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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四合院 §试论暴发与暴发户

在城市里,在一些场合,诸如饭店、歌厅、夜总会、度假村、高档商店、花园别墅,时不时地可以见到腰缠百万的富豪,美女相伴,浑身上下,悉皆名牌,一掷千金,气指颐使,派头十足。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在别人眼中,很有一点面目可憎的样子。

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像孙悟空那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些突然有了大笔财富的人,不可能不被人知道他的昨天、他的前天。于是,知根知底者,必然会感慨系之:“嘿!这哥儿们发了!”

这句话中的“发”字,不用说,大家都能明白,是“发财”二字的省略说法。但是,如果仔细琢磨,当这个人在说“这哥儿们发了”时,那语气中,除了羡慕这哥儿们大大的发财以外,还有一点话外之意,弦外之音。恐怕单用“发”这个字眼,包含着北方人主食中发面馒头、发面饼、发糕的“发”,菜市场里卖的水发鱿鱼、水发海参的“发”这层意思的。都是由原来的正常体积,发生了超正常的膨胀,而且膨胀得非常厉害,较之原来或早先的本体本形,有了明显的令人为之侧目的变化。这才会惊呼“这哥儿们发了”的。

于是,对这类陡然发了大财的人,便称之为暴发户。

暴发,是一种财富快速得近乎畸形的积累过程。而暴发户,通常是指在物质基础迅急变化,社会位置急遽转换,而精神世界无法调适的富人。

因此,暴发和暴发户是两回事,有人暴发了以后,并不一定表现出暴发户那种令人不以为然的行为的。但多数情况下,凡暴发者,都会具有程度不同的令人憎恶的暴发户心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一出戏,叫做《花子拾金》,那个乞丐一下子捡了个金元宝,便兴奋得晕了头;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有了那张大票以后,便像螃蟹一样地横行无忌了。

所以,这个“发”,在某种程度上,有一点对暴发户颇为不敬的看法在内。

不过,平心而论,古今中外的发财者,有几个不是在某种机缘下“发”起来的呢?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只有从非正常积累过程获得财富,才能大把大把地捞钞票。凭聚沙成塔、积腋成裘,靠三百、五百、千把、两千元区区工资,水滴石穿地积累,能够发财的话,那是天方夜谭。

在财富生成的途径中,不暴发还真是发不了,至少发不大。所以,没有什么值得非议的。昨天穷得叮当响,今天突然发迹,富得流油,在资本和商品的社会里,是很正常的事情。全世界的富豪,若要翻履历,查家谱,刨根问底的话,他和他的家族发财之前,很多都是不上台盘的下三流。好汉不怕出身低,谁也不是天生的龙种。朱元璋还是个小无赖呢!不照样当上了开国皇帝?现在美国那些腰缠亿万的阔佬,他的先辈发家之前,当过报童、跑街、伙计、仆役者不在少数,甚至还有流窜街区的流氓地痞,杀人越货的通缉犯,开妓院拉皮条的老鸨,赌场、贩毒集团、黑社会的枪手呢!为什么要“洗钱”呢?就因为钱来得不干不净。在原始资本主义积累的过程中,哪一块银元不沾有血腥和罪恶呢!

来得太快的金钱,足以腐蚀灵魂;得来容易的钞票,尤其能够从精神到肉体摧垮一个意志本不坚定的人。这也是近20年来许多发得快,垮得也快的暴发户造成悲剧的根本原因。

报载:美国一家彩票公司,在过去的12年中,他们一共造就了173位富翁。有位记者采访了这些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的美国人,他认为,这些暴发户实际上是很脆弱的一群。钱袋是鼓起来了,“福兮祸所倚”,不幸也接踵而至。这篇标题为《暴富后带来的恶梦》的文章说,“一夜致富的幸运,使得原来温馨有余的环境突然变得险恶起来”。一方面,“从心理上讲,人们喜欢看到中奖者倒霉”。另一方面,也证实了“大多数人信奉这样的哲学:正如苦尽甜来一样,甜尽也意味着苦来,如果中了大奖,快乐也就走到了尽头。如果这根本不属于自己的钱,它必定会带来一个恶梦”。

所以,陡然发了大财以后,手里有了花不完的钞票,那些梦寐以求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的满足感,由于社会地位的置换,从过去仰视别人到现在被人仰视的角色感,这所有的一切,与幸运是不能划等号的。其实,别人仰着脸看他,并不因为他的脸长得比昨天,比前天,更顺溜些,更好看些。脸,自然还是那张脸,不过,口袋里有的是钞票罢了,人家是在向他口袋里的钞票致敬罢了。有一位中了大奖的,本来是炸面包圈的师傅麦克纳布,“自1973年成为马里兰州第一位幸运的百万富翁后,他的孩子遭受过绑架的威胁,盗贼光顾过他的家,他失去了心爱的工作,遭受过同事的白眼,总之,失去了做人的味道。记者问他是否想重温20年前的旧梦,再现夺得大奖后的激动和喜悦时,‘见鬼去吧,不!’他笑着回答说”。

