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品走这条街路的经验是:挪步时脚要抬高一点
太阳刚刚滑下街西边房子屋脊——离正常收工做晚饭至少还有一个半钟点的时候,四品就又双臂抱在胸前,一边用豫剧慢板哼着不知从哪出戏里学来的唱词:“有本官出城来巡视察看……”一边一步三晃地走进了镇街南头。
“嗬!四品,这么早就收工了?日子过得真松闲呀!”在街南头摆摊收破烂的陈半瞎向四品招呼道。
“那当然!这松闲日子我桑四品不过谁过?”四品白了一眼陈半瞎,又继续哼着“见民女拦轿前连声喊冤……”向街里走去。
桑四品的日子确实过得很松闲。他父母早死,上无哥、姐,下无弟、妹,独身一人过日子,队上分给他那二亩二分责任田的活,根本不够他这个二十五岁、生得膀大腰圆的棒劳力干的。今年春节前从腊月初一一直到年三十,他几乎天天都在街上闲逛。眼下已是暮春,麦田里又基本没什么活干了,他的日子自是松闲。
“我有心落下轿细问端详,却又恐……”四品刚哼唱到这里,“哇——!”一个女孩的哭声传进耳朵。他抬眼看去,见一个五岁的女孩摔倒在前边的街路当中,正哇哇地哭叫着,一个妇女慌里慌张地从街边向女孩跑去。
“我说三嫂,怎么让孩子摔倒了?”四品走上前开玩笑地问,“这要让三哥看见不又要熊你?!”
“怎么摔倒了?还不都怨这路!坑坑洼洼的,孩子从街上过一趟摔一次,奶奶的!”三嫂一边用手揉着女儿的额头,一边向地上狠狠跺了一脚骂道。
路,桑镇这条据会步测距离的陈半瞎说是长667步、计499.5米的街路,的确不好走,它是宛襄沙土公路上的一段,往南可通襄县,往北可达宛城,过去本来是挺平挺好走的。不想去年秋季的一场大雨和一股从街上漫过的洪水,使路面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坑。这些坑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多。晴天,坑里是一些浮灰;雨天,坑里是一汪泥水。老人、小孩在路上走,一不小心就可能绊倒;骑自行车从街上过,倘不下车步行就可能闪断车条;拉地排车从街上走,装同样多的东西要比在别的路上多使一半的气力;汽车、拖拉机从街上过,随时都可能因颠簸太厉害使发动机熄火。公路段的人曾来看过这截街路,答应派人来修,不料后来又来人说,因公路段的修路人员根据上级指示要全力以赴赶修宛唐公路,这截路需拖一段时间才能来修。桑镇人也曾动议自己动手修修,不想由于镇子分街东街西两个生产队,在出钱、派工多少的问题上,两个生产队长发生了争执,争来争去,把那点修路的热情争没了,于是,只好等养路队来修。
“路不好不要紧,”四品又笑着说,“学会走路的办法就行!在这路上走,挪步时脚要抬高一点。我说三嫂,你只要让孩子向我喊一声爹,我保证教会她在这街路上走着不摔跤!”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三嫂向四品啐了一口,抱着孩子进屋了。
“听民女细述了心中冤情,不由得使本官怒气填胸……”四品又接着哼唱刚才被打断了的戏文向前走去,没走几步,眼睛蓦地一亮,目光随之停在了街边一个卖糖人的担子上,跟着听他喊道:“老七爷,今儿个生意怎么样?”边说边向糖人担子走过去。
“还凑合。”头发几乎全落光了的老七爷慢声应了一句。这当儿,四品已走到担子前,顺手拿起上边挂着的一个糖人填到了嘴里。
