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耻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裙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乱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1]
——李白
上篇
一
称名寺内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蝉声来,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着眼睑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二十五日上海《东方杂志》第二十二卷第七号、第八号。文末自注“十月十五日脱稿”。
寺旁有座小小的别墅风的人家,四周的篱栅上盘络着无数的朝颜[2]。朝颜的花朵全部已萎谢了,有的垂头丧气地还依恋着故枝,有的横陈在篱栅下,沉默着就了永久的安息。
篱内是一个方庭,围着正中的一栋小小的居室。浅黄的沙地上长着些发一样的稀疏的青草。篱次的一列长青树,是新和故山离别了的,树梢已被剪短了,只带着些消瘦的疏枝。短短的树影倒向西方,已经是将近正午的时分了。近处的雄鸡,一声——两声地,在悠长地叫着。
篱栅的东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边露天地放着一驾四轮黑漆的褓母车,已经是一二十年前的旧物。车上有个岁半光景的婴儿不住声地啼哭。他的声音好象有些甚么要求,又好象有些甚么哀诉的样子。
褓母车旁边更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游戏着。沙地上掘就两条浅沟,这便是火车的轨道了,两个小儿各拿着一个竹筒,口作汽笛的声音,一个向着东行,一个向着西行,一个在说:“到亚美利加!到亚美利加!”一个在说:“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铜佛从称名寺中俯瞰进来,他看着这啼哭着的和游戏着的儿童,在那黝黑的口边浮着永恒的微笑。
在这时候爱牟从南向的园门口走进园里来了。孩子们看着他,嬉戏着的立地停止了嬉戏,欢声地报道着他的回来;啼哭着的也把哭声止着,伸出两只小小的手儿向他“饽馅,饽馅”[3]地叫着。
平常他出街的时候,大抵是要给孩子们买些糖食回来的,但他今天却把这件事情忘了。他默默地走到东首的廊缘上坐着。他的夫人把正中的两扇纸门[4]推开,现出一房的散乱的行李。他瞥眼看见了,眉头更吃紧地蹙拢起来了。
——“呵,你回来了,爸爸,事情办好了吗?”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他听着了他夫人的很清脆地喊着他的声音,他的心头却只是不住地责嚷: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出门的时候原说不要穿洋服去,是你总要叫我穿洋服,穿着洋服,戴了一顶破了的草帽,又乐得被人作践了一场!”
他在心里只是这样地责难他的夫人,但也忍着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唔,办好了。押金停一下总会送来了。”
——“行李我也收拾得有点样子了,动用的带去,不动用的我看还是送进当铺里去罢。”
——“又要进甚么当铺呢!纵横是不再来的。”
——“说不定你还要来买书呢。”
——“买书!谁个还要来哟!我恨死了这福冈,恨死了这福冈!”
他的夫人一时沉默着了。她是晓得他的脾气的,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神气,又晓得他在外面讨了甚么没趣回来,她也不愿再和他理辩了。她沉默了一会,只得接着又说:
——“那么,你息一下便请往运送店去罢,不用的行李便交给运送店运去,先送到长崎,等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再取出来一路带回去。还有你那张书桌呢,便带去也是没有用的,佛儿那驾褓母车也坏得不能再用了——佛儿那孩子真是唣人,我把他捆在那褓母车上,自从你走后他就哭起了。——你往运送店去的时候顺便叫位买旧货的来,好罢?——佛儿,你不要哭了,妈妈手空了便来抱你下来顽。”
“哼,顽!你以为他是想下来顽吗?……呵,他是感觉着飘流的不安呀!”他心里这样反驳着他的夫人,但他一点也没有作声。她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敢再去纠缠他,又各自去整理行李去了。
孩子们,也都失望了,看见他全不瞅睬,大的两个各自去嬉戏起来,小的一个更加伤心地在轿车上哭着。
二
爱牟自从四月初间从上海跑到日本来以后,他又在博多湾上,他住过五六年的地方,同他妻儿们同居起来。头一个月他因为从上海友人处借了一二百块钱来,勉勉强强地算把一切的拖欠和开销支付下去。待到五月尾上来,二十块钱的房钱,他便无法交出了,他译了一部书寄回国去想卖稿费,但只能办到抽版税的办法,因为朋友们把他所译的书弄成了丛书之一了。上海的c书局凡关于丛书的契约,照例是只能抽取版税的。六月初间他又替上海的t书局做过一篇《王阳明全集》[5]的序文,他满以为多少总可以弄得几个钱,但谁知也成了画饼了。于是乎六月尾间终竟受了房主人的放逐!他那时候真可怜,七八月间拖着一家五口,竟在海外替人守过两个月的当铺的仓库。这称名寺旁的住家是八月以后他才搬过来的。他在八月下旬得到了一笔稿费,才得脱离了守仓库的生活。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他搬到这新居里来刚好才一个月呢。
今天清早,在他刚好吃过早饭之后,早班的邮差跟他送了一封信来。这是上海的友人报告他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他接到这封信后,和他的夫人商议了一回。
——“上海有信来了,长江的轮船还在通行呢。”
——“那么你究竟去不去呢,w地方?”
——“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他们找了我两回了。”
——“但到现在也还没有接到正式聘书,去怕也是不好去的罢?”
——“真是两难,他们有一封信无一封信的催我到校任课,但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聘书。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弄甚么把戏。”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罢?总不能说不接聘书便能去任课的事情。”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以后的生活?这房子毕竟太贵了。”
——“原是太贵,我起初便不赞成的,你总要搬来。”
——“以往的事情不要再说罢。房金是先付了的,今天二十九了,下一个月我们还是住,还是不住呢?”
——“住是不能再住的了。上海又在打仗,我们的钱总要节省点子用才好。我看我们不如到乡下去洗温泉去。乡下偏僻的温泉地方,生活程度并不贵,怕比这儿还要便宜些。同时也可以把身体保养好。我看你这一向的身子更加不行了,天天吵头痛,夜里又不能睡觉。我看我们还是去洗温泉去罢。在乡下僻静些,或许也好做文章。”
——“唔,这样也好,换个新鲜的地方可以得些新鲜的经验。那么我们到那儿去呢?别府去好吗?”
——“别府?那怎么去得?那儿是有钱人去的!”
——“那么这福冈附近还有甚么温泉呢?二日市我去过,并不好。”
——“有是有的。如象武雄,如象古汤,都是比较便宜的温泉。做生意的人、农民们,时常往这些地方去,大约总不会贵的。”
——“离这儿有多远呢?”
——“我倒不十分清楚,我们去买张地图来看看罢。”
——“好极。你去买地图,等我来写回信。w地方我只消写封信去拒绝了就行了。”
他们就这样商议定了之后,他的夫人领着三个孩子去买了两张地图,他便写好了一封辞职的信。他的信是寄交国内w地方的s大学的。原来那s大学的学生有一部分很敬仰他,在七八月间要求他们的校长写过一封信来,聘他去当文学教授。这s大学在三年前已经是聘请过他一次的,他那时因为自己连大学也还没有毕业,不便跑去当别人的先生,所以便早早辞掉了。这一次他正在苦厄的时候,又承受着这样几年不改的未知朋友们对于他的爱情,他于情理两面都觉得不好再辞,所以在他接到s校长来信之后,他便立地写了一封应允的信回国去了。但不料不久之间s大学便起了风潮,把校长更换了。他的回信去后,等了许久竟不见有聘书寄来。他很在怀疑,而s大学的学生又写了好几封信来催他去上课,学校里也打了两次电来。——这到底是怎么的呢?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了。起初没钱的时候,要想动身也不能动身。在八月尾上有了钱了,但他还在犹豫的时候,江浙战事[6]已经起来了。
——“这始终是去不成的,去不成的!”
他已经决定了不去就事的心,但不料到九月中旬s大学又来了一通催教授上课的油印信,他由这封信,知道他仍是被认为教授之一人,而同时因战事的影响,国内的教授定也还有许多未能到校的。战事的消息,在日本报上一天紧似一天。他在福冈是无从得见中国报的,终至不能不疑心到长江的轮船都已经停开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到这时候才刚好寄来。愆期也未免太久了,纵横是没有接到聘书的,倒不如未受聘而辞聘!
三
他夫人买回来的,是两张佐贺县的地图。原来武雄和古汤温泉都是在佐贺县境内,这佐贺是福冈的邻县,往长崎回中国时是必须经由的地方。
地图后面关于名胜地方,都有些简略的指南。武雄虽然近在火车站旁边,相隔不远处更还有嬉野温泉,但这两处地方,指南上都写得非常繁华;写武雄说是有八千余人,浴场分出数等;写嬉野竟说有四十余家的旅馆林立,还有新兴的温泉公司。这样的地方也不免有几分贵族性,这不是他们所敢觊觎的了。
再看古汤。古汤在佐贺县治之北,川上江上游的群山之间。沿川上江而上不到古汤处可一里许[7],还有所谓熊川温泉,这儿的人口不出四十户。指南上又盛称这两处地方的风光如何秀丽,人心如何古朴,生活如何简易,这便把他们的趣向决定了。
他们决定到古汤,或者熊川;假使他想避孩子们的搅扰时,他们还可以分居,这样,他在群山之中便可以静静地从事写作了。
往古汤的计划商量好后,新生的事件便是退房租和收拾行李的两项事情。
他们的房子是仅仅在三礼拜前租好的,因为房子的结构比较清幽,租借时竟接受了很苛刻的条件。房主人说他们的孩子多,又说他们是中国人,因此一定要他们找店保,押一百五十块钱的押租,房金先付,每月三十五圆,无论住满一天,或者住满一月,都是一样。要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他的夫人始终不赞成,但爱牟就好象暴发户一样,终敌不过自己的一点孩子气的虚荣,把房子租下了。他受金钱的蹂躏是太受够了,他如今有了几百块钱,他要报金钱的仇,他要把金钱来蹂躏了。
新居就在当铺的邻近,他迁居后每遇着当铺主人,心里免不得还要这样说:
“当铺的老板哟,你们有钱的人们哟,你看我也还住得起三十五块钱一个月的房子呢!”
