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冬听到一个有关他的知心朋友豪力的可怕消息。他那张老实、憨厚的脸上现出了明显的苦恼和焦急,下班铃一响,便急步冲出排字车间,向印刷车间跑去。
人们都下班了,喧闹、忙碌了一天的印刷机安静地躺在那里休息,整个印刷车间显得很静,只有车间一角的一个小屋里偶尔传出几下铁器的撞击声。
鲁冬快步走到那间小屋门口,手扶门框喊道:“豪力。”
屋里正在摆弄铁制机件的三个人闻声转过身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粗眉大眼的三十来岁的男子应道:“哦,是鲁冬,快进来给我们当当参谋。”
鲁冬并没有进屋,而是用焦急的语调对那男子说:“豪力,你出来一下。”
豪力放下手中的钳子和扳子,拿过一团棉纱擦着手走出了小屋:“有事?”
鲁冬没有马上回答,拉住豪力的胳膊向车间的一个角落走去。两人在角落里站定后,鲁冬才有些激动地说:“你晚上不应该住在车间里!”
“噢,我以为有什么大事。”豪力笑了笑,眉心上那两道脾气暴躁的人特有的竖纹也随之舒展开来,“我们对那台老式印刷机的改造快有眉目了,晚上住在这里可以争取点时间。”
“不管怎么说,今后你必须晚上回去睡觉!”鲁冬的语气显得很武断。
“为啥?”豪力并没有为朋友使用这种语调生气,仍是笑着问。
鲁冬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怎样回答他呢?他一时有点张口结舌。下午听到那消息后,他只顾为豪力的遭遇感到难过和痛苦,却并未考虑向豪力述说这个消息时的措辞。尽管他们是一对说话从来不用客套的知己,但这毕竟不是一个一般的问题啊。
“家里需要你回去。”鲁冬终于想起了这一句他自认为还算得体的话。
“家里需要?哈哈,告诉你,我把这个月的粮、油和煤球都已买齐,青凌下班后,只需把明明从托儿所接回去做点饭吃就行。”
“明明会想爸爸的。”鲁冬立刻又说出了一条理由。
“噢,那有什么?等这台印刷机改造成功后,我会多抱他几天,把这段日子缺的都补上。”豪力依旧不紧不慢地含笑说。
“家里没有男的总不行。”在连续两条理由被驳倒以后,鲁冬显然有些着急,顺口说出了这句。
“啥?”豪力脸上的笑容陡地消失了,他从鲁冬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什么。
“呃,噢,我是说……我是说,”鲁冬明显地慌乱了,“我是说你应该回去住。”
豪力猛地抓住鲁冬的胳膊,眼瞪着他:“你有话瞒着我,快,说出来!”
“没,没有,我不过是随便说一下,其实,其实……”鲁冬结巴了。
“鲁冬!”豪力晃了一下鲁冬的胳膊,因用力过猛使得鲁冬的身子趔趄了一下,“你还记得我们两个当初发过的誓吗?”
“记、记得,‘有话直说,永不相欺’。”
“你今天对我说话为什么藏藏掖掖?”
“我、我……”
“按照我们俩的规定,一方欺骗他方时,他方有使用拳头的权利,你,看着我的拳头。”豪力边说边举起了拳头。
“好,好,我说。”鲁冬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但他立刻又提出了条件,“我说出后,你不能发火!”
“行。”豪力点头。
“今天下午上班时,”鲁冬望了一眼豪力眉心间那两道开始缓缓聚拢的竖纹,不安地低声说,“看见我们排字车间的几个人聚在一起议论什么问题,有说有笑的,我以为是谈啥趣闻,便也凑了过去。谁知他们一见我便住了口,跟着就四散了。我拉住青工许龙问有啥新鲜事,他先是支吾着,后来才告诉我,说青凌……”
“说她怎样?”豪力显得迫不及待,两鬓和脖子上的青筋在向外暴突。
“说青凌和高松良俩人很好。”
血,似乎是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豪力的脸上。他两眼直瞪着鲁冬,身子开始轻微地颤动。
“九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钟时,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一起胡……”
“嗵”的一声,豪力一拳砸在了身旁印刷机的铁架上,使得那印刷机发出好长一阵委屈的呻吟。
“高松良就是咱们厂五车间那个小青年,住在你们那栋宿舍的西头。”鲁冬低声说明着。
“好啊!”豪力咬着牙低沉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后,便猛地转身急步走进了改造印刷机的小屋,从床上拿过自己的手提包就向门外走去。旁边的两个青年工人见状急问:“组长,今晚还干吗?”