“吃吧,反正这些也卖不出去。”老七爷语气非常痛快。不过倘细一琢磨又可以辨出,七爷那痛快的语气是强装出来的。在桑镇做生意的人谁都知道:四品有个爱在生意人面前耍赖占小便宜的习惯。他平时走到卖可吃的东西的摊子前,总要顺手拿一点填到嘴里。卖主倘若制止,他或是一笑:“尝尝,先尝后买嘛!”或是不高兴地一斜眼:“瞧你这个小气劲,没有一点生意人的气魄!”再不就是胡扯歪理,弄得人家做不成生意,也就因为他有这个毛病,人们才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次品”。不过,这外号只能在背后叫,倘让他听到,他会恼怒地给你一拳。别看他常跟别人耍赖,但自尊心还颇强,最恨伤他面子的人。那次卖胡辣汤的汪家财当面喊他一声“次品”,他听到后脸孔倏地涨得紫红,伸手拿过汤锅前挑东西用的一根扁担,咔嚓一声一折两截,而后拎着两截扁担怒目向着汪家财说:“再喊一句老子叫你屁股开花!”吓得四十来岁的汪家财连忙点头赔礼:“老哥不对,老哥不对……”
当然,话要说公正一点,四品也有不赖,甚至慷慨大方的时候。那次一个拉地排车来镇上卖甜瓜的外乡姑娘,瓜全部卖完了,不巧,卖的三十多块钱竟让小偷全部给偷走了。急得那姑娘在街中间放声大哭,很多人围着看热闹。最后是四品走上前,伸手把三张十元的票子递到姑娘面前说:“拿住!全当是我丢了三十块!快回家吧!……”自然,事后也有人怀疑四品的动机,说他是想借此讨好那姑娘,要让她给自己当老婆,还有的甚至说四品在送那姑娘出街时,用手在人家胸口上摸了一把。四品听到这话后,脸红脖子粗地走到街中心当众发誓:“谁要是用手指碰了一下那姑娘的胸口,叫他屁股眼里生蛆!死后喂老鳖!”……
“不错!糖人的味道不错!”四品站在七爷的货担子前一边嚼着糖人一边夸道。“砰——!”突然一声瓷器摔碎的暴响打断了四品对糖人的称赞。他扭头一看,只见卖茶水的草叶婶十岁的儿子小凡摔倒在街路当中,头前是一堆白瓷茶碗的碎片。
“我的小祖宗哟!告诉你要眼看着路走,你硬是当耳旁风!天哪,十二个茶碗呀!”草叶婶一连声地叫着跑到刚刚从街路上爬起来的儿子跟前,照儿子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小凡呜呜地哭了。
“快去拉开小凡嘛,四品!”老七爷此时朝四品说道。当然,这也有催他离开的意思。
当四品跑去拉住草叶婶时,小凡屁股上又早已挨了一脚一巴掌。
“算了,算了,这也不全怨小凡,”四品劝解着草叶婶,“关键是你没教会他在这街路上的走法。”
“街路?这是什么街路?这是人走的路吗?”草叶婶一下子把怒气转到了路上。
“只要挪步时把脚抬高一点就行——”四品刚要介绍自己的经验,不想话头又被草叶婶那一声心疼的呼喊打断:“天呀,十二个细瓷茶碗哪!”
经验没有管用,四品自己也在街路上摔了一跤
四品终于走到了桑镇最繁华的地方——这条一里长的街道中间部位。
这是他今天游逛的最终目的地。他近来不断把每天上街游逛的时间提前,除了手上确没活干和养成了逛街习惯等原因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想寻找机会来和在这儿卖胡辣汤的青椒姑娘搭话。
青椒是街东队姜厨子的大闺女。姜厨子是桑镇有名的擅做胡辣汤的民间厨师。“文革”前兴在街上摆饭摊时,他的饭摊前总是围满了人。后来“文革”一起,他的手艺也跟着闲置了起来,直到前年他才又重操旧业。这本是他发家的好机会,不料时运不济,去冬有一天,他拉着满满一地排车烧汤锅的煤从煤场回来,走到街上时,因为路面坑坑洼洼,加上载重量又大,在过一个小坑时,一下子闪断了地排车一侧轮子的轴头,轮子滚向一边,倾倒的车子猛地砸在了姜厨子身上,当时把他砸得口吐鲜血,送到医院两个小时后就死了。他的死使多数小镇人感到悲哀,也使多年来厨艺屈居老二的汪家财小舒了一口气——从此后镇上再没人能夺他的生意了。