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成为富翁者,也日见其多起来。这总是一件好事,社会的总财富在增加着。甚至在我们周围,一些耍笔杆子的,如作家、编剧之流;一些耍嘴皮子的,如导演、主持之类;一些说不清是干什么的文化人,忽而买下一幢花园洋房,忽而购得一辆豪华轿车,忽而出入会员制的俱乐部,忽而驱车到郊外打高尔夫球了。于是,就有人在这些骤富之辈的背后,带点羡慕,带点嫉妒,也带点不以为然的口吻,说上一句并不怕他(或她)听到的俏皮话:“嘿!这哥儿(或这姐儿)们发了!”

现在,至于怎么发?用什么手段发?钱来得干净还是不干净?无遑细论了,还回到文章开头那句惊叹的“这哥儿们发了”话上来。人们所以不怀好意地说出这个“发”字,恐怕并非完全指其暴发过程,而主要是针对他暴发以后,从汗毛孔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暴发户的心态和神气。我听说有位歌星,掏出5000元人民币,拍给一位诗人,要他为她写一首歌词。后来,有一次,我见到这位诗人,证实这件事情的有无,他说,是这样的。我问,你收下钱了嘛?他说,我为什么不要!我又问,你写了那首她要的歌词了吗?他说,她拍钱的时候,态度不要像老板娘那样,也许我会认真给她写的。

钱,这个东西,拿老百姓的话说,是很容易让人“烧包”的。钱,要是很多很多,那“烧包”也更厉害更恶心。我就认识过一位不算太有钱的女大款,手腕、脚踝、脖颈、十个手指都套上了金链、金环、金戒指,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她,马上想到大英博物馆里那个戴着金面具的埃及木乃伊。我还认识过一位同样不算太有钱,但自我感觉是富豪的男大款,每次见面,都一再向我证实,除了他本人是中国货外,浑身上下,无一不是从伦敦那条牛津大街的店里装备起来。千真万确是名牌,我丝毫不怀疑,但他坚持要让我说老实话,观感如何。我告诉他,不是扫你的兴,这套从哈罗德公司买来的洋装,穿在你身上,总是有股乡村企业家的味道,真是让我不敢叫好呢!我还经梁晓声介绍,几年前,认识了一位现在大概在美国长住,不打算回来的公司大老板,掏出来的信用卡是用纯金制作的,说是凭这张卡,走遍天下无敌手,大有东方不败的英雄气概。当时,真令我大开眼界,在场者,除晓声外,还有一些同行,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回见到,大饱眼福。他走出房间以后,屋里有人发表感想,说得有些刻薄,有什么好“得瑟”的、“显摆”的,纯粹是有两个钱“烧”的。

有钱不“得瑟”,白不“得瑟”;有钱不“显摆”,白不“显摆”,这就是暴发户心态。鲁迅先生真是伟大,在他的《阿q正传》中,早就看透这些突然抖了起来的中国人。我们从阿q先生“发迹”以后的表现,可以总结出三条暴发户必然要表现出来的丑态。

一曰获得报复的满足:幻想所有人见了他,都得求他“阿q,饶命!”;

二曰获得攫取的满足:幻想“打开箱子来”,可以“元宝、洋钱、洋纱衫”,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三曰获得性欲的满足:幻想把吴妈、小尼姑、赵司晨的妹子、邹七嫂的女儿都弄到手。

所以,时下一些暴发户,发了财,有了钱之后,都难逃阿q这“三满足”之梦。

性欲的满足,最是暴发户们一朝得志以后的重中之重,而且必定要搞许多女人,才能遂其心愿。于是,以这些暴发而且有暴发户倾向的人为目标,出现了“傍大款”——三百六十行以外的一门新兴行业,就不以为奇了。听说南方有位大款,发财以后,全神贯注的一件事,就是发誓每天要换一位性伴侣。我猜想这位大款,不一定是受到《一千零一夜》里那位国王沙赫里亚尔的启示。假如,他还有读这类古典文学的雅兴,有点文化,也许不会把自己当作公鸡,一门心思地干那种事情的。看来,一生只追求过吴妈、摸过小尼姑头的阿q地下有知,肯定会向他脱帽致敬的。“妈妈的,还是你了得,赶上了好时候……”但遗憾的是,这位大款,房中功力比那位沙赫里亚尔国王差远了,还不到一千零一夜,由于纵欲,由于性病,更由于兽性压倒人性的精神堕落,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这个披露于报纸上的故事,便可明白文化层次愈低的人,其“食色性也”的要求也低下得可怜。李自成势如破竹地打进北京,很大程度上有点暴发性质地得到了大明江山,自然也就难逃暴发户的倾向。第一件事,这支由农民组成的起义军,进城以后,一致要求闯王答应他们能得到天天过年的生活享受。北方的贫苦农民,只是过年才吃一顿饺子,于是李闯王下令全北京城剁馅、擀皮、包饺子,满足食欲。第二件事,他手下的那些大将,到四城八门去找女人,满足性欲。有个叫刘宗敏的,把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弄到手,一味高兴不已。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一听急了,立刻放清兵入关。

