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以后的故事了。
但是事情还得从前面说起,我上小学后不久,就被于老师认定我是个小天才。于老师说,赵连生是个算盘天才。其实天晓得我对算盘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呀,我只是拿算盘的姿势可能比别人更像于老师一点,于老师是喜欢一只手握住算盘,突然将算盘往前一甩,你听得哗啦一声,再看的时候,上排的算珠全部靠上,下排的算珠全部靠下,这就是于老师的本事。我开始学算盘的时候,于老师反反复复地教我们背诵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背得我们很烦,我就拿算盘当玩具玩了,玩呀玩呀就玩会了于老师的本事,有一天我无意中也像于老师那样子哗啦地甩了一下,两排算珠就齐齐地分开了,于老师看到以后,又惊又喜,就一定说我是算盘天才,以后他就天天盯着我,要我练算盘。于老师说,赵连生,你要勤学苦练,熟能生巧,你懂不懂?
不懂。
你现在不懂,所以老师要告诉你,熟能生巧,你懂不懂了?
不懂。
于老师是不会生气的,他那时候正在练习一种字体,于老师说,这种字体称为颜体,所以于老师用颜体写了四个字挂在教室里,于老师经常指着这四个字对我们说,同学们,这四个字的含义你们懂吗?
不懂。
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地回答他。
这四个字当然仍然是熟能生巧。
虽然我们有时候和于老师捣一点小的蛋,但是于老师的话我们还是要听的,于老师咬定我是算盘小天才,我就充当算盘小天才了。
县里举行珠算比赛,于老师就带着他的小天才到县城去了。
这就是一年以后发生的故事。
我和于老师是坐船回来的,那时候公路交通还不发达,在水网地区出门是必得要坐船的,我记得我们坐的是苏嘉日航班,是从苏州到嘉兴的,沿途停靠许多码头,我们的汾湖镇,就是其中的一站。
我们坐在沿船舷的长排椅上,我看看于老师的脸色,于老师很沮丧,我没有得到奖,让于老师感到意外。
我们出发的时候,于老师是意气风发的。于老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找出其中的一张给我看,赵连生,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奖状,上面写着:获奖证书。是某某年举办的珠算比赛中的获奖证明。
于老师,是你获奖吗?
当然是我啦,于老师说。
我就念出来了:于老七同志荣获汾湖乡珠算比赛第十名。
是第七名,于老师纠正我。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个七字的尾巴已经看不清了,粗一看,就是第十名了。
于老师小心翼翼地把奖状要回去,他也看了看:字迹是不清楚了,他说,我要回去重新描一描,要不然人家真的以为我是第十名呢,其实你们不了解情况,第十名是没有奖状的。
于老师把奖状收好了,回头对我说,赵连生啊,你比老师更有出息,你是过五关斩六将拼出来,到县里去比赛呀。
嘿嘿,我说。
现在我们回来了,我还背着一把算盘,算盘挂在胸前,同船有一个乘客向我看看,笑了笑,他大概觉得挂着算盘的样子很可笑的,我其实是不愿意挂的,但是于老师一定要我挂着,我拗不过于老师。
现在我们在船上,柴油机突突突地响着,我没有拿到名次,于老师既失望又沮丧,但是在失望和沮丧之余,于老师一直在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想问题。
我心里有点难过,便对于老师说:于老师,这次我没有发挥好,下一次一定会得奖的。
于老师仍然思索着,他一边思索一边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们不能简单地对待这个问题,时代在进步,我们可能应该思考一些科学的方法。
打算盘也要科学的方法吗,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因为于老师神情沮丧,我也许会把我的疑问问出来,但是我没有吭声,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已经懂得心疼老师了。
下午的时候,船到达了我们的汾湖码头,靠岸的时候,眼看着船就要撞在石驳岸上了,有几个没有经验的乘客甚至惊慌起来,他们张开嘴差一点喊出声来,但这时候船工不慌不忙抓起一只靠臼,十分熟练地扔出去,靠臼不偏不倚正好夹在船与岸的中间,船稍微地晃动一下,就停稳了。乘客们都站起来,准备跨过跳板上岸去了,就在这一刻,于老师啪地拍了一下大腿,激动地说:连生,熟能生巧,你看看这个船工,就是熟能生巧,你懂不懂?