姜厨子掩埋后的第三天,汪家财就把自己的汤锅搬到了姜厨子原来垒的锅灶上,正当他高高兴兴地忙活生火时,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女人的低沉断喝:“慢着!”汪家财抬头一看,是姜厨子的泼辣闺女青椒站在面前。“你爹他……”汪家财话未说完,就被青椒张口打断:“我爹死了,我们姜家的汤锅没死!”几天后,双眼红肿的青椒,为了替体弱多病的母亲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毅然承起父业,站在了汤锅台前。青椒学上到初中,心灵手巧,加上平日常帮父亲烧锅,早把父亲的案上功夫和锅上手艺暗暗学了过来。她操业没多久,就把胡辣汤烧到了父亲在时的水平。此外,由于青椒今年二十一岁,进入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微黑泛红的俏脸和丰满壮实的身上总是散出一种撩人的气息,人们尤其是过往的男人们都愿喝她烧的胡辣汤,所以生意做得很不错。
青椒在街中部汤锅台边的出现,慢慢吸住了常在街上游逛的四品的目光。四品早已到了见了姑娘心会动的年龄。这两年虽说他手里也攒了点钱,但因为有耍赖不稳重的名声,很少有媒人上门给提亲。他表面上虽也常哈哈笑着说:“老子这一辈子不要老婆!”但心里却也不免有些焦急。青椒很快使他陷入了单相思,他一有空闲,便来这街上转,总想同青椒搭讪着说话,但青椒每次不是狠狠瞪他一眼,就是不理不睬地干自己的活。不想青椒的这种态度不但没有伤四品的心,反而把他胸中的那股相思火扇得愈加炽热。
“有本官出城来巡视察看……”四品只记住了那几句唱词,只好再倒回去从头唱,边唱边走到了汪家财的胡辣汤锅前,街那边便是青椒家的汤锅。
干干瘦瘦的汪家财一见四品来到了汤锅前,两道一字眉禁不住皱了起来。
“你皱眉头干什么?不欢迎?”四品一边含笑问着,一边弯腰从案板上拣了一片熟牛肉扔进了嘴里。
汪家财的一字眉又是心疼地一抖,但他还是努力笑着说道:“哪能,欢迎,欢迎!”他知道,倘若惹恼了四品,他会抓一把肉的。
四品一边嚼着嘴中的肉,一边把目光盯向了街那边正在挥刀切牛肉的青椒。只见青椒两臂衣袖高挽,地飞快地切着熟牛肉,丰满的胸脯上的两个高耸的乳房,在褂子下像活鸽子样地随着胳膊的挥动上下跳着。
精明的汪家财立刻注意到了四品的目光,于是含笑低声开口道:“怎么?不去那边尝尝?青椒煮的牛肉可是比我煮的香!”
四品听出来汪家财的话音是要赶他走,但他此时也的确想去青椒身边站站,于是便顺着话茬:“好,去尝尝。”说着,扯了扯衣襟,便向青椒的汤锅跟前走去。
“嘿嘿,青椒,家财哥说你煮的牛肉比他煮的香,来,我尝尝。”四品走到青椒的汤锅前搭讪着说。
正在切肉的青椒抬眼斜睨了他一下,没吭一声,又照样低头去切肉。四品移步到菜案前,又像在汪家财的案前一样,伸出右手去拿切好的牛肉片,但就在他的手要触到牛肉的一瞬间,只见青椒猛地扬起手中锃亮锋利的菜刀的一下砍在了四品右手前的木案上。这猛然砍过来的一刀,把从来不知什么叫怕的四品吓得连连倒退着脚步。他因为只顾惊望着青椒那圆睁的杏眼倒退,没有注意躲闪街路上那遍布的坑坑洼洼,只听扑通一声,他一脚绊倒,一下跌坐在了街路当心。
“哈哈哈……”街两边几个摆摊和买东西的人都哄然笑了起来,汪家财笑得最响。原本拎着菜刀瞪圆杏眼站在那里的青椒,也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弯了腰。
四品尴尬地爬起身。倘使别人这样对待他,他早就发火了。但对青椒,他不愿。他爬起身后,只是发泄地狠跺了一下脚,大声地骂道:“这是什么鬼路!”
