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蹭到船尾,讪脸要肖姣的父亲让他试试驾船的感觉,肖姣的父亲竟让过了舵把子。古仕光见我一脸疑惑,就在一旁说,这已不是从前的峡江了,那时峡江上的舵把子可不是谁都能碰的。肖姣的父亲迈进前舱,站在我面前说,那时候这江上的样子,没见过的人就是做噩梦也想象不出来。说话时,古仕光和肖姣父亲的脸上布满了千古峭壁一样的肃峻。
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股联想:那时的新滩江水,大约如同十万头水牛跳进老家黄州那儿的白潭湖中打架而掀起的激流巨浪。这个念头经过我的琢磨,发现它很熟悉,一定是父亲在我还无法对新滩与峡江产生兴趣时,曾经向我灌输过。
新滩像三峡一样,也分上滩、中滩、下滩。上滩由江中间许多巨大的礁石排队一样横列而成。一到枯水季节,这些礁石就像一道拦河的过水坝,滩上水平如镜,滩下却是百分之百的那些在电影中常常见到的大瀑布,真有十万头水牛在哪处湖泊中打架,也没有它的穷凶极恶。离上滩约一里路便是中滩,也是由江中巨石垒成,一共有十几座,隔远了看,如同撒在水面上的一摊豆子,它将峡江这一段能行船的水面挤得只剩下靠北岸不宽的一道水口子。从中滩到下滩有一里半左右的水路,由北岸山里钻出来的龙马溪,吐出一座叫射凤碛的青石山嘴,同南岸的将军滩遥相呼应。一个推,一个搡,将江水弄得像只有四两酒量的人硬撑着喝下去八两,不只是江水自己分不清上下南北,就是船工看着也不免时时犯糊涂。
父亲真正参加革命工作后,押运第一船货物途经下滩时,就曾将方向弄错了,那船实际上是往下水走,在父亲看来却是上水,他忍不住喝叱起来,问那些船工是如何驾船的。那个驾长二话没说,拿起爪篙拦腰给了父亲一下。货船过了下滩,驶进一片缓水,那驾长才边道歉、边解释说,父亲如此咋呼很危险,极可能将本来就在迷糊线上踩着走的船工们完全推入糊涂阵,然后不知不觉地陷入鬼门关。那趟船上就有肖姣的父亲,是他头一回正式跑水路。他模仿起父亲的那声喊时,语气语调很有几分黄州话味道。他说父亲当时的声音里有种水缸炸裂的动静。
下滩无论怎么险,都远远比不上上滩。水可以乱流,但船不可以乱走。上滩南岸留有一个水槽,那模样有点像如今夏天发洪水时水库大坝旁边的泄洪道。从泄洪道里行船——光说说就可以吓死人,一条船好不容易从上滩南岸的水槽里闯过来,在一里多远的急流里,又马上要将船扳到北岸,闯那中滩。接着,气不敢喘屁不敢放,又将一身冷汗洒在下滩上。
肖姣的父亲说,在新滩闯水路,船是一片树叶,人是趴在树叶上的蚂蚁,一代一代的船工都将南岸上滩的水槽叫做官槽,因为当官的最坏最险恶最是吃人不吐骨头。
抗日战争进入最残酷的时节,那年冬天,屈祥突然被一群当兵的抓起来,捆绑着押到秭归县城。他一路上对着江上的过往船只揖别,说是来生再与这峡江相会,惹得一帮血性的水上汉子心急火燎地要去县城劫法场。哪知屈祥一进县城的驻军司令部,就有人上来解了他身上的绳索,还给了那些押送的士兵几马鞭。定下神,屈祥才弄明白是冯玉祥要见他,要他驾船闯新滩。屈祥见过夔门南岸石壁上刻着冯玉祥表示抗日决心的大字。冯玉祥特地要了条柏木船,还在舱中置有酒桌。屈祥不习惯见大人物,只顾低头喝酒。冯玉祥也爱喝闷酒,但两人习惯各不相同。冯玉祥在手边放着一支手枪,每喝一口酒,必定要拿起枪往江中射击一下。当然只是做出一个姿势,但从那嘴里念念有词的模样却能看出他心里是真的在开枪。屈祥则非要等到浪涛拍打船舷时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喝着,冯玉祥忽然唱开了:
夔府开头把艄出,
臭盐碛摆的八阵图。
旱八阵,水八阵。
生罗阵,死罗阵。
