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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宫女 明天进入夏季

天,该亮了吧?

萱萱一手轻捂着腹部,一手抓起头下的枕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明儿个立夏,天是有些热。但萱萱此刻脸上直冒汗,却不是因为热的。

是因为疼!从昨晚躺下开始,腹部的疼痛就基本上没停,萱萱已记不清夜里疼醒过几次了。有两次,她真想拉开灯坐起身,把桌上的那包止痛片全吃下去,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医生说,现在一般不能吃药,对孩子不好。啊,孩子!萱萱的手又在自己那隆起的腹部轻轻摸了摸。

她自己感觉到,自从那天去三楼霍嫂家燃蜂窝煤时不小心摔倒之后,腹中的疼痛好像与过去不大一样了,莫不是那一下真惊着了孩子?那天早上起床后,萱萱见蜂窝煤炉灭了,便费力地弯腰夹起一块蜂窝煤,去三楼霍嫂家燃。燃着后下楼时,只顾盯着火钳上的蜂窝煤,怕它掉下,结果踩空了一级台阶,“扑通”一下摔倒在楼梯上,当时只觉得腹中一阵剧痛,疼得无力再爬起来。恰好,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二楼厂长那也怀了孕的儿媳妇在丈夫搀扶下出门进行早晨例行的散步,萱萱一触到那女人吃惊中夹几分怜悯的目光,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没用搀扶就一下爬起身来。萱萱忍痛下楼,进屋后便扑在床上哭了。同是怀孕的女人,人家散步都有男人扶着,而自己还要亲自燃蜂窝煤做饭。温顺的萱萱第一次在心里抱怨了一句那远在黔北山区做稀有矿源勘探的丈夫陈督:“嫁你这样的男人有啥用!”

就是从那时起,疼痛变得与往常不大一样了。

因陈督父母已去世,家里无人来照料萱萱,摔倒的第二天,她曾想给住在另一个城市的妈妈写封信,让妈妈来一趟,但萱营旋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妈妈当初认为搞勘探工作在知识分子中是最没出息的,曾坚决反对她和陈督结婚,她估计妈妈一来准要说:“现在知道我的话有道理了吧?”萱萱不想听这句话。自从陈督第一次请她设计《话说稀土》那本书的封面,她认识了他,她就不愿听任何有关陈督的坏话。

总不会出啥事吧?萱萱此刻躺在那里有些害怕地想。离算定的产期还有十七天哩。

“呃——”萱萱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急忙把头伸向床边。还好,没吐出什么。其实,已吐不出什么了,萱萱昨晚上只是勉强吃了一碗霍嫂送来的鸡蛋面条,夜里已吐过两次了。

唉,早饭后得去问问霍嫂,会不会早产呢?

一缕晨曦悄无声息地从门缝挤进了屋里,今年最后一个春日开始了。

“呃——”萱萱又是一阵干呕。

闹钟的铃声刚刚响了一下,霍嫂就迅疾地从被窝里伸出浑圆的胳膊止住了它——怕它惊醒孩子。她一骨碌爬起身,给大武、小武两个儿子掖好被角,而后很快地穿上衣服,拿起昨晚叠好的两个布袋夹在胳膊下,一边扣着褂子上的扣子,一边拉开门向楼下走去。

她是要去农贸市场买粮食。

霍嫂家粮本上的那点口粮不够吃。这倒不单是因为霍嫂饭量大,还因为婆婆和小叔子住在她这里。

霍嫂当初一胎生下两个胖小子时,是十分自豪和高兴的。她从产院回家的当天,就从抽屉里翻出厂里那个管计划生育的胖大嫂早在她怀孕时就交给她的那张独生子女登记表,一条一条地撕了。边撕边笑道:“想叫老子要一个儿子,没门!”但当在部队当连长的丈夫假期结束要归队时,这份高兴突然变成了恐慌,“天哪,你一拍屁股走了,把这两个小东西都扔给我一个人,可叫我咋上班呀?”但她知道丈夫终归是要走的,所以又无可奈何地对丈夫说,“把孩子在乡下的奶奶接来吧。”接来婆婆容易,但丈夫还有个十二岁的小弟跟着婆婆,乡下老家里就这母子两人,把婆婆接来,小弟咋办?最后,还是霍嫂下了决心:两人都来,把分的地退给队里。小弟到城里继续读书,婆婆来照看孩子。

