汇:离婚。
我们离婚吧。
就离吧。
但是离婚的战斗不是速战速决的,拖拖拉拉,藕断丝连,吴慧的父母不赞成我们结婚,也同样不赞成我们离婚,还有孩子呢,还有一夜夫妻百日恩呢,总之事情是拖泥带水的,不爽快。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亡了,我们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处理这已经死亡了的婚姻,处理的方法可能会有好多种,暂时我们还没有找到最合适、让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
我们维系着,如履薄冰。
事实上我是在沿着当代生活轰鸣而过的道路向前走的,有的路途是必须走的,有的是可以走过也可以不走过的,但是我能够像很多人一样地知道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并且很清楚下一步迈向哪里。
但是于老师不是这样的,于老师的生活是没有方向感的,他的路途上充满了变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通向哪里。
这一切都是城市带给我的。
如果我没有出来呢,如果我和月儿一样地没有考上大学呢?我会和月儿和于老师一起成为生活道路的守望者吗?
于老师是笨的,但于老师是让人喜欢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我和吴慧分手还是继续共同生活,我都不会回去了,我已经属于这个城市,她也许不肯接纳我,可能自始至终都不承认我,但是我可以自己接纳自己,我可以自己承认自己,我以自己超凡的努力,日渐消除着我与城市的隔阂。
你们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故事的叙述者变了一个人,那个快活的勇敢的纯真的男孩不见了,取代他的是一个心情负重的情绪沉闷的男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这就是我,改变了的我,我是被城市改变的,城市的力量无比的大。
我后悔吗?
不后悔的。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神游我的乡村,我会梦见于老师,我看见于老师在打算盘,我还能听到于老师念着,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我会从梦中微笑着醒来,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月儿。
在多年的婚姻的日子里,我的乡下的亲人和亲戚偶尔也来到我的城里的家,吴慧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
但家乡来人又恰恰是我在乏味平庸生活中最期盼的事情,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乡亲们的消息,得到于老师和月儿的消息,许多年以后,仍然如此,一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我心底里的那个结,始终没有解开过。
这个结你们都知道,就是月儿,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反反复复问自己。
我爱月儿吗?
我爱过月儿吗?
我对月儿的感情是爱吗?
我知道什么叫爱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我曾经在十一岁的时候,对月儿说过一句话,我说,月儿,长大了嫁给我吧。
好的,月儿说。
我们拉了勾,手勾着手用力甩了三甩,这表示永远不变的意思,谁变谁是小狗。
这句话算什么呢,算是我的诺言吗?十一岁的孩子应该承担自己的诺言吗?
事实上也没有人关注我履行自己的童年的戏言,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还暗暗地藏着这种希望,那你们知道,他就是于老师。
所以,我的心结,看起来是结在月儿身上,其实,仔细想想,更牵动我,让我于心不安的却是于老师。
其实老庞的电影只是选取了生活的某一段,它没有、也不可能穷尽生活,电影是有结尾的,但是生活没有尾声。
因为电影的缘故,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出一些疑惑,有时候,我甚至搞不清这些内容是生活的还是电影的,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我回家了,后来吴慧说那一次她是跟着我一起回老家的,那时候她对我的老家、对那个贫穷落后愚昧的地方充满了热爱和向往,她不怕山高水险,路途遥远,千里迢迢跟着我到了我的家乡。
但是我却记得我是一个人回去的,因为我是试图去履行我儿时的诺言的,我怎么可能带着吴慧,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其实我和月儿早已经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我们不可能再走到一起去,我们不可能共同生活,我和吴慧可能结婚也可能离婚,但是我和月儿不可能结婚也不可能离婚,就是这样。