他这种孩子气的虚荣心,现在不能不受到报复了。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九,再多住两天便不能不多给一个月的房钱。于是乎他们到古汤的行期就不能不急转直下地定在明天。
——“房主人那里你去退垫罢,我在家里收拾行李呢。”
——“好,我去。我要去交信,也还要去买些原稿纸来才行。帽子也还没有呢。没有时候了,我就去罢。”
——“好的,你穿洋服去好些。”
——“费事得很。”
——“费一点事也不要紧,你的和服太坏,生意人会不把你当人。”
他听他夫人的话,把他唯一的一套夏服来穿上了,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但是一顶草帽已经被他第三的一个幼儿踏破了,戴在头上总要隙出一个口来,他没有法子,只得从里面用些纸和浆糊来糊着,倒还勉强可以敷衍过去。
——“房主人住在甚么地方呢?”
——“是市上××町的一家卖蚊帐的商店,是一位将近五十的寡母,有两个儿子和你是上下年纪的。”
——“好,我就去了。”
四
他乘着电车走进市里,先把一封挂号信交了。他找着了那家蚊帐店了,但他踌蹰着不敢进去。他是怕和商人打交道的人,那种虚伪的应酬话使他最难得应酬。他在走进蚊帐店之前,不免要先起一次腹稿。
“我们这回因为身体不好,要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回来。对不住得很,我们住的房子只好退租。明天就要动身了,方便的时候,请把那一百五十块钱的押金还给我们。”
他把这一番简单的话,用日本话来在心里说了又说;他努力想把它说娓婉些,说圆满些,但总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在这篇腹稿还没有十分打定之前,他又只得往别处的纸店里去买原稿纸去了。
原稿纸买了五百张。他自己心里想,“在山里住它一个月,能把这五百张原稿纸写完,也就是很好的成绩了。我这回定要大写,我计划着的一篇‘洁光’定要在这回写作出来!”
他想着想着,不觉又走到蚊帐店前面来了。时间已经不能再使他迟延,他就好象为受试验而上课堂的学生一样,走进了蚊帐店里的帐房。
坐店的一位老妇人和一位俊秀的男子立起来表示欢迎。他看那妇人时,正是五十上下的年纪,面庞是很肥白的,眼堂轮着一带黑圈,一头的浓发黑得异常脂腻。
爱牟把帽子脱了,向他们鞠了一躬,但他一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帽子就和一顶狮子盔一样,已经隙着一个大口了。他自己的脸觉得有几分热起来,他只格格不吐地向着那老妇人先把自己介绍:
——“我,我是称名寺旁边的,租借着你们的房子的人……”
想要掩着破帽子的丑,极力把来藏在背后。
——“是爱……爱牟先生吗?请坐!请坐!”
——“不,不坐了,不要客气。近来生意还好吗?”
——“托庇呢,檀那[8]!不过檀那是晓得的,我们是靠蚊子吃饭的人,蚊子一没有了,我们便要改行了。我们到冬天来是卖毛毯绒毯,还要望檀那照顾呢。”
他和那老妇人敷敷衍衍地讲了几句客气话,但不得不迫到题目上来了。他说,很突兀地说:
——“我们明天要动身,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
——“哦?太太和少爷们都同去吗?”
——“是的,一家都同去。所以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我们住的房子就想在今天退垫。”
他这两句话却几乎是一气呵成地说出了。但他刚好把“退垫”说出的时候,啊,那是多么灵妙的符咒哟!那好象有甚么神话上的呼风唤雨的魔力一样,在那老妇人脸上顿然唤起了一天的暗云来。她把她伟大的臀部,噔的一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在冰冷之中燃着怒火。
——“早晓得是这样,我们是不租给你们的!我们的房子原是想招长租。……”
——“对不住你们呢,但我们是飘流着的人,身子又不好,也没办法。”
——“真个是没办法呢!要走,我们也不好把你们强留。留也留不住,就和我们留不住蚊子一样啦!”
“哼哼,你这老娼妇!你竟把我当成了蚊子了吗?”爱牟在心里愤恨着,但说出口来的是:
——“那么,我们那笔数——押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你送来。”
——“晓得了。”
“哼哼,你这老东西!”爱牟又在心里生气了。“你不过比我多有得几个臭钱,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我租你的房子并没有缺少你分文,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吓!吓!”
他愤激得连话也不能说出来了,在蚊帐店里立着转不过圜来。商店的母子两人埋着头各自去做他们的事情去了,他只好象一只落水鸡一样向店外逃走出去。一走出店门,他把那顶破了的帽子投在地上,恶狠狠地踏成了一个坦平。
——“啊,你这混账东西!”
五
他乘着电车从市上回来的时候,正是他的孩子们在园里游戏着的时候,他的最小的一个婴儿在轿车上哀哭着的时候。
他坐在东首的廊缘上,和他的夫人谈说了几句,便忿闷地尽坐在那儿,他把姿势固定了,就跟得了神经病的患者一样,连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是凝视着地面的,嘴唇是翘着的,本是凹陷着的两颊愈见凹陷了,本是苍白的脸色愈见苍白了,两只手紧紧地交在胸上。
他这时候又在失悔他的造次了。
“啊啊!我为甚么要到日本来!来了,便单为房子的事情也受了不少的闷气了。s大学的事情我为甚么急急于便要辞退!辞退了,我又不能不在这受瘟气的国度里久住了!啊,洗甚么温泉哟!洗甚么温泉哟!究竟有几个血汗钱在你的身上?拢总只有四五百块钱的家资,吃不上两三个月不是便要讨口了吗?固定的收入没有分文,要全靠着做文字来卖钱,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么扫脸的事情哟!啊啊!……”
他凝视着的眼眶,竟被灼热的眼泪汹涌起来了。凡这十几年来,前前后后在日本所受的闷气,都集中了起来。他不能不把他可怜的妻儿作为仇人的代替,把他的怨毒一齐向他们身上放射了。
——“哭!哭甚么哟!哭死了也没人把饽馅给你!”
小小的婴儿依然在轿车上啼哭。但他那可怜的哭声终竟把他触怒了:
——“饽馅!饽馅!就是你们这些小东西要吃甚么饽馅了!你们使我在上海受死了气,又来日本受气!我没有你们,不是东倒西歪随处都可以过活的吗?我便饿死冻死也不会跑到日本来!啊啊!你们这些脚镣手铐!你们这些脚镣手铐哟!你们足足把我锁死了!你们这些肉弹子,肉弹子哟!你们一个个打破我青年时代的好梦。你们都是吃人的小魔王,卖人肉的小屠户,你们赤裸裸地把我暴露在血惨惨的现实里,你们割我的肉去卖钱,吸我的血去卖钱,都是为着你们要吃饽馅,饽馅,饽馅!啊,我简直是你们的肉馒头呀!你们还要哭,哭甚么,哭甚么,哭甚么哟!”
他恶狠狠地把哭着的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哭得愈见悲哀,他脑中的怒气却好象蒸汽寻出了空穴一样渐渐地轻淡起来了。
这是他的一种怪癖。他每逢在外面受着不愉快的感情回来的时候,他狂乱着的怒火总要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仇人。自己磨牙吮血地在他们身上凌虐。但待到骨肉狼藉了,他的报仇的欲望稍稍得了满足时,他的脑筋会渐渐清醒起来;而他在这时候每每要现出一个极端的飞跃:便是他要从极端的憎恨一跃而为极端的爱怜。这在旁人看来无论怎么也是不很自然的行为,但在他却要感受着一种不得不然的冲动。这种冲动现在又飞跃起来了。
他把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是哭得愈见悲哀的,连两个游戏着的孩子也骇得呆立着了。
啊,这样怪可怜的凄切的哭声!
这好象在暴风雨之后,从远远的海岸上吹送来的晚潮,这好象在夜深人静中,一只孤鸿从暗黑的云头彻响出的哀叫。这分明是从远方来的,但又十分清莹。啊,这单调的悲啼,这淡白的哭声,这是怎样动人的,令人不得不流眼泪的律吕哟!这分明是有甚么要求,分明是有甚么哀诉。
饽馅,饽馅,饽馅……浮浪,浮浪,浮浪……浮浪的不安,饽馅的缺乏……
——“啊,佛儿呀!佛儿呀!你不要哭,不要哭!你爹爹错了。”
他是完全软化了。从廊缘上跳下沙地来,把轿车中缚束着的婴儿抱起了。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着一个很长的接吻,一珠珠的眼泪滴落在婴儿的发上。婴儿的哭声虽然止息了,但时时还听着抽咽的声音。
——“到上海去!到上海去!”
——“到亚美利加去!到亚美利加去!”
两个大的孩子又在雪白的秋阳中,淡黄的沙地上游戏起来了。
中 篇漂流插曲
第一章 末日
——“啊,好香!桂花的香气啦!”
——“是的,桂花。今年开得不多。”
——“怪不得刚才走过的时候没有闻着。”
——“你先生是回国吗?”
——“是,但先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
——“那是再好也没有。是工科?”
——“不是,是医科。”
——“啊,那在福冈是住了许久的了?”
——“是的,我住了六七年。”
——“哦,哦,六七年!你先生这一回去,总还有许多回忆留在这儿的了。”
——“唉,我留在这儿的回忆?……怕只有今天我要走的时候,和你老人家一同闻着桂花罢?”
——“吓吓,好说,好说,多谢得很,多谢得很!”
爱牟到车站旁边一家运送店去把交涉办好后,和着一位老头儿拉着一只空车,默默地从箱崎神社旁边经过。这儿在前本是他爱游的地方,但在三个月以前被房主逼出箱崎以后,他就不曾来过了。
一阵桂花的清香从神苑里飘扬出来,这便引起了他们两人的话绪。
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走不上四五分钟的光景,已经到了称名寺前,爱牟的三个孩子又在那大佛莲台下的草墩上游戏着了。
孩子们看见他,便远远叫着。
——“那三位小将是你先生的相公吗?”
——“是的。”
——“你真好福气。”
——“啊,我倒觉得没有法子呢,儿子太多了又没有钱。”
——“那里,那里,儿子是不妨多的,愈多愈好。我们没有钱的人连儿子也没有,那才叫没有法子呢。我也有五个。大女儿出了阁了,三个月前已经得了一个孙儿。三儿二儿在帮人,小的两个和尚还在小学念书。”
老人说的时候,很有由衷的喜悦和夸耀的神气;但在爱牟心里却生出了些轻淡的哀愁来。
——“你老人家一天做几点钟的工呢?”
——“我于了二十年了,每天清早七点钟上工,晚上七点钟下工,刚刚做了一个对时。我二十年来没有缺过一天呢,哈哈哈……”
谈着已经走到了家里。
爱牟把老头儿领上屋里来,一位独眼的旧货商已经在庭园中检看轿车了。
“啊,来得真快!”