这样一来,口粮就不够吃了,所以霍嫂常到农贸市场去买粮食。好在如今市场上粮食很多并且不贵,买着很容易。今天霍嫂要买一百多斤麦子,还要买几十斤苞谷。这么多粮食不好拿,霍嫂决定早晨借厂食堂的三轮车把粮食拉来,若时间再晚,食堂的炊事员就要用三轮车去买菜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天大亮的时候,霍嫂已满头大汗地蹬着满载粮食的三轮车来到楼前。因为蹬车太热的缘故,她的褂子已脱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衬衫的第二颗扣子不知啥时挣开了,两只高耸的乳房一晃一晃地隐隐可见。

离上班时间还早,楼上这会儿起床的人还不多。霍嫂停下车子,也没喊别人帮忙,只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便伸手去抱那装了一百二十斤麦子的长布袋。许是刚才蹬车太累的缘故,平日在印刷厂包装车间被称为大力士的霍嫂,此刻竟一下没能抱起那袋麦子,最后虽勉强抱起了,又不得不放到地上喘起粗气来。在这一刹那,霍嫂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对男人的怨气,口中跟着便骂了起来:“别的女人要男人都有用,我要的男人屁用没有,下辈子要再托生成女人,说啥也不会再跟当兵的结婚!我当初算是眼睛瞎了!”

正当霍嫂在那里怨骂时,住在一楼的光棍汉“七指头”开了门,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这“七指头”是因大前年在装订车间工作时不按操作规程办事,被裁切机切去三个右手指之后而得名的。此人本来就滑、馋、懒占全,加上又少三个指头,所以年已三十有五了仍无“红娘”登门,结婚似已无望。正由于此,他对女人总是十分愿意接近。在厂里,他最爱同女工们开玩笑,有时还要顺便在人家身上摸一把,尽管这要挨许多骂,他心里仍是很高兴的。他刚才在屋里听到霍嫂在骂自己的男人,立时情不自禁地起了床。出门后,眼向霍嫂这边一望,目光立刻变直了。站在那儿歇气的霍嫂注意到“七指头”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有些奇怪,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胸口的衣扣开了,于是气恼地骂道:“看啥?想吃奶?”

“嘻嘻。”“七指头”见楼下无其他人,便嬉皮笑脸地向霍嫂走来,“我来帮帮忙。”但走到跟前时,他却朝霍嫂胸口伸出手,“来,我帮你扣上,别感冒了。”霍嫂一拳打开了他伸来的手,同时猛地抬脚照“七指头”的一条大脚上踢去,“七指头”立时“哎哟”一声,弯腰抱住了腿。

“滚你娘的!想欺负人,胆大的你!”霍嫂高声骂了起来,“告诉你,我是军婚,你在我面前再敢动手动脚,非扭你送公安局不可!”

“你看你看,我也是好心要帮你忙。”“七指头”揉着腿辩解着。

“你少充好人!下次再不规矩,非照你要命处踢不可,一脚把你踹到阴间去!”霍嫂一边骂一边系上衣扣,用力把麦袋往肩上一抡,往楼上走去。

“怎么了,他妈?”霍嫂的婆婆闻声拄着一根拐杖从屋里来到走廊上,向刚爬上三楼的儿媳妇问道。

“没啥,我刚才上楼时脚不小心碰着了台阶。”霍嫂头一低进了屋子。

楼下的“七指头”这时也慌忙跑进了自己的屋门。

萱萱吃力地穿上衣服,下了床。

她觉得浑身无一点力,她真想躺在床上不起来,不去做饭,也不去吃饭——她也实在不想吃饭。但她还是起来了,要做点饭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还有,萱萱上周接到丈夫陈督从勘探队驻地来的信,说他们领导考虑到她生产时无人照料,同意他二号从驻地回来。按六天的路程算,今天该是他到家的日子,萱萱想上街买点菜给他做点好吃的。她知道,他每次回来,人都变得黑瘦黑瘦,要给他补补身子。