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再过分追求细节的真实了,吴慧确实跟我回过家乡,至于是哪一年哪一次,这都无关紧要了,总之只要吴慧一出现,所有的事情都明了,甚至哪怕吴慧不出现,哪怕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事情也会明了的。
所以,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出现了吴慧我才丢失了月儿,实际大家知道问题的根本并不在吴慧身上,是一种时空上的差异,月儿和于老师一起,已经落在我们的后面了,这使得我和月儿永远地分开了。
在我的乡亲们的口中,于老师一点也没有变,他仍然是笑眯眯的,只是白头发越来越多,他到村里走走,背已经躬起来,村民们会和他打招呼,于老师,吃了啊。
吃了。
吃得落吧。
吃得落的。
忙啊。
不忙。
于老师在自留地上种蔬菜,下晚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于老师挑着粪桶去给蔬菜浇肥浇水,他精心地呵护着每一棵蔬菜,就像从前他呵护他的学生一样,经过那块地的人有时候还会听见于老师在和它们说话,他说,同学们,你们要努力啊。
别人也不觉得好笑,于老师的着三不着两,在他们看起来,都是知识分子的特点,到底不一样的,他们说,像我们种田的人,怎么想得到去和庄稼说话呢,就算我们和庄稼说话,说出来也不是这样子的,到底是于老师,和我们不一样的,他和蔬菜说话,说得像回事的,像教学生一样的,叫我们说,我们说不像的。
于老师种的蔬菜长得不错,这也是乡亲们要表扬于老师的一个内容,你看看人家于老师,一个教书的,种出来的菜,比我们种田人种出来的还要肥,他们有时候会去向于老师讨几棵菜吃吃,其实他们自己地上也有的,但是于老师的菜总是绿油油的,看起来让人特别地馋,所以他们就走到于老师地边上。
于老师啊,要讨几棵菜了。
好呀好呀,于老师总是特别高兴,自己挑好了。
不好意思的,他们说,于老师,不好意思的,你辛辛苦苦种出来,我们来吃现成的。
呀呀呀,你说哪里的话呢,于老师说,你们也一直相帮我的,吃几棵菜算得了什么,你们说我的菜好,我就很开心了。
乡亲们拿了于老师的菜,心里也有些难受的,他们总觉得他们没有尽到责任,于老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成家,和他们是有些关系的,于是他们又提那个话题了,于老师啊,他们说,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我们就真的开心了。
快的快的,于老师总是笑眯眯地说,快的快的。
但是后来于老师不再说快的快的了,于老师说,不急不急,不急不急。
于老师说不急,别人却急了,村长听到这个说法,就急得去找于老师,于老师啊,别的事情可以不急,这个事情不能不急了呀。
嘿嘿,于老师笑起来居然有些神秘的样子,他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什么该急什么不该急。
关于于老师态度的变化,后来大家很快就明白了,于老师是要为月儿找对象了,于老师说,我的事情好商量。
其实那时候于老师已经替月儿看中一家人家了,他们是德中家,于老师看中的是德中家的老三,老三职校毕业后在汾湖镇上工作,长得像模像样的,于老师看见了很喜欢他的。
于老师到德中家去试探试探,他跟德中说,德中啊,你福气真好,有四个儿子呢。
什么福气好呀,德中说,养儿子有什么好,不如你好呀。
嘿嘿,于老师笑了笑。
养女儿吃苹果,养儿子吃乐果,德中说,我四个儿子,吃乐果都吃不了了。
德中告诉于老师,他四个儿子,要造四幢新房子,哪里造得起来呀,德中说,榨干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起来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老三正好进来了,于老师看到老三,满心地喜欢,他想和老三说说话的,但是老三好像不大开心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思的,他只是勉强地向于老师点了点头,就进屋了,于老师也很开心,好的,好的,他说,老三好的。
唉唉,德中却是浸沉在自己的苦恼中,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德中想,我的四个儿子都到了要结婚的时候。
招一个女婿到人家去不行吗,于老师给他出主意,于老师的主意其实是给自己出的,他想把老三招到自己家里。
德中的头摇来摇去,不肯的呀,四个里边一个都不肯,不肯出去做女婿,都要赖在家里的。
老三呢?老三也不肯吗?
老三是最不肯的。
噢噢。
现在的小孩,你拿他们没有办法的,德中说。
你跟老三说说呢。
老三不好说的,说不听的。
那么,那么,于老师有点手足无措了,那么如果人家肯帮你来造一个房子,再把女儿嫁给你们老三……
嘿嘿,德中笑起来,展开了愁眉,嘿嘿,于老师说笑话,于老师寻开心了,哪能有这样的事情。
如果有呢?