这位旧货商在他们去年四月回国的时候也曾买过他的东西。那时最值价的是一架风琴,一百五十块钱买来还没用上半年,卖的时候仅仅卖了六十块钱。其余的东西大都是和送了给他的一样。他尝过这么一回甜味,在爱牟往车站时枉道去通知了他,他便飞也似的乘着脚踏车跑来了。
爱牟和运脚在房里捆起行李来,他们一面做工作,一面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你老人家一天大概有多少工钱呢?”
——“没有一定,要看店里的生意说话,多的时候也有,少的时候也有。大概平均每天有得两块钱的光景。”
——“啊,有两块钱,也就很好了。”
——“是啦,勉勉强强可以过得去呢。”
他听了老头儿的话,想起他在上海时候的生活来,他那时不怕在整天整日地做工,有时候竟连坐电车的钱也有好久缺乏过的。他想到这些上来,觉得他自己的身价连这位运送店的老脚夫也还不如。这位老脚夫假如知道了他的生活的内幕时,他刚才为他生的哀愁,恐怕要转移到老人的心里去了。
他们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爱牟夫人和旧货商在一边商议价钱。
旧货商把轿车检查了多少遍数,但总迟疑着不肯说话。爱牟夫人催着他:
——“你究竟肯出多少钱呢?我这里事忙。”
——“唉……”他把这一声拖得很长,但还是不肯还价。最后他走上房里来看了书桌,书桌是把四脚切短了的一张方台。“你这里还有甚么东西没有呢?”
——“就留着两样了,别的都送了人。”
——“那么,唉,是只有这两件的时候,……唉,我只能出……唉……一块五角钱。”
——“多少?”
——“一块五角钱!”
——“哈哈!”
爱牟夫人笑了一声,在旁边听着的爱牟也发起了笑来。
——“笑话,笑话!……”——“前回把褓母车送进当铺也还当了四块钱呢。”但这下半截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要晓得啦,”旧货商又带着解释的语气说起来了,“东西太旧了,弄到我手里不收拾是不能用的。就收拾好了,有钱的人不肯用旧东西,没钱的人又用不起。”
——“你假如肯卖便宜点怕谁也会用罢!”爱牟夫人这时有点子生气,“你们这些人太打算盘了!买人家的东西的时候总要图便宜,卖给人家的时候又总想敲竹杠。你是看穿了我们的脚跟,以为我们纵横是带不走的。我告诉你:如果只能卖一块五角钱倒不如送给朋友!”
——“你们用的不是旧货吗?去年是没有看见过的。”
——“是的,是旧货呢。我们不瞒你:我们去年在上海买成二十块钱。是要买新的,在日本怕至少要管一百块。你把价钱认清楚罢!”
——“吓吓,吓吓吓。”旧货商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好象有点怀疑,又好象有点讥讪的样子。
爱牟夫人撇开了他,走进房里来了。
爱牟和她两人又才纯粹地用起中国话来:
——“怎么办呢?卖给他吗?”
——“一块五角钱,未免太难为情了,这位老头儿说他才得了一位外孙,我们倒不如送给他。”
——“唔,那倒好。你问他要不要罢。”
爱牟向着老头儿发问:“我们那架褓母车和这张书桌,想送给你老人家,你要不要?”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你是听着的,共总只管一块五角钱的东西。”
——“那里,那里!一百块呢!你们这样的情分就一千块也买不出呀!”
——“还有呢,你老人家。”爱牟夫人插说着。“我们还有一匹母兔,几只小鸡,小鸡已经四个月了。杀又不忍杀,卖又不好卖,我们也送给你罢。”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老人家要的时候,今晚上来拿。睡了好捉些。”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这儿还有一只金鱼呢!”爱牟起身从厨房里提了一个铅桶来。
——“那也送给他老人家,连铅桶一道。”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朴实的老人只是欢喜着点头,他连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好象要流出眼泪的光景。
独眼的旧货商呆呆地立着看了一会,他把两只手缩在怀里无声无臭地各自走了。
第二章 活的蚊麈
夜气渐渐深了。他们使孩子们睡好之后,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两个人幽然欲睡地对坐起来。
他的夫人做错了一件事情。她先前在收拾寝具的时候,把必用的蚊帐收拾在不用的一捆被卷里去了。她以为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山里一定没有甚么蚊子,蚊帐带去也不中用了,所以她就把它先送到了长崎。但在这儿,他们今天晚上还不能不再用一次,她却完全忘记了。要叫孩子们睡的时候,这件错误才突然被觉察到,但已经来不及了。
家里可以作为蚊帐的代用品的没有一件东西了,假使那张方桌还在,把孩子们睡在桌下,把张包单来罩在桌上,也还可以敷衍过去,但是方桌已经送给运脚去了。假使有几口衣箱把来围在四周,上面罩它一张被面,也还可以作为抵御蚊阵的金城,但这些衣箱那儿会有呢?
蚊子一阵一阵地飞来攻袭,孩子们怎么也不能安稳。抵御的工具没有了,他们两人只好进行肉搏战了。拚一个不睡,替孩子们作有生命的蚊麈。
一个蚊麈幽幽地说:“太早了也不行,太迟了也不行呢。”
——“甚么事情呢?”又一个蚊麈幽幽地回问。
——“就是我们搬家的事情啦。”
是的,他们搬家,前回搬迟了的时候被人赶走了,这回搬早了的时候又讨了一场没趣。有钱人的威风真是不好干犯,他们那把人当成人在看待呢?
那回他们受人赶走的情形,好象苦睡中的迷梦一样,又迷迷离离地浮上了心来。
那回是住在箱崎村的网屋町上。他们的房子比较还宏敞,前面临着海湾,后面还控着一个花园。在花园里面他们种了些剪春罗、阿乃摩内[9]、玉簪花、郁金香一类的草花。他在四五月间译了一本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籍,本想寄回国去卖钱,但被朋友们弄成丛书去了,卖钱的计画发生了龃龉。于是到五月尾上竟不名一钱,二十块钱的房金终竟交不出了。房主人便时常来催促他们,他们只得推到来月。来月初间他又应了一家书局的请求,做了一篇关于王阳明的东西,他以为这回总多少可以拿得几个稿费了;但他所等的稿费,一天不来,两天不来,看看又要等到月底了。
房主人来催的度数更频繁了,起初来的是女的,说话也还和软。那时候只是要钱,但还没有甚么逐客的意思。待到后来逐客的意思渐渐显明了,有一次来催的女主人说:房子已经卖了,买主是一位病人,到这暑天想到海岸上来保养,所以他们想早把房子空出来。又有一次来说的却又不同,她说买主是附近的铁道会社的医师,想早把这儿空出来办事。来催一次,所借口的事情大概不同。那天也是二十九了,六月看看便要过完了。他们不仅五月份的房钱不能交出,连六月份的房钱一文也交不出。这天来催的不是女主人,是男主人了。他一来便破了脸皮,无论如何要叫他们立刻搬走。他的女人要求他再宽延几天,说不久就有钱来,要把房金付好之后才好搬。她这样地央求他,但他总不肯答应。他说:房钱当作施舍了的一样,总要教他们搬。最后是邻家来解和,才宽限了三天,假使三天之后再不搬时,他就要请执达吏[10]来强迫了。
“啊啊,我平生再没有遇见过这样伤心的事!”
他那回没法只得把一部《歌德全集》——这是他带在身边的唯一的值钱的书——在一家相熟的当铺里去当了五块钱,他决意不想再在福冈居住了。
——“到唐津去罢!到唐津去!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
他拿着五块钱的纸币,让他夫人在家里收抬行李,他一个人便跑到了唐津。这唐津也是在佐贺县内,因为是唐朝时候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学生所出入的门户,所以叫做唐津。这儿在暑天来有海水浴场的设备,是北九州避暑地方的冠冕。他平时早就想到这儿来凭吊一回,但总没有机会。这回他受了逼迫,不能不在这异邦找一个比较可以疗慰乡愁的地方来做做暂时的巢穴了。
天气已经渐渐酷暑起来了。在炎天烈日之下,他在唐津海岸上跑了好几个周转。房子是很多的,但都是有钱人的别庄,而且在一两月以前已经早被人预租了。他仓仓皇皇地跑了好些时,但总找不着甚么门径。最后他在一家门首,遇着一位卖菜的老妪,一担菜篮里面只剩着些萎缩了的萝菔。
他想这种卖菜的人是惯走人家的,一定可以问得一些路子。他便走去问她时,那位妈妈果然把他引到一家门口去了。一个很大的院落,进门就有好几段阶坎,他听着老妈子的怂恿,便走进院去。庭园真是很冠冕的,门次还有司阍的人守门,司阍的人不在,他便一直向正房走去。那儿又是一道“玄关”[11],他声张了一下,房里走出了一位主妇,很殷勤地跪着和他接洽。他把来意说明了,因为天气太热,他不住地把草帽来招展。主妇看见他那样的情形,便去拿了一把团扇来叫他扇,他扇着,很起了一股玉兰水的清香。
——“唉,是的。那儿是空着三栋房间。”
主妇娓婉地说着,指着从庭树中现出的靠墙的一座“离座敷”[12]。那儿的确是有三间,就和我们中国式的船房一样。
——“那是我们‘隐居’[13]住的地方。她周年四季住在那儿,一个人烧火煮饭,一个人扫地洗衣,不知道究竟有甚么乐趣。我们这边不怕就很宽敞,楼上还空了好几间房间,请她过来她总不肯过来。我们这边的女仆她也不肯用,年纪老了的人真是和小孩子一样不好说话呢。她昨天才往横滨去了。我有一位妹子在横滨,去岁九月受了震灾,她便想去看她,是我们把她挡着了,路又远,年纪又老,但她总要去看她,结果在昨天动身去了。……你先生一向是住在福冈的吗?……哦,医学士!那是很好的。是先生一个人来住,还是有家眷呢?……那很热闹啦,我们家里都是喜欢热闹的。我也有三个孩子呢。……好的,房子纵横是空着的,不过主人到海边上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能作主。先生是住在那家旅馆里的?……哦,今天就要回福冈吗?也不要紧,我写信通知你好了。你请留一个通信的地址。”
主妇夫人很流丽地,很清脆地说着,真好象黄莺儿在花丛里清啭的一样,把爱牟说得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他看见这夫人的很华丽的服装,他看见正房中很眩目的陈设,逼得他怎么也不得不把他自己的家庭来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夫人,不是在斗气的时候,时常埋怨他说只把她当成了“女工兼娼妓”的吗?一家五口除有一两件见客的衣裳外,平常的穿着只是和叫花子的差不多,这怎么能够和她们同住在一道?“这儿的房金就算不贵,——其实还是问题,——这儿的人就算不作践我们,——其实还是问题,我们的一些无知的小儿怎么可以置放在这种贫富的悬殊之下,使他们意识着自己的寒酸呢!这是罪过,罪过!……但是假如不定在这儿,今天要算是空跑一场。空跑倒还不要紧,三天以后要有执达吏来赶走呢。啊,两难,两难!……”
当他正在这样狐疑的时候,女主人拿来了一枝纤巧的自来水笔,一帖好写情书的五色信笺。
——“你请把住址留下来罢。”
——“好的。”
他一面写,女主人一面念:
——“fukuoka shigai,hakozaki,amiyacho,kuwaki umizo.”