萱萱小心地弯腰拉开了炉门,而后端起钢精锅出门去水管上接水——这是一栋旧式宿舍楼,只有一个水管安在楼前空地上。接了水后,萱萱刚要向回走,腹中突然起了一阵剧痛,疼得她双手一抖,盛满了水的钢精锅又落在了水槽里,随之,她便一手捂腹,一手支着身子俯在水槽上。

“哎呀,阿姨,你怎么了?”邻家一个要去晨跑的小姑娘吃惊地叫道。

钢精锅落进水槽的声响和小姑娘的惊叫声,最先惊动了正要出门刷牙的“七指头”,他一见萱萱伏在水槽上,忙满眼是笑地走过来问道:“萱萱,咋着了?”嘴上问着,眼睛却盯着萱萱那衣袖挽起后露出的丰腴小臂。

“没……没啥,七指哥。”萱萱勉强笑了一下。别看萱萱是中专毕业生,并且靠自学又拿到了大学文凭,但她对厂里工人包括像“七指头”这样的工人都很尊敬。

“可能是早晨起来饿得有些头晕,我有时也这样。”“七指头”边说边走近萱萱,“来,我扶你进屋。”

“不,不,”萱萱摇了摇头,“我稍待会儿就会好的。”

“嗨,客气啥,都是革命同志。”“七指头”一本正经地伸手要去扶萱萱的胳膊。就在这刻,要去食堂送三轮车的霍嫂从三楼下来了,她在楼梯口一见“七指头”那副样子,立时喝道:“七指头,你想干啥?滚一边去!”边说边疾步上前扶起萱萱关切地问,“又疼开了?是咋个疼法?”

“往下……坠着疼。”萱萱不好意思地答,身子软软地依在了霍嫂的身上。

“你看你看,谁扶不一样,我也是好心嘛!”“七指头”悻悻地站在那儿表白。

“我记得离你的产期还有十七八天,对吗?”霍嫂没再理会“七指头”,搀着萱萱往她的宿舍走。可能是由于两人的丈夫都在外边工作的缘故,当工人的霍嫂和当技术员的萱萱建立了非同一般的友谊,每人都把自己一些很重要的秘密告诉了对方。

“可是……前些天摔了一下后,疼法就不一样了。”萱萱的身子因为疼痛在抖动。

“呀!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可马虎不得。走,我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霍嫂立时做出了决定,“来,你先坐一会儿,我拿床被子往三轮车上铺好,再找岳玖姑娘去给厂里说一声调我今天休息,就来送你去医院。”

霍嫂很快就把两件事办完,疾步走回来搀扶萱萱,同时问道:“陈督那小子啥时候能回来?”

“可能……今天到……”又一阵疼痛打断了萱萱的话。

“我说萱萱,下辈子咱要再当女人,可不能找当兵的和这号搞勘探的。咱们在家里受罪时,连他们一句心疼的话都听不到!”

“嫂子……我害怕……”萱萱颤动的身子几乎全依在了霍嫂身上。

“别怕!”霍嫂安慰道,“咬咬牙就过去了。你这还只是一个,我那会儿可是两个哩,两个小东西在肚里蹬得我魂都上了天,可后来我一咬牙,一使劲就把他俩都生下来了。”

住在底层楼的几个女工,闻声跑过来帮着扶萱萱上三轮车。她们一听霍嫂这话,哄的一下笑了。萱萱羞得苍白的双颊掠过一抹红晕。

“疼一点怕什么?干啥都要付出代价,这一会儿疼过去可就有人叫妈妈了。”霍嫂蹬着车,继续安慰着萱萱,“那些不会生的,想疼还不得疼哩!”