“不干了!”豪力暴怒地答,声音震得整个车间都嗡嗡响。
两个青工伸了一下舌头,住了嘴。
望着就要走出厂门的豪力,鲁冬有些不放心地赶上去叮嘱:“回去后不要大吵大闹,那样丢人,悄悄地批评批评青凌就算了。”
豪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跨上了自行车,飞快地骑出了厂门……
二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三岁的明明在饭桌前坐下时仰脸问妈妈。
“爸爸在厂里造新机器,造好了就回来看明明。”青凌一边安慰着儿子,一边端着儿子的小碗吹着盛在里边的热粥。
“新机器啥时候能造好?”
“快了。”青凌喝了一口碗里的粥,见已不烫嘴,便递给儿子,“给,你先吃吧!我去给你爸烙点油饼,一会儿东边你张伯伯去厂里时捎给你爸。”
“我也吃饼。”明明叫道。
“好,好,烙好了先给俺明明吃。”青凌说着走进厨房忙碌了起来。灯光下可见,青凌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漂亮的少妇。她稍稍有些胖,不过却不是那种臃肿的胖,而是生过孩子、当了母亲的那种恰到好处的胖,这种胖使青凌那颀长的身形透着一种匀称、庄重美;她丰盈的脸庞呈瓜子形,不过却没有瓜子形脸惯常给人的那种狐媚感,而只是一种万事容人的善良、温顺态;她有一双波光闪闪的大眼睛,不过从眼里闪出的光中却没有一点可称为轻佻和卖弄的东西,有的只是贤惠和聪颖。青凌刚要把和好的面团拿到面板上去擀时,“哐啷”一声,外屋的门被撞开了,跟着,就听见儿子明明的一声欢叫:“爸爸回来了!”
青凌闻声急忙放下擀面杖迎出来,但走到厨房门口却吃惊地站住,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丈夫那身没有换下来的沾满油腻的工装,他平时是从不穿工装回家的;接着,看到了丈夫那被愤怒扭曲了的脸和喷射着仇恨的眼。她不安地轻声招呼:“你回来了?”
“咋?我的家还不让我回来?”豪力瞪着眼怒声反问。
“你?”青凌的双眸一个惊跳,她不明白丈夫何以发这么大的火。
青凌不会料到,豪力还有一肚子怒火立刻就要喷发。刚才走出厂门时,在最初的愤怒和痛苦过去以后,豪力也曾对那消息的真实性发生过怀疑。怪啊,人说女人变心是有迹象的,我怎么一点迹象也没发现呢?吃饭,青凌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明明和我吃;穿衣,青凌总是用好衣料来给明明和我做衣服;家务活,她自己忙死忙活但从来不让我插手,这怎么像是变了心呢?不过很快,另一种想法使他打消了这种怀疑。既然没有此事,消息何以传到厂里,而且连日期、时间都说得那么肯定?无风怎会起浪?在这同时,豪力又猛地记起了一本什么书上写过的“女子就如花朵,艳香者赏闻人自然会多”的话。青凌是漂亮的,这一点豪力过去一直引为自豪和骄傲,但是此刻,他却据此进一步推定,消息是真实的。在打消怀疑之后,豪力又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更大的愤怒之中,他想先找那个高松良算账,后又意识到手无实据,对方可能不会承认。他想回家就痛揍青凌一顿,后又觉得那样做青凌必会哭闹,外人听到将更丢人。想来想去,只有一法:宣布离婚,赶她出门。豪力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踏进屋门的。
这当儿,明明高兴地奔了过来,他像往常那样扑上去掏爸爸手中的提包,想寻找给自己带回来的吃的东西,但他的小手刚刚伸进包里,不想爸爸突然吼道:“滚开!”在这同时,明明已被仰面推倒在了地上。
“哇——”明明哭开了。
“你怎能打……”青凌本想抱怨丈夫“你怎能打不懂事的孩子?”但向来体贴丈夫的她,猛地意识到丈夫在厂里可能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不应该再给他加气,在快步走到儿子身边时,便把那句话变成了“你怎能打扰你爸爸?”