这在他写的汉字是:
“福冈市外 箱崎 网屋町 桑木海藏”
他仓猝之间在写姓名的时候,竟写了“桑木海藏”四个字,这是他临时假造出的一个日本人的姓名,即使回信当然是交不到的。他又回想起来,只得暗自嗟叹道:
“糟了!糟了!今天又算白走了一天!”
他告辞着要走了,但在院子门口突然走进了一位中年男子来,穿着柳条花纹的浴衣,蓄着德国皇帝式的摩天胡子。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他是军人,他手里还携着一条白质黑花“坡因陀”种的猎犬。
主妇叫道:“好了,好了,主人回来了。”
她留着爱牟再停一些时。
男子走近玄关来了,主妇便介绍了一番。男子的比猎犬还要狞猛的眼睛,把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唔,贵国呢?是上海?还是朝鲜?”
“哦,这位豪杰把我看穿了。丢脸大吉!丢脸大吉!好!”爱牟在心里懊恼着。
——“我是中国留学生。”
——“哦,支那人吗?”主妇的口中平地发出了一声惊雷。
“啊!这真是倒霉呀!倒霉呀!”爱牟心里这样想着,说不出话来。
——“你要找房子住,这儿恐怕找不出来。我们空着的房子是要留来放乒乓台的。”
“啊,滚蛋罢!真是倒霉呀!倒霉呀!自己拣得的,又来受了一场作践。”他一跑又跑到海岸上去窜走起来。一腔都是愤恨,他一面走着,一面只是反悔。他悔他不该来。他也悔他不该假冒了一个日本式的姓名,把一个“虚假”捏在那一位阔夫人的手里去了。日本人本来是看不起中国人的,又乐得她在奚落之上更加奚落。
“啊,我如能够把那张信笺拿得回来呀!啊!但是,那怎么拿得回来呢?那怎么拿得回来呢?啊,那种反掌的炎凉!”
他一面跑着,一面怀恨,脑里炽热得甚么似的。海风不断地吹送些细沫来打在他的面上,但他觉得就好象有甚么人在当面唾他。海边上赤裸裸地洗着海水澡的一些男女的嬉笑声,也就好象是对于他的嘲笑一样。那嘲笑的声音中就好象在说:
“支那人哟,支那人哟,飘泊着的支那人哟,你在四处找房子住吗?这儿你是找不出的!在这样暑热的天气你找甚么房子呢?我们都到海边上避暑来了,我们的房子是狗在替我们守着呢!”
他实在不能忍耐,他想折回福冈去了。
“啊,这儿是遣唐使西渡我国时的旧津。不知道那时候的日本使臣和入唐的留学生,在我们中国曾经有没有受过象我们现在所受的虐待。我记得那阿部仲麻吕[14]到了我们中国,不是改名为晁文卿了吗?他回日本的时候,有破了船的谣传,好象是诗人李白还做过诗来吊过他呢[15]。钱起也好象有一首送和尚回日本的诗[16]。我想那时候的日本留学生,总断不会象我们现在一样连一椽蔽风雨的地方也都找不到罢?我们住在这儿随时有几个刑事侦伺,我们单听着‘支那人’三字的发音,便觉得头皮有点吃紧。啊啊,我们这到底受的是甚么待遇呢?”
“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是在说这‘支那人’三个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示尽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许还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们的名字并不是羡慕你们的文明,我假冒你们的名字是防你们的暗算呢!你们的帝国主义是成功了,可是你们的良心是死了。你们动辄爱说我们‘误解’了你们,你们动辄爱说别人对于你们的正当防御是‘不逞’,啊,你们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哟!你们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别人‘误解’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你们别要把别人当成愚人呢!你们悔改了罢!你们悔改了罢!不怕我娶的是你们日本女儿,你们如不悔改时我始终是排斥你们的,便是我的女人也始终是排斥你们的!……”
他从海岸上又折向街头来,在一只街角上又遇着刚才那位卖菜的老妪。
——“房子租定了吗?”
——“多谢你,他们是不租的。”
——“啊,那真窘呢,空着为甚么不租呢?再早几天也还有好几家房子,但是在昨天前天都租出去了。你现在要往那儿去呢?”
——“想回福冈去了。”
——“就要回福冈了吗?远远跑来一趟又空跑回去,真是替你过意不去。”
——“多谢你,房子找不着也没办法呢。”
当他们在对谈的时候,一位劳动者擦身走过,卖菜的叫着他,说起爱牟要找房子的事情来。
——“要大的呢,还是要小的呢?”工人说。
——“大小都不论,我家里有两个大人,三个孩子。”
——“那么我倒有一家新房子,我是想招长租的,所以还留着没有租出去,你跟我去看一看罢。”
他听见是新房子早欢喜得出乎望外了。他很感谢那位卖菜的老妪,很想送她几角钱,但他又怕把她的好意玷污了。他索性只多道谢了几声,便跟着工人去看新房子。
一围蒙茸的竹薮中开出一条小径来,工人从这儿走进去了。一面走一面说着:“房子便在这里面了。但是竹薮并不甚深,从外面看去,却谁也看不见有甚么房子。”他心里早有几分怀疑了。小径走了一个转折,果然显出了一家新屋。但是这全屋的体积怕只有一丈见方的光景。孤独的一间房子,好象一只鸟笼。——假如这个形容是太夸大了时,可以说抵得过一张旧式的中国床,抵得过日本平常人家的一间柴房。甚么也没有,连厨房也都是露天的。
“这怎么能够容得下五个人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工人在说,每月还要十五块钱的租金。他觉得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西装吗?”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百的法兰绒裤。
* * *
——“那回唐津的那位阔妇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装的。”
——“但是这回可不灵了。”
——“这回怕是帽子误了事。”
两只活蚊麈还是幽幽地在电灯光下对话。
——“你今天为甚么没有买一顶帽子呢?”
——“不好买得。买夏季的太迟,买秋季的又太早了。”
——“嗳,甚么事情都是一样,太迟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拍的一声又打死了一个蚊子。
第三章 流氓的情绪
他一面走,一面计算起他的儿们随着他飘流过的次数。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四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他的舌尖轻率地把这“流氓”两个字卷出了。豁然间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
……流氓……流氓……流氓……
这是一个多么中听的音乐的谐调,这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诗的修辞哟!
淡白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啊,这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尽态地表现出来了。
……流氓……流氓……流氓……
有闲有产的坐食的人们,你们那腐烂了的良心,麻木了的美感,闭锁了的智性,岂能了解得这“流氓”二字的美妙吗?
……流氓……流氓……流氓……
啊,你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上,加在我妻儿们的头上。我要把你来加在我自己的头。
啊,流罢,流罢,不断地流罢,坦白地流罢。没有后顾的忧虑,没有腐化的危机。
山谷中奔波着的响泉,直流向晨光中的大海……
——“呜呜呜呜呜呜……”
——“哦,火车到了,快走快走!”
下篇
一
夕阳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皑皑的白石间扬着欢迎的声浪奔腾而来。戴着青翠的寒林、鲜红的石蒜、金黄的柿子的两岸高山,也一进一退在向人点头微笑。
一部汽车沿着江的北岸徐徐而上。仅能容得两部汽车并肩而过的山路,一面临江,一面依着崖壁。崖头处处有清泉迸出,在细涧中潺湲;涧里的茑草开着一片鲜润的红花,便是遭人忌厌的紫色的蓟团也表现着一种渊深的净美。白色的或粉红色的萩花,樱桃实般的茨子,红得惊人的山楂,时而从崖上低垂下来,在汽车头上爱抚。
这是山中人回山的时候了。有的牵着空马车,有的肩着囊袋,静悠悠地好象在梦中行走着。
汽车的喇叭声从背面把他们的清梦惊醒了,他们忽然仓皇起来,忙着向路边避让。等待汽车过后,司机向他们道谢几声,梦境又依然继续着了。
这部汽车里除司机和助手之外坐着两位大人和三个孩子,车前车后,车左车右,捆载着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车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飞的驼鸟。
车外的风光如象万花镜一样迎接着车里的人,他们的赞声应着江里的水声没有须臾断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亚马[17]……亚马……亚马……”
这是孩子们的声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见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时候……是栗子熟的时候……这是我最爱的秋天!”
这是大人们的声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们的心中如象遇着亲人,在小儿们的心中如象遇着新友。他们的心中虽然各有深浅的不同,但都感受着葱茏的满意了。
汽车愈走愈远,随着车轮的振动,小小的婴儿已经熟睡。
车里的人便是爱牟的一家五口,他们此刻是直指温泉地方行进着的。
八个月前他们因为生活的逼迫不能不两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携着三个儿子回到东洋,让他一人独留在上海。临行的时候他送她们上船,那时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个车中,小小的婴儿也因为经不住车轮的振动而被催眠,在他母怀中熟睡着。那时的情景和现在不正是如象一张乾板[18]印出的两张照片一样吗?但是两个时期的心境是怎样的悬殊哟!那时是生离,这时是欢聚。那时是绝望的分手,这时有葱茏的希望留在后头。——啊,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吗?
这样清净的山,这样清净的水,这样清净的人。这儿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着的一样,这儿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鸟,为甚么要迷入樊笼?木石为友的麋鹿,为甚么要误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19]
千数百年前一位诗人的心声,不知不觉地从爱牟口中流泻出来了。
在这样的穷乡僻境中,有得几亩田园,几椽茅屋,自己种些蔬菜,养些鸡犬,种些稻粱,有暇的时候写些田园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口来的时候便调好声音朗诵,使儿子们在旁边谛听。儿子们喜欢读书的时候,便教他们,不喜欢的时候便听他们去游戏。这样的时候,有甚么不安?有甚么烦乱呢?人类的文化不见得便全不进行,就不进行也是于世无损。但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诗歌,难道不是真正的文化的活体吗?画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乐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只芦笛不见得便敌不上悲多汶的管弦乐的动人,波斯人的地氈,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的未来派立体派[20]的模范呢!