陆逊来破阵,来破的死罗阵。
燕窝石,两铁柱,
粉壁墙,孟良梯,
倒挂和尚半岩里。
推黑石,望黛溪,
一声号子下猫须。
油榨碛,鲤拐子滩,
错开峡,在南岸。
梭罗树,斩龙台。
烧火佬对门升子岩。
宝龙摆渡下马滩,
红石梁,望巫山。
巫山有个孤王沱,
喊不得号子打不得锣。
龚家坊的猴子多,
跳石的豆腐不下河。
霸王杵,不算恶,
金盔铁甲二面托。
青石洞,两条河,
推了大磨推小磨。
孔明碑,黄石窝,
不知不觉碚石过。
鳊鱼溪,两交界,
四川走到湖北来。
棺材峡,冷水碛,
楠木园里好猪蹄。
楠木园的猪蹄下得大,
梁家棚的柚子赛朱砂,
火眼石出的老南瓜。
不知不觉出大峡,
官渡口新官把税查。
西瀼口,万户沱,
东瀼口的炭元子装过河。
好个巴东县,衙门像猪圈,
大堂打板子,河里大听见。
无源洞,宝塔河,
横梁子的梨子多。
晒花碛,磨刀滩,
牛脑壳石在河中间。
牛口三旋不算恶,
八斗放滩要掉舵。
张家溪,白水河,
荒草背,不算狠,
石门发漩赛锅坑。
蟒蛇寨,雄黄山,
七姊妹下头柳树湾。
羊子石,卢家坊,
两个幺姑睡泄床。
流来观,沙镇溪,
树坪的柿子甜如蜜。
真武碛,墩子石,
黄鳝洞,斗蓬子,
九莲灯,没有亮,
一个老虎睡在望。
人头石,生得恶,
插在水里各泅各。
方滩拗滩滩对滩,
乌石乌牛在河中间。
眼莫眨,手莫停,
秭归是座葫芦城。
四季荡,磙子角,
莲花三漩屈原沱。
屈原庙,烧炷香,
保佑联手下宜昌。
鲢鱼山,蚂蟥沱,
楚王就在对面坐。
仁爱石,灯盏窝,
香溪的煤炭真是多。
香溪河里出美女,
昭君姑娘桃花鱼。
没奈何,耍和尚,
兵书宝剑抬头望。
锁住山,米仓口,
藤蛇倒挂一声吼。
巴王滩,对白蛇,
太公八吊生得确。
白狗藏在阳家沱,
月亮太阳相对着,
九子连母脸下河。
山羊角,对新滩,
新滩才算鬼门关。
鸡冠石,生得高,
豆子石上浪滔滔。
凤凰展翅珍珠角,
牛肝马肺生得确。
庙河地方好靠船,
大二三珠把河拦,
空舲更是鬼门关。
上六角,下六角,
红石子凶水真正恶。
唐家妹子生得巧,
盐席晒在仙人桥。
扶母子爬在桥上看,
狮子想灯玩得欢。
心里又想看灯影,
西游记的确打得好。
一只黄猫喂不家,
野人把它管住了。
一根银簪把野人闩,
母猪吃了一个光嘴巴。
白家嘴,南津关,
不知不觉出了川。
尊声客人你讲话,
西坝靠头把税查,
到哒宜昌上街耍。
屈祥越听越吃惊,等冯玉祥将这首“峡江活地图”唱完,屈祥说了一句话,他说冯玉祥是桡夫子们的兄弟,自己信得过他。
柏木船驶过风平浪静的上滩之上的那荡江水,在浪涛声惊天动地的当口,屈祥吆喝了一阵,那船就像赶羊过山坡一样,一漫一跌就过了险恶无比的官槽。
冯玉祥特地在新滩起岸,顺陆路绕到上滩官槽边,他看了看那水流,又看了看屈祥,忽然间掏出手枪对准官槽连开三枪,并对天发誓,等打走了倭寇,自己要像收拾倭寇一样,收拾那些如同官槽之水的贪官污吏。冯玉祥说,到那时,自己要让屈祥带上峡江船工去做钦差大臣,因为只有这里的船工最能对付那些贪官污吏。三颗弹头击打下去,官槽里水花也没溅起一朵。还不如屈祥朝水里吐一泡痰,在空中与水面都还有点痕迹。冯玉祥心里一定是恼火了,他从贴身警卫腰间取下一颗手榴弹,拉了弦扔下去,水里总算勉强开了一朵浪花。
冯玉祥临走时向屈祥行了一个军礼,他对屈祥说,对付贪官污吏就应该像屈祥对官槽一样,正招是不行的,必须用歪招斜招。
祖父对父亲说过,但父亲没有对我说,对我说的是肖姣的父亲,他们所说的话是:新滩是《隋唐演义》的瓦岗寨,屈祥就是那个第一条好汉李元霸,都是小小年纪称雄天下。
上滩的官槽不用说年年月月打劈多少船只,光是每天被打劈的大小铁船木船就有好几只,浮在新滩江面上的烂船板,一阵一阵地没有结束的时辰。常常,一条船到了官槽底,艄公同船头一下子钻进那卷起的巨浪,等到出来时,那船已变成了一片木板。也有船很带劲地爬上浪尖,但在落下来时,就像愤怒的大人摔碎小孩的玩具一样,只要浪头一挺,那船必定粉碎无疑。
