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在宜昌滞留的三天里就感到身上时时有股奇痒。
如今高速公路已抵达茅坪镇对岸,茅坪镇一带已将地下深处的花岗岩都翻出来了,十几年后将要摩天矗立的三峡大坝就筑在四十年代初还泊满从上海南京和武汉撤进峡江的大小船只的茅坪镇外的江面上。
父亲在宜昌花光了手上所有的钱,才得以带着桃叶来到茅坪。这样他们就与屈祥遭遇了。
先是桃叶看见的。发现屈祥站在江边的一条货船上时,桃叶来不及对父亲说,就冲着屈祥叫起来。上船后,虽然屈祥从不正眼看桃叶,桃叶仍觉得那目光在自己身上不断抚摸打转。屈祥领水的这条船,装载了半船布匹,它上水走了几十里路后,又在庙河靠岸装上了半船军火。押船的军官只认枪杆不认人,屈祥和船主一齐说情也没有用处,最后屈祥只好让船主从自己的工钱里预支一部分,让父亲和桃叶买票坐客轮往上水走。
直到分手时,屈祥才告诉桃叶,她母亲病好一点后又去添滩,那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将桃叶那刚刚十岁的弟弟带到江边。对新滩人来说,十岁的男孩在水边玩一点也不用担惊受怕,所以大家都不在意,直到他高声叫喊说自己抓到好大一条鲟钻子时,才发现他已站在齐胸深的水中。桃叶的弟弟竟用一只舀鱼的捞网舀住一条壮硕的鲟钻子。桃叶的母亲嘴里叫着快放开,人顺着江滩打着滚往水边撵。屈祥当时正在江心的一条船上,他清楚地看见那条巨大的鲟钻子,将半只背脊浮在水面上,那只捞网只罩住它的脑袋。鲟钻子浮在那里一动不动,待到桃叶的母亲跳到水中抱住自己的儿子时,鲟钻子突然一转身,用巨大的尾鳍,将水中的娘儿俩扫入激流。
桃叶在父亲怀里哭了一场又一场,父亲怎么也揩不干她脸上的泪水。隔了一夜,父亲揩不尽的是桃叶身上到处都在流的脓水。从开始痒到浑身流脓水,父亲不明白桃叶究竟生的什么病,他带着桃叶在庙河码头边找了一个医生诊断几次,医生也无法下结论。当“民熙号”客货轮下水来到庙河时,不堪入目的脓疮也来到了桃叶的脸上。
桃叶满身脓疮一定是在汉口西边的棚子区里传染上的。实际上在通过日本士兵把守的关卡时,小鬼子就发现桃叶浑身的脓疮了,当时小鬼子将桃叶叫到一边,要她脱光衣服检查。桃叶不肯,小鬼子就上来亲自动手,但他们只扒下半件上衣,就连忙叫桃叶走了,还用枪托将父亲打过封锁线,使他们得以顺利地到达茅坪镇。
春节的时候,父亲在码头以“民熙号”客货轮为背景照了一张相。桃叶不肯照,父亲说等到了重庆治好病后,一口气给她照十张。
“民熙号”客货轮在庙河停泊到二月中旬才启航。
父亲和桃叶挤在上千名乘客中,看着庙河码头一点点地从船舷边后退,船上人群里有人欢笑有人悲泣,原因都是一样:他们渴望早日见到重庆。
“民熙号”离开庙河码头时,屈祥正在新滩街上的一座吊脚楼里喝茶,请他的是一条柏木船的船主。他很体谅柏木船船主的苦衷,一条汽轮可以抵得上几十条柏木船,所以柏木船的日渐衰落是无法挽回的。屈祥不愿看到一条条柏木船都被拆成木板卖掉,他从内心里偏爱这样的木船。当他站在柏木船上,看着一百多名桡工喊着号子推动桨片,从浪里钻进去,从滩尾冒出来,岸上许多如花似玉的滩姐,一齐向柏木船丢着媚眼挥舞绣帕时,那感觉比在汽轮上妙多了。汽轮上的人全都被钢铁埋着,空余的地方又被巨大的机器声塞满了,汽轮以外的人根本无法欣赏到汽轮上最出色的男人。