嘿嘿,没有的。
假如真的有呢?
假如真的有,那是我前世里积了德呀。
那就好,那就好,于老师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德中送于老师出来,德中觉得于老师有点奇奇怪怪的,但是德中的思路一点也没有跟上于老师的想法,他根本就不知道于老师在想些什么,高兴的什么,德中送走于老师的时候,自己嘀嘀咕咕,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帮你造房子,还送女儿给你。
德中的老婆听到德中嘀咕,便问德中嘀咕什么,德中认为根本就不必去跟老婆解释。
但是于老师却上了心思,从现在开始,他的努力方向更明确,目标已经就在眼前了,他要为老三造一座新房子,把月儿嫁给老三,于老师就去找村长了。
村长啊,于老师说,我要造房子了。
哎呀呀,好的呀,村长说,他一边说一边想起了什么事情,立即满脸笑起来,啊哈哈,于老师啊,会捉老鼠猫不叫,你不声不响已经落实好了吗?
落实好了,落实好了,于老师的思路总是走岔,他也和村长一样满脸是笑,落实得好得很呢。
已经到了要造房子的时候了?
到了到了,马上就要造的,于老师说,造好房子就办事情了。
恭喜恭喜,村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的妈。
我所以要来请村长批土地造房子了,于老师把申请报告送给村长,村长你看看,是不是这样写。
村长也不要看于老师的报告,村长说,你于老师造房子,还看什么看,难道我还能不批吗?
于老师说,报告要送到乡里的吧,乡里还要再批一批的?
乡里当然是要批的,他不能不批的,村长说,他也不看看是谁造房子,于老师造房子,他乡里不能不批的。
嘿嘿,于老师开心地笑了,那就好。
村长就要拿出笔来签他的字了,许多年来村长就是这样做事情的,村里是有村委会的,应该一些事情是要村委会讨论决定的,但是村长总是说,村委会是谁,村委会就是我么,别人也没有什么意见,反正几十年过来了,都是这样的,村长的威信说高不高,有的村民也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人,但是说低也不低,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村长一个人说了就行了,所以在于老师造房子的申请报告上,村长只要签上他的名字,就等于村里同意了,就是在村长拿笔要写字的时候,他随便地看了一眼报告,忽然就咦了一声。
咦,村长说,你造房子怎么造到德中那里去呀。
我当然是要造到德中那里的,我要是造在我自己这里,老三不肯的。
老三吗?哪个老三?村长说。
德中家的老三呀,于老师说。
咦咦,村长摸着后脑勺吃不透于老师了,于老师,你有没有搞错,你造房子和德中家老三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你家的女婿。
哎嘿嘿,于老师笑起来了,哎嘿嘿。
村长呆呆地盯着于老师,从于老师的笑声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啊,啊啊?村长说,老三?女婿?
哎嘿嘿,哎嘿嘿,于老师光是笑。
这,这是怎么搞的呢,村长仍然摸不着头脑,你们什么时候结成的亲家,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
哎嘿嘿,哎嘿嘿,于老师仍然是笑。
村长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觉得事情不对头的,就算老三做了于老师的女婿,这房子也不应该于老师造到德中家去呀。
这个我就不好批了,村长说。
怎么不好批呢,于老师急了,怎么不好批呢。
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村长说,你帮他造房子,他娶你的女儿,你是人财两空呀。
可是可是,于老师说,不这样德中不肯的。
这个德中,村长气得脸都红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个德中,从前倒看不出是这样的人。
也不好怪德中的,于老师说,不是德中的事情,他们老三不肯上门做女婿的,所以——
所以你就去帮他们家造房子,村长说,于老师啊,人家都说知识分子精明的,我看你这个知识分子,像个憨卵。
村长一急,土话粗话都出来了。
其实是一样的,于老师说,房子是老三和月儿住的,造在哪里都是他们住,一样的呀。
不一样的,村长坚持自己的观点,怎么是一样的呢,大不一样,造在他家,就是他的房子,造在你家,就是你的房子,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村长呀,你听我说,于老师本来是站着的,现在坐了下来,他很耐心地要去说服村长:村长哎,你听我说。
哪知村长不要听他说了,村长摆了摆手,叫于老师先回去了,于老师前脚走,村长后脚就到了德中家里,德中啊,村长说,你这心也太黑了。
咦,咦咦?