听到这句话,正在咯咯咯笑着的青椒猛地止住了笑声,脸上的笑纹也倏然消退,只见她怔怔地望着那凹凸不平的路面,身子半晌没动。
几句大话说过,竟招来了要修路的麻烦
四品虽说刚才碰了那个钉子,却并没有从街中部走开。这一是因为离做晚饭的时辰还早,二是因为他还想离远处看看青椒。
他又慢慢走到了修鞋匠瘸九叔的小铺门前。
“九叔,忙哪?”四品靠在门框上打着招呼。
“哦。”九叔扭脸从眼镜片后看了他一眼,就又低头去缝鞋了。
“九叔,给咱把这只鞋补补吧,保险照价付款!”四品抬起右脚,指了指脚上那只鞋帮上有个破洞的解放鞋说。
“没空。”九叔头也没抬地说。
“什么时候有空?”四品又问。
“后年!”九叔冷冷地答。
“后年?”四品叫了起来。
“嗯。”九叔仍在低头做活。显然,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认真跟四品说话。
“你不给补也就算了。”四品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要是别的老头给四品这个钉子碰,四品说不定早上前把他的摊子掀了,但在瘸九叔面前,他不敢。这一则是因为他曾经领教过瘸九叔的那根拐杖,——瘸九叔早年学过棍术,手中的那根拐杖至今打起人来还总是点着穴位,十分厉害。二则是因为瘸九叔曾为全镇人雪过一次耻,是全镇男女老少都尊敬的人物。——那是民国三十五年的秋天,一个名叫杜大牙的土匪头子,带着一伙土匪在一个晚上血洗了桑镇,全镇几乎家家都有被打死的人。当时正值盛年的九叔望着街上东一个西一个的尸体,在街当中发下誓言:“三个月后,用杜大牙的头祭奠死去的乡亲!”说罢,就带着一把菜刀出发了。在血洗日过后第八十九天的早晨,浑身是血的九叔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瘸地走到小镇街中部,弯腰从提着的一个纸盒里取出了一颗人头。众人先是一惊,继而认出是杜大牙的头,于是发出了一阵冤仇得报的欢呼……就因为这,镇上人至今都还对他保持着深深的敬意,所以四品也不敢在他面前胡闹。
不过一连两个钉子碰过后,四品也确实有些生气。正在这时,两个推自行车的男子从街上过,两人的车架上都载满了东西。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地推着重车在坑坑洼洼的街上走,一边小声地骂着:“娘的,桑镇这路是什么路?”“这是人走的路吗?”听到这些话,四品找到了发泄心中火气的对象,只见他怒气冲冲地赶上去问:“你们两个骂谁?”
那两个外地人闻声一怔,停步转过头来:“我们是骂这路。”
“骂路?嫌路不好就别走!骂什么?”四品气势汹汹地责问。
“我们又不是骂人!”两人中的那个矮个子嘟囔道。
“不是骂人?”四品瞪眼反问,“骂桑镇的路就是骂桑镇的人!”
“对!骂路就是骂人!”街边几个本镇人帮腔道。每个人都不愿听人说自己家乡的坏话。
“告诉你们,以后走到桑镇的路上再嘴里不干不净的,小心四爷这拳头!”四品边说边扬了扬他的两个大拳头。
“好,好。”两个外地人自知势孤力单,在这里继续嘴硬下去要吃亏,便嗫嚅着推起车子走了。
“好样的,四品!为咱桑镇人保了面子。”一个本镇人在街那边夸了一句。
郁积在心中的那股气恼得以发泄,四品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得意。
就在这时,他蓦地觉得腿上被棍子重重敲了一下,扭头一看,瘸九叔拎着拐杖站在身后。
“用拳头吓得人家不骂,就算本领了?”瘸九叔冷冷地问。
四品一边用手揉着被打疼了的腿肚一边赔着笑脸问:“怎么,你说就让他们骂?”
“有本事就把这路修修!”瘸九叔用拐杖重重地捣着路面。
“修路?”四品倒退了一步,“我一不是公路段的领导,二不是生产队的干部,为啥去修路?”
“你只要是桑镇的人,就有义务修!”瘸九叔的拐杖在地上使劲地蹾着。
“好,好,就说我有这个义务,可是钱呢?没有钱咋买东西去修?”四品向瘸九叔摊着双手问,随即又拍了拍胸脯,“不是吹牛,只要有钱买沙和石子,我四品保证负责把路修好,不就是一里长吗?出两身汗就是了!”
“给,拿去修路!”四品的话音刚落,瘸九叔已从衣袋中掏出一卷东西扔到了四品的身上,四品急忙接住一看,是两张十元的票子。
“哈哈,二十块钱够干啥?够买一地排车石子?”四品抖着那两张钱票说。
“!”四品的笑声没落,小腿肚上又挨了瘸九叔一拐杖。“我一人出二十元,你呢?他们呢?”他用拐杖指了一下街两边的人,“还有全镇的住户!”
“你是说,让我去挨户向全镇的人要捐献?”
“修桑镇的路,是桑镇人都有份!”瘸九叔蹾了蹾拐杖,转身进了自己的鞋铺。
四品刚要跟进去把那钱还给九叔,但走了一步又猛地停住了,随即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会儿给他,保险还得挨他一拐杖,嗨,还真找下麻烦了!”