医生给萱萱检查后,说是要提前生产,让萱萱立即住进待产房观察。

“霍嫂。”萱萱一听这话慌了,急忙抓住霍嫂的胳膊。

“没啥,别怕,早产早安生。”霍嫂边安慰着边扶萱萱进了待产房。直到萱萱在床上躺下之后,霍嫂才疲乏地坐在床沿喘起了粗气。从早晨起床后一直忙到现在,霍嫂真有些累了。

“嫂子!嫂子!”霍嫂刚坐下不久,待产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霍嫂丈夫那十二岁的弟弟小二隔着门缝朝她急切地喊道。

“有事?”霍嫂闻声站起身来。

“咱妈刚才送大武、小武到楼下去玩,绊住了脚,摔倒了。这会儿被岳玖姐送到了厂医务室,大武小武还在屋里关着哪。”小二急急地报告。

“哦!”霍嫂刚要抬脚出去,躺在床上的萱萱忙伸手抓住霍嫂的裤腿说道:“我怕。”

“不用怕,我去去就来。”霍嫂朝萱萱宽慰地一笑,“我给护士交代一下,让她照顾你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当霍嫂又汗流浃背地蹬着三轮车和小二赶到厂医务室时,婆婆已被医生包扎好了。万幸,没摔坏骨头,只是右腿和右胳膊碰破了,流了血。霍嫂怕婆婆坐三轮车颠簸着疼,便让岳玖姑娘把三轮车推去食堂还给了管理员,自己背着婆婆往家里走去。

一个早上的奔波,加上又是空腹,霍嫂背着婆婆走到宿舍楼前时,双腿都发颤了。她那粗重的呼吸使得婆婆实在不忍心再让她背下去,连声叫道:“他嫂子,把我放下,把我放下!”但霍嫂一声没吭,硬是咬着牙把婆婆背上了三楼。离自家的宿舍门还有十来步远,霍嫂就听到门缝里传出了大武、小武的哭声。小二跑上前开了门,霍嫂急走几步到门口一看,大武、小武正爬在门口“嗷嗷”哭叫着,脸盆里的水被他们扒洒了,两人身上都滚满了泥水。

“我的小祖宗!”霍嫂赶忙把婆婆放到床上躺下,转身抱起了两个儿子,解开自己上衣的纽扣,把两只奶头相继塞到两个儿子的嘴里,两个小家伙这才停止哭叫,使劲地吮吸起来。这时候,霍嫂才有工夫微闭起双眼,长长地舒一口气。

“咦,咦。”大武吃了一会儿奶头后,扬起一只手向妈妈含义不明地叫着。

疲惫的霍嫂睁开眼,这才发现儿子手里攥的是一张丈夫穿军装的半身照片,可能是儿子从桌子抽屉里翻出来拿着玩的。从早晨到现在的劳累,使得霍嫂此刻一见这照片心里骤然来了一股怨气,她把照片抓过来叫道:“看这个死东西干啥?扔了!”说着,抬手把照片扔到了地上。大武的嘴撇了撇,马上要哭出声的样子,霍嫂只好又把照片捡起塞到他的手里。

“小二,把锅里热着的饭给你嫂子端来。”斜躺在床上的婆婆喊着正用拖把擦门口地板的小儿子。

小二闻唤急忙放下拖把,把锅里热着的馒头、稀饭和菜盘端放到了嫂子身旁的小桌上。

饿极了的霍嫂抓起一个馒头就咬了一口,但发现盘子里盛的是切成了小块的咸鸡蛋时,她转向婆婆说道:“咋又给我煮咸鸡蛋了?我不是说过把那些咸鸡蛋留给大武他爸下个月探家回来时吃吗?”

“你快吃吧,心疼他干啥?他一个人在外过日子,饿不着他。你要喂两个娃子的奶,不吃好咋行?”