青凌把明明抱放在饭桌前的椅子上,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哄着:“明明乖,明明听话,爸爸累了,让他歇歇。”见明明不哭了,这才去里间屋端来一盆温水放在丈夫面前柔声说,“先洗洗,把工作服换下来,我去烙饼。”
“站住!”豪力低沉地、命令似的叫了一声。
移步向厨房走去的青凌闻声惊异地停步转过脸来。
豪力压抑着怒气讥讽道:“过去一直没发现,你演贤妻良母这个角色演得还真不错!”
“你说啥?”青凌眼里闪出一个惶惑、吃惊的问号。
“我说你从今天晚上起就自由了,不必再在这里苦心演戏!”
“啥?”青凌的两道细眉在向眉心聚拢。
“我说你今后可以毫无顾虑地去找你那位亲爱的!”
“你……”可能由于过于震惊,青凌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说你必须立刻滚出我的家!”豪力吼道。
“你?!”青凌的眼中有泪珠在颤动。
豪力望着青凌那罩满惊异、迷惘、屈辱、痛苦的脸孔又咬牙切齿地:“我成全你们……”
“你说清楚!”青凌终于气愤地喊出了一句。
“不用说你心里也清楚!现在需要说清楚的是:当初我娶你真是瞎了眼!”豪力狂怒地叫道。
“你……”青凌的话又被极度的气愤和委屈噎灭在了喉咙里。
“滚,快滚!我不愿再多看你一眼!”豪力又望着青凌吼道。
愤怒至极的青凌牙咬下唇,猛地弯腰拉起呆坐在身边的明明的手,向门口走去。
“站住!不许动我的儿子!”豪力吼道,与此同时,上前一下把明明夺了过来。
“你?!”青凌眼里汪着的泪珠滚了下来。
豪力瞪着青凌那苍白的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记住!明天上午八点,我在市中区机关门口等你,办理离婚手续!”
青凌猛地转身迈出了门槛。
“妈妈——”明明哭喊着向门口追去。青凌闻声停了步。
“啪!啪!”豪力抡掌狠狠向儿子脸上打了两下,与此同时嘶声吼道:“不许叫妈妈!你没有妈妈!”
青凌双手捂脸,跌跌撞撞地向黑暗中奔去……
三
鲁冬的家位于妻子叶苋所在的纺织厂宿舍区里,离印刷厂比较远,到家的时候,妻子已在桌子上摆好了饭菜。
接过妻子递来的饭碗时,鲁冬还在脑子里思索着豪力的事。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时那么娴静庄重的青凌,怎么会办出这等丢人的事。想着想着,禁不住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发出了一声长叹:“唉,女人……”
“你嘟囔什么?还不快吃饭!”坐在对面给女儿莹莹喂饭的叶苋瞪了丈夫一眼。这是一个中等身个儿的妇女,年龄看样子要比青凌稍大一点,她身上的打扮、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光芒,都透着一种敢说敢为、豪爽泼辣的丈夫气。她从桌上端起饭碗递到丈夫手里的动作、和丈夫说话时使用的严厉语气,都表明这是一个冷面热心肠的女人。
“嗨,豪力家出事了,我怎能吃得下!”鲁冬的声音里带着苦恼。
“豪力家出事了?出了啥事?”叶苋瞪大那双既有女性美丽又有男性威严的眼睛问。
“唉,青凌她……”话及此地突然噤了口,他猛地意识到不该让妻子知道这事,“失贞之病在彼此熟悉的女人中是有传染性的”,他记不起是从哪个人那里听到过这句话。
“青凌咋了?”叶苋的圆脸上露出了惊异、焦急之色。要知道,叶苋和青凌是那种有一块糖也要分着吃的好朋友。两人一块上完了高中,一起进了纺织厂,一同在细纱车间做工。尽管不是同时开始谈恋爱,但一当叶苋发现自己恋人的朋友——豪力是个好人,就立刻把他介绍给了青凌。因此,两人基本上是同时结婚、同时做了妈妈。眼下,两人虽不像当初当姑娘时那样吃同一个盘里的菜、住同一间宿舍、穿同样颜色的衣服,但每逢见面,各人总还是把攒在自己心里的体己话向对方倒个干净。现在听说青凌出了事,一向把青凌视为妹妹的叶苋怎能不吃惊、着急?