为了照顾于老师的情绪,我这回没有说不懂,只是摇了摇头。
于老师受到了鼓励,继续说:对了对了,道理就在这里呀,熟能生巧,不熟就不能巧,不巧就说明不熟,熟了才能巧,巧了就说明你熟了,赵连生,你听懂了吧?
我只好说:不懂。
于老师笑起来,他摸了摸我的头:其实我知道你懂了。
天晓得,我是真的一点也不懂呀。
我们踩过跳板,上了岸,于老师看了看天色,回头对我说:连生,你等一等老师,老师去谈两句恋爱。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老庞始终是全神贯注、一言不发的,看得出他已经跟着我的叙述走进了于老师和月儿的生活中去了。
应该说老庞是比较通透,比较看得清人生的那种人,当我刚刚开始叙述于老师的故事时,老庞可能已经隐约地看到了故事的结果。
老庞并不知道我当时的思想活动,他见我停止了叙述,就催促我了,赵连生,他说,你继续往下说呀。
这样我们又回到了故事的现场,于老师说,连生,你等一等老师,老师去谈两句恋爱。
当时于老师往中药房那边走过去,其实我是跟在后面的,我不会呆呆地站在码头上等老师,镇上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我会利用这个机会去玩一玩的。
我一路东看看西看看,我在寻找一个套泥人的小摊。听别人说过,镇上有个人摆了一个地摊,地摊上有各种各样的物品,你出一分钱可以拿他的圈圈套两次,凡是套中的东西就归你了。我一直认为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好事情,同时我心里又一直在打着如意算盘,假如我有五分钱,我可以套十次,假如我次次都套中了,难道他真的肯让我拿回十件东西吗?
我沿着镇上的石子街往前走,街是窄窄的,两边是小小的商店,在老庞的剧本里,我们大家都已经看到过这条街了,不过那画面上是一年前的这条街,现在这条街和一年前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惟一不同的是我长大了一岁。
我的手伸在裤子袋里,攥着我仅有的两分钱,这时候我终于看到那个我向往已久的泥人摊了,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于老师和王芳也站在那里,于老师正在对王芳说,我再套一次,最后一次。
看起来于老师已经套过好些次了,地上散落着好些套圈。
你已经套了好多次了,王芳说,套不着的。
套得着的,于老师指着一瓶酒,我要套那个。
这种酒买一瓶也不贵的,王芳说,再说了,你又不喝酒的。
我不是自己要,我是要送给村长的,村长对我很关心,我一直想谢谢他。
那你就去买一瓶,王芳说。
买的村长不肯收的,于老师说,我们村长是老实人,他不要人家送礼的,我套中的给他,他就没话说了。
于是于老师又摸出几分钱来,换来几个圈圈,于老师又开始套了,他一边瞄准一边说,这么近的距离,肯定能套中,这么近的距离,肯定能套中,这时候王芳在一边抿着嘴笑。
很快的,在围观的人一片啧啧的惋惜声中,于老师手里的圈圈又越来越少了。
我仔细地将摊子上的奖品看了看,是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那个于老师看中的二两半小瓶的白酒,有两根插着的烟,有自己雕的木马,有一枝野花等等,也有少数商店里能够看到的东西,但是不多,好像大多数东西都是那个人自己做出来的,尽管如此,我也已经是眼花缭乱、心跳加速了。
这个人我们并不认得他,但是他很快也会走到我们的故事里来的,因为他是月儿的表舅,现在月儿正在街的对面,暂时我们还没有看见她。
老庞喜欢我的故事,我看得出来,但我不知道是因为我问的那个问题他没答上来,还是因为老庞和于老师本来就是同龄人。生活没有开端,生活也没有答案。这是老庞喜欢说的话。当老庞又开始重复这句话,并扭亮了台灯时,我开始睡去。
在桌上的大笔记本上,老庞已经把我在泥人摊遇到于老师和王芳之前的那一段空间弥补上了。
百货店的柜台前,于老师和王芳看着货架上的脸盆,热水瓶等,犹豫着,中年女营业员说:你们看中了没有?