宜昌失守后,峡江里聚集了空前多的中国轮船和军舰。其中最令屈祥他们眼热眼红的是那过去一直无法开进峡江的六大江轮。当吨位达到四千三百多的“江顺号”、“江安号”,小山一样从屈祥的眼前驶过时,谁都无法相信如此庞然大物竟会抵挡不住峡江的流水。那时桃叶的父亲刚刚去世,当六大江轮一一从新滩江面驶过时,她甚至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长大,也像母亲那样去当个添滩的滩姐。“江顺号”和“江安号”上行时,江滩上聚集了六百多号男人,他们扯动的首先是绞滩机,然后再由绞滩机将轮船拖起来。用绞滩机比在峭壁间爬行直接拉纤安全多了。许多的纤夫就像拔河一样,用脚蹬住江滩上的坚实之处,将纤缆一把把地往怀里拉,桃叶的母亲她们要做的事,就是用双手抱住男人们的腰用力往自己怀里扯,让男人的后背紧贴着自己的乳峰。拉纤的男人也不会只让女人用力,他们在这时更希望由自己的努力来贴近心爱的女人。
“民熙号”很快就出现在将军滩前。
屈祥从茶馆里望见“民熙号”时,就对船主说自己先到船上去看看。
父亲和桃叶趴在“民熙号”的右舷栏杆上,远远地眺望着新滩,桃叶说了几遍新滩一点没变。桃叶指着很高的山上,说她的家就在那里。父亲看着那只小黑点,说声好乖乖,那么高光爬一趟也要将人累个半死。桃叶说,虽然比镇内差,但比别的地方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民熙号”要在新滩稍作停留。船往码头上靠时,父亲放心不下装着密信的那只小木箱,独自回到舱里去看看。就在这段时间里,桃叶像在茅坪时一样,又一次发现屈祥威风八面地站在柏木船上,她撩起包住半爿脸的长围巾一端,向屈祥舞了舞,红色的围巾像一面小旗,不仅是屈祥,不少新滩人都看见了,特别是河铺子里的那些女人,一个个朝她喊:“幺妹子,这长时间不见,你去哪里耍哒!”桃叶兴奋地回答说:“我先去汉口,现在去重庆。”那些女人说桃叶现在倒好了,一会儿下汉口,一会儿上重庆,只是苦了她母亲和她弟弟。开河铺子的女人们还告诉她,去年新滩可受罪了,天老不下雨,江里的水又救不了旱情,连草都干得半死,一大半的人都靠吃树皮活命,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她们要她到重庆后朝蒋委员长喊喊冤,赶紧送点救命的粮食来。桃叶答应她们,自己在重庆下船后,马上就去。船舷上那些衣冠楚楚的人听了一个劲地笑。河铺子里的女人听了很高兴,她们说,待会儿绞滩时,她们让那些男人多出点力,早点让船冲上滩去,就能早点到重庆。
其实,屈祥在桃叶还没有挥动红围巾时就在人堆里发现了她。就像在咆哮的翻花浪中找出暗礁一样,屈祥的眼睛是船工的豪竿,说点到哪就点到哪。但屈祥一句话也没说,他依然不用正眼看桃叶一下,全部的目光都盯在那条柏木船上。假如开口讲话,必定是指责哪个船工干的活不行,得重新做。后来,屈祥干脆转过身去,面对着狂暴的上滩和阴险的中滩,临风伫立,将自己健壮的身子摆弄成一种高大。桃叶看过屈祥几眼,后来又看过许多眼,但那仅仅是看看而已,桃叶真正寻找的是我父亲。她渴望父亲此时站在自己身边,让江滩上的女人知道,自己已做了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的妻子。
“民熙号”再次启航时,父亲终于回到桃叶的身边,他选择的是上风位置。河铺子里的女人向桃叶挥手,桃叶两只手抱着父亲的腰,只用笑意来回敬她们。轮船离开码头后,父亲发现屈祥站在对面的柏木船上,用极快的动作向桃叶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一眼竟让父亲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试图将自己怀里的女人拉走。桃叶一点也没有察觉,当父亲条件反射般搂紧她时,她将整个面部都埋在父亲的怀里。