“呃,没、没什么。”鲁冬支吾着。
“瞧你说话吞吞吐吐,哪像个男子汉!”叶苋望着丈夫撇了撇那娇小的嘴,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这是一种激将法,她知道丈夫最怕自己说他“哪像个男子汉”。
“我说话咋吞吞吐吐?”鲁冬果然急了,“告诉你,青凌作风不好,和邻居高松良胡来,九月二十四日晚十一点钟时有人亲眼看见的。”
要在平时,见丈夫被激得说出真话,叶苋是忍不住要笑上一阵的,不过此刻她已无心笑了,鲁冬的话音刚落,就听她恼怒地站起来叫道:“你胡说!”
“胡说?我亲耳听我们车间许龙讲的。”鲁冬辩解道。
“许龙听谁说的?”叶苋眼中的那种男性的威严增多了。
“我没问。不过厂里都在传!”鲁冬很有点理直气壮。
“都在传就证明是真的?”叶苋怒声问。
“真不真豪力今晚就可以弄个明白,我已经给他说了。”鲁冬颇有些夸耀地讲出了这句话。
“啥?你已经给豪力说了?”叶苋的眼中露出了惊骇。
看到妻子眼中有了惊骇,鲁冬的心里也有些发慌:“咋,不该给他说?”他此时已是商量的语调了。
“没弄清咋能给豪力说?要是出事咋办?”叶苋猛地站了起来。
“能出啥事?”鲁冬的声音低了,内中还透出一点害怕。
“不管出了啥事,都要找你算账!”
“找我?”鲁冬嗫嚅道。
“笨,真笨!三十来岁的人了,办事从来不用脑子!”叶苋狠狠地数落着。
鲁冬嘴唇动了动,但没敢说话。是的,鲁冬是有点怕妻子的。他记得谈恋爱时叶苋好像是怕自己的,不知什么时候彼此的地位被颠倒了。不过,鲁冬对这种颠倒也并不在意,有时甚至还颇觉得意。这一方面是因为每次挨过妻子的批评之后,鲁冬细一琢磨,总发现妻子的批评是对的;另一方面也因为,妻子批评归批评,对自己关怀还照旧,有时批评之后反会对自己照顾得更加周到。不过有一条,鲁冬是很忌讳妻子说他“哪像个男子汉”的,每当妻子说起这句话,他总会急得脸红脖子粗,开朗的叶苋抓住丈夫的弱点,常拿这句话开玩笑,就如刚才那样。
“给,你来给莹莹喂饭,我去看看青凌。”叶苋说着把饭碗塞到了鲁冬的手里。
“妈妈我要你喂!”三岁的莹莹喊道。
“叫你死爸爸喂!”叶苋大声说着向门口走去,她刚要伸手去拉开门,门却忽地从外被撞开了,气喘吁吁、头发披散、满面泪痕的青凌站在门口。
叶苋刚要张口招呼,青凌已经委屈、悲切地喊了一声“苋姐——”,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里。
叶苋扶着呜咽着的青凌走进了卧室。她让青凌伏在自己怀里把心中哽着的委屈和痛苦发泄出来后,才语调低沉地说:“凌妹,家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问你一句话,你要凭着我们姐妹之情实话回答我。”
青凌闻声忍住哽咽抬起了泪眼,望着叶苋点了点头。
叶苋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问:“你做没做对不住豪力的事?”