王芳:还没有确定,好像挑不出来。
营业员:我们这儿货色是不多的,只有这几种。她朝王芳和于老师看了看,又说:人家结婚都到上海去买的,上海什么样的都有。
于老师看着王芳,王芳说:我们不去上海了。
于老师:省点钱,要办酒席的。
营业员:办酒席是好事情呀,你办得越大,收回的礼钱越多,你们就多办几桌。
于老师:我们不好意思收人家礼钱的。
王芳:要不我们少办几桌?
于老师想了想:少办也不行的呀,我们的婚事,多少人帮过忙,大家都关心我们的,结婚不请他们,说不过去的。
营业员:你们这就难办了。
于是我又回到了那天下午那个泥人摊前,于老师套圈的时候,有一缕斜阳照在了王芳的脸上,王芳忽然哎呀了一声,她说:时间不早了,照相馆要关门了,我去拿照片。
这肯定是于老师和王芳的结婚照片,这张照片在于老师的一生中会出现很多很多次,但是它现在还在照相馆里,与其他许多的照片放在一起,等一会儿照相馆的工作人员会将它挑出来,交到王芳手里,王芳的脸上,会露出幸福羞涩的笑容。
于老师手里拿着最后一个套圈,他向王芳扬了扬手,目送着王芳远去,于老师对王芳是百看不厌的,于老师喜欢王芳,他要讨她做老婆了,这就是我们这些孩子当时的想法,事实证明,我们的想法是准确的,没有一点差错。
当王芳的身影消失在于老师的视线之内,于老师才慢慢地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他本来当然是要用心去套最后一个圈圈的,如果这个圈圈仍然套不中那瓶白酒,我也不能确定于老师会就此罢休呢还是会再次掏出钱来。
但是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于老师的眼光突然停了下来,停留了片刻,于老师突然就奔了过去,我追随着于老师的目光,转过去,转过去,我一下子看见了月儿。
但是当时我几乎没有认出她来,月儿又黑又瘦又脏,她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破碗,破碗里有几分钱。
我的愣怔被于老师的声音惊动了:你是月儿?你是月儿吗?
月儿的小手把那只碗端起来:可怜可怜我吧,她说。
于老师急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在这里,你……干什么?
我讨饭,月儿说,可怜可怜我吧。
你,你家大人、你妈妈呢?于老师说。
妈妈……月儿的眼睛落到对面的表舅身上。
月儿的表舅就开始走进故事了,他有些木然地看着气急败坏的于老师,看着于老师冲到自己面前。
你,你是谁?
我,我是表舅。
你是月儿的表舅?
是的。
你叫她在这里讨饭?