“民熙号”沉重地哼了一阵,艰难地驶过了中滩。船头在水中一扭,沿着斜里冲刺过来的江流向南驶去。南岸江滩上的几百人纷纷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转眼间就站成了一排半里长的人墙。前甲板上的几个船工手忙脚乱地将绞盘弄开了。轮船的速度明显慢下来。甲板上的人将一根钢丝缆绳甩上江滩,有人将它同绞盘紧紧连结起来。几百人一齐用力开始拉动绞滩机,号子喊得让两岸的峭壁都颤抖不止,轮船吼叫着爬向上滩。父亲和桃叶听见舱底的发动机越来越响,轮船爬行的速度越来越慢。一个船工从船舷经过时,并没有人问他,他却自语说,这船上人和货装得太多了。自三八年的大撤退开始后,峡江上的船只承担着超常的负荷,无论是客轮还是货轮,没有哪一艘不是爆满。沦陷区的政府机关学校都要往四川撤,还有数不清躲避战火的民众,入川的陆路太艰难,绝大多数人宁可等上半年,也要坐船沿峡江到四川。“民熙号”在湍急的上滩中爬过了一半路途,头顶烟囱冒出的黑烟浓得都快从空中摔下来,砸在江滩上拉纤绞滩的和甲板上看风景的人群头上。父亲和桃叶一点也不担心,岸上的号子吼得让他们心里亢奋起来,桃叶轻轻地用手指戳了一下父亲的胸脯,让父亲看看不远处正在船舷边旁若无人地接吻的一对青年男女。桃叶扒下包住面部的围巾,将嘴唇向父亲递过来,父亲的双唇用力地作了迎合,并且近乎贪婪地吮吸着桃叶那柔软、温暖和清甜的舌尖。
当父亲和桃叶忘情地接吻,恨不能使自己的灵肉一齐进入到对方的骨髓里时,江滩上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叫。父亲吃惊地抬起头,只见江滩上拉纤绞滩的人群反被纤缆拖着往前走。江滩上风大本没有尘土,但几百双脚板与其磨擦后,立即冒起一股冲天灰柱。与此同时,轮船轻轻地震动一下,片刻之后,船身便开始打横。沉醉中的桃叶只是微微睁开眼,那湿透了的嘴唇仍在等待爱情的滋润。父亲推了她一把说,不好,船要出事!被纤缆拉着的人群越走越快,最前面的已到了水边,随着先到水边的人一松手,几百人像惊了的牛群一样,丢下纤缆撒腿就跑,峡江上顿时回荡起绝望的叫声:“打张哒——打张哒!”打张是拉纤的大忌,上水船重拖不动或者船头突然往江心处张,纤夫拉它不住时,反会被纤缆拖入水中淹死。绞滩时拉纤没有这种危险,习惯了逃生的人仍照老方法逃生。轮船实在无力与江流抗争了,整个船身已经倾斜。这时父亲丢下桃叶赶紧往船舱里跑,费了很大的劲才挤进舱门,还多亏桃叶在后面用力推他。桃叶隔着门尖利地叫道:“龙克哥哥,快点出来!”船舱里的东西已滚成一堆,父亲找到那只小木箱后,轮船倾斜得使他无法回到右舷。桃叶从门外伸进来的手离他最近时只有几寸远,但他抓不住那只流着脓水的小手,脚下一滑,身子从正在竖起来的船板上一下子溜到左舷舱门。父亲没有机会再作出选择,他只能抓住最后一分钟从左舷舱门出去,然后抱着小木箱,纵身跳入冰冷的江水中。父亲刚从江水中冒出头来,“民熙号”就轰隆一声翻覆了,涌起的浪头再次将父亲打入水底。
父亲的得救全靠那只小木箱。那只小木箱至今还在我家堂屋的墙上挂着,如同镇宅之宝。小木箱是用整块杉木做的,面与面的连接没用一枚钉,全部用公母榫巧妙地吻合在一起。祖父那次带着父亲随胡森到新滩,祖父看中后就买下它。换了现在那些用钉子钉的箱子,在新滩那急流暗礁之中只需撞一下就会散架。小木箱是新滩造船木工用造船的手艺做的,它真的像一只小船,在漂流到中滩与下滩之间时,将伤痕累累、几乎冻僵了的父亲送上了岸。
