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国文那里,“文”字所代表的,不只是文品,首要在人格。而要论及人格,首先该把作家群中两类人物区分出去。一是非文学因素或撞大运机遇而跃上文坛的衮衮诸公,一是“不比小市民好到哪里去,甚至更下作、更无聊、更浅薄”的“衣冠楚楚之辈”。前者徒有虚名而无实绩,后者早被《如此这般》嗤之以鼻。彼等人格,不在此议。而就在那清名人望的作家群里,李国文也该算德高望重、人如其文的“老大哥”,被尊为文坛之“活佛”与“侠客”的。
四十年前初见一面,他给我的印象是老实憨厚,二十年后再次相会,他给我的感觉依然是仁者与忍者的融合。岁月风霜在他脸上,没有留下愁苦痕迹。他那硕大圆润的脸盘上,永远绽放着长者与智者相交织的祥和笑容。这在当今文坛老中青三代人心目中,都是可以亲近,能够信赖,值得敬重的。
因我疏于交往,我和他的联系,会议见时多于家访,电话交谈多于面晤,所以我对他的了解,远不如作家评论家对他的认知。我听说他的家,时不时就成为作家特别是外地来人聚会的场所。人们愿意到他家去,在他面前坦露心迹。他会给任何人,尤其是心路文路都还正而又有才智有潜力的年轻人,尽其所能的热情帮助。
将来总会有人给他写评传的,我仅作为编辑为其人格作证。1985年他应邀撰写《编辑与我》,“念念不忘”我对他的“发现”,称我是使他“走上文学道路的第一个摆渡人”。而当年正因我之选出《改选》,使他“才一登岸,便跌进深渊里去了”。我对他的命运曾起负面作用,他却只从正面领会,“决无半点嗟怨,从来也不曾埋怨过。”他记着的是:“希望别人成功,帮助别人成功,这是一个真正的编辑无与伦比的美德,崔道怡是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任何人,只要禀赋作家基因,总会走上文学道路,至于这一过河者遇到那一摆渡人,确实只是一种缘分。然而我更清楚,具体到李国文这一位作家,对待我这一名编辑,“经历了漫长的甚至惨淡的岁月之后”仍不忘却,这种感情又不只是缘分二字所能概括的。
《缘分》发表之时,我曾借题发挥为那一期《人民文学》写了一则“编者的话”。后因增补重要稿件,“编者的话”也另写过,原“卷首语”便放弃了。而今倒是一个发表的机会,可以用来为缘分作注释了——
李国文与《人民文学》有着特殊的缘分。四十年前的春天,他将其处女作寄给了本刊……他的诸多获奖篇章和重点作品,都发表于本刊。他实际上早已成为《人民文学》的特约撰稿人,凡有所求,必得应允。这不仅是与编辑多年的亲切友谊,而且更是对刊物一贯的热忱支持。那么,与其说这是缘分,毋宁说这是情分。特殊的缘分,总有深厚的情分在的。
而这一次,李国文的《缘分》,为我们展示的,却是另一样世相。作品收束时说:“你做成什么,或者做不成什么,大概有个缘分在的。”似乎确实存在一种或然几率,对人的命运将产生相当影响。然而,构成作品内容的现实人际关系,主宰人命运的究竟是什么呢?概言之:钱与权!老首长的一幅字,只靠缘分很难要到,若用“一把”(五万元)打通关节,则轻易可得。而关节中之关键环节,在于首长的贴身秘书,那是背靠权势常能左右权势的人物,因此往往成为权与钱交易的枢纽。《缘分》写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场交易。“这是个金钱万能的时代”,管你什么友谊、爱情、人情,“还有用钱都摆不平的事情嘛”!“牛年就在这一把一把的钱中开始了……”于是作家看到,有那么一批天之骄子,“这世界的确是他们的”。他们用钱一把一把地创造缘分。那种缘分,绝对无情。
最珍贵的是情分,永难忘的是情分。人世间有一种情,纯净高洁如水云,平日里淡泊澄明,追忆时思绪翻腾。流年似水心似云,水流云在情无尽……
四十年前,“反右”之后,《人民文学》奉命迁出那一座幽雅的四合院,编辑部搬进了闹市区灰色的办公楼。
八十年代初,那一座四合院被拆除,盖起了一幢看似雄伟实则猥琐的居民楼。只有一棵树,被当作文物,保留了下来。
每年春天,我都去看那一棵树,那一棵高大粗壮而古老遒劲的大槐树。它还是那样子,枝叶茂密,浓荫匝地,整条街都飘散着淡淡的甜甜的槐花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