暮霭,开始在街面上流动……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受此辱?四品愤而要修路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镇街上出现的一张白纸告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只见上边赫然用毛笔写着几行潦草的大字:“为改变桑镇的交通状况,我们打算筹款维修从街北头到街南头一里长的街路,请镇上各家住户踊跃捐款。捐款请直接送交街西队桑四品。”署名为“青年修路委员会”。
这是木框为四品出的两全其美之计:只要告示贴出一天后无人捐款(这是有绝对把握的,这年头都在想法捞钱,谁舍得把钱花到这上边),就可把瘸九叔的钱理直气壮地退回去,这样做既保全了自己的面子,又推辞了九叔强加给他的修路差使。
木框真不愧是四品的“军师”。
木框也是桑镇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别看他身个儿只有一米五七,左脸上还有一块疤,但脑子却非常好使,在诸如怎样去偷镇北头姜老八种的甜瓜、如何把周七哥在洞房花烛夜使用的尿罐底上钻个小洞、怎样让好揍小孩的金一掌在上厕所时掉进茅坑等问题上,他都能拿出很高明的主意。当然,有时他也能献出正经办法:比如如何废物利用,用玉米皮编提篮,怎样用西岗上的黏土同煤混合做煤球等。他的脑子所以好使,与他被继父硬逼着从初中退学回来后,仍贪婪地看着能搜罗到手的一切书报有关。
木框所以同四品要好并且自愿充当他的“军师”,除了两人在气质、爱好上有些相似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三年前四品曾狠狠惩罚过一次木框的继父,替他出了一口恶气。那次木框喝醉了酒的继父又把他按倒在地狠打时——这是几乎每天都要出现的事——恰被四品看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四品,上前一把把个子不高的木框的继父提溜了起来,而后一下子扔到了地上,跟着又上前一脚踏在他的后背上叫道:“今后再见你打木框,老子非让你肚里的屎从嘴里流出来不可!……”自那以后,木框的境况有了根本的好转,两人也就是从那时起越加要好起来。
昨晚上,四品找到木框求教如何把那二十元钱还给瘸九叔而又不挨拐杖打时,木框笑了一下说道:“依老臣之见……”这是他从所看的古戏中学来的语言,“此事完全不必忧虑,来,看我写一则告示……”
告示贴出一天,果然并无一人前来捐款。晚饭时,四品把那二十元钱送还给了瘸九叔。瘸九叔当时虽然气哼哼的,倒也没法发火抡拐杖。晚饭后,木框躺在四品的床上,一边晃动着又短又瘦的腿一边说道:“怎么样,老臣我出的主意不错吧?”
木框的话音刚落,门被哐啷一声推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出现在门口。
“有事吗,小凡?”四品认出这是草叶婶的儿子。
“四品哥,我,捐钱。”小凡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
“捐什么钱?”四品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要修街上的那条路吗?给,这是我捐的钱,三毛整。”小凡边说边把两张一角的纸币和两个五分的硬币递到了四品的手上。
“哈哈,小子,你还真相信了!”四品望着一脸认真样子的小凡笑了起来。
“咋?不是真的?”小凡瞪大了眼睛。
“给你吧,把钱拿回去买糖吃!”四品啪一下把三毛钱又放回到小凡手里,“老哥们贴告示是开个玩笑,真修路,有那么容易吗?”
昏黄的电灯光下,可见小凡那两只大眼里的喜色消失了,换上的是一层失望和鄙夷。他慢慢地向门口移着步,就在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只听他猛地叫了一声:“次品!”
“小东西!”四品被这句话激火了,几步追到了门外,但小凡早已跑远了。
四品悻悻地走回屋里,哐啷一声关上门。
“跟小孩子生什么气?”一直躺在床上的木框晃了一下瘦腿。
“这小子,骂人。”四品嘟囔着坐到椅子上。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四品没好气地说道。
几乎就在门被推开的同时,四品忽地站起身,两眼吃惊而欣喜地望着门外。
门外站着青椒。
“哟,青椒姐驾到,稀客!真使这茅屋生辉了。”躺在床上的木框坐起身来。
“少嚼舌头!”青椒瞪了一眼木框。
“你,进来,坐。”四品这时急忙把自己刚才坐的凳子向门口拉了拉。
“不坐!”青椒干脆地拒绝了这礼让,“我是捐钱来了。”
“捐钱?”四品一怔。
“给,五块。不多,怨我爹把钱花光了。”青椒边说边把一张五元的票子往四品手上递。
“不,不。”四品往后退了一步。
“咋,嫌少?”青椒脸上显出了一层愧色。
“不,不是,我们那是开玩笑,并不是真修路,我们两个人哪能修好路?”四品慌忙含笑解释着。
“什么?”青椒的两道柳眉一下竖了起来。
“嘿嘿。”四品尴尬地笑着。
“呸!”青椒猛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而后两眼瞪着四品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你真是枉披了一张男人皮!”