其实我们知道,德中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他哪里知道于老师的这一套如意盘算。
你不要装蒜,村长生气地说,在我的村里,不许你欺负人的。
我欺负谁了?
于老师,村长说,于老师是老实人,你就欺负他。
德中冤枉呀,德中莫名其妙的,德中说,村长哎,我怎么会去欺负于老师,我就算欺负你,我也不会去欺负于老师啊。
哼哼,村长说,你说的比唱的好听,你不欺负于老师?你叫他帮你造房子,我村长当了几十年,还没有见识过你这样的东西,你叫于老师帮你造房子,他出钱出力,房子倒是你的了?
德中冤枉呀,他连什么事情也没有搞清楚,就被村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到现在刚刚听出点所以然来,他才想起于老师来过的事情,想起于老师和他的对话,哎呀呀,德中说,于老师肯定是搞错了。
就这样村长和德中才发现是于老师那边出了问题,德中并没有和于老师攀亲家的想法,就算德中有这样的想法,要是老三没有,德中也拿老三没有办法的,老三不听他爸爸的话,德中赶紧去告诉于老师,于老师啊,德中说,你搞错了呀,其实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呀,就算我有那样的意思,我们老三也没有那样的意思。
于老师觉得这个问题不难解决,他就到镇上去找老三,老三愁眉苦脸的,他甚至听不进于老师的说话,于老师说了一遍,老三说,你说什么,于老师又说一遍,老三仍然说,你说什么,于老师就再说一遍,老三终于听进去了,但是他好像仍然听不懂,他皱着眉头看着于老师,你是说,他想了又想,你是说,你要帮我造一幢房子?
是的呀,是的呀。
造房子要钱的。
嘿嘿,于老师笑起来,他觉得老三太老实了,思维简直就是直线型的,不转弯的,造房子当然要钱的,没有钱怎么造房子。
噢噢,老三仍然有点茫然的,他又想了想,最后说,倒不如这样呢,于老师,事情也省得麻烦你了,不如你把造房子的钱交给我,我自己办了。
那么要多少钱造房子呢,于老师说,我积蓄的钱可能不够的,我准备出去再挣点钱回来的。
老三说,倒也不急的。
于老师说,急的,急的。
老三说,那你现在有多少先给我多少,我把造房子的准备工作做起来。
到这里你们可能已经发现了问题,当然是老三的问题,老三急需要钱,至于老三急要钱干什么,也许他欠了债,也许他要投资什么,也许另外有用途,比如要用在女人身上,比如赌博,甚至是更不好的一些事情等等,反正现在于老师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于老师反而觉得自己眼光十分准确,我就看得出老三是个老实的孩子嘛,于老师想,他高高兴兴地把积蓄了一辈子的钱拿出来交给老三了。
老三拿的这些于老师的血汗和生命钱,可能没几天就没了,老三又来看于老师,于老师啊,老三说,现在买建筑材料,不能赊账的,都要先付清款子才能拿东西。
那是的,于老师说,那是的,现在的人信用不好,人家不敢相信呀。
所以我就难了,老三说。
我知道,我知道,于老师说。
于老师去借了高利贷,交给老三,老三低垂着眼睛,他没有敢看于老师热切的眼神,老三心里明白,这钱一到他的手,立即就像幻影一样消失。
这里进行的一切,月儿都不知道,她一直在小学里上课,于老师想给月儿一个惊喜,就去试探她,月儿啊,于老师说,你看看德中家的老三怎么样啊。
月儿是聪明人呀,她一听就明白了。
不好的。
怎么不好呢,于老师急的。
就是不好。
为什么不好呢?