“我吃啥都行。他在外边整天忙活,上次回来没见他人都瘦成啥了?妈,那些鸡蛋就别动了。”霍嫂边说边瞥了一眼大武手中拿着的那张照片,目光中露出了明显的心疼。

“唉!”婆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霍嫂大口地嚼着馒头。大武、小武仍一左一右地偎在妈妈怀里,甜甜地吮着奶水。

萱萱又从一阵疼痛中清醒过来,满脸都是汗。她略略松开刚才紧抓住的霍嫂的手,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歉意的笑。

“不要紧,我在这儿……”

“喝点鸡汤吧,待会儿进产房有力气……”

“来,把脸上的汗擦擦……”

旁边的几张床前,几位做丈夫的都在小声安慰着待产的妻子。萱萱扭过脸看了他们一眼,眸子中闪过了一丝羡慕。

正在给萱萱擦汗的霍嫂看到了萱萱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羡慕之色,立时说道:“放心,你的陈督也快回来了。他今天从南边回来,只有坐十一点半的那趟147次快车,我刚才从家来时已给歇班的岳玖姑娘说好了,让她去车站接接陈督,直接领他到这里来。”霍嫂是过来人,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自己的男人在身边,别人一百句安慰话顶不住自己男人的无言一望。

萱萱感激地笑了一下,但那丝微笑立即又被痛苦的神色所代替——阵痛又开始了。

萱萱、霍嫂所住的那栋宿舍楼里今天歇班的几个女工,这会儿都来看望萱萱。“七指头”不知怎么地竟也大模大样地随在几个女工身后,出现在待产房门口。霍嫂一看见“七指头”便有些恼怒,低声喝道:“你来干啥?”

“来看看萱萱。住一个楼的邻居,这么大的事,我不来看看不像话。”“七指头”嬉皮笑脸地说着,目光却好奇地停在萱萱的脸上。

“滚!”霍嫂低吼了一声。

“你看你看,咱是好心。”“七指头”一见霍嫂那竖起来的眉毛,只得慢慢地转身退到了走廊上。

萱萱腹中阵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了,疼痛终于超越了萱萱的忍耐限度,一向文静、从不高声说话的萱萱开始大声叫唤起来:“妈呀……霍嫂……陈督……小督……”

正当萱萱一声连一声地喊着陈督的名字时,一直站在走廊上的“七指头”推开门叫了一声:“陈督回来了!”

“噢!”霍嫂一喜,急忙出门去看,果见住院处大门口,岳玖姑娘正拎着提包快步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霍嫂脸上浮出了宽慰的笑,然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终于看清跟在岳玖身后的不是她熟悉的陈督,而是一个陌生的二十来岁的青年。

霍嫂怔在了那里。

“霍嫂,陈督哥没回来。”岳玖气喘吁吁地上前说道,“这是勘探队的小韩同志,他是来市里办公事的,陈督哥托他捎来了东西。”

“这个提包里的东西都是陈督同志让捎回来的。”那个小韩大概以为霍嫂就是陈督家的人,忙上前说道,“陈督同志原来说好同我一块回来,车票都买好了。可临走那天上午,当地山民突然向我们提供了一个新情况,说在深山区发现我们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的那种矿石,也情愿立时领我们去那里看看。当时,其他人都已外出作业了,驻地里除了司机、炊事员,再就是我和陈督。我是管理员,对勘探不懂。陈督为难了好一会儿,最后把提包交给了我,随那位山民出发勘探去了。喏,这包里有好多滋补品,还有,这二百元钱……”

“啪!”不待小韩说完,霍嫂猛地把他递到脸前的一卷钱打落在地上,同时用脚狠狠地朝那提包踢了一下,气极地叫道:“我要的是人,是人!不是东西!”