青凌闻言身子痛苦地一颤,眼中的泪水又立刻涌了出来,不过,跟着她猛地把右手中指伸进口中,使劲用牙一咬,然后抽出手指用鲜血在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报纸上写了个大字:“没”。
叶苋见状急忙心疼地拉过青凌的手进行包扎,一边语气坚决地说:“凌妹,倘若你相信姐姐,从现在起就不哭、不闹,晚上住在我家,白天照样上班,我保证在十天之内为你昭雪冤枉。”……
四
青凌当晚和叶苋睡在一起,在叶苋的反复劝说下,她总算勉强止住了哭泣,但快天亮时却开始发烧。人们常说“悲能致病”,看来这是真的。
早饭时叶苋服侍青凌吃了药,给厂里打了电话为青凌和自己请假,接着便骑车来到豪力家。她知道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来说服脾气倔强的豪力是办不到的,所以一见豪力便开门见山地说:“青凌同意离婚,只是因为今天有病住院了,得等病好后才能同你一起去办理离婚手续。”
豪力听后一怔,继而咬着牙狠狠地说:“麻烦你先到医院告诉她:我在等着!”
叶苋从豪力家出来,便骑车向印刷厂奔去……
此后几天,叶苋每天下班后都要骑车去印刷厂和印刷厂职工宿舍区跑一趟,有时回来得很晚。
对妻子的行动,鲁冬几次想问但终于没敢启齿,因为妻子每天从外边回来时,总要生气地瞪他一眼。
大概是在莹莹生日的前一天,也就是豪力家出事的第九天晚饭时,叶苋把一张写有九个人名的白纸递给鲁冬说:“明天莹莹过生日,咱们庆贺一下,明天你把纸上写的那些人都请来吃晚饭。”
鲁冬接过一看,见纸上写的人名除豪力外都是本厂和自己关系一般化的男女工人,便有些吃惊地问:“庆贺莹莹生日,干吗请这么多人吃饭?”
“记住!一个人不能少!”叶苋没有回答丈夫的问话,而是用命令的口气说出了这几个字。
“那……好。”一向习惯于服从妻子命令的鲁冬点了点头。
第二天夜幕降临时,除豪力外其他八名男女客人已经坐到鲁冬家的那张八仙桌前。虽然他们都对被邀参加莹莹的生日庆祝酒席感到有点突然,但也知道鲁冬和叶苋平日是一对热情好客的夫妇,以为这两口子不过是借此欢乐欢乐、图个吉利,便也没想更多的。酒菜上来前,大家轮流逗着莹莹玩,说一些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吉庆话;酒菜上来后便在主人的劝让下毫无拘束地吃喝起来。众客人谁也没有料到,当他们举杯欢饮的时候,在这套宿舍的另外两个房间里,却有两个人在暗暗地吞咽着眼泪。
在对面那间小贮藏室里,豪力垂首默默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头发蓬乱、双颊下陷、目光呆滞,比十天前显得瘦多了。他是在客人到达前由鲁冬从家里硬拉来的。豪力一直以为青凌在住院,并不知道她就住在鲁冬家里。鲁冬也因为妻子嘱咐过而一直没有告诉豪力。豪力来后听说应邀来的人都是印刷厂的熟人,便坚决不肯入席,先想躲进鲁冬他们的卧室,后见门锁着便躲进这间贮藏室。自从青凌出事后,他一直觉得没脸见人。叶苋见他如此,便让丈夫别再催他入席。其他的客人并不知道豪力就坐在那间贮藏室里。此刻的豪力,听着外面小莹莹的欢笑,不禁想起儿子明明。后天就是明明的生日,假若不是因为他妈妈那可耻的堕落,他也会像莹莹一样过一个欢乐的生日,可是现在……
在房间隔壁的卧室里,坐着一脸病容的青凌。她一边不时地抬手擦去涌出眼睛的泪水,一边按照叶苋的嘱咐,用心听着隔壁的谈话。
当酒过数巡、众人都喝得面红耳热时,叶苋站了起来,用不紧不慢的声音说:“今天请诸位来,除了庆贺我们莹莹的生日外,还有另外一件小事。”
来客听到这话,都一齐停止了吃喝,略感诧异地望着叶苋。
叶苋的脸色慢慢变得冷峻起来,语调也随之低沉了:“我通过各种方法了解到,关于豪力家的青凌同邻居高松良不清白的消息,是从诸位口中传出的,今天想烦请大家把当初各自听到、传出的话再一五一十地说一遍。我的目的是想弄清真相,因此,望各位都凭着良心不讲瞎话。”
话音落后,有一分多钟的时间,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吭声,每个客人的眼里都露出了一点吃惊和不安,大家显然都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出现在生日庆祝酒席上。鲁冬怔怔地望着妻子,显然他也没想到妻子会有这么一招。
