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来从未接到过未知的朋友来信了,重要的原因自然是由于天上的太阳失掉了它照耀我的自由。不过今天却是意外地接到了一封:
近来直译式的文章太多了,你的《童年》在我看来是有意义的作品。在我,不知道你以为怎样,我总觉得这种现身说法的文字是必要的。第一,作者写的时候当然更会贴切一些;第二,读者读的时候,他可以单刀直入的便认定了一个社会,而知道这不是“小说”。有的人过于偏僻,好像以为文笔一叙到自己身边上来,便不是我们阵营里的文字,其实这是错误。材料什么都可以,形式也什么都可以,主要的是认识!主要的是要以我们的观点来作一切的批判!关于这一层我觉得你是多少做到了。我接受了你这部新作,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你的目的是在记述中国社会由封建制度向资本制度的转换,但这个转换在你的童年时代其实并未完成。这个转换在反正前后才得到它的划时期的表现,在欧战前后又得到它的第二步的进展,余波一直到现在。然而,它的转换终久没有完成,而且注定地是永远不能完成的。中国的资产阶级要想完成它本身的革命,而他的同阶级的帝国主义者却不肯允许。这是资本主义本身中的矛盾,帝国主义者的大好地盘是不能让中国的幼稚的资产阶级起来占领的。所以中国的幼稚的资产阶级便只能做帝国主义者的买办,而中国便永远肩荷着一个半殖民地的命运。这个命运果真是永远的吗?不!解决这个永远的诅咒的威力无须乎细说。中国总是在飞跃,总是不能不飞跃。自五卅以来,年年的事变,不已经铁石一样地证明了这件事?所以我认为,你想继续写下去的反正前后或欧战前后,乃至你最近的革命春秋,无非也就是想叙述这些铁石的事实。同志,你假如是这样,我希望你迅速地写下去罢!听说你的《反正前后》将由某书局出版,我想这一定是《童年》的续篇,我正伸长着颈子在等。我还希望你把《反正前后》以后的东西越快越好地发表出来。
这样一封很简单的信,这里面包含有多么鼓舞的力量呀!我的这部自叙传的工作自从去年四五月间把幼年时代写完之后便把它丢下了,丢了已经一年。我自己实在有点怀疑,我这样的文章对于社会究竟有无效用。个人的吃饭当然是要解决的问题,而在已经睁开了眼睛的人,一言一动都应该以社会的效用为前提,换句话说,便是对于理想社会实现上的政治价值要占一切价值的首位。假使白费地写作一些无意识的文字,这写作本身就是一项罪恶。这是使我踌躇的一个重大原因。然我何幸,在今天却意外地接到了未知同志的这封来信!
“材料什么都可以,形式也什么都可以,主要的是认识!”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谈!在写者自身可能是苦心思索得来的结果,然而在认识明了的人,这个真理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于他的言语之间,没有半点矜持,没有半句“直译式”的文句。我也读了不少直译式的文章,但没有得到过这样一句话的力量。好的,未知的朋友,我感谢你的鼓舞,我就接受你的劝告。我现在又提起我全部的勇气来继续这项工作了。总之,我要尽我的力量写。当然我同时也不能不照顾到:
“葡萄酒,你不要太浓,也不要成为一杯苋菜水!”
这样是我现在所受的条件,也是我们的文字、我们的言论所受的条件。我们的一句话要透过一道迷宫,然后才可以发出声来。我们的一个字要加上一层方解石,然后才能反射出光线。你看我们现在所处的是多么可以讴歌的自由时代哟!
我现在不知道寄信人住址,但我也无须乎知道寄信人的住址。我就把这部书来做为我的回信。
好了,不再多说闲话了,下面便转入《反正前后》的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