祖父知道这事后,曾责怪父亲没有转身到江里去救桃叶,救不着桃叶也可以救救别人。父亲没有争辩。谁都可以想象在那正月的江水里浸泡几十分钟后会是怎么个模样,久经风霜的祖父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心里难过要找事由发泄。父亲冻僵的身子在三天后仍无法做到自如,但在当时,他感到四肢稍有知觉便拄着棍子捱到江边,先在活人中寻找,后又到死人中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桃叶。天黑时,父亲看见一个在江边捡财喜的大男孩手里拿着一条红围巾,他上去要过来,只看一眼便认出是桃叶的。汉口那场大火后自己在街上挑最鲜的色彩买来送给桃叶,作为两个人身心交融后的纪念。父亲对那男孩子说这是妻子的,请他还给自己。男孩答应了,还领他到捡到红围巾的地方去看。红围巾浮起的地方是一个回水沱,岸边摆满了尸体,但仍然不见桃叶。
父亲在潮湿的江边奔波了两天两夜,捞起来的八百多具尸体,每一具他都看过好几遍,就是没有他要找的桃叶。被救起的人不多,他们都在对亲人的寻找中熟识了,这里面没有桃叶,而且他们也没有发现桃叶的踪迹。
那天晚上,父亲正坐在江滩上的篝火旁,一边搓着依然麻木的双腿,一边暗自伤神。被江水浸透的红围巾早被父亲的体温焐干了,这会儿又被一滴滴泪水打湿。泪眼矇胧的父亲这时听见一个女人低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擦了一把泪水才看清,正是自己要找的王永萱。王永萱甚至没问父亲又回到秭归来干什么,只是急促地要他赶快离开秭归,党内出了叛徒,她是来新滩通知地下党做好应变准备。王永萱说完就要走。父亲这时连忙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来,王永萱不假思索地吩咐他到重庆去,只有那里的八路军办事处才是公开的,再机密的东西送到那儿都不会出错。王永萱临走时警告他,叛徒明天就可能带特务来。父亲那晚彻夜未眠,他在江边作了最后一次寻找,还一遍遍地喊着桃叶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提上小木箱,找到民生公司在新滩的代理,换另一艘轮船直奔重庆,轮船停靠秭归时,他只敢从舱门里面看了几眼岸上的房子和吒滩。
父亲错过桃叶的原因在《秭归县志》上写得清清楚楚,就在“民熙号”客货轮于新滩上翻覆的前后,中共周家垭区委书记周德臣被捕后叛变,秭归城关的党组织被破坏。对于这一点后辈的我只能引发深深的遗憾,如果周德臣不叛变,如果父亲那晚没有遇上地下联络站负责人王永萱,父亲只需在新滩滞留到他走的那天中午,就能与桃叶在劫后重圆。让我惶惑和恐惧的是,父亲历尽艰险送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密件,仅仅是王永强的个人意见书。王永强在致共产党八路军和新四军的信中,要他们真正地归依到中央政府里来,接受***的领导,不要成为几百万中央军队的制肘,那样打败小小日本国则指日可待。父亲知道密件的内容后,脸上一阵阵发白,对着八路军办事处的人大叫一声:“桃叶,你死得太冤了!”父亲颤栗的叫声在今天听来,仍能强烈地感受到历史的荒谬与现实的残酷,并对一个人行为过于执着、意识过于忠诚的状态产生重重疑虑与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