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轮船的翻覆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一九〇〇年,“瑞生号”在空舲滩触滩沉没,开创轮船在峡江遇难的历史,风风雨雨几十年,大大小小几十艘轮船在峡江中做了狭路相逢时的败将,沉没的都化为钢铁之礁。永远打不败的是那些柏木船上的好汉。
那一天,屈祥在柏木船上看着桃叶的那一眼,确实是想将她从“民熙号”轮船上扯下来。他看着轮船船身上的吃水线,每一眼的结论都是:这船今天要出事。从“民熙号”轮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开始,屈祥的目光就时刻不离船舷上站着的桃叶半步。“民熙号”轮船走远了,他又将桃叶化作一只小红点,紧紧地控制在自己的眼际里。绞滩的人群一开始握住纤缆,屈祥就在这边高声叫喊,快加上一百人,别光想人少可以多分几个钱。屈祥做了领水后,喊号子的功夫比从前差多了,喊出来的话飘不到对岸。他见情形不对,就走到船尾将接漂(到江心接送上下大船的人和物)用的小划子解开,并让一个桡工上去将爪钩和船桨准备好。桡工以为他要到对岸去,屈祥却冷冷地说:“你准备捡财喜吧。”话音刚落,“民熙号”就出事了。轮船倾倒在江中的那一刻,屈祥怎么也找不见视野中的那个小红点。他一声吆喝,小划子就开始向江心划,他们刚到江心,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就漂来了。屈祥用爪钩抓住那人的衣服,拖到船边后一使劲就拽到船上。漂下来的死人活人越来越多,小划子一会儿就载不动了。桡工将它划到岸边,卸空了又往江心去。
屈祥一直不忘寻找桃叶,就在小划子载满第二船人时,屈祥发现围着红围巾的桃叶在下游水面冒了一下。他愣也没愣就一个鱼鹰入水跳进江中,连荷包里揣着半瓶烧酒的外衣也顾不上脱。水流比在岸上观看的样子急多了,屈祥追了半里远。他在水里摸到几个人,拎起来一看都不是桃叶,全是七窍出血的男尸。眼看就要到下滩了,屈祥终于发现半截红围巾在水面飘动着,他奋力划了几下,将毫无知觉的桃叶拉入怀中。然后解开那条缠着脖子的长围巾,抛入水中。屈祥刚往岸边划了几下,忽然感到一只脚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蹬了几下没蹬掉,他意识到是被水鬼缠上了,就是那种快要被淹死的人。水鬼抓住他后并不知道往水面上爬,相反,还要拖着他往水底钻。屈祥在峡江上碰到这样的事已不是一两次了,他还碰过更巧的事。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峡江边男孩一到十岁就会被大人撵到江边,拿着一根爪钩,等着上游漂下沉船时倾倒在江里的财物,他们将这叫做捡财喜。那年春天桃花汛下来时,母亲带他到吒滩边上的望江村去走亲戚。一到那儿他就被撵到江边。春水正在往上涨,他一点不怕,大着胆拄着爪钩跳到离水边不远的一块孤石上。这时天正在黑下来,他一眼便看见水中有个漂浮物,不由得暗自高兴,船工都知道九龙奔江的九道礁石中间有个大回水沱,屈祥就是站在回水沱里,他慢慢将水中的东西扒近,那东西一翻身显出一个泡胀了的女人肚皮来。屈祥吓得将身子转向下水方向。他刚站定,女尸就跟着转到下水这一边。屈祥在孤石上转了不知多少圈,女尸就是不肯走开。他听大人说过,峡江里的浮尸只要遇见人是不会自己走的,它是求人将自己拖上岸。屈祥见天完全黑了,实在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将爪钩往女尸上一抓,然后跳入齐胸的水中拚命地往岸上拖。屈祥将女尸拖上岸后,再不敢回头看一眼,扔下爪钩拚命往亲戚家里跑。亲戚听说后骂他没用,白白丢了一只爪钩。他要屈祥回去拿,屈祥死活不去,亲戚只好自己去。半个小时后,亲戚手拿爪钩,肩扛一只皮箱跑进屋,说哪来的什么女尸,连财喜都不敢要还算男人。屈祥盯着皮箱上那个被爪钩钉出的窟窿,怎么也想不通。他母亲在一边笑着说,峡江的女尸就是这样,在水里泡的时间越长越聪明伶俐,而且同在岸上活蹦乱跳时一样,只喜欢勇敢的男人。屈祥现在当然不再怕任何尸首了。