一股血猛地涌到了四品的脸上。
青椒转身向门外走去,临迈出门槛时,又撇着嘴轻蔑地扔下了一句:“你真是男人中的次品!”
四品的两手倏地攥成了拳头,身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噔噔噔。青椒的脚步声远了。
“咚!”四品一拳狠狠砸在了门板上,与此同时发出一声怒极的嘶喊:“我要修路!”
四品的自尊心淌血了。刺伤一个人自尊心的最厉害的东西,莫过于自己所爱的人的轻蔑和鄙视。
“犯不着为一个女人的话生气。”木框劝着。
“你听见她说什么了吗?”四品朝木框怒声吼道,“她说老子枉披了一张男人皮,男人皮,懂吗?”四品边说边疾步冲到自己床前,猛地掀开褥子,从下边拿出了一个布包向桌上狠狠地一摔,“老子不娶老婆,也要修路!修路!”
布包被摔开了,里边露出了一沓五元和十元的人民币。
木框吃惊地望着四品……
世界上原来确无难事,事情一干也就真干起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青椒正忙活着给几个顾客盛汤,忽见一长溜十二辆满装着料礓的地排车,由街南头走过来,拉头辆车的是四品。车队走到街北头时,只听四品高呼一声:“停下,卸车!每隔五尺卸一车。”他的话音刚落,呼啦啦,拉车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弯腰扛起车把,车上的料礓立时卸到了地上。
车卸完后,这些地排车连停都没停,又一齐出了街向南走去。
街上摆摊和过往的人都有些惊异地望着这十几个青年。汪家财大声小气地叫道:“咦,这是干什么?修路?四品领头修路,乖乖,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青椒怔怔地望着那一堆堆料礓,好看的鼻翼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瘸九叔拄着拐杖从鞋铺里出来,走上前用拐杖头敲敲那些料礓,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一个微笑:“哼,这法子不错!”
这法子是木框想出的。
那晚青椒走后,木框见四品那发狠的样子,知道四品是决心要修路了。几年的交往使他深知四品的脾性,凡是四品下决心要干的事,那是任谁也拦不住的。他明白自己作为他的朋友,现在的任务就是出谋划策,帮他把这件事办成。
经过半个来小时的琢磨,木框向四品说出了一个既把路修成又节省钱的法子:“铺路用料礓,料礓南岗子上有的是,拉上地排车去拣来就行,沙子东大沟里多得无数,拉来就是;灌缝用水泥。到西山水泥厂找我姑父,拉他们当作废品、垃圾处理掉的无标号水泥和散落在地上的水泥用。”
“行!”四品又在桌上捶了一拳。
“现在关键的是人力。”木框又继续说道,“依老臣之见,咱拿出点钱,明天晚上在你这里办一桌阔阔绰绰的酒席,把东、西两队咱们那些朋友请来,喝罢、吃罢了提出让他们帮帮忙,我估计问题不大。”
“中!”四品边说边把钱包扔给木框,“你看着办!”
第二天晚上,十个男青年被请进了四品的屋子。酒足饭饱之后,木框站起来说道:“今天请诸位弟兄到寒舍来,除了叙叙友情外,还有一点小事相求。”
众人仰起脸来齐问:“啥事?”
“大哥,你说!”木框向四品点头。
四品此时站起来说道:“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请大伙帮老哥我把街上那一里长的路修修。我为什么要修这条路?是为了争口气。争什么气?我求大伙别问。反正是凡能看得起老哥的,就帮帮忙,时间也就是三五天。全当是老哥我盖房子请各位来帮工,怎么样?”
“那还用问?大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这几天刚好地里也没活干,闲着也是闲着。”
“别的咱不敢吹,出把力气流点汗,小菜一碟!”
青年人到底是青年人,只用了四天时间,料礓、沙、水泥就拉齐了。
第五天,开始铲平路面,摆料礓、灌砂浆。这天刚好是一个风清气爽的好天,十几个青年在四品的指挥下分段干着。中午时分,从田里收工回来的人们被这热闹的修路场面吸引住了,都好奇地围在街两边看。
“看什么?快下去干!路修好了你们不从上边走了?”瘸九叔提起拐杖指着人群呵斥着,同时用拐杖敲着几个小伙子的腿。
在瘸九叔的催促下,一些男子和青年妇女也都帮着干起来。放学回来的十几个小学生,也在小凡的带领下向大人手里递补着料礓。人们不时问着四品这应该怎么办,那应该怎么办?四品俨然成了工程的总指挥。
正在忙碌着的四品、木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此刻,一个推自行车的干部打扮的青年男子正站在街边,一会儿望望墙上当初木框贴的那张告示,一会儿看看正在低头干活的十几个青年,脸上露出了一丝明显的惊喜。
半下午的时候,四品他们一伙正在干着,只见青椒提着一铁桶胡辣汤、抱着一摞碗向这边走来。木框看见后立刻朝青椒叫起来:“嗬,你可真会做生意,送汤上门来了。”
青椒没理木框的话茬,只是放下桶,用铁勺敲着桶沿叫道:“谁喝?”