小韩愣在了那里。

病房里又传出了萱萱嘶哑的喊声:“……陈督……小督……”

萱萱似乎已经昏迷了。然而医生仍说未到可进产房的程度。

听着萱萱那不断的呻吟,霍嫂和几个来看望的女工都急得脸红上直冒汗。蓦地,霍嫂一拍脑袋,快步走到病房外,一把抓住愣愣站在那里的小韩,把他拉进了待产房。

“萱萱,萱萱,你看谁回来了!是陈督!小督回来了!瞧他给你带回多少东西呀!”霍嫂边说边把小韩按坐在床沿上。

“这……这……”面红耳赤的小韩还没有“这”出个所以然,霍嫂便用眼光制止了他的声音。

泪眼蒙蒙的萱萱听到这话吃力地睁了一下眼,这当儿霍嫂把小韩的一只手硬拉过来,默令他抓住萱萱的手腕。萱萱立时不叫了,只是牙咬下唇,闭着双眼,在床上痛苦地来回晃着身子。

从未见过这种情景的小韩,仍然有些不知所措,继而又被萱萱那种痛苦样子吓得惶恐不已,不时求助地看着正对他使眼色的霍嫂。

时间,在这种压抑、紧张的气氛中过去。

直到医生又一次来检查时说了“马上进产房”这句话后,萱萱才松开已被她抓得紫红的小韩的手腕。

多么漫长的等待。

霍嫂、小韩和来看望的女工们都静静地站在产房外的走廊上,大家期待着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然而一直没有。

终于,产房门缓缓打开了,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萱萱静静地躺在床上被推了出来。两个女工马上上前帮助往病房推去。

可是,依旧没有听到这个时刻本应有的婴儿的哭声。

霍嫂有些诧异地拉住一个从产房里走出的女医生问道:“生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医生没有回答霍嫂的问话,问道:“谁是产妇的丈夫?”

“她丈夫在外还没回来,有事给我说吧。”霍嫂紧张地看着医生。

女医生默默地望了望霍嫂,把声音压得很低地说:“是个男孩,但产妇的羊水沁入了婴儿的肺部,造成窒息,抢救无效……”

“啊!”霍嫂惊骇地低叫了一声。

“先不要让产妇知道,她需要安静休息。”医生轻声说罢,转身又进了产房。

霍嫂呆然立在那里。小韩和几个女工震惊地围在她身旁。走廊上静得出奇。

偏偏在这时候,“七指头”又大摇大摆地从外边走进来,嬉皮笑脸地问道:“萱萱生出来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在家吃了午饭,觉得还是应该来祝贺祝贺。”

人们都紧抿着嘴唇,谁也没接他的话茬。“七指头”愣了一下,胆怯地看了一眼木然站在那儿的霍嫂。

“先不要告诉萱萱。”霍嫂终于打破了沉默,低声说了一句,便慢慢地向萱萱所在的那间产科病房走去。

虚弱至极的萱萱正由岳玖扶住,喝着厂里管计划生育的胖大嫂送来的红糖蛋汤。

“霍嫂。”萱萱见霍嫂进来,无力地抬起头,“麻烦你们都……”

“快吃吧,”霍嫂打断她的话,“赶紧把身子补补。”

萱萱喝完汤后,闭上眼睛躺了下去。几个女工都默默地围在床边。“七指头”也悄悄地走了进来,好奇地看着仰躺在那儿的萱萱。

“哇——”一阵陡然而来的婴儿的哭声,使大家一齐扭过脸去,原来是护士抱着一个包裹好的婴儿,来让邻床的产妇和她的丈夫看。那位丈夫小心地从护士手中接过婴儿放到妻子枕前,妻子脸上立时绽出了幸福的微笑。萱萱闻声也睁眼扭过头去,长久地望着那位母亲与婴儿。

霍嫂心里暗暗着急:该怎么去隐瞒那个消息?她知道,按照医院的惯例,孩子出生的第二天,护士是要把婴儿抱来让母亲看一眼的。

“霍嫂,”萱萱转过脸来低低地说道,“有几件事……麻烦你再帮助办办好吗?”