“啊,小鸟是用不着鼎食的,麋鹿是用不着衮衣的。”
他沉没在这样的感兴里的时候,司机掉过头来问道:
——“是往熊川温泉的吗?”
——“是的,往熊川温泉。”
山间的平地略略开旷起来,山路两旁现出了一带田畴。田中的禾稻已经半熟,青青的荞麦开着白色的小花。
——清,启尔林!……
——清,启尔林!……
草间的秋虫在调动着它们的管弦,准备着夜间的演奏了。
一团茅屋现在路旁,司机把车头右转,徐徐折进村去。
黄昏已在村里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着举行晚祷。一切都是木雕中的沉静。只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后隐鸣,从太古以来收集着四山的流泉想来打破这沉静的木雕,但终不见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经生出了空自费力的觉悟,隐隐含着忿怒了。
汽车咆哮了几声就停在一家赭红色的茅店前面。这家茅店在这村里怕是最古的人家。茅草的屋顶一年一年地增补,现在已经有三四尺厚了,最下层的黑色的旧草象已经化成了石炭。但是和二千年前的洛阳少年到现在也还号着“贾生”[21]的一样,这座至少有三四百年高寿的旅店的招牌依然还叫着“新屋”呢。
行人下车了。
刚好睡醒了的婴儿睁开了惊异的眼睛。
二
爱牟们一家五口离开称名寺旁的赁居走向箱崎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三十日的午后了。
由称名寺到车站只有四五分钟的距离,剩下的几个小行李,他们便自行搬运。爱牟一手提了一口小皮箱,一边的肩上担了两个包裹。大的两个男孩一人提了一个小包。他的夫人把婴儿背在背上,两只手也各各提了一个。他们走一阵又息一阵,四五分钟的路程怕走上了四五十分钟的光景。
——“这儿怕不会再来了。”
——“啊,桂花的香气真好呀!”
他们走到箱崎神社的时候,一群鸽子从神社的庙头飞上天去。
孩子们唱起来了。
hato-bobbo, hato-bobbo,
mame yaru zo![22]
这是生长在日本的小孩子们惯爱唱的儿歌。虽然他们不必一定有豆子给它,但一看见了鸽子的时候总是要这样唱的。
——“孩子们有好久不到这儿来了呢。”
——“足足有三个月了。”
——“前前后后在这儿也住了五六年,我们这些没有故乡的孩儿,他们长大了的时候,怕还是把这儿当做故乡来回忆的罢?”
——“那时他们是只能记得这一群鸽子呢。”
送行的人一个也没有,森森的长松间盘旋着的皎皎的白鸽,好象在向他们惜别,在向这些漂泊的儿童惜别。
他们荏荏苒苒地走了好一阵,听着二点十分钟的下行车鸣着汽笛了,又才匆匆地跑上了车站。
——“买三等票呢,还是买二等?”
——“买二等罢,小行李可以全都带上车,坐三等时要过磅,价钱终怕是一样。”
他们买了二等车的两张整票,一张半票,左提右挈地搬了好几次,好容易才坐上了火车。
——“啊,好了!肩头都背痛了。”
爱牟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上了车后立地把孩子放了下来。
朗豁的二等车里面只有一对中年的夫妇和三个女儿,看他们华奢而不能脱俗的服装,立地可以知道他们不是大阪地方的工厂主,便是长崎地方的商人。那三位艳装的女儿是在车座上高卧着的。
“啊,他们也是三个!”
爱牟一上车便发现了这个对照。但是他一回顾到他自己一家人的衣裳的粗糙和行李的狼籍上来,觉得那对夫妇在对自己加以白眼。他的心中立地忐忑起来了。
“啊,我不应该打错了算盘!打错了算盘!”他失悔着坐错了二等,但已经坐上了车,也只得将错就错了。他故意矜持着想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想表示他的精神是超越在一切的物质上面。
“哈,你们不要鄙视我们的衣裳罢,我也有套漂亮的夏服呢,不过没有穿来罢了。”
他的草绿色的哔叽上衣和白色的法兰绒裤的确没有穿在身上,他是怕在车上把他这件唯一的官衫糟蹋了。
他静坐着愈见矜持,但他心里却愈见动悸。他想借些举动来遮掩,时而掉移座位,时而去开窗,时而指着窗外景色对他大的两个孩子说明,时而又去抱他第三的孩子。但他在这样的动作里面还是不断地在横着眼睛去偷看那对中年夫妇。
“啊,我自己怎么这样软弱哟!我的工夫还赶不上我这几个孩子!”
他的几个孩子的确是平静到可以嫉妒的地步。他们自从上了车便跪在车座上贪看着车外的景色。他们欢呼着,歌唱着,意见不一致时又争论着。他们的意识中没有甚么飘流,没有甚么贫富,没有甚么彼此。他们小小的精神在随着新鲜的世界盘旋,他们是消灭在大自然的温暖的怀抱里。他们是和自然一样地盲目的,无意识的。他们就是自然自身,他们完全是旁若无人。他们的举动和他们的声音,偶尔有过于放纵的时候,他们的父亲,爱牟,竟忍不住要去干涉了。
爱牟一面羡慕着他的孩子,一面又去留心他的夫人。他觉得她今天的气色比平常更红润了好些。这是当然的,她心里着实是欢喜呢。费了两天一夜的工夫把一个家庭收拾了,今天平平安安地一家人坐上了火车,这是使她不得不安心的第一点。再说,她近来也飘流惯了,走就走呀,还有甚么无用的感伤,无用的回顾呢?但她这一层意思,爱牟却不曾了解。
“啊,她是认真在喜欢的吗?有甚么可以喜欢的呢?别人去洗温泉是为静养,我们去洗温泉是做工作。我们不做工作,在两个月后就没饭吃,有甚么可喜的呢?她昨天累了一天,昨天晚上一点也没有睡,她是和我一样兴奋着的罢?啊,她那病的兴奋着的红色。……”
他把他夫人的喜色竟作为病态解释了。当他正在这样作想的时候,他的夫人从一个包裹里拿出了一只铝制的小锅来,这使他惊骇得出乎意外。
“啊啊,这是二等呢,怎么那样不避人哟!”
他急忙顾盼了那对有钱人的夫妇一下,但那男的正展着一张英文报在面前,女的背转身看着窗外,两人象在私议着甚么的光景。
“他们没有看见倒还好一点。”
他便赶紧做了一个手势,叫他夫人赶快把锅来藏起。但他的夫人却没有懂得,反转从锅里取出了一只煮熟了的鸡蛋来递了给他。他当然是摆着头不要了。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孩子们却吃得上好起来了,雪一样的蛋白含着有红心的蛋黄,这使他也吞了好几次的口水。
他们今天清早只吃了些昨晚剩下的冷饭,忙了大半天,中午不消说也是不曾开火的。这些鸡蛋是他的夫人昨晚煮熟在那儿,预备在车中做点心的。
“啊,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一滩一滩的口水尽往下流,他自己责备着他的伪善起来了。但他又不肯自己负责,他在心里只是加劲地咒骂着那对有钱的商人。
“嗳,就是你这对暴发户作恶!是你们把社会腐蚀了,使社会生出了贫乏病来,大胆的人变成了强盗,小胆的人便变成了伪善者。是你们把我害了的,把我害了的!”
他想着想着,又把口水吞了几次。
“好!读书罢,你在看英文,我也懂德文呢!”
他从衣包中取出一本ernst toller的剧本《die wand-lung[23]来了。随手翻开第一篇,故意放出声音低低地哦念:
zerdribche den kelch aus blitzenden kristallen,von dem die wunder perlenteuend fallen,wie bluetenstaubaus dunkelroten tulpen,
……[24]
他们乘的火车是直往九州南端的鹿儿岛的。要往佐贺,不能不在鸟栖驿下车,车长来报告换车的地方,鸟栖市就在前站了。
爱牟夫人又忙着用腰带来把幼儿背在背上。
——“不要背,东西喊‘红帽子’[25]来拿罢。”
——“怕没有‘红帽子’呢。”
爱牟夫人结局没有听他的话。有钱人的夫妇白眼看着他们,他恨他手里提着的包裹不能立刻变成两个炸弹。
鸟栖市到了,原来是有“红帽子”的,爱牟终竟招呼了两个来替他搬了行李。
“有钱人哟!你看看我罢!我能使用两个‘红帽子’呢!”
这回的二等车上人是很多的,人多的时候容易遮丑,这使爱牟心中生出些余裕来了。
无力的秋阳晒在窗外的田园和山岭上面,总好象有几分忧郁的样子。
他的儿子们因为刚才的兴奋过了余,这回却是沉默着了,一种苍凉的菜色在小小的脸儿上浮漾。
“啊,我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们!他们不知道感触了些甚么?我们的生活实在是不安,实在是危险,我们是带着死神在飘泊呀。……在这一两个月内做不出文章来,以后的生活怎堪设想呀!……啊,危险,危险!……”
他又在感伤着了。
他的精神所采取的总是这样的一种路径。注意力分散在外界的时候,不是和小儿一样无谓地欢喜,便是和歇斯迭里的女人一样,无谓地猜忌;注意力一收回到自己的时候,他又执拗地悲观着自己的生活上来。他的生活其实又何曾有多大危险呢?他的能力并不是没有方法去求他生活的安全,但他总是害着洁癖。他要诅咒资产阶级的人,不愿和他们合作,而他的物质欲望又不见得比常人轻淡。他所诅咒的资产阶级,岂是一朝一夕地所能推翻的吗?资产阶级不能推翻,他又不能低首下心地去干,所以他的生活只好长此飘流,他的精神只好长此波动了。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佐贺。在车站上雇了一部汽车,连人带行李一直坐往佐贺市北的熊川温泉。山水是久别后的重逢,时候又正是夕阳时分,这是一服无上的镇静剂呢。这使爱牟的精神变成了小儿。他坐在汽车中一路的感想把生活问题几乎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从人为的社会中回到自然来了。他的清兴是很葱茏的。但是文章不是工厂里出品的东西,他的清兴究竟可以支持到几时呢?他携着一家人来,只带着一两月的盘费,他布的是“背水阵”[26],贷借生活在后面压迫着的威力,想到山里来做些文章,山神有灵,能够使他不再“焚芰裂荷,抗尘走俗”[27]吗?
