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事后反省自己,人确实不能太贪。
那天晚上叶丽被一家公司的老总约去谈业务的时候,张水吃完了一缸子面条后,卤鸭熏鱼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此时如果张水就此罢休就不会出事,他想起了“浪费就是极大的犯罪”这条历史语录,就捋起袖子伸长细瘦的脖了像老式电影中贪得无厌的伪军一样,就着啤酒狼吞虎咽起来,不久,他就将卤鸭熏鱼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他抹了抹油光闪亮的嘴,准备晚上将书稿的章节再整理一遍。
大约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张水先是肚子隐隐作痛,不久就有了古代小说中所描写的心如刀绞似万箭穿心剧烈疼痛,他倒在床上,脑壳上汗如雨下。住在张水隔壁十三号猪圈的安玲回来后见久未住人的十二号猪圈亮起了灯,就捧着茶杯敲门找水喝,一而再,再而三,屋内没有反应。安玲见门虚掩着,就轻轻推门探进半个脑袋,看张水全身抽搐蜷曲着身体如同一条吐尽丝后奄奄待毙的蚕蛹,安玲突然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不好了,出人命了!”
赵德昌趿着拖鞋从自家的小楼上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来,十几位房客如惊弓之鸟般地跑出来站在深夜的院子里问,“谁死了?”蹬三轮的王小宝冲进屋里抱起张水,脸憋得发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帮我抬上三轮!”大伙七手八脚地将张水抬上三轮车,安玲抱了一床被子垫在三轮车上。
王小宝穿着裤衩和背心蹬着三轮将张水送到了离土郢三公里的建工医院。王小宝满头大汗地将张水抱进急救室,一位值夜班的医生跟一位女护士正在懒洋洋的灯光下非常愉快地调情,王小宝抹着汗将张水放在一张长木椅上,“大夫,人快不行了!”那位大夫对小护士很浪荡地说,“你的嘴唇最性感。”王小宝急了,“大夫,快出了人命了!”头颅比较大的大夫平静地说,“先去交费吧!”王小宝说,“你先救人,不会少你一分钱。”嘴唇很性感的小护士说,“先交两千块钱押金。上个月一位车祸急诊病人看好后居然跑了,害得我们被扣了一个季度的奖金,也是你们这帮乡下民工。”王小宝一摸口袋,没钱,他的眼泪出来了,哭着说,“求求你们了,大夫!”这时安玲坐着出租车赶来了,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真丝套裙,披肩长发下是一张青春靓丽的脸庞,她从黑色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钞票,用近乎命令的口气对大夫说,“立即抢救,我这就去交钱。”头颅很大的大夫对小护士说,“准备输液度氧!”
后半夜的时候,张水醒来了,送住院部病房后,王小宝留下来照看他,安玲对张水说,“我和小宝都是你的邻居,大夫说是食物中毒,过两天就会好了。”小宝说,“玲姐,你先回去吧,我留在这里。”张水看着这两个陌生而平静的面孔,干裂的嘴唇很困难地哆嗦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建工医院是位于郊区的一个小医院,住院部也没分门别类,各类病人杂乱无章地住在一起,张水邻床的就是一位晚上喝酒打群架脸上被劈了一刀的小伙子,简单包扎后扔在床上像一个冷兵器时代受伤的战俘,无人问津,呲牙咧嘴的嚎叫声一直持续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叶丽赶来的时候,张水已恢复了平静,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死里逃生的感动,他对叶丽说,“要不是这位小宝兄弟,我可能就完了。”小宝说,“是玲姐发现你昏倒在床上的。”叶丽从包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塞给小宝,“小兄弟,谢谢你了!”小宝脸一下红了,“我不要,我要去蹬三轮了。”说着转身拔腿就跑了,叶丽追到楼下,小宝已消失了。张水说,“乡下孩子,很朴实。我当年在乡下上五年级时捡到一个身份证,跑了二十多里地送到一个收鹅毛的小贩家里,小贩说那是一张已作废的临时身份证。”