那天一大早,肖姣的父亲随家人一道,到南岸的江渎庙里烧了个头香。肖姣的父亲从庙里拿了一张黄裱纸,大人们问他要干什么,他说是折只纸船送给屈祥。十岁的小孩说话没人注意,但肖姣的父亲真的折了只纸船,回到北岸后,他捧着纸船就往屈祥喝茶的茶楼里跑。屈祥正在同一个船老板说话,没有理睬肖姣的父亲的热情,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小手上捧着的小纸船,便将头扭回去,还将他当做好吃的小孩,随手塞给他几粒瓜子。肖姣的父亲生气了,他随口撒了一个谎,说这船是菩萨让自己送给屈祥的。这话让屈祥吓了一跳,他接过纸船,见果然是黄裱纸做的,他当即就辞了那个船老板,捧上纸船一个人在茶楼的僻静处发起呆来。
对于屈祥后来冒险得到的收获,肖姣的父亲并不怎么得意,直到现在他还是后怕,说自己几乎是一句谎话害了一个人。
那只纸船并无特别,也就是每个小孩都会折的那种,两头尖尖,船头船尾都有一副篷子。屈祥捧着纸船一直琢磨到中午,有几个技术不错的领水见后,就叫他别出神了,这种纸船他们也捡到过,烧炷香送到江渎庙里供着就行。屈祥一个人想了三天三夜,将领水的事都让给别人。第四天早上,他一出门便捧上纸船直奔上滩官槽。屈祥将纸船放入水中时,别人都笑他在屋里闷傻了。纸船一到官槽口就飞一样飘下去,转眼间就插入滩底翻起的巨浪之中。只见那纸船腾空一跃,竟从几尺高的浪头上飘过去了。看的人一时都目瞪口呆。屈祥让镇上的孩子用各种各样的纸,折了九十九只纸船,然后一只一只地放到官槽槽口里。九十九只纸船多数被大浪像吃爆米花一样吃掉了,只有少数能像那黄裱纸船一样越过滩底的浪头。屈祥将这沉不了的纸船一一看清楚了:它们都是船头朝着北岸,几乎是横着船身从官槽里顺流而下。屈祥想学纸船的样子试一试。本地船老板一听屈祥要让船身横着过官槽,宁愿白送一堆大洋给屈祥也不肯试。屈祥在香溪码头找了一条从万县来的船。那船刚靠岸,船主还没听到风声,见大名鼎鼎的屈祥自己找上门来,真是喜出望外。船到官槽口,屈祥一声令下,驾长将舵一扳,船身顿时打起横来。驾长和船主都是惯走峡江的,新滩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往返走过不少回,何曾见过这般闯滩的。驾长按令驾船,他还以为是扳错了舵,但这时改正已经来不及了。岸上看稀奇的人尽管事先知道,到这时还是忍不住发出惊呼。巨大的柏木船,半斜半横地船头冲着北岸,船尾对着南岸,从陡峭的水面轰隆隆地淌下来,一直撞到像墙一样竖起来的滩底波浪上。柏木船轻轻响了两下,船头就将那长牙长角仍不罢休浑身还要长刺的浪头压平了。吓晕了的船主直到船过了将军滩才回过神来,上了岸后,船主对屈祥说,这次过滩真是痛快,若不是有货要到宜昌,他真想马上回过头再过一次。
肖姣的父亲说,自此以后,过新滩的船都将船身横起来,船被打劈的情形就少多了。他还说,屈祥当时到处找船作试验时,自己曾因为害怕出事而向他坦白了有关菩萨让送纸船的谎言。屈祥根本就不理他,三番五次地用那有力的胳膊将他扫到路边或街边。
那个故事至今还让作为讲述者的肖姣的父亲额头上紧张得出了汗。
肖姣家的小木船驶过了从前的下滩和中滩,上滩已与它们毫无差异,骏马操纵舵把已经有点得心应手了,江面虽有风浪,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不安。骏马不停地用目光抚摸着肖姣浑圆的背影。
我好像懂得了父亲让我来新滩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