“许龙,听鲁冬说,是你告诉他的?”叶苋打破了沉寂,向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工人问。
“我是听任大斌说的。”许龙讷讷地答,“他告诉我说,‘豪力家的青凌和高松良两人很好,九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一点钟时,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胡搞’。我听后就原原本本地给鲁冬说了。”
“大斌,你是听谁说的?”叶苋转对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问。
“我是听谭成说的。”那个叫大斌的男子垂下了头,“我在传给许龙时只加了‘晚上十一点钟时’几个字,我当时主要是想让许龙相信我说的话,随便加上的。”
“我是听郑忠吉说的。”大斌的声音刚落,二十七八岁的谭成就急忙接口,“我当时感到这个消息怪有意思,便急忙告诉了大斌,为了向他证明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我加了‘九月二十四日’几个字,因为我想豪力是在九月二十四日开始住到厂里的。”
叶苋询问的目光转向一个三十二三岁的男子。
“我听姜芸嫂说的。”那个叫郑忠吉的男子望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妇女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我当时听后觉得这是一条新闻,下班时就给谭成讲了,给他讲时就加了‘有人亲眼看见’几个字,主要是想让谭成相信这事的可靠性。”
“姜芸嫂,你是听谁说的?”叶苋转而望着那位中年妇女问。
“我是听杨芳姐说的。”姜芸嫂的脸有些发红,“那天上班时,杨芳姐在印刷机前告诉我说,‘豪力家的青凌和高松良两人很好,他们在搞……’,后边的话让刚启动的印刷机的响声给压下去了,我没听清,过后我想,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搞什么?还不是‘胡搞’!所以下班路上我在给忠吉说时,就加了一个‘胡’字。”
“哎哟,他姜芸嫂,你想到哪里去了!”姜芸的话刚落,四十来岁的杨芳就着急地叫了起来,“那天刘静姑娘告诉我说,‘豪力家的青凌和高松良两人很好,他俩简直是在搞领奖比赛’,我给你说时,也就去掉了‘简直是’几个字,你怎么把话变成了那样?”
“小静,你是听谁说的?”叶苋转向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姑娘问。
“我是听秦师傅说的。”刘静有些羞怯地答,“那天在车间秦师傅告诉我说‘豪力家的青凌和高松良两人真不错,他俩简直是在搞领奖比赛’,我在告诉杨大姐时,无意中把‘真不错’三个字换成了‘很好’。”
“天哪,没想到我的话会传成这样!”一直没有发言的秦师傅此时吃惊地叫了起来,“那天,我去高松良宿舍借打气筒时,只见墙上贴着不少奖状;当晚去豪力家闲坐时,见青凌也得了很多奖状贴在墙上,所以第二天来到厂里,见到我的学徒小刘静时,我就告诉她:‘豪力家的青凌和高松良两人真不错,他俩简直是在搞领奖状比赛。’意思是鼓励刘静向青凌和高松良学习,谁想这句话最后竟被传成这样,嗨!”
秦师傅的话音刚落,只听“哐”的一声,对面那个贮藏室的门猛地被拉开了,脸色苍白的豪力出现在门口,众人闻声一惊,一齐转过脸来。
“原来……是这样!”豪力望着众人艰难地说完这几个字,身子便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豪力——”此时愣愣地坐在桌旁的鲁冬一个急跳上前扶住了他。
“就是因为这一句传得走了样的话,”叶苋站起身来,低沉而又惋惜地说,“豪力改造旧式印刷机的工作停了十天;青凌大病一场至今没能上班;他们的孩子明明离开了妈妈又住不惯奶奶家,体重减了四斤。你们已经见了身体垮了的豪力,你们再看看病中的青凌。”说着她起身打开卧室的门,搀出了苍白瘦弱、泪流满面的青凌。
八位客人几乎是同时无声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