“都喝,每人两碗,我一总算账!”四品从那边直起身来瓮声瓮气地说,话音分明是带着几分赌气。
大概大伙的肚子都有点饿了,谁也没客气,端起碗来呼呼噜噜地就把两碗胡辣汤喝进了肚里。
“二十四碗,每碗一毛五,总共三块六,给!”四品从自己的布钱包里拿出钱点好,呼的一下递到了青椒面前。
青椒一句话没说,接过那些钱,哗地向空中一撒,那些纸币立刻被风吹散了。
“哎哟!”几个小伙子叫了一声,急忙去追那些被风刮走的钱。
青椒头也没回地提着桶向自己的汤锅前走去。
四品紧抿着嘴唇,定定地望着青椒的背影,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别的什么……
本想让青椒在事实面前道歉、认错,不料她竟说道:“可怜!”
路面,三天时间就铺好了。
经过几天的洒水养护,明天就可以通车。
晚饭后,四品一边哼着“有本官出城来巡视察看……”一边和木框一起对街路做最后一次检查。
“大哥,依老臣之见,明天正式通车,咱们得举行个仪式,弄得气派点!”木框边走边说。
“仪式怎么举行?”四品觉得有点新奇,他只上过小学,平时又很少看书,对怎么举行仪式不懂。
“明天早饭时,让咱们参加修路的这些弟兄各自拉上自己的地排车,在街北口排成队,而后放挂鞭炮,接着你发出命令:‘现在正式开始通车!’这时车队便缓缓地从街上走过。让青椒和全镇人看看,我们不是等闲之辈,不仅能办事,而且能把事办得排排场场!”
“中!”四品捶了一下大腿,“让青椒和大伙知道,爷们儿不是次品!”
“又在吹什么牛?四品!”四品的话音刚落,街边蓦地传来瘸九叔的一声喝问。两人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九叔的鞋铺门前。
“我们是在说笑话。”四品扭头朝九叔含笑说。
“你进来!”九叔的口气是命令式的。
“有事,九叔?”四品朝铺里探进头去,脸上有些不安。
“没事喊你干啥?”瘸九叔瞪了一眼四品。
四品回头望了一眼木框,示意他在门口稍等,自己走进了铺里。
“啪。”四品刚进铺门,一双钉了皮掌的新布鞋扔在了他的面前。
“穿上!”九叔的口气依旧是命令式的。
“九叔,我……”四品嗫嚅着,九叔这突然的馈赠使他惶恐了,两只穿着破解放鞋的脚不断地相互蹭着。才十来天时间,他那两只鞋已经破得这样厉害了。
“穿上!”九叔的声音高了,与此同时用拐杖狠狠地在他的小腿弯里敲了一下,四品随即不由自主地坐在了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他刚把自己的两只破解放鞋脱下来,九叔就用拐杖把它们挑到了墙角的旧鞋堆里。
鞋很可脚,四品穿上后在地上跺跺,而后抬起头来刚要说什么,不想九叔又用拐杖敲了敲他的膝盖:“快走!我要睡觉!”
四品无可奈何地走出小铺门。
“你什么时候给瘸老头说让他给你做双布鞋?”四品和木框又一同在街上走时,木框问道。
四品摇了摇头,刚要张口说什么,不想此时木框猛地用拳头捣了一下他的腰,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看!”
四品抬头看去,淡淡的月光下可见,十来步之外的街路当中站着青椒。
四品先是一怔,接着大声地咳了一下,那用意显然是告诉青椒:走过来的是四品!
“前边那是谁呀?”木框故意发出了一声询问。
“狗眼睁大点!”前边传来青椒一声不客气的回答。
“哟,是青椒姐呀!”木框故作惊异地叫了一声,“是来检查我们修路的质量吧?”