三
他们在新屋旅社前下了车,他从他夫人手中把幼儿接过来,抱着在旅社前的菜圃中嘶了一次小便。菜圃边上有些黄白的菊花,还有些可怜的纤弱的“科时摩司”[28]在沉静的黄昏中微笑。
爱牟夫人领着两个大的孩子走进店里去了。爱牟却抱着幼儿向湍声淙淙处走去,走上三二十步便走出村来。川上江在村外流着,狭窄的溪面上,一半是深碧的流泉,一半是庞大的白石。离村口不远有一家摆渡的人家,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儿在一只渡船上摆渡。渡船上没有篙竿,也没有桨楫,只是在半人高处有一根横河的铁缆。女儿拉着缆索,一手二手地把渡船移动。爱牟立着数她换手的次数,刚好数到一百次,船头已经掉向对岸了。
“啊,这要算是纪元以上的风光!”
折回旅店的时候,他看见店主人所派定的房间是两间临街的楼下。房屋前面有几株古杉,一曲小小的鱼池,但是鱼池里面的水早已干了。
室内的壁柱也都是赭红色的,纵横无尽地走着虫蛀的路纹,就好象很古的壁画。略略把手一伸,楼顶便可以摩到。
——“这在我们中国时会说是关帝庙呢。”
——“关帝是甚么人?”
——“你不知道吗?是《三国演义》上的一员名将。他在我们中国是当着军神武圣看待的,四处都有他的庙宇,而且庙宇总都是红色的呢。”
他接着便说出了一段“秉烛待旦”[29]的故事来。
——“你今晚上也应该‘秉烛’才行啊!”爱牟夫人说着便微笑起来。
——“用不着呢,有电灯。”
两间房屋的里面确有一盏通用的电灯。
他们把行李安置好了,把临街的前房当着寝室,后房当着书斋。一只白皮箱上蒙好一层包单,爱牟夫人说:“好,这便是你的书桌!”
房钱是六块钱一天,伙食一切通通在内,他们便定了一个新生活的规程。顶要紧的一条是每天至少要写三千字的文章。
十月一日以后,他们的“新生活”便要开始了。
新生活日记
十月一日:
晨六时起床,赴温泉,泉在川上江边,男女同浴。
浴场对岸山木葱茏,耳畔湍声怒吼。
七时朝食。
食后出游,由旅舍东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红萩、白芒、石蒜、败醯、蓟团、红茑之类开满溪涧。
山路甚平坦,惟临溪一面全无栏干,溪边古木森森,甚形险巇。
儿辈皆大欢喜,佛儿尤异常态,在途中时跑时跌,顽不听命。伊母解带系其腰,儿殊大不愉怿。小小婴儿不该多此傲骨。
秋阳杲杲,晒头作痛。晓芙脱佛儿绒衣复头蔽日,状如埃及妇人。
沿川行可二里许,遇一侧溪由间道穿入,树枝障人。大磬石在涧中零乱。水清见底,声彻如翡翠。石洁而平莹,脱衣裸卧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卧水中。
涧中闲游可二小时,晓芙腹痛催归,归时在路旁小店中用茶,买鲜柿十二枚。佛儿思睡,负之行,未几,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时,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爱,着浴衣,乳峰坟起。
是日无为,得纪行诗二十韵。
解脱衣履,仰卧大石,水声瑽瑽,青天一碧。
头上骄阳,曝我过炽,妻戴儿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凉意彻骨,倒卧水中,冷不可敌。
妻儿与我,石上追逐,如此乐土,悔来未速。
溪边有柿,金黄已熟,攀折一枝,涩不可食。
缅怀柳州,愚溪古迹,[30]如在当年,与之面瞩。
山水惠人,原无厚薄,柳州被谪,未为非福。
我若有资,买山筑屋,长老此间,不念尘浊。
奈何秋老,子多树弱,枝已萎垂,叶将腐落。
烈烈阳威,猛不可避,乐意难淳,水声转咽。
——游小副川归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晓芙仍提议分居,以诸儿相搅,不能作文故也。十时顷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汤温泉,为时已一点过矣。古汤温泉在屋中,无甚幽趣。附近地势散漫,人家亦繁,远不逮熊川之雅静。分居之议作罢。
是日无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读synge[31]戏曲三篇。
午后二时出游,登山拾栗,得《采栗谣》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针。
(二)下山数栗,栗不盈斗;欲食不可,秋风怒吼。
儿尚无衣,安能顾口!
(三)衣不厌暖,食不厌甘。富也食栗,犹慊肉单。
焉知贫贱,血以御寒?
晚饭后抱佛儿至渡头,坐石听水。未几,晓芙偕和博二儿来,二儿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为非洲,为美国,为中华,石碛在小儿心中变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烧栗数粒,草《日之夕矣》一诗。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边。
溪边有石,临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郁,深潭碧青,静坐危石,隐听湍鸣。
湍鸣浩浩,天地淼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余,每多忧悸,得兹静乐,不薄余锡。
俄而妻至,二子追随,子指乱石,定名欧非。
欧非不远,世界如拳,仰见荧惑,出自山巅。
山巅有树,影已零乱,妻曰遄归,子曰渐缓。
缓亦无从,遄亦无庸,如彼星月,羁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来腹泻,告晓芙,晓芙亦尔,食生鱼片过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鱼,自入山中来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阅报,今日定《a新闻》一份,国内战事仍未终结,来月恐仍无归国希望。
午后三时顷出游,渡江南上,田中见一水臼,用粗大横木作杠竿,一端置杵臼,一端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满则匙下,倾水入田中,水倾后匙归原状,则他端木杵在臼中舂击一回。如此一上一下,运动甚形迂缓。无表,爱数脉搏以计时刻,上下一次略等脉搏二十六次,一分钟间尚不能春击三次也。
田园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闲,生活之欲望不奢则物质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证,我亦可以力尽我能以贡献于社会。在我并无奢求,若有村醪,何须醇酒?
此意与晓芙谈及,伊亦赞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证不易得耳。
归途摘白茶花数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来相扰矣。数日来毫无作文兴趣,每日三千字之规定迄未实行,长此下去,岂能久持耶?
清晨晓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贷间”[32],自炊时可以节省。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如此状态,谁能作文?
况复脑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绪如是不宁,我纵使是造文机器,已颓圮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润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将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节省两角小洋。
节省,节省,节省!万事都是钱。钱就是命!
* * *
《新生活日记》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纸了。他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来,他的环境通是诗,他所计划着的小说和散文终竟不能写出。
他为甚么定要写散文呢?他来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诗吗?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诗,但他这诗能够把生活怎么样呢?中国人买诗,是和散文一样照着字数计算的。他的三首诗合计不上四百字,不说他那样的诗,中国现在不会有人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圆来买他,也还不上两块钱,这还不够他的一天旅费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来了。
芳坞哟!我到这里来已经五天了。这儿真是偏僻,是你所梦想不到的地方。这儿除了有电灯,有汽车,有我这个杂乱的脑筋而外,一切都是晋唐时代。我在这儿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这几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几个世纪。涧边的温泉池,男女同浴……单写这几个字你可以想象出这儿的古风了罢?我每天偕着妻儿在附近的岩间水涯散步,晋唐诗人的词句不知不觉地要从我口中流溢出来。我竟做了几首很古怪的诗,我现在把五天的所谓《新生活日记》撕下来寄给你,请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学悲观呢。但是芳坞哟!我在此地倒解释了一个新旧的论争了。国内的新文学为甚么不满意于旧人?旧人们为甚么要力守故垒?……这其中的原故,芳坞哟,我以为怕都是生活的关系罢。我们国内除几个大都市沾受着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数的同胞都还过的是中世纪以上的生活。这种生活是静止的,是悠闲的,它的律吕很平匀,它的法度很规准,这种生活的表现自然不得不成为韵文,不得不成为律诗。六朝的文人为甚么连散体的文章都要骈行,我据我这几天的生活经验来判断,我知道他们并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矫揉的了。他们也是出于一种自然的要求,与他们的生活合拍,他们的生活是静止的,是诗的,所以他们自不得不采取规整的韵律以表现他们的感情。而我们目下的新旧之争也正表示着一种生活交流的现象。新人求与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旧人的生活仍不失为中世纪以上的古风,所以力守旧垒。要想打破旧式诗文的格调,怕只有彻底改造旧式的生活才能办到吧。
我到此地来本是想写出我早就规划着的一部长篇创作——其实我到日本来的初心也是为的这事。但我在福冈住了半年,我的计划没有实现。我为生活所迫,不能不贪图便宜,译了两本书,但请你不要责备我为甚么要贪图便宜。芳坞哟,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琐,你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晓芙一人主持,要烧饭,要洗衣,要哺乳,要扫除,要缝补,要应酬,一家五口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负责。一个善良的灵魂消磨在这样无聊的事务里,我在这个生活圈内,我岂能泰然晏居,从事于名山事业[33]吗?幼儿小便来了不得不嘶,饭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儿们的淘气,天寒天热的忧愁,这是多么琐碎,多么恼乱神经的事哟?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开演,我也不能不动我的手足去帮助她经营。我在这样的状态之下,能够有闲工夫从事创作吗?啊,芳坞哟!譬如背着小儿烧着火,叫你一面去写小说,你除非是遍体有孙悟空的毫毛,恐怕怎么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罢?你哪有感兴会来?哪有思想会磅礴呢?芳坞哟,你是晓得的:翻译一事比较不要这些东西,无论在甚么环境之中,提起笔来我总可以写,所以我偷了这点便宜,终于花费了半年的光阴。——啊,芳坞哟!我这半年的光阴要算是白费的!囚在笼里的鹦鹉学学人话去求媚主人,食饵虽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样渴慕着山林,他的自我是怎样在铿锵的铁锁之下苦闷着、挣扎着、忿恨着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这儿来了,我把s大学的事情辞掉之后,布着背水阵走到了这儿来,我在这儿原想在一两月之内把我的计划实现。我全家住在旅馆里,每日的耗费总共六圆。我前月得来的稿费还尽可以支持两个月。芳坞哟!自到日本半年,我实在疲倦了,晓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经衰弱症愈见增剧,她也早成了歇斯迭里了。我们在这儿可以从家庭生活的繁琐中逃了出来,可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暂时由柴火煤烟残汤剩水离开。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着两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帮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着她受苦。芳坞哟,看着别人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呢。譬如我们立在危崖上俯瞰着一只在恶浪中激斗着的难船,我们的恻隐之心是不是比在船里的人还要惊惶百倍呢?我得到了这点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渐渐苏活转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所欲言。生活就在两个月之后逼迫着我,但有甚么呢?我每个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可以从面包堆里浮泛起来。我受着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贪安闲,我一定可以写,可以长写,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阵。芳坞哟,你看我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惯性之后是怎么这样地难以改革的哟!我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们生了内讧了!