是的。
你,你虐待小孩。
不是。
那你,你怎么可以……
……
你,你怎么可以……
表舅是个闷葫芦,他嘴里吐出来最多两个字,要不就是紧紧闭上嘴巴,一字不说,后来表舅涨红着脸,把那个二两的酒瓶打开了,自己猛喝了一口,又把酒瓶盖上,重新放到那个圈子里,一股酒气从表舅的嘴里冲出来,表舅赶紧又闭紧了嘴,不让酒气跑了。
这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是七嘴八舌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小孩讨饭的呀。
是的呀,何况是一个瘸子小孩。
可怜的。
自己的小孩他就舍不得了。
但是也有人是帮表舅说话的,他们说:
表舅也不容易的呀,自己家五六张嘴要吃呢。
表舅带了月儿,一年了也没看到他老婆一张笑脸呀。
月儿还亏了有个表舅呢,连她的亲娘都不要她了。
她娘带着她的姐姐弟弟嫁人,人家不要这个瘸脚丫头,还是她表舅站出来说,那我来养吧。
啧啧。
唉唉。
表舅仍然是闷着头,间或偷偷地喝一口酒,他打开一次,只喝很小的一口,那个酒瓶里看不出浅了多少,但是喝的次数多了,酒瓶里的酒就明显地降了下去,再搁到套圈的地方,显得很难看了。
于老师呢,也仍然说着那一句话,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当时我在干什么呢,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在边上呆呆地看着,那时我实在还很小,想不到自己应该做什么的,后来我忽然被自己手心的东西触动了,那时候我手心里正紧紧攥着两分钱,我拔腿往远处跑去,当我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捧棉花糖。
月儿,给你棉花糖。
月儿大大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给我?月儿眼巴巴地盯着棉花糖,她咽了一口唾沫,这么多都是给我的?
给你的,都是给你的,我把棉花糖交到月儿手里,舔了舔自己的手心,这时候于老师在对表舅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今天要答应我,把月儿带回去,不许再叫她讨饭。
表舅终于抬起混浊的眼睛无力地看了于老师一眼,他的眼神告诉我们,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于老师却认为他已经开始说动表舅了,于老师的话也多了起来:你答应了,你同意了?
不。
咦,于老师说,你仍然要叫月儿讨饭?
是。
咦!于老师气得又说不出话来了,你,你,你怎么可以。
我冲了上去,在背后踢表舅的腰,表舅蹲在那里,被我一踢,差一点倒下去。
我叫你让月儿讨饭,我叫你让月儿讨饭,我一边踢一边说。
你不要踢我,表舅说。
我就踢,我就踢。
那一刻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大大的男子汉了。
那时候,于老师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好像在问我,赵连生,我们怎么办呢,他要向我拿主意了,但是我能有什么主意呢。
所以于老师放弃了和我商量的想法,他只得重新再面对表舅,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表舅依然是不吭声。
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很替于老师着急,也觉得有点丢面子,我们的于老师,学问很高的,怎么到了和人论理的时候,就会变得不会讲话了,围观的群众肯定觉得老师不行的,没有水平的,于老师难道再说不出更多的道理了,在我们心目中,于老师应该把无理的人批判得体无完肤的呀,但是于老师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相同的一句话,你怎么可以。
对这个表舅,你讲一万次你怎么可以恐怕也是没有用的,但是奇怪的是,在于老师把“你怎么可以这样”重复了一定次数的时候,故事发生了质的变化,事情突破了那一团迷雾,终于开始进展了。
是在突然间,从表舅紧闭的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我不可以这样,我应该怎样?
于老师是猝不及防的,他显得有些尴尬,愣了一会儿,才说出来:你叫月儿讨饭,你是不对的。
我不对,你对,表舅说,你对你养活她?