据说,李自成本有28年称帝的洪福之运,由于他的这道命令,天天过年吃饺子,吃到第二十八天,他的王命也一天等于一年地结束了。由于无法抗御清军进逼,结果,李闯王屁股在金銮殿还未坐热,又去当流寇了。这当然是荒诞不稽的野史演义,不足凭信。但某种程度上反应了文化层次较低的人,一旦成为暴发户,渴求解决这种人类自身“食色性也”的本能愿望,是高于一切的。所以,一个人经济地位、政治地位改变了,可他的文化水准、精神状态,仍一如以前不变的话,是难以逃脱这种动物本能的控制,最终会因不可抑制,无法超越,而招致失败的结局。

这种追求“食色性也”的满足,也是时下那些暴发户们的声色犬马生活的动力,尽管他们腰缠万贯,可一切行为举止,仍和没有发财前的那个穷得叮当响时一样,仍着眼于低层次的生理享受和感官刺激。财富不但没有促使他精神世界的提高和丰富,相反,作穷人时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有了金钱的支持,倒有变本加厉,恶性发展的可能。

那些大款搂着那些傍大款女郎时的心情,和刘宗敏这种农民得到陈圆圆的满足,是大同小异的。谁也不能不说他们是富有的,大哥大、信用卡、卡拉迪克房车、法拉利跑车、阿玛尼的衬衫、瓦伦蒂诺的西服,“得瑟”得无法再“得瑟”,“显摆”得不能再“显摆”,我就听说有位大款,一定要买一块上万块钱的永不破碎的手表,让汽车开过去压一压,看看是否如广告中所说的那样结实。我还听说有几位大款,一张一张地在夜总会里烧钞票比赛,一个一个地在高楼上扔金戒指比赛。

我记得,有一次到南方采访,在农村里,看到那些发了财的乡镇企业家,个体经营者,无论造房子、修坟墓、续家谱、建宗祠,还是打八仙桌、做红木床、戴瓜皮帽、抽水烟袋,无不处处以过去地主家的模式为参照样板。所以,农民革命领袖刘宗敏掳掠陈圆圆,还有什么奇怪的呢?***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不是说农会的人,要到地主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去滚一滚嘛?这种很典型的心态,直到今天,即使发了财,甚至到了大邱庄一庄之主的地步,根子里还是地主封建思想和小农意识的复合体,绝不要指望这些人在精神领域里有任何超越的。

也是在那次采访中,我曾到过一个富裕起来的农村,沿河两排房子,全是新建的两层小院,达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水平。几十户人家,我几乎走遍了。家用电器,无不具备,有钱有粮,真正小康,佛龛关帝,香烛长明,美女挂历,张贴满墙。说实在的,富是真富,可是我不论在哪一家,非常遗憾的是没有看到书籍。

游兴顿无的我,愣在那里。

同行的人问我怎么回事,我悄声讲了这个发现。他又去挨家转了一圈,结果也是摇头。因此,我想,尽管这是物质上的万元户村,但在精神上,要是跟不上去的话,再飞越恐怕要有难度的。

这种物质财富的大量拥有,和精神财富的一无所有,是这些哥儿们发了以后的最大的反差,说这些暴发户,是有钱的穷人,是富有的叫化子,是有大把钞票的小瘪三,大体上是不会错的。但是,即使用钻石从头到脚都镶嵌得金碧辉煌,满身朱紫,也不能掩盖他们精神世界的贫乏、苍白和空虚。

固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以装贵族,可以扮淑女,可以一口港台国语,可以迸出一串英文单词,但属于精神领域的一切,也有拿钱买不来的东西。要使自己的文化水平、思想境界、知识修养、艺术趣味、得到提高,要使自己的生活情调、言谈举止、文明礼貌、风度气派有所改进,哪怕用钱来堆,也不是三天两朝,就能立竿见影的。但暴富以后,很快走过“得瑟”和“显摆”的阶段,使这个“发”字,是实实在在的“发”,是物质和精神全面的“发”,那才是为富之道。

据报纸上的资料介绍:1993年有机构估测全国有近500名百万富翁;一年以后,国务院发展中心推断全国有5000名百万富翁;1995年11月20日,《人民日报》报道,我国百万富翁已超过100万人;而同年初,《中华工商时报》认为全国百万富翁已超过300万个。富翁多,社会财富也多,这当然是件好事情。但无论这些富翁是慢发起来,还是快发起来,是渐发起来,还是暴发起来,当人们在议论某某,说“这哥儿(姐儿)们发了”的时候,是由衷之言,不含有任何对那种暴发户的厌恶之意,整个社会充满熙熙融融的祥和之气,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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