叶丽说,“都怪我不好,如果同你一起吃了,你就不会中毒了。”张水说,“那可能就会倒下两个人来,都怪我太贪婪。”叶丽说,“我马上找几个弟兄,将那个卖卤菜的混蛋废了!”张水说,“向警方报案吧!”叶丽说,“报警有屁用,先做笔录,后调查,我没时间耗。你放心,我只要几分钟就将那混蛋收拾了。”张水说,“你找黑道报复是违法的。”叶丽说,“是几个弟兄,你不懂,你不要问了。”
土郢有好几个卖卤菜的摊子,叶丽在确认了那天卖卤菜的叫潘歪头后,就找了几个弟兄打的直奔潘歪头租住的民房,房东说歪头已经让派出所抓走了,叶丽说我没报案呀,房东说,“这事与你无关,他也没有那么大本事能勾到你这样的小姐。”潘歪头是流浪到此的社会盲流,做卤菜是幌子,实际上干的是拐卖妇女的勾当,他从劳务市场骗来乡下妇女后自己先睡然后再卖到乡下去,做卤菜三天打渔四天晒网,卖不掉的卤菜四五天后倒上酱油烧一下继续去卖,这一带知道内情的人从来不买歪头的卤菜,因为他卖卤菜就像地下党在位置很重要的街口摆个烟摊或修车铺一样,纯属障人眼目的。叶丽听到这就火了,她责问房东,“你为什么不能像赵德昌那样对你的租房户进行政审?”房东呲出一口香烟熏黑了黄牙,笑了,“小姐,住到我这里的房客既不能入党又不能升官,还政什么审?”叶丽带来的一位膀大腰圆的光头表情残酷地站在院子里手指扳得格格直响,临走之前将房东院子里的一只水缸砸烂,水缸就地碎成七八块,缸里的水流了一地。
三天后,张水出院了,他感到比食物中毒更窝囊的是,三天住院医疗费居然花掉了一千八百多块,他找到医院领导,“总共就吊了几瓶盐水,买了这么几小瓶抗菌药,凭什么值这么多钱?”那位领导说,“你是急诊病人,你的一条命值多少钱?”张水说,“应该按规矩收费,不能想收多少就收多少。”领导说,“你要是去大医院,你没有四五千是出不了大门的。我可以让你去做胃造影还可以让你做一下磁共振和ct,全面检查一下中毒昏迷对你的大脑及神经系统究竟造成了多大的损害。”办公室里一位正在埋头看报纸的年轻人很不谨慎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是有这些设备,你就在劫难逃。”领导歪过头批评年轻人,“我们院是从来不宰人的。”
叶丽赶到办公楼拉着张水说,“钱我已付过了,这家医院都该发奖状挂锦旗了,我上个月拔一颗牙还花了六百多块呢。”
张水拿着住院发票去找社科院财务处报销,那位慈眉善目的财务处老太太用一种比较绝望的语气对他说,“医药费是财政包干的,每人每年一百二十块钱,你吃错了卤鸭就花了一千八,”老太太看张水一脸无奈的表情,就安慰他说,“你要么将发票留到年底,到时候跟三位癌症病人一起报省财政厅,争取特批。”张水不想沾癌症的光,就悄悄地揣起了病历及住院发票。在一次传达取缔法轮功文件的会后,王院长对张水说,“财务处让你将超支的医药费跟癌症病人一起报特批,这很正常,每年都这么做的,不要有顾虑。我还等着早点看到你的专著呢。”
华东出版社老邵来信说,选题通过的难度很大,主要是因为这一观点与历史教科书中的结论相距太远。老邵说总编希望作者尽快能将前五章的书稿寄交来,看了书稿后再定夺。张水回信说他正夜以继日地赶书稿,争取三个月内拿出前五章,至于历史观点不同,他认为是学术问题,范文澜与郭沫若曾就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分期问题上有过重大分歧。张水在信的结尾强调说,“对辛亥革命的定性毕竟不同于对中共党史的定性,属于可以讨论的学术范畴,应视作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等学术问题应该允许商榷和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