于老师又是猝不及防,不仅是猝不及防,他甚至被表舅问住了,他比刚才更尴尬,过了好半天,于老师说:你真不讲理,我不跟你说了。
于老师转身走开了,这回轮到我猝不及防了,我赶紧追上于老师,正想问他月儿怎么办,哪知于老师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他突然地回头,突然地抱起月儿,脸紧紧贴在月儿脏兮兮的小脸上。
我,还有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表舅也是这样的。
在大家的注视下,于老师对表舅说:好,我养她。
当时王芳一直没在场,我们应该还记得她是去取结婚照了,当王芳取回照片的时候,我们在哪里呢,后来的好多年里,我一直在回忆,但是始终没有想清楚,王芳取了照片,肯定会回来找于老师的,他们还要商量结婚请客的事情呢,她不会拿了照片就回家去的,那么王芳来的时候,我们,我、于老师还有于老师抱着的月儿,我们在哪里呢,我们难道已经踏上归程了?不会的吧,于老师不可能把王芳忘掉的,他一定会等王芳的,退一步说,就算于老师因为抱了月儿,情绪有些激动,把王芳的事情搁在一边了,那还有我呢,我是关心于老师谈恋爱的,我会提醒于老师,我会说,于老师,我们等一等,或者说,于老师,我们到照相馆去。
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我对老庞说。
老庞见我有点着急,他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我觉得老庞不仅不着急,反而显得有点轻松。
老庞说,你的故事有空缺的部分,恰好也是需要我来创造的那部分。
但是于老师是不需要创造的,我心里也这样想,却又点了点头。我给老庞一点面子,从前在于老师面前,我们是不给于老师面子的,我们有时候明明听懂了,当于老师问我们懂了没有,我们会异口同声地说,不懂。
故事听到这里,我已经开始了解于老师这个人,老庞说,于老师是属于那种一根筋往前走的人,他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和看法,他认定的事情,他是一定要坚持去做的。
我想补充的是,于老师认定的事情,往往是没有深思熟虑的,是突如其来就决定的了,是不考虑后果的。但是我的思绪已经跳到了事情的最后,跳到了因为于老师不考虑后果而造成的后来发生的一切。
是老庞的大笔记本填上了我记忆中的这段空白:
于老师突然地返回来,突然地抱起月儿,在大家的注视下,于老师对表舅说:好的,我养她。
王芳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她正好听到了于老师的话,王芳有些惊呆:你是真的?
于老师认真地点头,月儿把自己的脏兮兮的小脸往于老师脸上蹭着,蹭得于老师的脸也黑了,月儿又用手去抹于老师脸上的脏,月儿的手比脸更脏,于老师的脸也更污脏了。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张三:老师开玩笑吧。
李四:看起来不像开玩笑。
王五:老师还没有结婚呢,就抱一个小孩回去?
这时候表舅也说话了,他说:他今天抱走,过两天又会送回来的,就算他真的肯养她,他老婆也不会愿意做晚娘的。
王芳愣了好一会,对于老师说:你是个好人。
于老师高兴地看着王芳:王芳,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于老师抱着月儿,和王芳一起往前走,许多人都被他们丢在身后了,他们在身后议论着,但是于老师已经走过去了。
于老师边走边说:王芳,我就回去拟请客的名单了,拟好了我寄给你看,要你批准的……
于老师还没有注意到,王芳已经落在后面了。
月儿摸着于老师的脸:老师,我们到哪里去讨饭?
于老师紧紧搂住她:月儿,我们一辈子也不讨饭。
我接下来的记忆又变得清楚起来:我们三个人,我,于老师,月儿,往回走,表舅在我们身后大声地说:你真的走了?
我们没有理睬他。
你要把她抱到哪里去?
我们仍然没有理睬他。
你——
后来表舅就被我们抛在身后了,渐渐的远了,更远了。
当时我们是走得那么的自信那么的自然,好像一切的事情根本就不是突然发生的,好像早就知道今天于老师要抱月儿回去的,好像月儿就是于老师的孩子,好像于老师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后来我长大了,回想这些往事的时候,才体会出其中的某些荒唐成分,一件如此重大的事情,收养一个残疾的孩子,并且将要一直地养下去,养下去,到哪一天,却是不知道的,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在游戏的过程就完成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月儿突然对我的算盘感兴趣了,她在于老师怀里勾出身子,伸长了手臂,不停地撩拨我的算盘,后来我干脆把算盘挂到月儿的脖子上,月儿一路拨弄着算盘,啪啦啪啦的声响在田野里传了开去。
印象最深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月儿始终没有笑过,她的细小的眉心一直皱着,我和于老师都想逗她开心,让她笑一笑,但是月儿不笑,始终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