就是不好。
于老师心里有点难过,他是蛮看中老三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用怀疑,于老师的一切好恶,都由月儿决定,月儿一定说老三不好,于老师不会坚持自己的想法,于老师只能喃喃地说,你说不好,那就、那就算了。
当然算了。
如果事情谈不成,于老师要去向老三把钱要回来,他觉得面子上很过不去,他觉得很对不起老三,但是为了月儿,于老师宁愿自己下不来台的。
而你们一定早已经想到,于老师交给老三的钱,他是一分也拿不回来了,不光钱的影子没有了,连老三的人影子也没有了,德中的老婆在村里哭哭啼啼地说,逃走了呀,老三逃走了,他欠了人家的钱,不还钱人家要他的命。
有人觉得这是真的,也有人觉得是德中家玩的花样,但是不管怎么说,于老师的钱是没有了,现在于老师被他的高利贷主追着讨债,于老师没有办法,他要进城去打工挣钱了。
关于钱的事情,于老师仍然是瞒着月儿的,别人也不敢和月儿说,于老师要到县城去看看新鲜,呆几天,于老师坐上拖拉机的时候,月儿在学校门口向他挥着手,月儿说,于老师,早点回来啊。
过了几天于老师没有回来,月儿有些心神不宁了,她在黑板上写字竟然写了一个错别字,一个同学说,老师,你这个字写错了,月儿觉得十分不安,她对同学说,同学们对不起,老师有点心神不宁,思想不集中。
老师,你在想于老师吗?一个同学说。
老师,我们也想于老师的,其他同学都说。
老师,我知道于老师到哪里去了,一个同学忽然说了出来,于老师去打工了,他在工地上扛水泥。
谁说的?
我爸爸说的。
我爸爸也说的。
我爸爸也说的。
原来大家都知道,一切都是背着月儿的,月儿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拔腿就往县城里去了,她丢下了她的学生,她什么也不要了,她只要找回于老师,为了这件事情,月儿后来受到批评,但是月儿不会反悔的,在月儿的生命里,没有于老师就没有一切,这是早就注定了的。
月儿终于在县城的一个工地的工棚里看到了于老师,他病了,蜷缩在肮脏的地铺上,月儿走到他的面前,他眼睛昏花,一时竟然没有认出月儿来,月儿扑到于老师身上大哭起来,回去,回去,月儿一边哭一边说,我们回去啊。
村长开着拖拉机到镇上接月儿和于老师,月儿抱着病重的于老师坐在拖拉机上,拖拉机往前开着,突突突,突突突,那个时刻,我正抱着我的儿子坐着另一辆拖拉机往镇上去,我们要到镇上坐车到县里去,再到县里坐火车回城去,我们的拖拉机与于老师他们的拖拉机交叉而过,往前去了。在与于老师的拖拉机交汇的那一瞬,我朝拖拉机上望了一眼,我没有认出于老师和月儿,那是在冬天,他们穿着厚厚的灰黑的棉衣,我没有能够看出是他们,我只是看到有两个人相拥在一起,他们几乎头靠着头,当我们的车子已经远去的时候,我们车上有人说,月儿把于老师接回来了。
什么?
刚才是于老师和月儿,他们把于老师和月儿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们说,月儿终于把于老师接回来了。
我回头望去,于老师的拖拉机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远得几乎看不清了,印象中只有他们的灰黑的棉衣,我突然大叫一声:停车。
我们的拖拉机停下来,大家朝我看着,我的小小的儿子在我的怀里也仰着脸奇怪地看着我,不过他们都没有说话。
我能怎么样呢,我跳下车去追于老师,我追上于老师和月儿,我能对他们说什么?
拖拉机停了,我并没有动弹,机手等了我一会,他说,天色不早了,走了。
我们的拖拉机重新又上路了,我仍然回头望着于老师的拖拉机,渐渐的,他们的拖拉机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爸爸,我冷,儿子往我的怀里钻了钻,我更紧地搂住了他,我想起来,当年于老师抱着月儿也是在拖拉机上,月儿受了伤,送医院,一路上哼哼哼哼的却是于老师。
嗯哼哼,嗯哼哼,大家都说,好像是于老师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