水鬼挣扎了几下后不动了,这让屈祥轻松了片刻。但他马上又紧张起来,因为他听见了江水的咆哮。屈祥从两岸的景物判断,他们离将军滩非常近了。手指和脚趾正在变得麻木,屈祥只好松开桃叶,潜入水里,将那个水鬼箍在自己脚上的手用力掰开,也许是心急用力太猛,水鬼的指骨在水中脆脆地折断了。
屈祥从水里冒出来,一边追赶在前面时隐时现的桃叶,一边掏出荷包中的烧酒猛喝了两口。他没有随手扔掉酒瓶。奋力超过两排大浪,屈祥一伸手抓住了桃叶的头发。将军滩就在眼前,此时想靠岸已不可能。屈祥驾船在这滩上过了几百遍,这一次才知道水流远比站在船上感觉到的厉害。一会儿身子像浮在没有任何依托的高空,一会儿又像被压在深海海沟里,刚才还是清晰可见的山岩树木,这会儿全都旋成一道道恍惚的影子。他好不容易看清龙马溪那斧头砍开的溪口,鼻梁突然被什么猛烈地撞了一下,一股血水倒灌进喉咙里。他本能地一松手,想用抓住桃叶的那只手来保护自己的鼻子。如果不是因为手指发僵不听指挥,哪怕只有两秒钟的分离,他便绝不可能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中重新找回她。谢天谢地,冻僵的手指像是同桃叶的头发长到了一起,根本就不理睬大脑发出的指令。被撞了几下后,屈祥反而清醒了,他想起驾船下水过滩一定得抢急流,千万别以为水缓的地方安全。屈祥带着桃叶,用每一点力量往急流中间拱,溅起的浪花水线像鞭子一样击打在他的脸上。他很为一直拖在水中的桃叶担心,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偶尔用手抬一抬她的头。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就能趁机吸一两口空气。
有一阵,屈祥居然抓住一条礁石缝隙,水中竟有一处小小空间。他明白,这是水从礁石上冲过,在下游方向留下像瀑布一样的东西。赶忙喘了几口粗气,屈祥体会一下水底的暗流,突然感到空前的绝望。一股不小的涌水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记性使他豁然明白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千错万错都因为无援的手指抵挡不住石缝的诱惑。如果没有这道石缝,他们便会沿着主流笔直地淌向下游。如果幸运,用力得当,他们还可游进这一带唯一的一处回水沱,那样就可轻松起岸了。从前屈祥为柏木船领水经过这儿时,最要提防的就是这股笑水。它有个名字叫又痴又傻。笑水像人发笑是一阵一阵的,这股笑水却是群痴呆傻子苕,笑起来总没个停。又痴又傻的笑水,没有吒滩中的那么大,轮船不怕它,柏木船则不行,人就更没法抵御。此刻笑水如刀,一层层地先剥去他的衣服,然后就开始刮他的皮肉。
桃叶的身子变得更加沉重,屈祥不得不用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绕到胸脯上,将她尽量高地抱起来,另一只手则推了几下她的头部,看她是否还有反应。最后一下时,被推到一边的头,又自己反弹回到原先位置,这让屈祥多少有些放心。
水的轰鸣声忽然强烈起来,屈祥正在想这个季节哪来的洪水,水底下那些刀一样的东西一下子不见了。笑水不笑,变平水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屈祥就迅速恢复原先的姿势,用左手揪住桃叶的头发,脚下一发力右手往前一抢,便冲出水帘。只划了几下,他心里就叫起来:天啦,轮船压过来!是轮船暂时压住了笑水,然而轮船也在向他们压过来。屈祥拚命地手划脚蹬,一点点地往那巨大的钢铁船头旁边躲。可以看见船舷上写着的船名第一个字是“民”,接着又看清了第二个字。屈祥认识它。它满身漆香第一次跑峡江时,就是自己给它当领水。那个船长嘴很脏,对峡江又恨又怕,一路上峡江的东西都让他骂尽了,特别对屈祥钟爱的新滩里的上滩,更是恨不得用大粪将它毁了填了。屈祥忍无可忍,不得不说如果再听见一句骂声,就请船长自己来领水。他只给它干过这一次,但船工全认识自己。屈祥在水里挥了几下手。船上的领水一定发现了。船速马上慢下来。船一慢,笑水就在蠢蠢欲动。屈祥不敢迟疑,带着桃叶贴着轮船游出笑水区。他看见轮船上的救生艇在往下放,心里不禁一阵狂喜。他叫了几声,救生艇上的人扭头往下看了一眼,却没有将船掉过头来,而是在那一带打着旋忙碌着。直到被水冲到将军滩下面很远,屈祥才发现两只救生艇在江面救人捞尸忙得不亦乐乎。被淹的人一定很多,想活命想救桃叶出水,只能靠自己了,屈祥躲过一个大浪后对自己这么说。