“是又怎么样?”青椒的嘴真是刀子。不过就着月光可以看清,她脸上并无一丝生气的神色,两只大眼里还溢出少有的温和。
“我说木框,脚下的这条路能不能证明我四品是说话算话的?”四品这时转向木框声音响亮而傲慢地问。那用意是明显的。
“那当然!”木框自然明了话意,立时接口道,随即转向青椒,“青椒姐,你说我四品哥算不算一个说话算话的大丈夫?”
“哼!”青椒从鼻子里送出这个字,“一个男人干这点事就要自称大丈夫?可怜!”
“算小丈夫也行!只要是丈夫!”木框立刻接口。
“呸!叫你坏!”随着这句话,两个白纸团同时向木框和四品扔去。没料到对方会动手的四品和木框慌忙伸手接住。
青椒转身噔噔噔地跑了。
“干吗打人?”木框朝着青椒的背影喊道。
“这是什么?还有点热乎!”四品此刻望着手里的东西低声惊叫道。
木框很快地打开了包着的纸:“嗬?五香牛肉!”
“牛肉?”四品呆住了。
冲出一片轻云包围的弯月,把四品那呆立着的身影更加清晰地投在路面上……
通车仪式举行得隆重欢快,流下的泪水却有些苦涩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辰,四品和木框走到街北口,把那个写有“街上修路,暂不通车,请绕左边”的纸牌拿掉,把用以拦挡车辆通过的木杆挪开。听说要举行通车仪式,正在吃饭和刚吃了饭的人们纷纷拥到街两边看新鲜,陈半瞎、三嫂、草叶婶、汪家财都在其中。只见十来个青年各拉着一辆地排车在街北口排成整齐的一队,木框举着一根垂挂着鞭炮的竹竿站在街边,四品穿着瘸九叔给他的那双新鞋,第一次把褂子上的所有纽扣都扣了起来,很是威风地站在街边的一个方凳上。
四品正要向木框发出“点燃鞭炮”的命令,路边人群中忽然有一个小伙子叫道:“应该再搞一下剪彩!”
正打算擦燃火柴点响鞭炮的木框一听,懊悔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对!应该像电影上举行通车典礼那样,剪彩,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现在再搞也来得及。”那小伙子又叫道。
“剪子好找,哪来的红布?”木框跺了一下脚说道。
“这儿有!”木框的话音刚落,一直默站在路边人群中的青椒突然叫了一声。
人们一齐把目光转向了她。
这时,只见青椒很快地解着自己褂子上的衣扣。
她这是干什么?人们吃惊了。四品也惊诧地瞪大了眼望着她。
青椒把外边的褂子脱去以后,身上露出了一件鲜红的新衬衣。
“哧——!”青椒脱下红衬衣,一下撕成了两半,跟着,又一下下撕成了四五指宽的布带,随后,她又用灵巧的手把这些布带联结起来。转眼间,一根鲜红色的彩带做成了。
人群一下子惊住了,紧跟着,便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来,拉住,小凡!”青椒一边往身上穿褂子一边向站在旁边的小凡喊道。
小凡扯住这独特的彩带的一头,跑到了街那边,立时,彩带拦住了路面。
这当儿,木框也早已去街边住户家里借来了一把剪子,塞到了四品手上。
这时,四五辆南行的汽车恰也驶到了街北口。司机们见这里拥挤着人群,纷纷停车跑过来看。
“新街路通车典礼现在开始!”木框此时高声叫道,“请四品同志剪彩!”
木框的话音刚落,街两边人群中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三嫂、草叶婶的巴掌拍得特别响。
四品被这热烈的掌声震愣了。他原以为搞个仪式不过是开玩笑,没料到人们会这样正儿八经地看待,真诚而热烈地向他鼓掌。
“还不快去剪彩?!”默站一旁的瘸九叔见四品愣在那里,上前用拐杖敲了一下他的小腿肚。
四品身子一震,这才急忙走到彩带前,把剪子伸向了彩带。
彩带断了。鞭炮响了。十个拉着地排车的青年在鞭炮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中缓缓拉车前进。那几个汽车司机此时也急忙反身跳上驾驶室,发动车辆在地排车后缓缓跟行。他们并没有超车,那样子像是专程前来参加这个庄严的典礼。
街两边的人们静穆地望着这新加入的汽车队。
每个汽车司机在开车经过四品、木框面前时,都按了一声喇叭,那样子分明是在向他俩致意。
走在最后边的是一辆军车,开车的是一个年轻战士,当他驾车从四品和木框面前经过时,只见他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举向帽檐向他俩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从不流泪的四品,分明地觉得有两滴泪水溢出了眼角。
静了,周围一下子静了。人们都随着车队向街南头走去,只有四品和木框还定定地站在原地……