我们初到这儿来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很安适,我们终日畅游,把生活忘到了脑后了。但住上了四五天来,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没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着国内的战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她在今天早晨放下决心又要去过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罢,算了罢!我的一切计划都已成为水泡!繁琐的家庭生活的悲剧又不得不每时每刻地开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着一只待着沉没的破船打烂。啊,算了罢,算了罢!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从崖头跳到破船上去随着他们自尽!……
他就在十月五日的晚上,在电灯光下替他的友人写了这么一封长信。他的妻儿们都睡了,他写着写着便感伤起来,忍不住地涌出了眼泪。
泪水滴落在信笺上,字迹有好几处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战栗得甚么似的,手指也战栗得甚么似的,他没有把信写全,便把笔丢了。
他这封没有写全的信不消说也没有付邮。
四
夫妇两人乘着第三的一个幼儿在贪着午睡的时候,从旅馆的后门各自拿着器物迁到村边的一家临水的人家。他们就如同蚂蚁一样,运了一遍,又运一遍,在午后的忧郁的秋阳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边的老头子在说,这村里从旅馆里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厌的。”爱牟夫人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诉说。
——“哼,你才晓得吗?不仅这儿,无论在甚么地方也是遭人厌的呢。”爱牟的语气含着些报复的意思。
——“所以说,我劝你留在这里啦。”
“留在这里做人质吗?”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两人都不说话了,又在无言地如象蚂蚁一样地运动。
村里的空气仍然和木质的雕刻一样,他们的小小的运动也没有生出甚么波纹,注意到他们的几乎没有。
两个大的孩子从江边耍倦了回来,看见他们的父母又在搬运东西,他们便连连发问:
——“往那儿去呢?上海?福冈?……唔?唔?……”
大人们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来制止他们。他们也默不作声息了。
蚂蚁一样的运动继续了二十分钟。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东北汇成一个深潭,对岸的山木最显出葱茏多趣的姿态。他们的新居便在这儿深潭的环抱处了。
新居是东西相连的两间楼房,中间只隔了一排纸糊的活动门壁[34],门上糊着的字屏已经黄垢了,字迹和诗句都很鄙俗。因为久无人居,又因为茅檐过低,蓊郁的霉气充满着一楼。
这儿是美丑交战的战场呢。楼内的布置和尘霉,借着低低的茅檐作为对于自然和日光的防御战线。
行李已经搬妥当了,爱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后的通知。
爱牟一人留在楼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东首一间东北两面都是开放着的,并且接近楼门,这是便于做厨房的了。西首一间只北面开放着,他把当作书桌用的皮箱安放在这儿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书斋。“书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头望楼外仰望。楼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只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妈子把衣袂向后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儿撒起尿来。
“嗳嗳!嗳嗳!”
他长叹了两声把头低下去了。
爱牟夫人领着孩子们走上楼来。
她怕旅馆主人的不高兴,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后,才去作了最后的通知。但是她的忧虑显然是消去了。
——“哦,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吗?新屋的主人并没有多心呢。他们听说我们搬了家,非常的后悔。他们说:‘他们馆子里也可以听我们自炊,随便那间房间都肯租给我们,他们请我们转去。’但我说:‘这边的交涉已经办好,住得一两礼拜后看情况我们再搬来。’他们后悔得甚么似的呢。”
——“这儿的人究竟是古朴。”
——“他们那里在卖盐卖米,我便照顾了他们。等我下楼去准备夜饭,米快要送来了。这儿没有水,要到河里去洗碗呢。佛儿,佛儿,你暂时到你爹爹那里去。”
她把孩子交给爱牟,把带来的一些碗盏锅碟通同拿着走下楼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楼下的老妈子送了一盘柿子来做贽见礼,这柿子是刚才上楼时,爱牟看见一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儿才从树上摘下来的。老妈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联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者。但他把柿子接受着了。
柿子来了,孩子们都吵嚷起来,他寻出一把小刀来,便和着三个小儿坐在楼头剥食。
——“啊,那儿是渡船了!那儿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个有趣呀!”
——“呵,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晓得的哟,我们前几天走过的路。哦,妈妈在那河边上洗碗。”
孩子们是最宽容的,他们就搬到这儿来,也觉得甚么都有趣味。他们没有经济的打算,也没有故作的刁难。他们是泛美主义者。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们的世界是包藏在黄金色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
电灯已经来了。五个人围着了一张小小的饭台。吃饭的菜是一锅煮着萝菔叶的“味噌”[35]汤,爱牟夫人说:
——“今晚上买不出菜来,就将就这一锅吃罢。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顺序了。铅桶可惜没有带来,还要买一只铅桶呢,说是要过河去走四五里路的光景才有。……这儿乡间真怪,连鸡蛋也买不出,听说这几天什么地方在开运动会,通被买去了。”
“晓得了吗?都是你自寻苦恼!”爱牟心里这样想着,但也没有说出口来。
——“唦,吃饭罢!一个礼拜没有吃自己煮的饭了!”爱牟夫人端着饭碗的时候,十分高兴地这么说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爱牟几乎全没有作声息,只听他的夫人一个人在说。
他的夫人说:象这样自炊,一天连房饭在内也用不上两块钱,一个月可以节省一百多块钱了。不消说是吃不成好菜,但在这乡里使了钱也吃不出甚么来,不如把钱留着,等回上海去的时候使用。
她又说:孩子们听他们在外边去玩耍,佛儿不睡的时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总要想法子来不至于搅扰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边的主人她也多给了他们些钱,孩子们在楼下耍也是不要紧的了。
她这样说着,话头渐渐转到楼下的主人来了。
楼下的主人是两对夫妇,一对老的,一对小的。老的一对夫妇是六十上下的年纪了,他们并没有子息,只在十五六年前抱养了一位十岁大的女儿,在去年上春这位女儿才招赘了一个丈夫。这两对夫妇是不同锅灶的,小的一对夫妇就象用人一样,做农事,做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叶。好吃的东西都是一对老儿享用了。两老儿杀了一只鸡,连一根骨头也不给他们的养儿养女。
这对养儿养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爱牟夫人所称赞的“朴素的结晶”。她的脸是黄黄的,眼是笑眯眯的。受着虐待,她也没有甚么,她说两老已经老了,只是等待时日。她经常穿着件蓝布的衣裳,打粗打杂,上山下地,甚么都能,一天到晚就给哑子一样,没有作声息的时候。
爱牟夫人就是喜欢了这位“朴素的结晶”。原来迁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和这位“结晶”议定了。
爱牟夫人把这些事情对爱牟说了一遍,又忍不住发起笑来。她说:“楼下的老头儿不知道还在想甚么!刚才煮饭的时候,看见他在研乳钵,里面是些芝麻和些鳗鱼一样的脊骨。我问他这些脊骨是甚么?他说是‘蚂母喜’[36]的骨头,吃了壮阳的。我嘲笑了他一阵来。”
“真是没事做!”爱牟满不高兴了,他的洁癖嫌他的夫人只是去探讨这些“臭闻”。“这才渊博啦!就给粪坑里的蛆虫一样!……你平常说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说不得了!”这样的话在他的嘴唇上滚来滚去,但也终竟没有说出口来。
两个房间里,就只有东首的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饭吃过后,爱牟夫人忙把食台收拾好了,两个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儿童画报来占领着了。
——“你们走开!走开!好让爹爹写文章!”
——“我现在写得出甚么文章呢?写文章!让他们去看罢!”
他闷在心里的一天怒火终竟发作了起来,他的脚步急凑着,暴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里不住地打着盘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声息了。
盘旋,盘旋,盘旋,暴发的溪水激着了岩石了,发生了一个漩涡,又发生了一个漩涡。盘旋,盘旋,盘旋,电火在脑中鏖战,鼻孔里喷着的气息如象两条火柱一般。
“哼!你平时说我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是你自讨了!你还要望我写文章吗?哼!哼!……”
他在房中盘旋着走来走去,谁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们缩小着在电灯下面哑坐,他的夫人把幼儿背着在东室里收拾好了厨房,又到西室里来铺设寝具。她把孩子们的衣裳脱了,默默地照拂着他们睡了。
盘旋着寻不出发泄的机会来,他只好象把话从口里抛出来的一样,说出这样的几句:“我明天要走!无论到对河的小村里去也好,到古汤去也好,这儿我是不能住的!”
盘旋着的把这句话投掷了,突然转过东室里来了。他在食台旁边坐了一下。他又起去拿了钢笔和日记本来,他要用分身术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顾了一遍,低下头去在日记本上写着:
“十月六日:”
但只写了这四个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绞痛起来,痛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了。
“这是怎么的呢?”他把笔丢了,倒在被上睡着。这时候他的夫人和幼儿都睡了。他在被上只是辗转反侧地呻吟,又不断地呕气。
“这是怎么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床来静坐。他的夫人本来是没有睡熟的,只以为他还在发气,屏息着没有作声,但到这时候看见他要想下楼的光景,她便呼止着他了。
——“你怎么的呀?”
——“我肚痛,想泻,想吐。”他话还没有落脚便向火钵里吐了起来,爱牟夫人急忙起床来把一个面盆来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泻了。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是怎么的呢?该不是晚饭吃坏了?”
——“不会有那么快,(这时候他的良心不愿意把他的病推给他的夫人了)……怕是柿子吃坏了,刚才和小孩子们一共吃了七个。”
吐泻定了一些又倒在床上去睡。一只开水壶还是热的,爱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来抱在腹上。肚里还是痛,又泻,又吐。
——“啊,该不是霍乱症罢?”
——“不发烧吗?”
——“还不。”
——“你睡,你睡!”