没过多久,屈祥带着桃叶悠悠荡荡地漂到一段水势平缓的江面上。他换了一种姿势,用一只手托住桃叶的后脑勺。水虽不太危险,但更要命的问题却来了:冰凉刺骨的江水已不再令全身感到疼痛。屈祥望了望两岸的绝壁,这一带无处可以攀登,即使有一两处可以出水的地方,爬上去找不到路,没有即刻可以躲避风寒的地方,这样的天气,人马上会冻成冰棍。水面上不断有东西在四周飘浮着,屈祥知道短时间不会有船来了,它们一定在哪儿停着,连人带财喜一齐捞。望江村的那家亲戚一没船二不打鱼,就是靠在吒滩中间的那个回水沱里捡财喜,打捞出事船只上抛下的财物过日子。望江村像这样的人家有好多,他们有事没事就在江边闲走,日子过得比隔一里路的秭归县城里普通人还好。若是有船在九龙奔江处触礁,捡财喜的人就发大财了,赶在船没沉下去之前,船上的货物只要是搬得动的,可以尽管往家里搬。屈祥小时候很爱唱那捡财喜的儿歌。
腰里别个皮桨环,
无事就在河里转,
指望吒滩打劈船。
打劈糖船吃稀饭,
打劈盐船吃干饭,
打劈煤船捡板板。
峡江几百里路长,靠水的人无田种,他们就靠这条江获得温饱。屈祥见前面有只皮箱漂得很慢,那颜色极像那年在吒滩捞起的女尸变成的那只。屈祥想将它弄过来托一托桃叶,就追上去。伸手一拉,却是很沉。他看清是只大皮箱,因为在水里竖着,才以为是小的。他加力再拉,大皮箱依然像那个用炮将牛肝马肺峡中的马肺轰掉一叶的洋人蒲蓝田钓鱼用的浮标,在水里上下冲几下后又回到老样子。屈祥有些奇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尽全身力气一拉,这一次大皮箱终于平躺下来。但在那手把上挂着的一串尸体,也一个接一个地浮起来,像屋檐下挂的苞谷串和红辣椒串一样。最前面抓着皮箱把手的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头发上的蝴蝶结散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在水中若隐若现,仍很漂亮。抱着小女孩的是一个成年男人,他用双手箍着那双小脚,还用两颗金牙咬住那小巧皮鞋上的皮扣。屈祥看见这一串死尸有六个,照第六个人的样子判断,水下还有没浮起来的。屈祥看了看女孩握住手把的小手,不忍心再弄断,他松开手时对自己说,死人的东西不能强抢,得由他们愿意,愿意的话他们会松手的。真是应了死不松手的古话,大皮箱慢悠悠地落在后面。这种皮箱他捡财喜时见到过,里面装的全是丝绸衣物,浮在水里像只小船,两个人也难轻易将它按入水中。如果不是这么多人的拖带缠裹,那小女孩是淹不死的。
两边的峭壁一收紧,江水又急起来,两架日本鬼子的飞机从下水方向迎面飞来。很远很远的天空上有几个高射炮弹的烟圈,屈祥听不见高射炮响,若能听见那就好了,说明快到庙河了,可现在离庙河还远着哩!还隔着一道同新滩、吒滩一样险恶的空舲滩。他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在空舲滩上面一定要出水上岸,宁肯冻成冰棍,因为带着桃叶过空舲滩无疑是死猪跳到屠凳上,怎么着也无活路可走。
江面上终于出现了一只小划子,接着又出现一只。屈祥正要开口喊救人,马上又感到情形不对。这儿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过去总有大船在这儿遭到洗劫。他虽然没遇上过,但老听别人说,那些土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明明江上什么也没有,但眼皮一眨他们就驾着船围过来。两只小划子都对江上的漂浮物不理不睬,他们紧贴着石壁划得很快,在一块离水面只有一尺高的凹陷处,小划子前面的那个人往舱里一躺,半只船身就钻进石壁里,接着后面划桨的也仰面躺进船舱,人影一闪,两只小划子立刻不见了。屈祥暗暗称奇,又暗暗庆幸。他不准备报官,这样的土匪,一看就知道是船工出身。轮船多了,抢走柏木船的生意,一条船就有一百多船工桡工,没有活路了人才会去当土匪杀人越货。屈祥装成死尸,在水里一动不动地溜了很远,他不想让土匪知道自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在他纹丝不动时,桃叶似乎动了两下。