“说吧。”霍嫂俯下了身子。

“一件是陈督他……”

霍嫂身子一震,这才想起刚才拉小韩装陈督的事,慌忙之中张口说道:“陈督回家去给你做饭了。”说后又有些后悔,下步再怎么瞒?

不料,萱萱听后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嫂子……我明白,陈督没回来……我……刚才其实没有昏迷,我是怕你们为我焦心,才……”

霍嫂吃惊地瞪大了眼。

“麻烦你把陈督那位队友领到你家吃顿饭……替我招待一下,人家辛辛苦苦地跑来……”

“你放心,我替你招待他。”霍嫂声音发颤。

“再一件事,就是把孩子……”

“孩子你放心!”霍嫂急忙打断萱萱的话,“护士已经给他洗好了,就是腿上有点小毛病,医生们正在给他治。”

“别……别说了……”萱萱的双目腾起一层水雾,“在产房里,医生们的话我都听到了……麻烦你把孩子送到公墓里……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一直站在那儿的“七指头”听到这话身子一抖,脸上的那股笑意倏地消失了。

霍嫂先是身子一晃,继而哽咽着点了点头。

萱萱的目光在床边的人群中慢慢移动着,最后停在了唯一的男子“七指头”身上,低微地说道:“七指哥,麻烦您帮帮霍嫂的忙……她一个人去公墓……”

“放心吧,萱萱妹妹!”“七指头”说道,话音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

“还有……”萱萱又把目光转向霍嫂,“烦你……给陈督写封信……告诉他暂时别回来,安心工作……让他别伤心,以后……我再给他生一个……”

“萱萱——”霍嫂猛地扑下身去,把泪脸紧紧贴到了萱萱那苍白的颊上。

不知怎的,“七指头”也突然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孔。

夜月升起来了。

霍嫂拖着疲乏至极的身子走出了医院大门。

萱萱由岳玖照护着——女工们商量好了,在萱萱住院这几天,大家轮流来医院护理。霍嫂此刻要回去给孩子喂奶,同时也要去给萱萱做点鸡蛋油合面,产妇睡前是该再吃点东西的。

刚刚登上宿舍楼的三楼楼梯,她就听到自家屋里传出了大武的哼叫声。她快步趋前推开了门,只见小二正抱着大武在屋里来回转悠,小武则躺在奶奶的身边睡着了。

“嫂子,妈腿疼不能下床,我做的饭,大武、小武只吃一口就不吃了,真闹人。”小二一见嫂子回来,急忙诉苦。

“他把饭做煳了。”斜躺在床上的婆婆叹息道。

霍嫂揭开锅盖一看,是半锅糨糊一样的粥,粥里腾起一股刺鼻的焦煳味。她苦笑了一下,忙把粥倒出来,刷洗干净锅,重又添上水,拉开炉门,这才把大武从小二手里接过来抱到了怀里。

霍嫂一边让孩子吃奶,一边抓过案板下的几棵大葱剥起来。她想先给自家做饭,安顿婆婆、小弟和孩子吃了睡下之后,再给萱萱做了饭送去。

“他嫂子,看我这样子,饭也没法做,是不是给大武他爸去封电报,让他提前回来休假?”婆婆说道。

“那咋行?妈,部队上的事能和家里比吗?再说,我还干得了。”

“唉——”婆婆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霍嫂又接着剥葱。炉火映红了她那张极度疲惫的脸孔。蓦地,她的目光停在了大武的手上,孩子手里竟还攥着丈夫的那张照片。她伸手从儿子手中拿过已经揉皱了的照片,无言地看着,小心地用手指把照片展平,随后把照片紧贴在脸上。

“唔——”大武噙着奶头边叫边把手伸过来。

儿子的这声喊叫,竟使霍嫂身子一震,脸孔倏地涨得通红。她一边把照片塞到儿子手里,一边无话找话地说:“哦,这天真热,小二,去把窗户打开。”

今年最后一个春夜的月光,从窗户里强挤进来,混进了室内十五瓦灯泡发出来的晕黄的光里。

哦,天亮就是夏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