他睡着,把眼睛闭起,害霍乱病死了的尸首的惨状显现到他的脑里来了。枯槁了的手脸,缩皱着的皮肤,青蓝的颜色,还有血红的烂腐了的肠壁,这些是他在医科大学生的时代,在kolle-hetsch合著的《细菌学》[37]上看见过的。他又想起ma-xim gorky的父亲正是得了霍乱症死的。gorky他在自叙传的小说《童年》里面写着的死尸情况也很鲜明地浮现起来。他在自己的心中便突然起了一个疑问:“假如我便在这儿病死了呢?……偏僻的山村中,死了一个流浪的诗人!这有甚么!这有甚么!”但他一想到他无家可归的一妻三子,一想到他仅仅留积着的四百元的家资,他不禁又进出眼泪来了。
他的夫人生起火来在炒吃剩着的晚饭,炒热了包好起来,替他把开水壶换了。炒过的热饭十分舒服地在腹上烫着,疼痛的程度渐渐减轻下来,吐泻也定了。——“感谢上帝哟,我害的仅仅是急性胃肠加达儿。”
第二天他静睡了半天,早饭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
他睡在床上,听着流水的湍声,听着山鸟的怪鸣,他的想念和他的胃肠一样,是空洞如洗的了。
隔岸的高山低头到檐前来,好象在安慰他的一样。
楼下的老头儿在屋后的沙滩上钓鱼,钓竿举了几次,最后终于钓了一匹很长的鱼来。是甚么鱼呢?他想起他小时在家塾里读书的时候,课完了到塾后的溪边去钓鱼,鱼大时连钓竿也拖去了的时候都有。但这个轻淡的回忆在他的神经上没有生出甚么反响。
他的夫人和小孩子们伴守了他半天,他们读着《伊索寓言》,时而又唱歌。
他要走的心事消灭得无形无影了。
田地里的百合花赛得过所罗门[38]的荣华。
伴守了他半天的他的夫人和孩子们看到他没有甚么变动了,午饭过后便留他一人在家,都过河去买家具去了。
去了有半个时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来。
爱牟着起急来了,他想他们定然还在路上。他想下楼去借两把雨伞去迎接他们,但他立起身来,头脑昏晕,再也不能走动。
他又不高兴起来了。
“是怎么无意义的劳动哟!充其量只节省得百把块钱罢了!
但连这百把块钱也不能不节省的苦楚,他也不能为他的女人免掉,这使他自己更难乎为情。
“啊,还是自己的无能,使她疑我不能创作。”
他愈想愈着急起来,他又立起身来想着手写他早就计画着的小说。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书桌”前盘膝坐定。但等他抬头一看,看见了楼下的那个尿缸。他不高兴地掉过头来,又看见满壁黄垢丑恶的字迹。
“啊啊,这儿不行!”他把纸笔移到东室里的饭台上去。狼籍着的食用器具,一个个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样,刺着他的眼睛。楼外东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树也好象是仇人,他连看也不想看了。
“啊啊,这儿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来生蛋的牝鸡一样,他想走的心事又潮涌上来。但要走,他又不能够安心地把妻子离开。离开了又要挂念,仍然是做不出东西。觉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夹攻起来,他把一只木杆的钢笔撇成两断,又倒在床上去瘫睡起来了。
“哼!哼!早晓得是这样,倒不如不来的好些呢!”
两个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着一只铅桶走上楼来。爱牟夫人背着幼儿在后面跟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下雨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松梅村了,但怕还要下雨,终竟买了一只雨伞回来。”
爱牟夫人说着,把铅桶里面盛的粮食取了出来,是些红豆、沙糖、酱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众人都各欢天喜地的,只有睡着的爱牟总是一言不发。
他的夫人问他:“怎么样了?”
他满不高兴地答着一句:“不怎么样。”
他们知道他的癖气又发了,便都沉默起来。
“啊,罪过!罪过!”
他自己明明知道他不该破灭了他妻儿们的乐意,但他怎么也抬不起他沉抑着的愁眉。
“写不出东西来,两个月以后就没有饭吃,有什么可以欢喜的呢?”
长不过两丈,宽不过丈半的一室之中,除去一张皮箱做的“书桌”外,席地的铺着两床睡褥。两个大人一个睡在南边,一个睡在北边,中间顺次地挟着三个孩子。
电灯熄灭了。幼儿嘴里包含着甚么的哀哭声,时时向夜空中劈入。
女人的带着哀诉的声音:“衔着奶子也要哭。你不要这样苦我呢!你不要这样苦我呢!”
男子的暴躁的声音突然回答出来:“谁在苦你呢?你不要说那些话来顶我!”
女人呜咽起来了。
不快的沉默继续了两三分钟。
男的突然又暴叫起来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哭甚么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冈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女人带着哭声的自语:“我总之苦到死就算了结,……只会想着自己的好!”
——“到底是那一个才只会想着自己的好呢?要吃饭呢!”
不快的沉默长久支配着了。
楼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昼夜地流。流到平坦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深潭,但还是不断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径上来又激起暴怒的湍鸣,张牙喷沫地作狮子奋迅。走通了,又稍稍遇着平坦处了,依然还是在流。过了一个急湍,又是一个深潭;过了一个深潭,又是一个急湍。它为甚么要这样奔波呢?它那昼夜不停的吼声是甚么意义呢?它不是在追求坦途、达到大海吗?它在追求坦途的时候总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时候总不会没有坦途。啊啊,奔流哟!奔流哟!一时的停顿是不可贪恋的,崎岖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把头去冲,把血去冲,把全身的力量去冲,把全灵魂的抵挡去冲。崔巍的高山是可以冲断的呢,无理的长堤是可以冲决的呢。带着一切的支流一道冲去,受着一切的雨露一道冲去,混着一切的沙泥一道冲去,养着一切的鳞介一道冲去。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襟,任人们在你身上濯足,任人们在你身上布网,任人们在你身上通航,你不要踌蹰,你不要介意。太阳是灼热的,但只能蒸损你的皮肤;冰霜是严烈的,但不能冻结你的肺腑。你看那滔滔的扬子江!你看那滚滚的尼罗河!你看那蜜西西比!你看那莱茵!它们终于各自努力着达到了坦途,浩浩荡荡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欢迎着一切努力猛进的流水。流罢,流罢,泾水不和渭水争清,黄河不同长江比浊,大海里面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净化的时候。流罢,流罢,大海虽远,但总有流到的一天!
[1]以上引诗为李白《行路难》三首之二。其中“耻逐长安社中儿”作“羞逐长安社中儿”,“曳裙王门不称情”作“曳裾王门不称情”,“昭王白骨萦乱草”,作“昭王白骨萦蔓草”一作“昭王白骨萦蔓草”。
[2]作者原注:牵牛花,日本称为“朝颜”。
[3]作者原注:日语:“面包,面包”。
[4]作者原注:日本称为“障子”。
[5]指《阳明全书》,又称《王文成公全书》。明王守仁(阳明)著,共三十八卷。
了。”
[6]指江苏军阀齐燮元和浙江军阀卢永祥在一九二四年九、十月间发生的一场战争。
[7]作者原注:合华里七里余。
[8]作者原注:佛经上称施主的梵语,日本一般用作“老爷”。
[9]作者原注:anemone,白头翁或名秋牡丹。
[10]法院负责送达传票的公务员。
[11]作者原注:屋内靠正门的一块地方。
[12]作者原注:正房附近的别构。
[13]作者原注:日本人年老了,把家业传给了子女之后,无论男女都叫做“隐居”。
[14]阿部仲麻吕(701—770),一作阿倍仲麻吕,又作阿部仲□,日本奈良时代的遣唐留学生。大和人。公元717年来中国。753年曾乘船回日本,遇暴风漂至安南。后返长安,任左散骑常侍与镇南都护。死于中国。初来时称朝臣仲满,后改为朝(晁)衡。
[15]指李白《哭晁卿衡》:“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写于阿部仲麻吕乘船回日本,中途遇风漂流至安南时。其时李白误认为他已不幸遇难。
[16]钱起(722—约780),字仲文,吴兴(今属浙江)人。唐代诗人。所作《送僧归日本》云:“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水月通禅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17]作者原注:日语:山。
[18]又称乾片,即照相底片。
[19]见东晋陶潜(渊明)《归去来兮辞》。
[20]未来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意大利的一种画派。它强调表现现代机械文明,否定文化传统和一切遗产,形式离奇,难于理解。立体派,二十世纪初形成于法国的一种画派。它反对客观地描绘事物,主张以几何学图形(立方体、球体和圆锥体)作为造型艺术的基础,作品构图怪诞。
[21]指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西汉文学家。时称贾生。十八岁时,以能诵诗属文闻名于郡中。二十余岁,汉文帝召以为博士,不久升为太中大夫。后为大臣周勃等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
[22]作者原注:日本的儿歌,意思是:“乖乖鸽子,乖乖鸽子,给你一点豆子!”
[23]恩斯特·托勒尔(1893—1939),德国诗人和剧作家。《die wand-lung》,即他的剧本《转变》。
[24]作者原注:(大意)把灿烂的水晶杯倾倒,惊异象真珠般高贵地零落,有如花粉坠自绛色的郁金香,……
[25]作者原注:指搬运夫、脚夫。
[26]韩信率兵攻赵,令万人背水列阵,大败赵军。诸将问背水之因,信说:“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27]语出南朝齐孔稚圭《北山移文》:“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
[28]cosmos的译音,大波斯菊。菊科,一年生草本。夏秋连续开花。
[29]见《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关公兵败,身陷曹营。在护送刘备的妻子甘、糜二夫人去许昌途中,“操欲乱其君臣之礼,使关公与二嫂共处一室。关公乃秉烛立于户外,自夜达旦,毫无倦色”。
[30]柳州,指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县解州镇)人,世称柳河东。唐代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永州八记》、《三戒》、《天说》、《天对》等。曾任柳州刺史,故又称柳柳州。愚溪,系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时居地附近的一条溪水。据柳宗元《愚溪诗序》称:愚溪原名冉溪或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故更名为愚溪。
[31]辛格(john milling ton synge,1871—1909),爱尔兰剧作家。作者曾将其剧作翻译出版,名《约翰沁孤戏剧集》。
[32]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间。
[33]《史记·太史公自序》:“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后来因称著作之事为名山事业。
[34]作者原注:这种活动纸糊门壁,日语称为“胡史马”,怕是“糊纸门”的音变。
[35]作者原注:日本常用的一种用大豆做的酱,多用以早饭作汤吃。
[36]作者原注:蝮蛇。
[37]一部供学员、医师用的教科书,全名为《实验细菌学和免疫学专门研究的传染病》。柯勒和赫许合著。
[38]所罗门(希伯来文shelomon)一译撒罗满。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王国国王。在位时是以色列王国最强盛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