又一架日本鬼子的飞机飞过来,机屁股上拖着一股黑烟,一只黑乎乎的炸弹从黑烟里掉下来,正好落在江中心,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整个峡江猛地颤抖起来。屈祥觉得江水像一只大手,在用力地撕裂自己。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爆炸掀起的巨浪在不远处形成一堵水墙,从江面上横着推过来。那高处的浪头犹如一群下山的猛虎,耸起满身的硬毛不停地翻腾着,龇着一片银色的亮牙,正吞噬着水面上的一切。屈祥上船走峡江以来,还从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他几乎想丢开桃叶,反正她已失去知觉,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一个样,既无痛苦,也无遗憾。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护她。就在这时,屈祥望见山崖上有一座庙。山上有庙,山下就有路。屈祥摆动着麻木的手臂,看准江边唯一的一块平坦之处挣扎着游过去。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自己和桃叶的身子拖到那块平坦的石头上。这时,巨浪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将自己的头,伸到桃叶的两腿之间,一点点地将桃叶拱起来靠着石壁上的一道裂缝站住后,再也没有力气招呼自己了。巨浪来时,他深深吸一口气,让浪头从身上扑过去。
巨浪过后,屈祥从荷包里掏出酒瓶,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又撬开桃叶的牙齿,给她也灌了一小口。在酒精的刺激下,屈祥感到自己又能活动了。日本鬼子的飞机老在这儿盘旋,屈祥不敢这么无希望地等下去,他背起桃叶穿过石缝,石壁的后面,真的有一条小路通向那座小庙。
出了水后才知道水的厉害,峡谷风一吹,两人的衣服便结了一层薄冰,一动步就一片咔嚓响。小庙里除了菩萨外空无一人,屈祥借助最后一步的惯性,连同桃叶一起倒在墙角那堆稻草上。
屈祥只躺了几分钟就挣扎着爬起来,用冻僵的手指吃力地解开桃叶的上衣,用双手在那冰凉的胸口上摩擦起来。手掌来回动了几下,屈祥感到不对劲,低头一看,被摩擦过的地方竟是血肉模糊。屈祥以为是自己的手掌没有知觉用力太猛,他将桃叶翻过来,准备换到背心的位置重新开始。桃叶的衣服被撩起来后,屈祥吃惊地发现,眼前的胴体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疮。屈祥愣了一阵,忽然一挥手将自己的衣服脱光,接着又将桃叶的衣服脱光,然后一把扯下菩萨像后面那块满是灰尘的幔布,将自己和桃叶一起包裹起来,钻进厚厚的稻草堆中。
屈祥将桃叶的胸口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慢慢地喝着瓶子里剩下的酒,以让自己有足够能量首先恢复体温。他还吃光了供台上被野物啃剩的所有不堪入目的供果。一天一夜过后,他终于感到了桃叶的心跳,又过了一天一夜,桃叶那正在温暖起来的手臂,又开始像所有梦里的女人那样,悄悄地温柔地在男人身上一边寻找一边抚摸。直到这时,屈祥才彻底清楚自己为桃叶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那天夜里,他的双手一刻也没有游离到那对乳房之外。天明时分,桃叶在稻草堆里轻轻地呻吟了一下。这声呻吟像那炸弹激起的巨浪,将屈祥吓了一跳。他爬出稻草堆,三下两下便穿好已被风吹干了的衣服,关上庙门,走到临江的崖头上。
临近中午时,关着的庙门吱呀响了一下。隔了好久,才有脚步声响起。脚步声很慢,一下一下地靠近屈祥。屈祥没有回头,他听见桃叶在背后无力地叫自己。
桃叶说:“我恨你!”
桃叶又说:“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